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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社會發家史:覆滅 4.千里追兇

豬肝交代了殺手是南關幫首領板栗僱請的,板栗給了殺手40萬元,殺手回到了南方。

可是,給了錢的板栗一直擔心洪哥沒有死,他就派豬肝去醫院打探,瞭解洪哥的傷情。他沒有想到,他那張迥乎常人的臉,讓千戶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殺手在南方哪座城市居住?豬肝不知道。與殺手一起來到秦嶺山中的小賀在南方哪座城市居住?豬肝還是不知道。殺手像一條毒蛇一樣,總是隱藏在城市最隱秘的地方,要找到殺手,難乎其難。

德子、千戶、七子那天黃昏時分回到了醫院裡,他們和洪哥、升子一起商量,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洪哥主張報警,他說他此後只想做一個正經的生意人,不願意再打打殺殺,舔著刀口過日子。那種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江湖已經過去了。現在,有錢就是老大。有錢了,弟兄們日子就好過了,住別墅,開豪車,娶媳婦,生孩子。

德子則極力主張尋找殺手復仇,弟兄們在一起這麼久,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毛孩沒了,但毛孩不能就這麼沒了;洪哥傷了,但洪哥不能就這樣傷了。如果不能親手抓住殺手,不能親手復仇,毛孩的在天之靈永遠也不能安寧,弟兄們的良心永遠會受到譴責。

升子一言不發。德子看著升子,想讓升子支持他,但是升子眼睛望著牆角,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情。

洪哥說了一通話後,他很累,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升子走到了房門口,他招手把德子、千戶和七子叫出來,悄聲說道:「事不宜遲,千戶趕快去買明天的火車票,七子去打聽小賀家在哪裡,德子你回家準備行囊。」

尋找殺手,需要從小賀身上打開突破口。

德子問:「你同意找殺手?」

升子說:「我們再干最後這一件事情,幹完後就金盆洗手,徹底告別打殺,好好做生意。」

升子在醫院裡說這句話的時候,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們此次南方之行會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小賀家在城市西郊的礦區裡。礦區居住了幾千戶礦工,他們在山腰上挖掘一眼窯洞,一家老少就住了進去。窯洞挖掘得亂七八糟,有的幾乎並排在一起,有的孤零零的只有一家人。遠遠望去,山坡上好像有很多田鼠洞,走近了才看到有的洞口豎著電視天線,有的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煤炭價格不升反降的時候,大小煤礦都舉步維艱,所有的礦工家都生活困難。礦工的子弟們紛紛揚揚地捲入了南下的打工潮,小賀就是其中之一。

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進入21世紀,煤炭價格一路飆升,煤炭行業炙手可熱,催生了數以萬計的億萬富翁。我在《暗訪十年》第四季所寫的黑娃和蔡亮子都是這樣的人。他們的財富迅速膨脹,膨脹的速度讓人咋舌。

這個世界上,真有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讓人難以把握。

小賀家很好找,他家就在山頂上。豬肝說,站在礦區大禮堂,向南張望,能夠看到一棵巨大的松樹,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頂上,松樹下就是小賀的家。

千戶和七子來到礦區大禮堂的時候,看到曾經紅火一時的大禮堂已經變成了廢墟,一群群烏鴉從殘破的房頂上飛進飛出,遺落了一地的聒噪和糞便。早些年,煤礦生意好的時候,這裡三天兩頭有歌舞表演,放映電影,縣城裡的人都很羨慕煤礦工人,他們有很高的工資和優厚的福利待遇。縣城裡的漂亮女孩子都爭先恐後地要嫁到煤礦,而煤礦再醜的女孩子也不會對外出口到縣城。毛主席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那時候的煤礦工人確實是天之驕子,他們說著普通話,看地方上的人都是斜著眼,顯得鄙夷不屑。後來,市場經濟的大潮席捲了煤礦和縣城,縣城是一幅朝氣蓬勃的景象,就像毛主席所說的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而煤礦面臨著計劃經濟的種種問題,就像日薄西山一般氣息奄奄。這個世界在短短的幾十年裡,一再地翻來覆去,顛來倒去,讓很多人無所適從。

