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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研究感染

天色已晚,莊恕把陸晨曦帶到自己辦公室,給她倒了熱水,兩人靜靜靠坐在沙發上。陸晨曦面色疲憊,喃喃地自語:「陳紹聰已經起不來了,明天我不能休息,我得在急診盯著,鍾老師家你替我去吧。喬姨是個要強的人,什麼事兒都不願意麻煩我們,但是她身體確實不好,有高血壓,你替我們看著她吧。」

「嗯,我請好假了,我會去的。」

陸晨曦長出一口氣:「當時他搶著要上器材車,我們誰也爭不過他。他說要跟司機說話怕他打盹兒,我們一想也是,鍾老師跟誰都合得來,司機師傅也願意跟他聊天,就讓他去了。誰想到就這麼幾十公里,還遇上這種事……我們當初要是搬東西手快一點,早一分鐘發車,也許就錯過去了。」

莊恕摸摸她的頭髮:「你不要自責了,這種事情,沒有人能預料得到。」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突然覺得好累。」陸晨曦疲倦地合上眼睛。

「你們在醫療隊一直緊繃著,精神都是高度集中,也沒休息好,加上發生這件事情,體能和精神上一定都到了極限,我送你回家休息去吧。」莊恕溫言道。

陸晨曦輕輕搖頭:「我不想回去……我躺在床上就想哭,就讓我在你這兒待一會兒,行嗎?」

「我拿件衣服給你蓋一下,你睡一會兒。」莊恕起身從椅背上取下一件衣服,讓陸晨曦躺在沙發上,給她蓋上衣服。陸晨曦往後挪了挪給莊恕讓出地方,莊恕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陸晨曦看著她,眼中有難得一見的脆弱:「明天的急診裡再也看不到鍾老師了,莊恕,聘期結束了你能再續簽嗎?我希望你留得久一點。」

莊恕溫柔說道:「我……我也想留下。」

陸晨曦長長出了口氣:「傅老師退休了,鍾老師也離開了我們,現在我在仁合,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莊恕沒有回答,只是一直握著她的手。

陸晨曦喃喃地道:「之前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誰都打不倒。失戀算什麼,踢出心胸外科也不在乎,睡一覺就什麼都過去了。可是今天,我感覺自己不像以前那麼堅強了,或許是因為你吧,心裡有了一個依靠,人就會變得脆弱。」

莊恕壓抑著內心的情緒安慰她:「沒有人能永遠冷靜堅強,我們都一樣。」

「經歷了這麼多事,也看見了生命的無常,我有點怕了。我想抓緊一切機會,和珍惜的人在一起,我害怕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莊恕,我……我有點想結婚了。」陸晨曦眼睛已經快睜不開,迷茫地輕聲道。

莊恕把她的手放在臉頰上貼著,沒有說話。

陸晨曦嗚咽地低語了一句:「我……我真想鍾老師啊……」終於陷入了昏睡。

莊恕看著她熟睡的樣子,理了理她額前的亂髮,以極低的聲音緩緩說道:「我沒想到這次回來能遇見你。現在的仁合醫院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矛盾的存在。有的人讓我很敬重,有的人讓我很無奈,有的人讓我……難以面對,更害怕傷害她。我不知道我想要做的事,離開了鍾叔叔,自己還能撐多久……」

