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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意外死亡

這一場風波楊帆很快就知道了,第一時間把莊恕、傅博文請到他辦公室,皺眉道:「這個我早就說過,國內大眾對於HIV的認識和觀念同美國不一樣,不能拿美國的民眾意識來想當然。同病房或者同病區的其他患者,即使有正常死亡,也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聯想。他們可不考慮超常收診量的特殊時期,只會說我們對患者的生命安全不負責任。」

「如果我們不接、不作為,那種情況下你讓他怎麼辦?他如果真出現生命危險,反而是我們對患者負責了嗎?」莊恕不贊同地說。

楊帆歎口氣:「唉……你在美國考執照工作了這些年,觀念不一樣。國內對這個病的概念,就是往往會和患者的道德品質掛上鉤。」

「我們做醫生的,能用道德標準選擇患者嗎?」莊恕尖銳地問。楊帆立刻道:「不能,但是現在人人都會上網,大眾會對我們做道德評判,進而影響到我們的日常工作,這也是事實吧?」

莊恕側開頭:「如果我能放開職業道德,按照感情好惡選,我其他患者都可以不接、不管,什麼艾滋病、氣性壞疽,什麼胸腹聯合手術、貫穿傷……都不管。我情願只守著林皓一個患者。」

「不要說氣話了,現在病人們談艾色變,也不是他們的錯,情有可原。既然現在手術也做完了,跟傳染病醫院聯繫,盡快把這個病人轉過去吧。」傅博文開口道。

楊帆說道:「已經派人聯繫了。今天早晨各科耐藥菌感染者的情況已經匯總出來,這一批聯合抗生素已經起效,普外、骨科都有患者開始好轉,我已在全院推廣治療方案了,相信感染很快就能控制住。」

傅博文點點頭,見莊恕臉色依然沉重,問道:「莊大夫,你還有什麼顧慮嗎?」

莊恕低聲道:「林皓的情況不樂觀,年齡大,胸外傷嚴重,術後感染發生也最早,昨夜發生感染性休克、心衰、呼吸衰竭,最嚴重的是腎功能指標極差。」

楊帆擔憂地說:「多器官衰竭?也就是說,即使能用抗生素控制住感染,患者也很難過來了。跟他女兒說明情況了嗎?」

「說過了……她情緒很激動,對我們的治療有異議。」莊恕黯然說。

「這種情況,莊大夫,你是很瞭解患者心理的,多做解釋工作吧。」楊帆無奈地說。

傅博文開口說道:「手術成功了,家屬一顆心已經放下,這時候再告訴他們,是耐藥菌感染導致了病危,對沒有醫學知識的家屬來講,的確是很難理解。如果你有難處,我可以出面向家屬解釋。」

莊恕靜了靜,抬頭道:「不用了院長,我會處理好的。」

災區醫療站開始撤離,陸晨曦、鍾西北、楊羽等人將器材設備裝車。楊羽一邊裝一邊道:「我回去了必須連吃三天紅燒肉,好好犒勞自己。」

「你不減肥了?」陸晨曦笑。

「在這兒我都瘦了好幾斤了。再說了,反正老娘也有主了,多胖都不擔心了。」楊羽理直氣壯地說。

鍾西北在一旁朗聲道:「你們夢想的紅燒肉、冰啤酒都交給我,還有燴三鮮、糖醋排骨、燒帶魚,今天晚上都來我家,我已經讓你們喬姨準備了!」

人群中一陣歡呼聲,有人趁機喊了一嗓子:「鐵公雞拔毛了!」

「去去去!有這麼說自己主任的嗎?」鍾西北笑了。

陸晨曦小聲開口:「主任,我想……」不待她說完,鍾西北就道:「不准請假!」

「我真有事兒。」陸晨曦認真地說。鍾西北看她一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麼事兒嗎?連你男朋友一塊兒叫上。」

陸晨曦急了:「什麼男朋友,您小點兒聲啊……」鍾西北饒有興致地故意問道:「什麼?莊恕不是你男朋友?」

陸晨曦把手裡的東西一扔,惱羞成怒地道:「你們什麼都沒聽見啊!我不幹了,我上車了。」楊羽笑得不行,連忙拉住她:「等等等等,還沒合影呢!來來來快點兒,拍照了拍照了。」

