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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搶擔責任

莊恕邊撥著電話邊向著急診奔跑,一路迅速做出安排。

值班護士掛了電話對另一護士快速交代:「莊大夫要六個單位零度生理鹽水,趕快去拿!」

搶救室護士驚訝地問:「零度?你沒聽錯嗎?」

「沒錯,就是零度,快去!」值班護士急道。

張默涵得到通知,疾步向手術室走,邊走邊講電話:「好,我五分鐘後就可以在二號手術室做準備。」

莊恕對著電話說道:「傷員送到之後,會是持續出血的狀態,你立刻做開胸,開胸和麻醉同時做,一秒鐘都不能耽誤,我會在你完成開胸之後進手術室。」

張墨涵大聲應道:「明白!」

莊恕在急診搶救室迅速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帽子、手套,看著搶救室的護士抬著冰盒衝進來,隨即將冰盒中的生理鹽水用導管接出,接上輸液裝置,他腦海中的記憶迅速浮現……

那是兩年前,在美國匹茲堡醫學中心,全美創傷醫學年會的現場,全美著名創傷學、重症監護學泰斗Dr.Tisherman關於induced hypothermia(人造低溫)的主題發言,他說:「……Because it causes the patient's cell activity to shut down,this method essentially places the person in a sort of temporary limbo-not dead,but not fully alive,either-as a way of buying surgeons more time.(因為低溫降低了細胞活性,這就將病人置於某種程度上暫時的植物狀態——沒有死亡,但是又並沒有「活」著——這種暫時的狀態,給外科大夫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這個發言在現場備受爭議,當場有一位醫生發言質疑:「can we know exactly how long is this certain time?We should know that 2 minutes than the certain time can put the patients into permanent limbo rather than temporary.and even the best surgeon can't promise that the following surgery will be successful.Everything could happen during this period.Actually this method can only increase the survival rate of the trauma patients,not guarantee.(能夠精確計算這段時間究竟是多長嗎?要知道,比極限超過兩分鐘,就能讓暫時植物狀態的傷員,變成永遠的植物狀態。而且,最好的外科醫生也無法承諾接下來的手術一切順利。事實上這種方法只是提高了患者的生存可能,而不是保證。)」

Dr.Tisherman的回應帶著遺憾:「No we can』t.This is the reason why this method is not officially recommended by the American academic committee of trauma for now.we all know that sometimes this is the only chance we can give the patient.(是的,我們不能精確計算時長,所以全美創傷醫學學會並沒有推廣這種方式,即使我們都知道在一些情況下,這是我們能給創傷患者的唯一生存機會。)」

莊恕記得當時自己也提出了一些困惑:「You give patient this chance,but she failed.Then how can you wave out the possibility that it is the cooling process kill her?You risk your career to provide this chance to the patient.(如果她最終還是失去了生命呢?雖然我們知道,沒有低溫,缺血必然造成器官衰竭。但是使用了低溫,屍檢的結果就可能是低溫最終造成了器官衰竭。我們要用職業生涯來給患者這個機會嗎?)」

不是不懂這中間的風險,無論是對病人還是對醫生,但在今天,他心裡只有Dr.Tisherman說的那句——「唯一的機會」。

現在,他只能不惜一切,為陸晨曦留住這唯一的機會。

護士已將所有儀器準備好,抬頭看向他。莊恕將手套拉平,護鏡戴上,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抬起頭,眼裡一片堅定的神色。他拉過移動輸液裝置,開口道:「救護車應該快到了,準備接病人。」他親自領著兩個護士,推著輪床從急診樓迎出去,望著閃燈駛進的救護車。

救護車停穩,陳紹聰跳下,抬擔架,陸晨曦隨著擔架下來。莊恕推著輪床迎過去,兩人只是瞬間目光的交流,莊恕沒有詢問她的意見,直接說道:「開放靜脈通路,由腔靜脈直接輸入低溫生理鹽水,迅速降溫。」說罷,已經取過輸液針,沖陸晨曦沉聲道:「準備。」