千戶和七子站在大禮堂的門口向南張望,果然看到了山頂上有一棵巨大的松樹,遠遠望去,那棵松樹像山頂上長出的一棵蘑菇,引人注目。

他們順著山路向山頂上攀爬,山路彎彎曲曲,像雞腸子一樣,山路的兩邊是一眼眼土窯洞,有的土窯洞門前有幾隻雞在覓食,有的土窯洞門前一片死寂,有的土窯洞門前是坐在籐椅裡懶洋洋曬太陽的老人。他們沿著山路爬到了那棵松樹下時,一路上都沒有見到一個年輕人。

松樹下果然有一眼窯洞,窯洞的門扇虛掩著,他們推門進去,看到裡面空無一人。太陽從打開的門扇照進去,讓房間裡的一切浮出黑暗,變得影影綽綽。千戶和七子看到窯洞裡的一切都非常簡陋,僅有的還算值錢的東西,是地面上的一個暖水瓶和放在木桌上的唯一的家用電器——手電筒。

這樣貧窮的家庭,即使打開窯門,小偷也不願走進來。

這是不是小賀家?他們不知道。

千戶和七子在窯門前等候了很久,等得幾乎失去信心,就要離開了,這才看到從山頂的那面走來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的背上扛著一把钁頭,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老頭兒膚色黧黑,頭髮花白,穿著藍色的寬大的工作服,一看就是一名下了一輩子礦井的老礦工。

千戶看到老礦工走到了窯門前,就問:「這是不是小賀家?」

老礦工說:「是呀,你們是哪位?」

千戶用極為蹩腳的普通話,異常乖巧地說:「我們和小賀是同學,想找他。」

老礦工開始罵了起來,邊罵邊咳嗽,他用漫長的綿綿不絕的咒罵來表達他對小賀的不滿;他用他聲嘶力竭的咳嗽表達他的老態龍鍾。老礦工罵完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他問他們找小賀什麼事情。

千戶說:「我哥哥在南方開工廠,需要自己人照看,我想和小賀一起過去。我們過去後,一人一個車間主任。」

老礦工絲毫也沒有懷疑千戶,他說小賀已經出去好些年了,隔上三四年才會回家一次,回家了也不交錢,晃蕩幾天就又離開了,也不知道他在南方做什麼。如果能夠到工廠做車間主任,那就太好了。

老礦工不知道兒子小賀住在哪裡,但是他提供了一個電話號碼。兒子小賀曾經說過,如果家裡有什麼事情,就打這個電話找他。

那是一個固定電話號碼。

千戶和七子拿到電話號碼後,急忙離開了。

第二天,德子帶著千戶、七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車,他們要去尋找小賀和殺手。

火車從秦嶺車站出發,轟轟隆隆地向南開去,他們坐在座位上,坐成了一排。綠皮車廂裡全是奔向南方打工的人群,車廂裡充塞著汗津津的民工和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飄蕩著濃重的汗臭和腳臭,迴盪著各種口音的談笑聲。賣食品和小商品的小推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一路都在吆喝著「讓開讓開」;賣小商品的吆喝聲也會響起,一路都在兜售著「三無」產品。不斷有人下車,但是又不斷有人上車,車廂裡總是滿滿當當。綠皮火車就這樣拉著這一車北方人慢騰騰地搖搖晃晃地駛往南方,相對於貧窮的北方來說,南方是有夢的地方。

在一天一夜的火車上,他們只有過一次短暫的對話。

千戶說:「那一年周公子就是坐著火車離開的,再沒有回來。」

德子說:「戰爭早就結束了,周公子去了哪裡?」

七子說:「周公子是不是犧牲了?可是犧牲的名單上又沒有周公子的名字。」

說起周公子,他們一陣欷歔,每個人的心中都一陣愴然。他們好長時間都沒有再說話。

千戶說:「我們這次坐火車離開,該不會也回不去了?」

德子說:「烏鴉嘴。」

當時,誰也沒有想到千戶一語成讖。多年後,德子向我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他說,我們秦嶺山地方邪,如果說是什麼,結果就會成為什麼,非常靈驗,所以千萬不要亂說話。

火車駛過了鬱鬱蒼蒼的秦嶺山,駛過了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駛過了綿延的長江和渺茫的洞庭湖,駛過了無數片水田和無數座橋樑,駛過了丘陵地帶和丹霞地貌,終於駛入了那座傳說中滿地是黃金的沿海開放城市。