於是,在雨後晴朗的天氣裡,醫療救援隊的成員在一起樂樂呵呵地拍了照,鍾西北叼著煙站在中間,笑得格外爽朗。

莊恕回到辦公室就把這次耐藥菌株的發生始末都做了研究和統計,神情凝重地對著結果思忖半晌。然後他站起身,把所有相關的檢查結果和病歷收起來,抱著去了楊帆的辦公室,在他面前一攤,沉聲道:「我發現所有耐藥菌感染的患者,都是下尿路感染,也都使用過導尿管。」

楊帆看著病歷沒抬頭:「你的意思是,導尿管有問題?不會吧,這型號的導尿管一直在用,沒有問題啊。」

「那會不會是這一批次有什麼問題呢?」莊恕皺眉問。

楊帆篤定地笑了笑:「這種時候,他們敢嗎?災害發生當天的進出搬運,不可能做到嚴格的隔離、無菌。再就是人員密度,即使是你所在的加州大學醫療中心,科研和臨床水準高,管理也精細,遇到這種情況也很難控制。」

「你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建議把這批次導尿管的質量和來源,做一次全面調查。」莊恕堅持。

楊帆盯著他,沉默片刻後道:「莊恕,我看你最近是不是太疲勞了?林皓的事情也讓你很焦躁,有點精神緊張啊。」

「你是說我神經過敏嗎?」莊恕問。

「非常時期大家都有點神經過敏,難免有些事情會判斷不准。這段時間,科裡的常務太過偏勞你,遠遠超過了外聘專家的範疇。等救災過去,院務、心胸外科的工作都走上正軌,也該給你減壓了。到時候,管理層面的閒雜工作你就不用管了。」楊帆不緊不慢地道。

「您的意思是,這批導尿管的檢查就不做了?」莊恕只抓住這一點不肯放。

「做,該做做嘛,導尿管的事從技術上查一查完全可以,我沒意見,有什麼問題該報就報上去。行了,沒什麼事兒就忙去吧。」楊帆輕描淡寫地道。

莊恕點點頭,站起來。

楊帆收拾著桌上的病歷,收拾整齊了,抬起頭來發現莊恕還站在那兒,他靜靜地看著桌上的病歷說:「我不是一腔熱血的實習生,沒有人比我更明白醫院從不單純。」

楊帆一愣,笑了笑:「你想多了,你是從業多年的專家,我可沒有說你不懂管理,不懂醫療環境的意思。」

莊恕抬頭,直視著楊帆:「醫院不單純,可醫療本身,應該單純。楊大夫,我小時候的經歷,曾經讓我特別痛恨醫院和醫生,而第一個改變我想法的人,是你。」

楊帆愣了,多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他這時才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有了那麼大的變化——再回頭想到莊恕口中那個曾經的自己,是那麼的陌生。

楊帆略不自然地笑笑,莊恕淡淡地道:「我知道,一切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我自己也一樣。但是,」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楊帆,「這一場救災,在這裡和你們在一起,我幾乎就讓自己相信,至少『盡力救人』這一點在這裡,對於所有人而言,都沒有改變。」他說完後不再多言,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楊子軒依然在兢兢業業地從事他拖地打掃衛生的志願者工作,在急診剛拖完地,他把防護手套摘下來丟到腳邊的桶裡,仰起頭伸展胳膊,做出標準拉伸肌肉的姿勢,長長地吸了氣……恰巧陳紹聰從背後走過來,用指頭在他後腰上輕輕一戳,正戳在他腰眼上,楊子軒晃了一下,起身要去回擊,生氣地說:「陳叔叔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干我很容易受傷的!」

陳紹聰一邊躲著一邊道:「大侄子,空氣裡都是細菌、病毒、微生物和消毒水,一大口吸進肺裡有啥好?我這是救你呢。」

「敢情我還得謝謝你的專業指導啊。」楊子軒氣呼呼地停手。

陳紹聰也停下來,正色問:「聽說你在收集救災期間仁合醫院的各方面數據?我們急診到現在收診了多少傷員啊?反正我覺得從早到晚都沒停過。」

「具體數據回頭給你看報表。總之,你們的接診量已經超出了這三年美國同類情況的二到三倍,而醫務人員數量、醫療空間都遠不如美國。最重要的是,目前發現的院內感染率,和美國的平均水平持平,這幾乎算是奇跡了。」楊子軒佩服地說。