房間裡一片沉靜,窗外的月光通過百葉窗,灑落在地板上,也照在莊恕瘦削的臉上,他的神情十分茫然。

陸晨曦蜷縮在沙發裡,睡得很沉。

突然,茶几上莊恕的手機振動聲響起,他立刻按住不讓聲音吵醒陸晨曦,低頭一看內容,他絕望地閉上眼睛。

林皓病危。他連接的監護器屏幕上,心電圖曲線雜亂,儀器警鈴響起。而他表情痛苦,半張著嘴,呼吸困難。

林歡抓著父親的手叫道:「爸!爸!您別著急,大夫馬上就來了!」

護士拿著幾瓶藥液衝進門。

莊恕跑進病房,做心外復甦、疏通氣道,看了眼最新的肝腎功能結果,他難過地道:「上呼吸機。」

病床上的林皓卻突然發出聲音,莊恕忙湊過去,聽林皓艱澀地說道:「我不上……不上呼吸機,叫林歡來……」

林歡上前抓起父親的手叫著:「爸!我在,我在呢!你說吧。」

「……要和你媽媽好好地生活……別怕,即使我不在了,還有家人……」林皓看了眼莊恕,「有你的家人……愛著你。」

莊恕忍住悲痛把頭低下。

林皓嘴裡喃喃地念著:「莊大夫……」莊恕上前抓著他的手。林皓艱難地道:「莊大夫……你……你……」林歡抬眼看看莊恕,眼裡是掩飾不住的不滿。

莊恕對林皓低聲道:「對不起……」

林皓痛苦地喘不上氣,停止了呼吸。監護儀傳來持續的報警聲,顯示出一條直線。

林歡號啕地哭喊:「爸!爸!」林母也上前伏倒痛哭。

莊恕難過地閉上眼睛。

林歡哭了一陣,猛地起身將莊恕推出病房,一邊向外推搡著一邊大叫:「你為什麼沒救活他,為什麼?手術不是很順利嗎?你是什麼專家!我爸感染都是因為你!我爸的死你要負責!我要告仁合!我要告你!」她捶打著莊恕,不停地斥責著,醫護上前把她拉開。她滿臉是淚,掙脫開護士,喘息著盯著莊恕。

莊恕眼中含淚,向林歡深深鞠躬:「對不起,林小姐。」

林歡恨恨地看著他,流著淚慢慢地走回病房。

莊恕轉過身,神情木訥地往前走著,眼淚終於流了出來。聞訊趕來的陸晨曦站在不遠處,兩人對視,莊恕雙眼通紅。陸晨曦走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別難過了,我相信你已經盡力了,在這種特殊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辦法。」

莊恕輕輕地推開她,愴然道:「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我的親妹妹。」

陸晨曦一愣:「林歡?」

「現在我該告訴你了……我是誰。」莊恕啞聲道。

陸晨曦呆呆地看著莊恕:「你……是誰?」她一臉茫然不解,「你在說什麼?」

「二十九年前,有一位車禍患者,在仁合醫院搶救脫險,他的夫人在當天生下了他們的女兒。不幸的是,若干小時之後,這位傷員因藥物過敏而死亡。官方的定論是,傷員的責任護士張淑梅因為疏忽,取錯了藥物,給標明青黴素過敏的傷員輸入青黴素,而不是醫囑上開的利多卡因,造成了這起醫療事故。」

陸晨曦怔怔地看著他,「你,你說的這個傷員,這人是我的親爸爸啊!」

「我就是張淑梅的兒子,小斌。我母親始終不承認她拿錯了藥物,一直申訴,但沒有結果。所以,」他淒然道,「我現在沒有任何證據,沒有任何人證、物證,能證明我母親是冤枉的。那麼,我母親就是那個害你失去了生父的護士,你們一家人心中,那個玩忽職守的護士。」

那個夜晚,發生了太多事情。

但時間從不會停步,依然如故前行,只是離開的人再也不會回來,而有的裂縫又需要更多時間才能消弭。

早晨,楊羽和白雪照慣例參加在護士台由護士長主持的交接班。交接完成後,護士們散開,各自準備工作。

楊羽和白雪轉身往工作告示牆走,邊走楊羽邊從資料下抽出一張外賣單道:「這家陝西麵館是咱們院對面新開的,看樣子還不錯,今晚就定這家吧。」

「照片兒都拍挺好看的,誰知道呢。」白雪道。

「嘗嘗唄。」楊羽走到公告牆邊的一塊木板旁,把外賣單釘上去,目光移向松木板的一角,那裡掛著一個小掛件,掛件裡是鍾西北叼著煙搞怪姿勢的照片。楊羽看著掛件,心中感慨,隨後伸手輕輕撥了掛件一下,輕聲道:「老頭兒,早上好啊。」

掛件輕輕擺動著,楊羽看著掛件微微一笑,轉身離開,走向急診醫生辦公室。看到陳紹聰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臉色憔悴,頭髮略亂,手裡捏著一片氣泡膜,啪啪作響。