一來到城市裡,他們突然覺得所有的生活經驗全部都不夠用了。他們不會看地圖,不會看路牌,不會坐公交車,不會說當地方言。站在火車站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他們像當初剛剛離開家鄉,懷揣200元錢來到城市裡找工作的我一樣,感覺孤立無援,像掉入了大海裡,連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找不到。

他們站立在火車站旁邊的台階上,不知道該去哪裡。

他們一直站到了黃昏,黃昏時分的火車站仍舊川流不息。以後在我暗訪的時候,我很多次來到了這座火車站,我拿著x光片走在這裡,假扮成患者,引誘醫托上鉤;我背著塑料編織袋,假扮成民工,釣搶劫的大巴車主出現;我西裝革履,打扮成闊佬,約會販賣槍支的不法商人;我假扮成雞頭,與另一名真正的雞頭聯繫,買賣手中的妓女……這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大的一塊地方,也是人群成分最為複雜的一塊地方,還是安全性能最差的一塊地方。各種各樣的騙子像魚入大海一樣,在這塊地方遊蕩,尋找、捕捉獵物,這是讓很多外地人視為末途的一塊地方,也是無數北方人開始登上夢想的一塊地方。所有來到這座城市的人,認識這座城市,都是從火車站這塊地方開始的。

德子他們在這裡一直等到了天黑,然後飢腸轆轆地走進了一家飯店,飯店裡沒有他們吃慣了的麵條賣,只有大米飯。這是他們平生第一次吃大米飯,他們在別人驚訝的目光中,盛來一碗又一碗米飯,他們無論怎麼吃,都覺得這種飯吃不飽。

然後,他們按照升子事前的吩咐,在街邊的話吧裡撥通了小賀留下的那個電話號碼。

電話撥通後,會說普通話的七子說,他是送貨商,有一個包袱上留著這個電話,包裹上的地址看不清楚,請問這個電話是什麼電話,在哪裡?電話那頭說,這是公用電話,並說了一個城中村的名字。七子問小賀在哪裡?這是小賀的包裹。電話那頭說,他不認識什麼小賀,每天用這個電話的人數以百計。

德子他們如同掉人了冰窖裡。奔波了幾千里,從北方來到了南方,尋找小賀和兇手,他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電話號碼上,而現在,小賀與這個號碼一毛錢的關係也沒有。

怎麼辦?

後來,七子說,既然來了南方,就不能回去,一定要找到小賀和殺手。小賀既然能夠給家裡留這個電話,說明小賀就在距離這個電話所在地不遠的地方,就在電話那頭所在的城中村裡。城中村也是村莊,一座村莊才有多大啊,只要問幾個人,就能找到小賀。

城中村距離火車站有多遠?飯店老闆說,有十幾站車程。

可是,他們不會乘公交車,不會看公交站牌,他們只能向著那座城中村的方向走,他們每到一個十字路口,就由七子出面,用醋溜普通話問別人:「到城中村怎麼走?」

夜深了,他們找不到旅社,就在一座天橋下睡覺。睡到夜半的時候,天橋下突然來了很多人,吵吵鬧鬧的,用各種他們聽得半懂不懂的方言,這是一群生活在城市最底層的人,他們中有的是拾荒者,有的是沒有找到工作也沒錢租房的人。這個時候,遙遠的秦嶺山中的那座縣城已經寂靜無人,而這裡依然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天亮後,他們又一路詢問著,像盲人一樣緩慢地走向那座城中村,一直走到了黃昏時分,才來到了城中村的外面。他們望著萬家燈火的城中村,異常驚訝和頹喪,城中村和農村的村莊一點也不一樣,他們沒有想到城中村會這麼大,會居住了這麼多人。在農村,居住在同一座村莊的人,彼此都很熟悉;而在城市,居住在城中村的人,即使住在對面或者鄰居,也對對方的情況一無所知。這是一座讓他們完全陌生的村莊。

他們走進城中村裡,城中村像迷宮一樣,他們很快就迷路了,不知道該向哪裡走。城中村的道路異常狹窄,狹窄到了兩個迎面而來的人都需要側身相讓。城中村的樓房和樓房緊緊地挨在一起,這面的窗戶打開,對面的窗戶就必須關上,不然窗戶和窗戶會碰在一起。城中村的每寸空間裡都有一種潮濕而墮落的氣味,城中村的每間房屋裡都密密麻麻地住滿了人。