陳紹聰一臉得意:「我從前真是低估自己了。」

「你還有低估自己的時候?」楊子軒沒好氣地笑道。

陳紹聰當仁不讓地說:「仁合急診面對最嚴峻考驗的時候,老大們不在,急診工作是在我的主持之下,有條不紊地進行,才得到了這麼好的結果。怪不得鍾主任看重我,我還是有中流砥柱的潛質的。」

「嗯,你這些話我會原封不動地匯報給我爸的,你是這意思嗎?」楊子軒故意擠對他。

「小楊啊,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不過如實地向院長匯報我的工作成績,也是應該的。放心,以後仁合急診就是你的研究基地,你陳叔叔就是你的數據庫。」陳紹聰拍著楊子軒的肩膀大包大攬。楊子軒卻歎了口氣道:「我真正關心的重點恐怕你幫不了,問你也沒用。」

陳紹聰就不服氣了:「還有我不知道的事兒?說來我聽聽。」

「化療藥,懂嗎?」楊子軒道,「先鋒公司的藥,是我爸做主多進的嗎?」

陳紹聰撫額:「我靠,怎麼上來就問這個?太猛了吧?」

「我就是想知道,先鋒公司的藥,比其他同類藥貴了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五,有沒有臨床上的充分理由?」楊子軒認真地說。

陳紹聰輕輕咳嗽一聲:「這個……這比較複雜。首先,咱們的臨床技術收費低,你在美國留學你知道,這個技術收費養不了醫院,只能靠藥補……」

楊子軒抓住重點問:「結果就有了這個空子。但是有了這個空子,管理者也可以不鑽,對不對?」

「哎呀,人無完人,楊院長也有他的過人之處。也有底線,起碼謀財不害命,你說對吧?」陳紹聰盡量輕鬆地說。楊子軒搖了搖頭:「那麼多經濟條件不好的患者,掏不起藥錢,謀財可能就是在害命。」

陳紹聰說不過他,問道:「你……認識陸晨曦嗎?」

「認識啊,怎麼了?」

陳紹聰老氣橫秋地道:「你少跟她學啊,你到底要幹什麼呀?」

「我準備要做一篇論文,分析這些醫院,高比例使用先鋒公司藥物器材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是臨床,更不是為了病人其他方面的考慮,到底是為什麼?」楊子軒認真地說。陳紹聰哀號一聲:「天吶,剛走了一個陸晨曦,怎麼又冒出個你來……」