楊羽走過去站在他身邊,柔聲問:「吃早飯了嗎?」

陳紹聰心不在焉地說:「吃了。」

「吃的什麼?」

「忘了。」

楊羽知道陳紹聰一定是沒吃早飯,歎氣道:「你想吃點什麼,我去買。」

「算了。」陳紹聰還是耷拉著頭,手裡一直啪啪地捏著氣泡膜。

楊羽忍住惱火說道:「移動初診平台那個事兒,你什麼時候開始啊?馬主任上任開會的時候,不是還問你了嗎?」

「看吧。」陳紹聰繼續捏著氣泡膜。

楊羽一把抽掉他手中的氣泡膜,生氣地說:「你還要裝死人裝到什麼時候啊?」

陳紹聰面無表情,看都沒看她,晃晃悠悠站起來,一邊走過她一邊嘟囔著:「裝到真成死人的那天。」

楊羽看著他的背影,恨恨地捏了一把手中的氣泡膜,發出「辟啪」的聲響。

陸晨曦穿好外套,拿起桌上的包走向臥室門口,但她忽然停住了——因為聽到客廳有動靜,是莊恕在走動。她站在門口仔細聽著,等待著,直到客廳裡莊恕的腳步聲到了門外,傳來關門聲後,她才拎著包,打開門走出臥室,走進客廳收拾著桌上的資料往包裡裝。忽然門又打開了,莊恕拿著一個快遞包裹進屋,與陸晨曦打了個照面。

兩人都是一愣。

莊恕有些尷尬地道:「剛才快遞送到樓下去了,我去拿了一下。」

陸晨曦沒說話,繼續收拾手裡的東西。

莊恕拿著包裹走到桌前開始拆快遞,低聲道:「這段時間院裡這麼忙,我也來不及搬走。」

陸晨曦沒看他:「我也沒趕你。」

「等我忙完手上這些事,或者你父母要來了,我會搬走的。」莊恕說道。

「我爸媽一向都是突然襲擊,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你什麼時候想搬……隨便。」陸晨曦依然沒有看他,收拾好包,拎起來要走,又停下腳步問,「我聽說林歡已經找了律師,要告醫院?」

「是,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莊恕平靜地說。

陸晨曦淡淡地道:「最好讓她只告你,別告仁合。」

莊恕從拆開的快遞包裹裡拿出一副女式高爾夫手套。陸晨曦看到了,但裝作沒看到,快步走向門口。

莊恕把手套遞過去:「送你的,快遞太慢了。」

陸晨曦停住看了一眼說道:「自己留著吧。」拎著包出了門。

莊恕無奈,默默地把手套放在了桌上。

楊子軒還是每天堅持著運動的習慣,跑步回來,順便拎回早飯,還沒來得及吃,看到楊帆睡眼惺忪地走出臥室。

「昨晚幾點回來的,下飛機以後怎麼沒直接回家啊?」楊子軒問。

楊帆倒了一杯水,帶著倦意道:「出機場的時候兩點多了,開會的人一塊兒吃了點兒消夜,我又去院裡看了看,到家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那您今天上午還去啊?」楊子軒關心地看著他。