這座城市裡有很多城中村,它為剛剛來到這座城市打工的人提供了庇護所,現在,這些城中村已經全部拆除了。

小賀在不在這座城中村?他們不知道。

就算小賀在這座城中村,然而在幾萬人中,他們又如何能夠找到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電話號碼,那個電話號碼,他們目前掌握的唯一線索,就是那個電話號碼,可是,那個電話號碼卻與小賀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就是有過關係,也是以前的。居住在城中村的人,經常會更換出租屋。也許以前小賀在這座城中村住過,但是現在呢?小賀還有沒有住在這裡?他們不知道。

然而,他們又只能依靠這個電話號碼。這個電話號碼是能夠找到小賀的唯一途徑。

他們在城中村租房住宿,三個人租了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房屋,夜晚一個人睡在床上,另外兩個人睡在地板上。然後,他們走進城中村一家家話吧裡,用他們的電話撥打這個號碼,電話裡有了鈴聲後,而又聽不到身邊的電話響,他們就掛斷電話,走向另一家。在接連驗證了十幾家話吧後,他們終於找到了這個電話號碼所在的話吧。

話吧很小,小到只有幾部電話機,每部電話機都用木板隔起來,打電話的人就坐在裡面撥打,彼此不受干擾。話吧的旁邊是一條小巷,小巷通往幾戶人家,每戶人家都蓋了五六層高的握手樓。

也許,小賀就租住在哪一幢握手樓的哪一間出租屋裡。

此後,兄弟三人開始了分工,一個人盯梢,另外兩個人在城中村裡轉悠,尋找疑似小賀的人。每個人盯梢五個小時,每天三班倒。

在陌生的城市裡尋找一個陌生的人,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是,他們完成了。

那是在他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12天。那天黃昏,千戶坐在一家性用品商店的門口,突然聽到幾米遠的話吧裡有人用秦嶺山中的方言打電話。

千戶心花怒放,他悄悄起身,挪向話吧,偷眼看著那個正在打電話的人,可是,那個打電話的人又矮又胖,和豬肝口中描述的又高又瘦的小賀一點也不一樣。

「矮胖子」打完電話後,剛剛走出話吧,千戶就叫聲「鄉黨」,熱情地迎了上去。「矮胖子」沒有想到在這裡能夠碰上鄉黨,也是滿臉笑容。鄉黨見鄉黨,兩眼淚汪汪。「淚汪汪」說的是激動加感動。

千戶拉著矮胖子來到了附近一家小飯館裡,叫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盤拍黃瓜,還有兩瓶啤酒。千戶和矮胖子好像是一見如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其實只有兩味——花生味和黃瓜味,千戶說:「這一帶還有沒有咱們鄉黨?」

矮胖子說:「有啊。他剛來的時候和我住在一起,這段時間沒有見到。」

千戶又問:「他家在哪裡?」

矮胖子說:「在礦上。」

千戶心中一陣狂喜,但是他臉上卻不動聲色,他說:「找個機會,咱這些鄉黨們聚一聚,出門在外不容易,認識了相互有個照應。」

「矮胖子」說:「那當然。」

「矮胖子」離開後,千戶將剩下的花生米裝進了一個塑料袋子裡,他拿回去讓德子和七子品嚐。來到南方的這些天,為了省錢,他們一天只吃一頓飯,一頓只點一個最便宜的土豆絲。南方城市的米飯不要錢,只收菜金,所以他們一頓只用一盤土豆絲的五元錢就能夠吃飽三個人,他們每個人都要吃五大碗米飯。他們在城中村的每家飯館吃飯的時候,都只能吃一次,第二次進去的時候,老闆就會將他們拒之門外。老闆看似和氣,其實冷淡地說:「今天我們的米飯賣完了。」

兩天後,千戶又來到了那家話吧,在這裡與「矮胖子」相遇,「矮胖子」這次還帶來了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千戶一看就暗呼:這是小賀。他見到過小賀的照片。

千戶一邊熱情地和小賀交談著,一邊將雙手背在了身後。德子和七子慢慢地走近了,他們看到站在千戶面前的這個人,也都大喜過望。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賀就這樣出現了。

可是,這是城市,警察的崗亭就在幾米之外,怎麼才能抓住小賀,而不引起人們注意呢?