陸晨曦顫抖著點點頭。

「三、二、一!鬆手!」莊恕果斷道。

陸晨曦扭開頭,猛地鬆開被血浸紅的雙手,鮮血立刻湧出來,陸晨曦無法面對地閉上眼睛。

莊恕向著程露胸口處持針紮下,扎入中心靜脈,開始輸入低溫生理鹽水,然後和陳紹聰等人推著輪床,向樓內奔去。

陸晨曦低頭看了看自己滿是鮮血的雙手,再抬頭看著沿路滴落的血跡,她幾乎站立不住,扶著牆疲憊地一步步往裡走。

有護士上前來想攙扶她,她搖搖頭,走進洗手間脫下被血浸透的白大褂扔在一邊,然後木然地洗著雙手,一把把捧起水撲在臉上。許久,她抬起頭,盯著鏡子中面無人色的自己,努力地深呼吸,擦了把臉走出洗手間。

程露被推進手術室,監護設備上的數據不斷閃爍。張默涵已如莊恕所吩咐的,一秒都沒有耽誤地進行開胸。

血一直在湧出,張默涵一頭冷汗,但動作依然沉穩乾脆。他放下手術刀、開胸器的一瞬,抬起頭,莊恕正走進手術室,走上手術台,鎮定地向護士伸出手:「血管鉗,四號線。」

手術室裡響起血管鉗操作的卡卡聲。

莊恕再伸手:「血管鉗,彎針。」

張默涵提起吸引器。正在此時,手術室門唰的一聲打開,陸晨曦舉著刷好的手站在門口。莊恕沒有抬頭,陸晨曦走到張默涵背後,轉過身,跟他背對背道:「師哥,我替你。」

張默涵微微偏過頭關心地問:「你行嗎?」

又是血管鉗卡的一聲響,莊恕抬起頭來道:「陸晨曦,不要勉強。」

「我行的,我來吧。」陸晨曦堅持。

莊恕沖張默涵點點頭,張默涵同意地向後退下,讓出位置。陸晨曦站到莊恕對面,拿起吸引器開始吸媽媽胸腔內的血水,低聲道:「我只有站在這,心裡才能踏實。我們繼續吧。」

莊恕和陸晨曦對視了一眼,繼續手術。

楊羽和陳紹聰並排坐在手術室外,兩個人都驚魂未定,等得十分煎熬。

楊羽木然地問:「多長時間了?」陳紹聰看表:「三十八分鐘了。」楊羽擔憂地問:「還來得及嗎?」陳紹聰抱著頭:「不知道。」

「莊大夫在電話裡提到的那種治療方式,是什麼呀?」楊羽不明白地問。

陳紹聰稍微回想起一些相關知識,皺眉說道:「亞低溫方式我們都用過,可是直接往血管裡注入低溫生理鹽水,本身就違背很多急救原則,我只是在期刊上看到過……」

楊羽不耐煩地打斷:「說重點!」

「就是對於失血性休克患者,由中心靜脈注入冷鹽水,目的是迅速造成各重要器官低溫,降低代謝,減少對氧的需求,從而延緩缺血、血氧降低給重要器官造成的永久損害。」陳紹聰解釋。

楊羽深呼吸了一下,悚然道:「大概懂了,我聽了都覺得涼……」

這時,陳紹聰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是董學斌,正在護士台問著什麼。他立刻帶著楊羽趕過去,看董學斌還不知情,只說晨曦的媽媽來給他們送青團,一走就沒了消息,電話也打不通,他不放心就過來看看。陳紹聰有些難以應付地含糊說道:「叔叔,您來了,晨曦……在做手術呢。」