「就在辦公室待著,也不做手術,還是去吧,有點困也沒關係。」楊帆揉揉臉頰。

楊子軒示意桌上的早飯:「那您快吃吧,我洗澡去了。」

楊帆叫住他:「等會兒。你那個救災的數據,我開會的時候給同行們都看過了,他們都誇你呢,我把這個誇獎給你轉達了啊。」

楊子軒笑了:「怎麼樣,給您長臉了吧?」

「長什麼臉?那也是我自己的成績。」楊帆得意地道。

楊子軒失笑:「看把你能的。」

楊帆走去拿包,打開拿出一張卡,遞給楊子軒:「你馬上要回美國了,這兩天把該見的朋友都見一下吧,想買什麼,自己看著買。」

楊子軒笑了笑,沒接。

楊帆挑眉:「怎麼了?這次我不給你限額。」

楊子軒不信地說:「您少來這套。」

「熊孩子怎麼說話呢?」楊帆故作生氣的樣子。

楊子軒笑了,一把把卡抓過去道:「您又不是不清楚我回來是幹什麼的,二段論文還沒寫出來呢,我能走嗎?」

「有一篇交差就行了,把救災數據拿回去再做一篇嘛。」

「NIH給我基金可不是為了給您長臉的。」楊子軒說著一邊揮著手中的卡一邊往房間裡走,「不限額是吧,別哭啊爸。」

楊帆看著兒子的背影,歎了口氣。

陸晨曦和莊恕出門不久,一輛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

董學斌拎著簡單的行李從後座下來,副駕上的程露沒下車,探出頭道:「你先上去,晨曦和小莊他們肯定不會自己做早飯,我把沈大成家的青團先給他們送過去,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對對對,讓他們趁著新鮮吃了。跟小莊說一聲,晚上早點回來吃飯。」董學斌笑呵呵地道。

程露也是滿臉笑容地應了句:「好!」

董學斌揮揮手:「路上小心啊。」

程露甜蜜地嗔了句:「坐在車裡小心啥,上去吧你。」繼而對司機說,「師傅,走,去仁合醫院。」

出租車啟動離開,董學斌拎著箱子往小區裡走去。

陸晨曦到了醫院換上白大褂,別好胸牌,走進急診辦公室。陳紹聰無精打采地拿著一疊病歷資料進來道:「這是今天重點交代的幾個事,你看一下。」

「你過來得真早啊。」陸晨曦接過來說,陳紹聰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你昨兒晚上怎麼沒回去?又不是你值夜班。」陸晨曦看著資料的記錄問。

陳紹聰蔫蔫地回答:「有個高燒不退的病人,我得守著他。」

「值班的大夫護士都睡覺了?非得你盯著。」陸晨曦看他一眼。

陳紹聰垂著頭悶聲說:「我的病人我願意。」

陸晨曦沒辦法,只能繼續看病歷。

陳紹聰在旁邊說道:「一個肺炎,雙肺囉音,體溫三十九度,白細胞一萬二,給了抗生素了,需要兩小時後查體溫、心跳,血壓、電解質;一個產後哺乳期乳腺炎,高燒,剛才給清潔了化膿部分,加了引流管,輸液之後,要查個體溫和血常規、白細胞計數。這兩個病人交給你了,我去瞇半個小時,有事兒叫我。」他說完轉身剛要走,被陸晨曦一把拽住:「你先別睡……這個『男,四十九歲的王鐵松』,是哺乳期乳腺炎嗎?」

陳紹聰趕緊拿過病歷來看,尷尬地道:「哎喲哎喲,錯了錯了,記錄寫錯了……不過你看啊,醫囑沒錯,你幫我改了吧。」他剛要走,陸晨曦又一把抓住他:「你下次要是寫錯醫囑呢?我還給你改?」陳紹聰哎喲一聲,嘟囔著:「自己改行了吧。」他伸手要拿病歷,陸晨曦擋開他的手說道:「算了算了,你去睡吧,睡會兒有精神。不能有下次了啊!」

陳紹聰晃晃悠悠走到門口,扭頭補了一句:「別跟楊羽說啊。」陸晨曦點頭:「知道了。」陳紹聰這才晃出辦公室。

莊恕坐在楊帆桌前,鋪開林皓的病歷:「林皓的菌培養出來了,但在實驗室的藥敏試驗所示,林皓感染的E COLI多重耐藥菌株確實對幾種抗生素都不敏感。這就說明,不見得僅僅是因為他體質差,而是他感染的菌株,很有可能跟其他人的有所區別。」

「這個患者之前有長期使用青黴素類藥物的歷史,對抗生素不那麼敏感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懷疑他的感染,同其他患者的感染不是一回事。他感染的是一種頑固的新型耐藥菌株。只是兩者恰好發生在同一時間,誤導了我們的判斷。」莊恕蹙眉道。

楊帆略感不解地看著他:「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患者已經去世了,你還想做什麼?」