終於見到了小賀,千戶不會讓他輕易逃脫。千戶帶著小賀和「矮胖子」走進了一家小飯館,這次叫了三盤涼菜和三瓶啤酒。千戶不斷地向他們兩個勸酒,他們吃到意興闌珊,也喝到意興闌珊。

德子和七子坐在了門邊的一張桌子旁,也叫來了兩盤菜,也吃到意興闌珊。現在,小賀找到了,殺手也就會很快找到,辦完了這裡的事情,他們就可以回去了,不用再錙銖必較地花錢了。

千戶那桌吃完後,千戶故意大聲說:「早就聽說城外有座山,一直想去爬山,沒機會去,今兒個咱們一起去。」

「矮胖子」還沒有回答,小賀不知這是計策,他急忙鼓噪:「好的,去,去,都去。」

千戶結完了賬後,就帶著小賀和「矮胖子」直奔公交站,德子和七子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面。

這是昨天晚上兄弟三個研究好的計策。他們選好了線路,也找好了公交車站,他們準備在荒郊野外收拾小賀。

公交車來了,千戶興高采烈地登上去,千戶和「矮胖子」跟在後面,而最後上車的,是德子和七子。

公交車一直載著他們來到了山下,千戶故意挑揀荒僻的小路上山,小賀一路混沌不知。他談笑風生,興趣盎然,以一種見多識廣的口吻,一路都在向千戶吹噓著他對這座城市的瞭解和他豐富的社會閱歷。德子和七子遠遠地跟在了後面。

來到了一片小樹林深處,千戶四顧無人,就建議歇一會兒,小賀和「矮胖子」答應了。他們靠著樹幹斜站著,還沒有喘口氣,德子和七子就來到了他們身邊。七子抓起小賀,一個大背摔,小賀的身體就像一麻袋土豆一樣,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小賀站起身來,渾身篩糠,兩股戰戰,面如土色。「矮胖子」站在一邊,汗如雨下,顫抖不已。

千戶對矮胖子說:「沒你的事,我們在抓兇手,你快走,不要告訴任何人這裡的事情。」

矮胖子忙不迭地點頭,轉過身惶惶離開。

德子拉著小賀的手,繼續走向樹林深處。小賀不敢反抗,他做的壞事太多了,他直到現在,還搞不懂是哪個仇家找上門來。

但是,德子他們不是想找小賀算賬,而是想找殺手算賬。德子一問起殺手的情況,小賀趕緊全部都說了,他犯不著為了殺手而遭受皮肉之苦。站在他面前的三個人,各個面目猙獰,絕非善類,他們能夠從遙遠的秦嶺山中找到南方這座城市,就說明了他們一定要復仇。他們找不到殺手誓不罷休,找到殺手對於他們來說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德子說:「你得跟著我們走,我們找到殺手自然就會放了你。什麼時候找到,就什麼時候放走你。你敢耍花招,我們就一刀捅死你。」

小賀趕忙討好地說:「沒問題,我配合,我配合。」

當天黃昏,小賀帶著他們來到了市郊一個小區旁。他們站在圍牆外,小賀指著五樓最邊的一扇窗口說:「這就是殺手家。」

然而,那扇窗口淹沒在黑暗中。他們在圍牆外等候到半夜,也沒有看到窗口的燈光點亮。

夜晚,他們帶著小賀就準時來到那個小區的圍牆外,埋伏在草叢中,注視著殺手家的窗口;黎明時分,他們就回到城中村,反鎖上房門,將小賀夾在最裡面睡覺。小賀知道他們要找的人不是他,他也索性呼呼大睡。

城中村租房居住的人成千上萬,但是沒有人知道這間出租屋裡危機四伏;郊外居民樓裡萬家燈火,但是也沒有人知道已經有一支拉滿弓的利箭,對準了一扇窗口。

喋血只是早晚的事情。

在他們來到南方城市的第20天,也是埋伏在郊外的第四天夜晚,那扇窗戶終於亮了。

他們在小區外靜靜地等候著,一直等到了午夜時分,那扇窗戶的燈光熄滅了。千戶像一隻靈貓一樣,攀上圍牆,然後跳人了小區的花園裡。一名保安聽到異常的響聲,循聲走過來,千戶全身貼近地面,他嘴裡發出兩隻貓打架的聲音,保安停住了腳步,聆聽了一會兒,就轉身離開了。