中午,楚珺端著飯盒邊吃邊走路過花園的時候,看見莊恕正坐在長椅上,喝著一瓶酸奶。楚珺想了想,還是走過去問候道:「莊老師,您不吃午飯嗎?」

「哦,不想吃,喝點酸奶挺好的。」莊恕拉過手邊的塑料袋找了一下,沖楚珺笑笑,「不好意思啊,都喝光了。」

楚珺在他身邊坐下,柔聲道:「沒關係,我不喝。我記得您一直是喝咖啡的,怎麼現在喝起酸奶來了?」

「是一個病人家屬請我喝過,我覺得還不錯。」

「真好,要是每一個病人家屬都這麼體貼就好了!」

莊恕卻神情失落:「這個人……是林皓的女兒,也是她最先拿了蔡偉的檢查單,質問我HIV病人為什麼住在她父親病房的。」

楚珺吃驚地說:「她怎麼能這樣呢?」

莊恕無奈地搖搖頭道:「所以,根本沒有什麼好家屬、壞家屬,只是立場不同罷了。站在醫生的角度上,我不贊同她,但如果我……如果我是她的親人,我可能會理解她。」

「當時我自己在那兒擋著那些家屬,心裡害怕極了,真怕他們動手,多虧您和傅院長趕來了。」楚珺感激地說。

「做大夫可不就是這樣嗎,不光要能治病,還要照顧病人和家屬的情緒。」莊恕平淡地說。

楚珺由衷地說道:「我覺得您和傅院長水平真高,要是我,肯定說不出那種既漂亮又有理有據的話。」

莊恕再次搖搖頭,目光沉鬱:「楊院長說得對,我們確實低估了大家對艾滋病患者的牴觸情緒。如果同病房或者病區真的有患者死亡了,真不知道家屬們會怎麼看我呢。」

載著仁合醫院醫療救援隊的兩輛中型麵包車,終於啟程回家,行駛在山路上。

陸晨曦和楊羽坐在第一輛車裡,車上大多數人都累壞了,上車就陸續睡著,只有陸晨曦還在看著手機。楊羽打了會兒瞌睡睜開眼問:「你看什麼呢?」

陸晨曦趕緊鎖了手機:「沒事兒,沒看什麼。」

「手機現在就是你的命啊,眼裡除了病人就是莊恕,真想人家就打個電話嘛。」楊羽不明白她在矜持什麼。

「打什麼呀,一會兒就見著了。」陸晨曦故作淡定地道。

「一會兒就見著了你還死盯著照片!」楊羽斜她一眼,陸晨曦趕緊看看左右,急道:「你能小聲點兒嗎?」

楊羽都樂了:「我小聲點兒有用嗎?全院都知道了,現在群裡的話題已經是你們倆什麼時候結婚了,大家都開始設局下注了……」

陸晨曦氣惱地說:「又是陳紹聰攛掇的吧?」

「他可顧不上你,那些當初想追你又沒敢動的最積極了,他們現在都在策劃著,等救災結束了集體請莊恕吃飯,探討是怎麼追到你的。」楊羽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陸晨曦心裡直叫要命,拿起手機開始撥電話,嘴裡道:「我得和莊恕說一聲,絕不能去參加。」電話接通後,陸晨曦直截了當地說:「如果最近有鬼鬼祟祟的人請你吃飯,千萬別答應。」

「為什麼呀?」莊恕被她這沒頭沒腦的電話搞糊塗了。

「你別問,也別加什麼亂七八糟的群,我到了跟你細說。」陸晨曦還是乾巴巴地說。

莊恕笑了:「好吧。什麼時候回來?」

「已經在車上了,還沒出山呢。」

「好,到了給我電話,我出去接你們。」莊恕想到陸晨曦要回來了,唇邊不自覺就帶出一絲笑意。

「還得跟你說一聲,晚上鍾主任要請客,你跟我一起去吧?」陸晨曦懷著小期待問。

莊恕皺眉:「我這裡有個病人情況不太好,我得守著他,就不去了。」

「是林皓嗎?」陸晨曦猜到,然後說,「好,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在院裡陪你。晚上也別吃食堂了,我去買點外賣,咱倆一塊兒吃點好的。」楊羽在旁邊聽到,不樂意了:「有什麼好外賣啊,鍾主任家有好吃的都不去。」陸晨曦趕緊攔她:「你別添亂,他有事兒。」楊羽繼續起哄:「什麼事兒?結婚大事兒啊?老莊你抓緊啊,我可都押了錢了,半年之內要搞定!」

莊恕在電話那邊聽得哭笑不得:「楊羽鬧什麼呢,怎麼還有押了錢的事兒?」

陸晨曦漲紅了臉:「你別聽她的,她瞎鬧呢。」楊羽不理她,索性招呼著大家:「我不管,反正半年之內不結婚,我就賠了,到時候我可不給份子錢。」車上其他同事也都湊過來起哄,七嘴八舌地說:「是啊莊大夫!你們要抓緊啊!我們不給份子錢啦!……」

就在笑鬧聲中,車外一陣轟隆亂響。陸晨曦他們車輛的車窗被一塊滾石砸碎,車內迸出尖叫,但滾石砸落的聲響越發密集,還有可怕的轟隆巨響間雜。司機往外探頭一看,大喊一聲:「抓好了!」汽車猛地加速往前衝去,車上的人們猝不及防地往後一倒,又發出一陣驚恐的叫聲。

莊恕急得忽地站起身緊張地問:「喂,喂!出什麼事兒了?」但手機響起一連串的忙音,再沒能接通。然後是從急診科得到消息,仁合醫院醫療救援隊的汽車遭遇落石,輕傷數人,鍾西北重傷。

被落石砸出無數大小痕跡的救援車在仁合醫院剛剛停下,楊羽、白雪等人就跳下車快步將鍾西北的輪床推下來。

鍾西北失去意識地躺在輪床上,滿臉血跡,毫無生氣。他左側股動脈處用撕碎的衣服做了緊急包紮,此時已經被鮮血浸透。右腳褲腿完全撕爛,小腿傷口纏著布條,左上臂和腹部都纏著撕成條的衣服。