「我想做更高精度的菌株分析。」莊恕的回答讓楊帆一愣。

莊恕鄭重地說:「楊院長,我能否申請把標本送到美國加州微生物中心,做一次全面分析呢。資金上,我個人來解決。我想知道,到底是菌株亞型有變化,還是我在處置上確有不當之處。」

楊帆淡淡地道:「你對這個患者,額外上心啊。」

「我對每一個死亡患者都額外上心。」莊恕坦然地說。

楊帆一笑:「說得對,醫學是從過去的經驗中成長的科學,從失敗裡學的永遠比從成功中學的更多。」

莊恕也一笑:「是的,中國和美國的老師都是這麼說的,所以我希望盡可能地找到原因。」

「也好。不過送到美國去做分析,需要經過一系列的審核,中國的倫理委員會,美國的IRB,這些都通過審核,才能夠成行,不是我同意就可以的。」楊帆點點頭。

「我知道,光中間要簽的字,恐怕就要排到明年。」莊恕表示明白。

楊帆繼續說道:「是啊,尤其最近救災還在收尾,有一堆的報告要做、總結要交,日常患者流量又上來了,我們沒有這個精力吧?要做的話,忙過這段時間再說?」

莊恕沉吟了一下,笑笑:「也好,耽誤您了。」他說罷,轉身走出楊帆辦公室。楊帆看著他出去,神色頗為不安。

陸晨曦按陳紹聰說的一一看過了病人,自己攪著米稀走進休息室,恰好碰到楊羽走進來接水,問:「你早晨就吃這個啊?」

「米稀當早飯挺好的。」陸晨曦喝一口。

楊羽拿起邊上的包裝看:「我也給陳紹聰買點。他天天不吃早飯,胃非壞了不可。」聽她說起陳紹聰,陸晨曦苦惱地道:「他不都到鍾老師家道歉了嗎,喬姨跟他說了半天,到最後都快成了喬姨勸他想開點兒了,他怎麼還這樣?」

「說的是啊,我現在覺得,要是那天喬姨罵他一頓,打他兩下,說不定他心裡還能好受點兒。他老這麼憋著,心思越來越重,更過不去了。」楊羽也是歎氣。

陸晨曦豎起眉毛道:「行啊,你要是沒意見,我來打!我絕對讓他長記性!」

楊羽又趕緊護著男朋友:「算了吧,你一出手我還得把他送骨科去。」

「自從他跟了你啊,我是打不得罵不得,狠話都不敢說了,你就看著他這麼蔫下去啊?」陸晨曦繼續喝自己的米稀,發愁地問。

楊羽看她一眼:「蔫兒的又不止他一個,我看老莊最近也蔫兒了。」

陸晨曦立刻道:「打住啊,說你們的事兒呢,瞎聯繫什麼啊。」

「我知道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行,你不說我也不問了。」楊羽抽出一袋米稀,「我嘗嘗啊。」轉身走了。

莊恕走後,楊帆自己坐在辦公室想了半天,還是起身走到微生物培養研究室,進門和一位正在試驗台上用顯微鏡觀察玻片的試驗員打招呼:「老李。」

老李抬起頭:「喲,楊院長,你怎麼有空來?」

楊帆擺擺手:「考察期沒過,『代理』不能省啊!」

老李笑了:「還是那麼謹慎!對我們輔助科室,有什麼吩咐啊?」

「哪有什麼吩咐,請教專家,前兩天送來的一個死者的耐藥菌感染分析,你們開始做了嗎?」他湊過去,「這個死者情況有點複雜,上面都很關心,我是想來先看看什麼狀況。」

「哪個死者?」老李問。楊帆回答:「名字叫林皓,六十五歲,胸外傷,術後感染耐藥菌,發生多衰搶救無效去世。」

「哦,那個已經送走了。」老李說道。

楊帆吃了一驚:「送走了,送美國?」老李有點莫名:「北京啊。」楊帆一愣,重複一遍:「北京?」這時莊恕和另一個研究員一起從裡間走出來。

莊恕招呼他:「楊院長,您也來了。」楊帆驚訝地看著他:「你怎麼在這兒?」

莊恕走過來道:「林皓的標本我本想送到美國去,但您說得對,程序太煩瑣,我就來請教孫主任。孫主任說,目前北京疾病控制中心正在和加州微生物中心合作,資源共享,我就直接把標本送北京了。孫主任今天約我過來,是把林皓從發病到死亡的過程,探討一遍。」