德子和七子也從牆外翻進來,他們像當年的偵察兵周公子一樣,悄悄地潛入樓道。那時候城市郊外的老式樓房裡都沒有樓道門,他們沿著樓梯走到了五樓,然而,面對殺手家關閉的房門,他們束手無策。他們一個個勇猛異常,七子更是武功超群,然後面對這把暗鎖,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千戶說:「你們守在門口,我想辦法從外面爬進去,打開這道房門。」

德子和七子說:「你小心。」

千戶又溜出了樓道,來到了樓下。

他站在一樓的窗外,向上望去,看到從一樓到四樓,家家窗口都安裝著防盜網,唯獨殺手所在的房間裡沒有安裝。在這個炎熱的夜晚,殺手家的窗戶居然開著。

殺手家開著窗戶,可能是為了防備自己突然遭受攻擊,逃跑方便。但是,他沒有想到,身輕如燕又身手矯健的千戶,能夠沿著一樓到四樓的防盜網,順著窗戶爬進五樓殺手的房間。

那一年,在秦嶺山下的磚瓦窯裡,千戶遭到窯丁們的攻擊,他在夜晚的大樹上躥上躥下,在高高的土牆上奔走如飛,而土牆下就是萬丈深淵。千戶的能力,非一般人可比。千戶所擁有的,可能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輕功吧。真正的輕功不是武俠小說中的飛簷走壁,一蹦躥起幾米高,比跳高運動員還跳得高,而是說他們能夠輕鬆翻越一般人難以翻越的障礙。

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千戶抓著防盜網,像猴子一樣很輕鬆地爬到了五樓,從窗戶翻進去,來到了殺手家的客廳,然後打開了房門,德子和七子輕輕地走進來。

他們站在牆角,等到眼睛適應了黑暗後,看到房間裡有兩間臥室,一間臥室房門開著,裡面空無一人;另一間房屋房門關閉,那裡面一定就有殺手。

可是,如何打開這間臥室的房門,又成了一道難題。

然而,現在只要進入了殺手家中,捉拿殺手就如同甕中捉鱉,只看什麼時候揭開甕上的蓋子。

他們不著急,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舒服地伸直雙腿,他們等著殺手打開臥室的房門。房門總會打開的,殺手總有睡醒的那一刻。

不知道等候了多久,他們聽到樓下傳來了汽車的引擎聲,然後有掃帚劃過水泥地面的聲音,曙光也染亮了窗口,房間裡的一切慢慢浮出了黑暗的水面。

他們開始焦躁不安,如果天亮了,如何能夠把殺手從這個小區裡帶走?

可是,臥室裡還是寂然無聲。

必須趕快叫醒殺手。

千戶看到客廳茶几上有一個花瓶,他將花瓶摔碎了,然後嘴裡發出老鼠打架的聲音。臥室裡終於有了聲音,是罵罵咧咧的抱怨聲,是拖鞋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千戶悄悄地移身到臥室門前。

臥室房門打開了,他們從臥室透出的燈光中看到,打開房門的是一個不著一縷的裸體女人。

裸體女人看到撲過來的千戶,她下意識地驚叫起來。千戶一把推開了她,看到床上睡著一個男人。男人伸手從床頭櫃上拿起一把手槍,槍響了,千戶倒了下去。

千戶後面是德子,德子大吼一聲,撲了進去,又是一聲槍響,德子也倒下去了,鮮血染紅了臥室的地板。

最後進來的是七子,七子手中抓著一個花瓶,呼地一聲砸向了床上男子的身上,然後像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鵬一樣,撲在了床上,他一拳打在床上男子的頭上,床上男子哼哼了兩聲,頭就歪在了一邊。

槍聲驚動了小區裡的人,門外窗外吵成了一片。

七子抱起德子,看到德子的肩膀血流如注;七子又抱起千戶,看到鮮血染紅了千戶的胸脯。

遠處響起了警笛聲。

很多年過去了,千里追兇的故事還在秦嶺山中人們的口中流傳。那一年,我在洪哥手下打工的時候,聽到了很多個版本,有人說千戶會飛簷走壁,有人說德子會打開密碼鎖,還有人說七子一拳能夠把水牛打倒。所有的故事裡,三兄弟都像《水滸傳》中的時遷、石秀和武松一樣,是有故事的人,他們渾身都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