陸晨曦一身鮮血,騎跨在鍾西北的身上,依然低著頭持續地做著心外按壓。

莊恕領著陳紹聰等人推著監護儀器,向他們迎過來,問:「晨曦,怎麼樣?」陸晨曦聲音沙啞地報告:「鍾主任嚴重失血,重度休克,昏迷。我做了盡可能的止血處理,紮住了割傷的股動脈,用布條填塞體表其他出血……出事的是儀器車,所有儀器藥品都在那輛車上,我只能緊急止血,做CPR。」

莊恕心疼地看著她,但這時候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時間說,他們立即將鍾西北放到急診室搶救床上,陳紹聰給他接上監護儀器,陸晨曦開放兩條靜脈通道,楊羽為他吊上血袋輸血,罩上氧氣面罩給氧。

莊恕俯身聽診,問道:「出血量多少?」

陸晨曦搖頭:「我不知道,我也沒法判斷他體內還有什麼臟器損傷。」

「讓血庫再準備六單位B型血,同體溫的晶體液和膠體液,馬上送到急診。通知手術室,做好手術準備。」莊恕快速說道。

楊帆和傅博文也跑著趕了過來,傅博文帶人直接衝進急診搶救室,楊帆拉著痛哭的白雪問:「怎麼回事?」白雪捂著臉泣不成聲:「山體滑坡把器材車砸了,司機當場死亡,我們把鍾主任拉出來,他說不出話,全是血……」

傅博文站在搶救室門邊,望著病床上的鍾西北,心裡一沉。

莊恕和陸晨曦各在鍾西北病床的一邊。莊恕操作床邊B超儀器,將耦合劑塗抹在探頭。陸晨曦一邊拿聽診器聽診心肺,一邊看著監護屏幕上的數字。楊羽輕聲報告:「血壓四十、二十,血氧飽和度六十,心電曲線凌亂,心律一百二十。」

陸晨曦啞聲道:「多根肋骨折斷,胸骨斷裂,心音弱,心率失常……應該是心包損傷和血氣胸。先心包抽吸,然後打強心針嗎?」

莊恕盯著彩超顯示屏幕上的心尖波動:「搏動無力……存在右房損傷,胸腔嚴重積液,馬上準備抽吸。」

陳紹聰看了一眼鍾西北,急促地喘息著衝過去猛地推開搶救室的門,衝門外圍著急診室的醫護們吼道:「需要濃縮紅細胞和膠體液,催血庫!」幾個醫生、護士不約而同地準備去取,這時外面的楊帆應道:「我去!」穿眾而出,一邊給血庫撥電話,一邊疾趕向電梯。

莊恕眉心深鎖,竭力維持著手上動作的穩定,手中長針頭緩緩拉起針栓,抽出一管血色液體。

傅博文親自端著彎盤走過來,接針管,遞過酒精棉球、醫用紗布。

這時,陳紹聰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手機,裡面傳來急診護士長的聲音:「陳大夫,120送來一家四口,嘔吐、腹瀉、中度休克,懷疑食物中毒……」

陳紹聰失控地脫口大喊:「你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嗎?!你搗什麼亂!」

陸晨曦轉身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搶過他的電話,叱道:「你瘋了?!」陳紹聰眼裡盈著淚,渾身直抖。陸晨曦拿著電話,極力克制著情緒問:「沈老師,怎麼了?」然後應道,「我知道了,馬上到。」她掛了電話,扳過陳紹聰的臉大聲道:「你看著我……看著我!」陳紹聰嘴唇哆嗦著轉過頭,看著陸晨曦。

陸晨曦強忍著淚道:「鍾老師他能過來!你……陳紹聰,你他媽是個大夫!別在急診室給他丟人,明白嗎?」陳紹聰緊咬著牙點點頭。陸晨曦轉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鍾西北和床邊的傅博文、莊恕,她咬著牙推著陳紹聰出去。

陳紹聰抹著淚穿過急診大廳裡圍攏的同事,一把抓住迎著他的楊羽的胳膊,哽咽地道:「去接診。」兩人向外走去。渾身是血的陸晨曦走出來,從同事手中拿過一件乾淨的白大褂,抖開來穿上,再接過另一個人遞過來的聽診器,一起出去接救護車送來的病患,投入工作。