正好護士台一護士拿著電話道:「陳大夫,血送到了。」陳紹聰忙道:「楊羽,你陪著叔叔,我去接血!」飛快奔出。

血站的專車在急診門口停下,血站的人拿著冰盒跳下來快速說道:「這是三個單位,還有三個單位馬上就到!」

陳紹聰一把接過冰盒,轉身就往樓內狂奔,口裡喊著:「老徐,你去急診補簽字吧!」

手術室內極安靜,除了儀器的聲音,沒有任何人說話。手術還在進行。

莊恕、陸晨曦低頭操作,配合默契。

手術野內可見心包、肺,莊恕修補肺部破損,陸晨曦修補血管損傷。

陸晨曦剪斷一個線結後,抬了下眼:「我這裡好了。」

莊恕點頭。

陸晨曦回頭看了看牆上的計時器的時間道:「四十四分鐘了。」

莊恕平靜地道:「繼續。」

陸晨曦怔怔地盯著對面牆上的掛鐘,秒針嘀嘀嗒嗒地走著。陸晨曦喃喃默念:「四十五分鐘……」

陳紹聰提著冰盒飛奔到手術室外,交到護士手裡,自己就脫力地滑坐到地上。

巡迴護士拎著冰盒也是飛跑,一把推開手術室的門:「RH陰型O型血到了,三個單位。」

陸晨曦眼含熱淚:「四十六分鐘。」

莊恕手中沒停,平靜地交代:「輸血,準備回溫!」血袋掛在了輸液架上,鮮血一滴滴地滴下去。陸晨曦怔怔地盯著血袋,盯著輸液管裡滴答滴答滴下的血液,眼神有點恍惚。

莊恕看了陸晨曦一眼,開口道:「張默涵,你來替陸大夫。」

陸晨曦一愣,張默涵已經走到她身邊。

莊恕將一小片破損組織切下放入彎盤,抬起頭道:「你去休息,手術完了我會叫你。」陸晨曦愣怔地站著,搖頭。

莊恕堅持地說:「去休息,後面會有很多事要你做。」

陸晨曦惶然地問:「會有後面,是吧?」她的眼裡充滿了期待,莊恕專注在正在吻合的血管上,似乎沒有聽見。

陸晨曦低頭從手術台上退下,張默涵接過。她緩緩地往門口走,就在她要走出門的時候,莊恕一邊將電刀遞給助手接過二號剪刀一邊叫道:「晨曦……」

陸晨曦轉過身來,看著他。

莊恕也看向她,堅定地說:「會有以後的。」

陸晨曦努力控制著眼淚,點點頭走出手術室,在手術室外一塊空地上,默默地靠牆坐下,抱緊自己的肩膀瑟縮著一動不動,目光呆滯地看著地面。

她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個值班護士走過去,輕聲道:「陸大夫。」陸晨曦茫然地看著她。護士柔聲道:「陳紹聰讓我跟您說,您父親來了,問您要不要出去陪陪他。」陸晨曦點點頭:「謝謝,我知道了,你去吧。」她又坐了一會兒,站起身,向手術室方向看了一眼,慢慢往手術區外走去。

陸晨曦走出來,聽到董學斌在和楊羽念叨著:「我太糊塗了,怎麼讓她一個人來醫院啊?青團不吃又能怎麼樣嘛,不新鮮就算了,著什麼急啊,非要趕著送來醫院……」楊羽含著淚勸道:「叔叔,您不能這麼想,這是意外……您先別急,等阿姨手術完了,您還得照顧她呢。」

陸晨曦低頭擦淚,董學斌看到了她,立刻過來,卻沒有說話,只是緊張、期待地看著她,陸晨曦啞聲道:「媽媽還在手術,莊恕在裡面。」

董學斌只是點頭,再也不念叨。陸晨曦握著父親的手,突然想起什麼,從褲兜裡掏出母親的項鏈,放在父親手裡:「您給她收好了,她出來肯定得要呢。」

「你留著吧,你媽說你喜歡,這次來想給你呢。」董學斌哽咽說道,陸晨曦的眼淚流下來。

程露的手術進行了一小時三十七分鐘才結束。她身上的鋪巾已撤,蓋上了保暖的被單。

莊恕站在她的頭側親自監護,見她呼吸均勻但雙目緊閉,手術結束後一直未醒來。

麻醉師有點緊張:「這個麻醉用量,是應該術後半小時內醒來的,現在都快一個小時了。」

「過床,送監護病房。」莊恕沉聲道。

他自己走出手術區,疲憊地在條凳上坐下。陳紹聰進來坐他身旁問:「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手段,你以前做過嗎?」