楊帆愣怔地看著他們,又問了句:「送北京了?」

「是啊,孫主任說仁合跟北京的疾病控制中心也簽約過了。」莊恕坦然回答。

楊帆低頭緊張地思索著。莊恕盯著他說道:「這違背規則嗎?還是您有什麼顧慮?如果不妥的話,我可以把標本先追回來。」

楊帆抬起頭來苦笑道:「合規則,你這行動力,可真強。」

莊恕笑了笑,淡淡地道:「還好。」

楊帆回到自己辦公室,立刻鎖起房門給小唐打電話:「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之前說的那批器材不能進了。」

小唐驚訝:「怎麼又不能進了,不是之前都說好了嗎?救災一結束就簽合同。」

「現在有人已經開始著手調查了,避嫌吧。」

「什麼調查啊?不就是楊子軒那篇論文嘛,過分緊張了吧。」

楊帆煩亂地道:「你知道什麼?不是他,是莊恕。」

「莊恕,他不是你的人嗎?他想幹什麼呢?」小唐不高興地說。

「他剛把耐藥菌株的樣本送去了北京。要是他繼續研究耐藥菌株,這個引發感染的器材是避不開的,一定會有人注意到器材的來源問題。」楊帆按揉著自己的眉心,心裡隱隱覺得這事的發展會不太妙。

「這有什麼?先鋒公司和仁合合作也不是秘密,我們的器材質量也都是合格的,咱們都不怕查啊。」小唐滿不在乎地說。

楊帆惱火地道:「你是不是腦子缺根弦啊,現在說的不是質量,是數量。仁合跟你們先鋒公司器材方面的合作幅度有多大,你不知道啊?正常嗎?這事兒要是因為調查器材和耐藥菌的關係給曝出來,我還幹不幹了?」

小唐終於醒過味來,說道:「那您不是院長嘛,這人也是您請來的,把他踢出去吧。」

楊帆歎氣:「師出無名啊。」

陸晨曦也沒什麼時間再來操心陳紹聰的事,一杯米稀沒喝完,辦公室內的叫人燈亮起,發出刺耳的聲音。

值班護士高聲喊道:「陸大夫!」

聽這聲音就知道出了不小的事,陸晨曦把剩下的米稀一放就衝了出去,抓過電話聽120現場急救人員報告情況——

「車禍,出事地點就在仁合醫院往西一公里處,一輛出租車被鋼板壓住,車頂嚴重凹進,駕駛員已經成功救出,後排車門邊框斷裂,刺入後排傷員胸部,傷者還有生命體征。」

「我們怕現在撬開車門,傷口失去壓迫立刻大量失血,急需胸外專家在場指導,才能移動傷員。」

陸晨曦聽罷和陳紹聰、楊羽一起提著藥箱、簡易器械飛快地從急診大樓往外跑,跳上車,救護車鳴笛開出。到達車禍現場後,陸晨曦第一個衝下救護車,陳紹聰、楊羽等醫護人員提著藥箱和設備跟上。

消防員立刻迎上,引領他們趕到變形的出租車跟前,焦急地道:「傷員之前還清醒,現在已經失去意識了。」

出租車後排的另一邊車門已經被拆除,可以看到傷員被斷裂的車框插入胸部,頭側向一邊,花白的頭髮散亂地擋著半邊臉,大概是被碎玻璃劃傷,滿臉都是鮮血、血痕。

消防員小心地移開窗框上殘留的兩片玻璃,陸晨曦迅速戴好手套、護鏡,從另一邊進入後座,但車頂塌陷,陸晨曦施展不開,只能側探身向前查看。她第一個動作是在車內探查傷員的頸動脈搏動,檢查她受傷的胸部。她用手指極輕地探查著,神情沉重,沉聲道:「斷裂部分插入的位置,恐怕是腔靜脈,如車門撬開,壓力釋放一定會大出血。」