楊帆抱著濃縮紅細胞、血漿、膠體液,奔向搶救室,確保了最快時間送到。

傅博文守在病床邊,捏著通氣皮球。

楊帆親自去吊膠體液。

莊恕拿起抽血管,低頭抽血。

三人誰也沒有和誰說話,只是默默地在做著手裡的事。

鍾西北依然面色蒼白,昏迷不醒。

時間從未過得這麼緩慢又這麼迅疾,陸晨曦第一萬次看向時鐘,心裡的焦灼越來越濃,沒有消息,急診搶救室鍾西北那邊一直沒有消息……終於再也忍不住,她向一位來接病人的大夫急匆匆叮囑了兩句,把病歷和檢查單遞給他,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便往搶救室方向跑去。她衝進搶救室,看到莊恕站在鍾西北床前,面色慘淡,而傅博文、楊帆站在一邊,臉色沉痛。

陸晨曦心裡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她極力不去想,只顧喘著氣問莊恕:「怎麼樣,可以送去手術了嗎?」

莊恕低聲道:「血管損傷造成的主動脈撕裂,肺破裂傷、脾裂傷,多處骨折,包括顱骨……」陸晨曦失去了耐心,打斷他:「別說了!為什麼不手術!胸腹、胸腹聯合是嗎?我去聯繫普外和骨科,我們一起合作!我現在就去!」她說著轉身就要走,莊恕一把抓住她,聲音痛楚:「沒有用了!」

陸晨曦怔住了。

傅博文輕聲道:「晨曦你冷靜下,聽莊恕說。」

「鍾主任的休克糾正不過來,血壓無法恢復,失血過多時間過長,發生了代謝性酸中毒,心肌腎臟都受到了損傷。現在他已經多器官功能衰竭,不可能承受手術了。」莊恕的聲音裡有巨大的哀慟,陸晨曦的眼淚立刻湧上來:「……你是說不救了嗎?不救鍾主任了?……我們試一試好嗎?傅老師、楊院長,讓我試一試吧……」

傅博文和楊帆低頭不語。莊恕握住陸晨曦的肩膀:「晨曦,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我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陸晨曦崩潰地搖著頭:「我不相信你,我要重新檢查鍾老師,你讓開!」莊恕攔著她:「陸晨曦你別這樣!你理智一點!」

床上,鍾西北半睜的眼動了動,喉嚨裡發出聲響。傅博文趕緊衝他們道:「別吵了!老鍾醒了!」

眾人立刻安靜下來。

陸晨曦趕快走過去俯下身道:「鍾老師,您別急,喬姨快到了,我們馬上給您手術。」

鍾西北艱難地一字字地說:「不要…不要做手術了,我沒時間了……你們……出去……老傅,留下……」

傅博文感到意外,但隨即把眼簾垂下。

莊恕瞥向傅博文,又看回鍾西北,心情沉重地點點頭。

楊帆過來拉起陸晨曦:「我們出去等。」陸晨曦滿臉是淚,傷心地看著鍾西北,慢慢和莊恕、楊帆退了出去。

傅博文在病床邊俯身,抓著鍾西北的手:「老鐘,你堅持一會兒,喬禾馬上就到了,你得等著她。」

鍾西北已經說話困難,卻掙扎著開口道:「傅博文……張姐走了三十年了……我們都對不起她……對不起小斌和南南……」

傅博文不能面對地轉開頭:「老鍾……現在不要說這些了!」

「小斌……小斌是莊恕……南南是林歡……」鍾西北的話讓傅博文震驚,說不出話來。鍾西北接著費力地說:「莊恕沒有認她……不能認啊……不能讓孩子知道……她媽媽那麼冤……」

傅博文喃喃重複:「林歡……林歡竟然是南南!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

「也許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啊,上天不讓這件事就此埋沒。」鍾西北無神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博文啊,真相不該被埋沒。」

傅博文崩潰地抱著頭:「可是……」

鍾西北一把抓緊他的手:「……那張……那張取藥單子,你真的不知道,是否偽造?真的不知道,是誰偽造了它?」

傅博文臉色慘白:「我……可是……」

鍾西北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很多年前……我寫了證言……喬禾知道……老傅,謊言,只能玷污仁合……你站出來,還真相一個清白……還百年的仁合一個……清白。」