莊恕搖頭:「沒有。」

陳紹聰歎了口氣:「老莊你可真敢啊。」

「我也不敢,我是沒辦法。」莊恕吁出一口氣。

陳紹聰關切地向裡看了看:「我聽麻醉科的人說,阿姨一直都沒醒。」

「目前,我們並不能確定低溫狀態下,病人究竟能耐受多久的缺血缺氧,同樣,我們也還沒有準確數據,確定病人能夠耐受多久的低溫,器官還不會受到永久性損傷。」莊恕低聲說。

陳紹聰遲疑地問:「你……你不是說,阿姨醒不醒得過來還不知道吧?」

莊恕無奈地點頭:「是的。但這是患者接近死亡時,唯一可能挽救她生命的方法,我別無選擇。」

陳紹聰和莊恕都沉默下來。

張默涵和護士推著輪床出來,陸晨曦和董學斌急忙上前。陸晨曦走到離輪床不遠處,又站住了,緊張得有些膽怯地看著輪床上的母親。董學斌走到床邊握著程露的手,不住地喚:「老程,老程……」

張默涵看著陸晨曦道:「手術順利,只是阿姨還……還沒有醒,這個麻醉甦醒的時間是……」

「我知道,不用跟我解釋,送ICU吧。」陸晨曦慢慢走過去,看著合著雙眼,呼吸平穩的母親。

張默涵示意,護士推著輪床,董學斌陪在一邊,一行人走遠。

陸晨曦靜靜地看看他們的背影,又轉頭看向披著白大褂走出來的莊恕。

「手術做完了。」莊恕的聲音有些低啞。

陸晨曦轉過頭:「我看到了……結果很好。」

莊恕點點頭:「走吧,我要跟你父親解釋傷情,還有可能的結果……」

陸晨曦卻猝然打斷了他:「不用了,我全程參與搶救和手術,你不必解釋,可能出現的結果……我都明白。」

「對不起,阿姨還沒有麻醉甦醒,她不一定會……」莊恕聲音低下去。

陸晨曦再次打斷他:「你不要道歉……沒有什麼可對不起的。」

莊恕堅持說完:「我是想跟叔叔解釋,我無法保證,她一定能醒過來。」

陸晨曦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你……你當然沒法保證,這些都不用解釋,我明白你做了最大努力。」

「我做了最大努力……又是最大努力。先是林皓,現在又是你母親,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救活她……」莊恕苦笑。

陸晨曦第三次打斷了他:「急救是我主持的,手術方案是我作為家屬同意的,無論出現什麼結果,我都接受。還有,這個冒險的治療方式,如果院裡或者上級追究下來,你不要說是你的……」