陳紹聰急道:「如果是腔靜脈,六到十分鐘就會重度失血性休克!現在咱們還在外面,回去就要十多分鐘,完全來不及啊。」

「只要能取出斷裂部分,我能在三分鐘內找到出血點,暫時阻止出血。」陸晨曦道。

「即使是三分鐘,腔靜脈出血量也可達兩兩千毫升以上。路上不耽誤,最快也得四十分鐘後進入手術室,到那會兒心腦缺血是不可逆的損傷!要不要先打電話送血漿來?」陳紹聰額頭上沁出汗珠。

陸晨曦果斷說道:「根本來不及!而且這個位置並不穩定,只是暫時的平衡,車框已經有移位了,傷員已經開始繼續出血,現在拔出來我還可以堵住血管,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陳紹聰猶豫片刻,用力點點頭:「好,聽你的!」

陸晨曦轉頭沖消防員道:「你們要盡量快、盡量穩地撬開車門。楊羽,準備大量紗布、止血鉗、強心針!」楊羽應聲而去。陸晨曦與陳紹聰從兩邊一手扶住插入傷員胸口的車窗框,一手扶住傷員的一邊肩膀,正要進行操作,突然,陸晨曦看到了傷員頸上的金項鏈,一下子如受雷擊地呆住了——她認得這條項鏈!這是她爸爸送給媽媽的結婚週年禮物!陸晨曦向來穩定的手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撥開了傷員散亂的頭髮,露出了她媽媽那張被鮮血沾染的臉。

陳紹聰覺出異常,低頭一看,也大驚失色:「程阿姨?!晨……晨曦。」

陸晨曦閉了閉眼睛,極力克制情緒,顫聲喊著:「快鋸車門!」

兩名消防員開始用電鋸鋸斷車門。陸晨曦止不住地流著眼淚。

電鋸冒出火花,不多時,消防員將割斷的車門抬開,鮮血迅速從程露胸口溢出。

陸晨曦從楊羽那兒抓過紗布,聽陳紹聰的聲音緊張得嘶啞:「體內部分已經挪位了!」陸晨曦頭都沒抬地說道:「是腔靜脈,確實是腔靜脈!穩不住了!必須拔出斷裂窗框!」

陳紹聰失控地大喊:「等一下,兩千毫升!你想清楚出血量是兩千毫升!

陸晨曦滿臉是淚地抬頭喊道:「沒有別的辦法了!我負責!」陳紹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陸晨曦控制住情緒,勉強緩和口氣道:「聽我說,你拔窗框,拔出來之後,給莊恕電話,打總值班,我擴開胸部開口。」

陳紹聰咬牙看著她,終於堅定地點點頭。陸晨曦吸口氣,從楊羽手中拿過手術刀、剪刀,眼中含著淚看著昏迷的媽媽,沉了沉氣息,一咬牙喊道:「準備——拔!」

陳紹聰雙手握住車窗框,猛地拔出,鮮血立即湧了出來,他隨即按下手錶上的計時器。

陸晨曦迅速用剪刀配合手術刀劃開皮膚肌肉層,只以三根手指探入,喊道:「楊羽,填紗布!」

楊羽遞過紗布,陳紹聰立刻將紗布在程露傷口周圍鋪展,紗布迅速紅透,楊羽遞過更多的紗布。陸晨曦額頭全是冷汗,領口早已全濕。陳紹聰對楊羽嘶聲喊道:「快給急診總值班電話,開啟急診緊急廣播,請莊恕立刻做手術準備,告訴他,傷員是晨曦的媽媽。」

鮮血繼續湧出。

陸晨曦焦急地尋找腔靜脈傷口,眼裡滿是淚水。

楊羽迅速打了電話後,不斷遞過紗布,陳紹聰不斷用新紗布填充,陸晨曦咬緊牙關堅持著雙手手指探入媽媽胸腔內尋找,終於,在陳紹聰看著計時器快要露出絕望的神情時,她啞聲道:「我應該找到了,撤紗布!」