傅博文渾身顫抖,雙眼含淚。

鍾西北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三個字:「答應我!」傅博文倉皇地看著他,鍾西北的手又緊緊地抓了他一下。

傅博文仍是不敢應承,只是老淚縱橫地叫道:「老鍾……老鐘,我……」

鍾西北的手指終於無力地鬆開,緩緩合上了雙眼。

傅博文呆坐片刻,木然打開搶救室的門緩緩走出來,發現圍在不遠處的人群都含著淚看著他。

一名護士陪著鍾西北的夫人喬禾從人群後跑上前來,喬禾嘶喊著:「老鍾!老鍾!」傅博文看著她,愧疚地低下頭。喬禾與傅博文擦肩而過,衝進搶救室,身邊兩個護士哭著跟了進去。

陸晨曦默默流著淚,伸手抓住旁邊莊恕的手。莊恕滿眼含淚,牙關緊咬。

楊羽背靠著輪床坐在地上,哭著摀住了自己的臉。陳紹聰默默地轉頭往外走去。

鍾西北的離開讓每個人都被各自有所不同的哀慟壓得喘不過氣。

陸晨曦臉色蒼白地坐在鍾西北的辦公桌前,整理著鍾西北的遺物——只有一塊已經摔碎沾滿泥土的手錶和一個壓扁了的金屬打火機。陸晨曦拿起一塊手帕,輕輕擦拭手錶上的泥土。

莊恕獨自站在天台上,暮色蒼茫中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鍾西北不在了,他那個正直爽朗講義氣的鍾叔叔不在了……這個世界上知曉真相且願意幫他澄清當年冤屈的人,可以說,沒有了。

莊恕扶著天台欄杆的手不住顫抖。

傅博文獨自坐在辦公室,望著牆上掛著的「初心」二字。鍾西北離世之前說的字字句句都在他耳邊驚雷一般迴響,他閉上眼睛,胸口一陣陣刺痛。

陳紹聰一直靠著桌子,呆呆地坐在辦公室角落的地板上。他沒有開燈,楊羽走進來,看著他,又藉著走廊路燈的光看了看桌上放著的項目申請書,只見申請項目名稱一欄寫著「急診移動初診平台」,申請人「陳紹聰」,領導意見一欄寫著「批准申請」,簽名處,端端正正地寫著「楊帆」兩字。

楊羽輕聲道:「批了。」陳紹聰一動不動。楊羽傷感地道:「這也算是楊院長給鍾主任的交代了吧。」陳紹聰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把身子縮得更緊了些。

楊羽走到他身邊,柔聲道:「我跟沈姐說了,待會去替她們陪著喬姨,你跟我一塊兒去吧,我自己去也有點擔心,喬姨血壓肯定高了。」

陳紹聰把臉扭到一邊:「我不去。」

「鍾老師這些徒弟裡,你和他是最親的,他家裡又是個女兒,出了這種事,你到現在都不到他家裡去幫忙,你覺得合適嗎?」楊羽說得合情合理,陳紹聰卻突然大聲道:「我不去!我不能去見喬姨。」

楊羽在他身邊蹲下,勸道:「你怎麼回事啊?你光在這難受有什麼用!人已經沒了,你就別想了。老師走了你也不去,師母會埋怨你的……」她說著去拉陳紹聰,陳紹聰卻用力甩開她的手,跳起來,大聲吼道:「我不去!你知道什麼?!我不能去!我沒臉去見他家裡人!她埋怨我才好呢,我恨不得她打死我!」

楊羽驚訝地瞪著他:「你胡說什麼呀?你怎麼了?」

陳紹聰眼睛血紅,吼著:「我去了你讓我說什麼?說鍾老師是替我去的,是替我去死的!」

「你什麼意思啊?」楊羽震驚。

陳紹聰流著淚退到牆角,哽咽著說:「本來去醫療隊的應該是我。是我媽打電話來不許我去,我自己也想著移動初診平台的項目進行到最關鍵時候了,我想這個最考驗人的時候在醫院好好表現,讓所有人能看見我有能力。我也沒想到會出事……沒想到,鍾老師替我去了,沒能回來……」他說著,哭著又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之間縮成一團。

楊羽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然後慢慢地,她在他面前跪坐下去,伸手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