但這一次,是莊恕毫不遲疑地將她的話打斷,沉聲道:「沒有這個道理。手術方案是我提出的,你雖然參與了急救和部分手術,但是對於這個病人你需要做的,只是患者家屬。」

程露靜靜躺在ICU的病房內,依舊沒有甦醒。

護士檢查完出來,對站在門口穿著隔離衣的董學斌和陸晨曦道:「陸大夫、叔叔,阿姨指標正常,放心吧。」

董學斌趕忙點頭:「好好好,放心,放心。」陸晨曦低頭想了想對董學斌叮囑道:「我去辦點事,您在這兒別亂走、別亂動啊。」

「好,我知道,我就在這兒看著你媽媽。」董學斌讓她放心。他慢慢地在病房門口坐下,不時地回過頭透過玻璃窗,看向病房裡的程露。

陸晨曦走到護士台,對護士說道:「小劉,把我媽的急診和入院病歷都找出來,我在你這兒寫點兒東西。」

陸晨曦正埋頭寫著,莊恕走過來,見她寫得投入,連他站到身邊都沒反應,便輕咳一聲,問道:「還沒休息嗎?」

陸晨曦這才看到他,停下筆說了句「睡不著」,又低頭繼續寫著。

莊恕忍不住問:「你在寫什麼?」

陸晨曦沒有抬頭,默默地道:「寫我媽的手術記錄。明天上班之前,我會把急診病歷、住院病歷都寫了。」

「你寫手術記錄,什麼意思?」莊恕的聲音冷下去。

「這個病例,我是主管大夫,是我做的決定。從現在起,我自己可以全權負責。」陸晨曦話音未落,莊恕就伸手搶過她正在寫的手術記錄,怒道:「你這是在做假病歷、假數據!陸大夫,你是想替我承擔責任嗎?」

「我應該這麼做。」陸晨曦瞪著他,還想去搶。

莊恕幾下把寫了一半的手術記錄扯碎,狠狠丟進紙簍,憤怒地道:「我自己做出的判斷、決定,是對是錯我都承擔得起,不需要別人尤其不能是你,弄虛作假來替我承擔責任、保護我!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在醫療記錄上弄!虛!作!假!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對錯成敗可以討論,可是真假不能混淆!我是你母親的主管大夫,之後的所有醫療決策我來做,所有的責任我來承擔。你作為家屬,請你好好配合。」說著莊恕一把拿走陸晨曦手邊的病歷本。

陸晨曦趕緊追上去拉住他:「你是我求助才來幫忙的,現在我可以處理所有問題,我不需要你了!」

「不需要」三個字,讓莊恕的臉瞬間僵了,他低聲重複道:「不需要。你不需要我了。」

而後,他回頭,盯著陸晨曦問:「不需要我?

陸晨曦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滿心只是「萬一」結果並不理想,這個巨大的冒險,會影響莊恕的職業生涯。更何況,他的身世……他說他母親始終在申訴,但是卻沒有任何證據。那麼,在自己的父母心中,他就是那個害死她生父的,不負責任的護士的兒子。這樣的關係,萬一母親不能醒來,誰能說父親不會憤恨他,把責任記在他的頭上呢?自己是大夫,自己明白當時的情況,自己知道選擇的艱難、醫學的局限,可是,不懂醫學的父親,能明白嗎?

陸晨曦固執地搖頭:不需要了。

莊恕沉下臉來:「我當了這麼多年醫生,這不是第一次用有爭議的方式進行治療,我能夠,也必須為自己的醫療行為負責。」

「你負什麼責?當時是我做的決定,否則我媽媽一點機會都沒有。決定權在我,跟你沒有關係!」陸晨曦執拗地說。

莊恕深黑的眼瞳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陸晨曦,我再問你一遍,你需要我嗎?」

陸晨曦心裡一沉,依然堅定地說:「不需要。」

莊恕的神情漸漸冰冷。陸晨曦看著,心中刺痛,仍是果決地說:「莊恕,我是第一接診大夫,所有的處置和手術方式,都是我做的決定。從現在起,我作為家屬,拒絕你繼續做我母親的主管大夫。這個病例,跟你無關了。」說完,她一把奪回莊恕手上的病歷,轉身回去,走到桌前,邊擦眼淚邊重寫記錄。

莊恕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默默地轉身離開。

楊羽先上樓看過了程露,陪董學斌坐了會兒,然後去員工休息室抓人,發現陳紹聰又萎靡地躺在沙發上玩手機遊戲。

楊羽走進去道:「待會兒下班了跟我回家,我媽想吃你做的炸丸子,已經跟我念叨了好幾天了。」

陳紹聰又恢復了蔫蔫的樣子,憊懶地說:「我懶得做飯。」

「那你懶得吃飯嗎?好,懶得做我做。」

「你做我也不吃,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吃。」陳紹聰頭都沒抬,臉色被手機屏幕映得藍藍綠綠的,更顯得沒什麼活力。