陳紹聰小心翼翼地撤開染血紗布——傷口沒有繼續湧出鮮血。

陳紹聰長長地出了口氣,閉上眼道:「告訴我你媽媽的血型!我們可以直接輸血,免了等待配型的一小時!」

陸晨曦哽咽地說:「楊羽,開放靜脈通路,平衡溶液,保持血壓。」

楊羽拿過早已準備好的輸液裝置,立刻找到程露左臂血管,入針,回血,架起輸液袋,液體緩慢滴入。

交警指揮著救護車開過來,停在他們附近,卸下輪床做準備。

陳紹聰焦急地問:「為什麼不輸血?」

陸晨曦聲音哽咽得越發厲害:「通知急診,緊急聯繫血站,求調RH陰性O型血六個單位。」

聞言,陳紹聰和楊羽都震驚地抬起頭,陸晨曦只看著母親,喃喃地道:「從血站調齊六個單位RH陰性血……送來醫院,不知要多久。」

莊恕聽到院內廣播,急忙往急診科跑,邊跑邊撥手機問情況,護士對著電話緊急說道:「莊大夫!陸大夫和陳大夫在車禍現場,請求支援,傷員是陸大夫的媽媽!」

莊恕猛地站住:「陸晨曦的媽媽!我知道了。」他隨即深呼吸一口冷靜下來,開始邊走邊給陳紹聰撥電話。

救護車往仁合醫院疾馳,程露毫無知覺地躺在輪床上,胸前蓋著一件剪開了一個圓口的衣服,陸晨曦的手指穿過衣服剪開的圓口,按住她胸腔內的止血點,不敢有分毫移動。

「晨曦,護士長聯繫了血站,有備用RH陰性血三個單位,立刻送到醫院,大概四十分鐘。剩下的三個單位,在一小時內可以調齊。」陳紹聰道。

陸晨曦含淚:「一個小時……哪有人能承受心腦缺血一小時?」

陳紹聰額頭上全是汗,低頭不語,突然他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屏幕上亮著「莊恕」的名字,他立刻接起:「莊恕,我們在路上了。」陸晨曦聽到「莊恕」兩個字再也克制不住情緒,猛地衝著電話大喊:「莊恕,是我媽媽!是我媽媽受傷了!」

陳紹聰立刻把電話調成免提,放到陸晨曦面前,陸晨曦淚水洶湧:「莊恕!受傷的是我媽媽!」

「我知道了,具體什麼狀況?」莊恕竭力維持鎮定。

「車禍,異物刺入胸部,腔靜脈損傷。」陸晨曦嗚咽。

莊恕一驚:「什麼,腔靜脈!」

「對,是腔靜脈,我用了五分鐘暫時止血,我媽媽是RH陰性血,血站送到最快也要一小時,莊恕,」陸晨曦哭出來,「她失血已經超過了兩千毫升,你救救我媽媽,你能不能救救我媽媽?!」

莊恕皺眉緊張思考著。

陸晨曦無力地哭訴著:「我知道,你也沒有辦法是嗎?莊恕,我媽媽……我真的救不了她。」

莊恕凝神思考,腦中快速閃回一幕施救場景,他靜了靜,冷靜地說:「晨曦,不要放棄,我們可以嘗試給她『強搶』出一個小時!」

陸晨曦一愣,救護車內一片安靜。陸晨曦不可置信地問:「強搶?!」

「沒錯!Therapeutic hypothermia!」莊恕沉聲道。

陸晨曦震驚地脫口重複道:「therapeutic hypothermia?」

「是的,相信我,現在只有這個辦法!」莊恕掛斷電話。

陸晨曦看著自己伸入母親胸腔之中止血的,已經幾乎僵硬的雙手,再看看母親蒼白的沒有任何反應的臉,喃喃地輕聲再次重複:「therapeutic hypothermia.」

陳紹聰不解地看著陸晨曦,焦慮地問:「什麼強搶?什麼意思?」

陸晨曦艱難地說:「他的意思是用人工製造低體溫的方式,給我媽媽搶出等血的一小時。」

「人造低溫,能搶出一個小時?」楊羽和陳紹聰對視,一臉的不明白和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