楊羽恨恨地道:「那你是想絕食啊,還是想成仙啊?」

「我想回家,睡覺。」

「回家也行。那你趕緊把移動初診平台的資料準備好吧,資金不是已經批了嗎?你別等楊院長問下來的時候你什麼都沒弄。」楊羽催促道。

「我沒心情。」陳紹聰垂著眼簾。

「那你當初和鍾主任吹的那些牛呢?」楊羽衝口問出。

「你非要提他嗎?」陳紹聰手上一停,又繼續玩手機。

楊羽有些無可奈何地在他身前蹲下:「陳紹聰,今天你幫著搶救陸晨曦的媽媽,在車禍現場不是表現得挺鎮定的嘛,後來還抱著血袋來回跑了六層樓。那時候我還以為你恢復了,活過來了,可這才幾個小時啊?你又變成這副死樣子,你到底要怎樣啊?」

「我要安靜。」

楊羽真的生氣了:「要安靜你回家安靜去,這裡是你消磨時間的地方嗎?」

陳紹聰沒搭理她。

「陳紹聰,我跟你說話呢!不要老看著手機,你看看我行嗎?」楊羽氣得上前一把奪過他的手機。陳紹聰立刻起身搶了回去,挺凶地低吼道:「拿來!」

楊羽一愣,陳紹聰又變成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往外晃著走:「到點了,我走了。」

楊羽氣得在後面大叫:「陳紹聰!你給我回來!」

陳紹聰晃晃悠悠地回來,幽幽地說:「這是單位,要吵出去吵。」

楚珺值夜班,路過休息室,看到陸晨曦手裡抓著病歷睡著了,默默地去拿了一張薄毯子過來給她披上。

陸晨曦一驚,馬上直起身子緊張地問:「怎麼了?」

楚珺急忙解釋:「我是想給你蓋一下的。醫院空調大,睡著了容易著涼。」

陸晨曦怔了怔,接過來道了聲謝。

楚珺在她對面坐下,柔聲道:「我媽說,每救一個人,就積一層福分,會護著身邊的人。陸大夫,你救過那麼多病人,一定積攢了好多福氣,會有好回報的,阿姨也會好的。」

陸晨曦苦笑:「我是一個醫生,我很清楚醫學不是絕對的,手術做得再好,治療得再嚴謹,也會有很多種可能。」

「我只是想……」楚珺尷尬。但陸晨曦立刻拍拍她的手:「可我現在就是一個病人家屬,我也需要跟科學和數據無關的安慰,哪怕只是祝福而已。所以,謝謝你。」

楚珺眼眶一紅,堅定地說:「會醒的,阿姨一定會醒的!」

莊恕默默地來到ICU,檢查了程露的心跳、呼吸、血壓、血氧等數據,都還平穩。他走出來坐到董學斌身邊。董學斌溫和地道:「小莊啊,你也忙了一天了,回家歇著吧。」

「沒事,我陪陪您。」莊恕情緒低落。

董學斌反而開口勸他:「晨曦跟我講了,這個手術難度很大,又很危險,你阿姨能堅持下來已經是奇跡了。不管有什麼結果,我們都接著,和你沒關係,你別負擔那麼重。」

莊恕歎了口氣:「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手術進程再快一點,血能再早來幾分鐘,可能阿姨就不會……」

董學斌打斷他道:「這種話不能說,你們是大夫不是神。這可不因為我女兒是大夫,我要向著你們。我知道,不是每種病進了醫院都能救過來的,你們已經盡力了。」

莊恕默默地點了點頭。

董學斌吁口氣:「到了我們這個歲數,就是得想開點。我和晨曦媽以前都說過,不管誰先走,留下的,還得好好過。」

這時,陸晨曦走過來,看見莊恕有點意外。莊恕站起來,陸晨曦沒理他,對著董學斌道:「爸,我替你一會兒,你去休息室睡吧。」

董學斌看看他們說道:「看來你們倆今天誰都不會回家了。晨曦,你回去一趟,給我拿點衣服、洗漱用品什麼的,我得在醫院待一陣子了。」

「哦,我回去拿。」陸晨曦扭頭走了。董學斌看了眼莊恕,莊恕明白過來立刻點頭:「我送她去。」說著追了出去。

莊恕開著車,陸晨曦在副駕駛,但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街燈的光亮,在兩人的臉上劃過。陸晨曦輕輕轉頭看向莊恕,但莊恕卻沒有看她。當陸晨曦轉過頭,莊恕卻用餘光看了她一眼,也只看到了她疲倦的側影,隨後默默看向前方,繼續開車。

到家,陸晨曦拿著洗漱用品,從衛生間走到客廳,放在桌上往一個包裡塞。

莊恕幫著一起收拾,說道:「我和匹茲堡醫學中心的緹姆教授聯繫過了,他會盡量幫我收集使用人造低溫後手術患者的所有數據。」

「謝謝,你可以把他的聯繫方式給我。」陸晨曦沒有抬頭。她把包塞得太滿太亂,努力了幾次都沒能拉上拉鏈。

莊恕伸手:「我來吧。」卻被陸晨曦攔開:「不用。」

莊恕只好去收拾自己的東西。陸晨曦看到他也拿出一個包,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這兩天我可能也會住在院裡,隨時監測阿姨的情況。」莊恕說道。

陸晨曦冷淡地說:「沒有必要。」

「再怎麼說,阿姨也是心胸外科的病人,我作為一分區的主管也參與過手術,你想把我完全撇開,做得到嗎?」莊恕站起身沉聲問。

陸晨曦拎起包往外走:「你別沒完沒了行嗎,我不想跟你吵架。」

莊恕追上前兩步:「阿姨現在是這個情況,我們沒有必要像前段時間那樣拒絕交流,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陸晨曦一轉身低吼道:「莊恕你還不明白嗎?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莊恕低頭道:「對不起。」

陸晨曦索性一把把包扔到地上:「好啊,那有些話今天就說清楚吧,等回了院裡也沒機會了。」

莊恕不說話了。

「我到現在都想不通,為什麼你之前不告訴我?」陸晨曦激憤地問。

「當初認識你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是誰。」莊恕低聲道。

陸晨曦不以為然,追問道:「那以後呢?你和我吵了這麼多架,一起做了這麼多事,你還見了我父母,你還和我談戀愛,你還和我……你一直不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可當我知道以後,更不敢說了,我怕傷害到你。」莊恕低眉,藏住眼中一抹掙扎得痛楚的神色。

陸晨曦苦笑:「那你為什麼又說了?」

「我怕自己對不起你。」莊恕黯然道。

陸晨曦激動地吼道:「你已經對不起我了!我像一個傻子一樣被你欺騙了這麼久……可當我憤怒過、崩潰過以後,我發現……我還是喜歡你!」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莊恕低著頭,沉默不語。

陸晨曦抬手抹抹眼淚,聲音淒涼:「莊恕,我不想和你分手,可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們這種關係。如果有一天我母親醒了,我能對她說什麼?如果我說我和張淑梅的兒子在一起了,她能接受嗎?你說你母親是冤枉的,在你的心裡你母親是冤枉的,而我家人的心裡,她就是那個犯錯以致害死我父親的護士……我又該站在哪邊?」

莊恕點點頭:「這也就是我最擔心的事情,我害怕傷害你,傷害你的家人,也怕你們勉強接受……而最終,這件事會成為我們矛盾的根源。我不能再瞞下去了,所以,我想我們還是……」

「也許你的選擇是對的。」陸晨曦啞聲道,然後倔強地看著他,清楚地說:「我希望,你在仁合待滿一年以後,不要再續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