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外科風雲 > 第26章 參加救援 >

第26章 參加救援

莊恕剛做完一台手術出來,經過護士台,被護士長叫住:「莊大夫,剛才陸大夫打了電話找您。」

「說什麼事兒了嗎?」

「好像是陸大夫要去救援隊了,讓我跟您說一聲。」

莊恕聽了,佯裝若無其事地道:「哦,周老師你查一下,我接下來還有手術嗎?」

護士長看了看:「暫時沒有,手術室都滿了,已經排不進去了。」

「好,我帶著手機,有手術隨時打我電話。」莊恕說完,向換衣間快步走去。他換下手術服,一路跑著來到急診門口,見到陸晨曦正在急診內給一名躺在輪床上的傷員做腿部縫合。

嗯,她還沒有出發……莊恕鬆口氣,放慢腳步走到她旁邊。陸晨曦回頭看見他,有點意外。莊恕沒事似的衝她點點頭:「你先忙。」

陸晨曦會意一笑:「嗯,把鉗子遞給我。」

莊恕從旁邊的彎盤取過鉗子遞給她,也蹲下來假裝看傷口,開口道:「要注意傷口感染,外敷消炎藥告訴傷者用法了嗎?」

陸晨曦笑著:「說了。」莊恕也沒什麼話好說,想著分別在即,不禁時不時偷偷看向陸晨曦。

陸晨曦一邊縫一邊小聲道:「別看著我,緊張。」

莊恕無奈地站起來。陸晨曦笑了完成縫合後,帶著莊恕來到相對安靜的急診器械室。她輕輕把門關上,走到離門不遠的架子旁靠著,兩人看著對方都有點不自然。

莊恕輕咳一聲說道:「我剛做完手術,聽說你要走了?」

「還有十分鐘吧。」

莊恕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出一句:「哦,這麼快啊。」

「今天出門有點急,你的藥沒帶吧?」陸晨曦柔聲問。

莊恕幾乎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道:「藥?哦……我讓應主任再開一份吧。」

然後兩人又陷入沉默,陸晨曦尷尬得受不了了:「要出發了,沒什麼事我就走了啊。」

莊恕看著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陸晨曦無語地扭頭要走,但一下子又轉回來,豁出去了似的道:「好吧,現在已經沒時間了,你不說我說——臨走前我要和你確認幾件事,第一,今天早晨的吻不是一時衝動,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知道。」莊恕低聲道。

陸晨曦撫額:「你就不能熱情點嗎?你就沒有一點激動嗎?」

「第二呢?」莊恕問。

「第二,根據我作為外科醫生的直感,你吻我的那會兒心跳接近一百二,所以據我診斷,你也喜歡我,對不對。」陸晨曦說得非常篤定。

莊恕牽牽嘴角:「你還有心思測我的心率。」

陸晨曦沒理他,接著說:「第三,雖然不是什麼生離死別,可是我現在……還是有一點捨不得你。我知道你在醫院要面對大量的病人,不比我在前線輕鬆,可你病還沒好,要好好照顧自己,等著我回來,我還會繼續折騰你,給你添麻煩,明白了嗎?」

莊恕只是看著她笑,陸晨曦急了:「你來找我到底幹什麼呀,就是聽我說嗎?」這時外面已經響起了催促的聲音:「醫療隊的,趕緊上車了!」

陸晨曦看著他,輕聲說:「我真的要走了。」她轉身去拉門,莊恕一手把門推上,摟住她的腰,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晨曦,我喜歡你。儘管接下來,我們會面對一些特殊的情況,但這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感情,我希望你明白。」然後,他吻著了她的唇,兩人擁吻在一起。

醫院大院,救援隊隊員已經換上救援服,正在清點器材準備裝車。

陳紹聰衝出去,看到一身救援裝備,背著背包的楊羽,把她拉到一邊,有點著急地問:「我剛聽說你也要去災區,名單上不是沒你嗎?」

楊羽坦然地道:「我和張姐換了,她剛檢查出懷孕,我代她去。」

陳紹聰詫異:「啊?」

「啊什麼啊,這不正好嗎,咱倆搭個伴兒省得你老惦記我。你快換衣裳吧,車馬上就開了。」楊羽拍他一掌,轉身趕去裝器材了。

陳紹聰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幾分鐘後,醫療隊爭分奪秒地出發了,車身上掛著「仁合醫院醫療救援隊」標識的大型麵包車從仁合醫院開出,向山區而行。

楊羽一手抓緊扶手,一手把一包話梅給大家傳發。

陸晨曦嘀咕:「沒記得你這麼愛吃零嘴兒。」

楊羽低聲說:「我不愛。架不住有人非覺得女人就該吃零嘴兒,愛塞。」

陸晨曦翻白眼:「不秀恩愛會死?啊!」突然她一把抓住楊羽,盯著她眼睛,極低聲地問:「他幹嗎塞話梅?!你你,他天天夜不歸宿,不會是弄出人命了吧?!」

楊羽一呆,隨即呸了一聲:「我時常收留他,完全是為了讓他給你倆創造獨處機會。」

「什麼你們倆我們倆的。哎,看著你們,總覺得要出份子錢了……」陸晨曦喃喃地道。

楊羽白她一眼:「怕吃虧,你就努力趕上,一起。」

陸晨曦哀歎:「我到哪兒抓去?」

楊羽不理她:「再裝我都煩你了。」

「裝個P。我願意人不願意,也不能強迫啊。能強吻能強上,還能強迫人跟我結婚?」陸晨曦揮揮手。

楊羽只道:「你都沒求過,就猜人不願意?」

陸晨曦愕然:「我求婚?!我……」

楊羽理所當然地道:「誰規定非得男的求啦?他那麼磨唧,你這麼霸氣,你說誰求?」

陸晨曦愣了一會兒,驟然一拍大腿:「說得有理啊!姐為啥要跟別人一樣呢?等救災結束,姐就拿著玫瑰花和戒指,跟他求婚!看他還能再說什麼!」

麵包車在山路上奔馳了好幾個小時才抵達目的地的災區醫療站。

陸晨曦和楊羽在防雨帳篷裡清點器械。楊羽手上不停,話也不停:「姐,你回去就抓緊著把婚求了吧,現在全院護士圈兒都傳開了!都在討論,昨兒晚上呼吸科應大夫給莊大夫下的什麼藥呀,這麼神奇?」楊羽笑了。

「還笑!我就知道,該把那小護士滅了口。」陸晨曦凶巴巴地道。

「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至於嗎?」楊羽就是覺得很樂。

「反正這次回去,院裡誰看著我笑我都會覺得她心裡有鬼,但萬惡之源就你們家陳紹聰!哎,這傢伙怎麼沒來啊?宣佈名單的時候有他啊。」陸晨曦不解地問。

鍾西北走過來插話道:「是我沒讓他來,這小子業務能力還行,心理素質不行,他就別來給我添亂了。」

楊羽埋怨:「主任,您就是太慣著他了。」

「院裡也不輕快,不信等這次救援結束了你回去看看,保準瘦三圈兒。」鍾西北道。

這時醫療隊護士從帳篷裡往外喊:「鍾主任,陸大夫,有重傷員要送下來了!」

陸晨曦應了一聲,和鍾西北、楊羽抓起雨衣趕緊跑去。

莊恕拿著兩杯咖啡走上天台,遠遠看到陳紹聰靠在那兒抽煙,他走過去,遞給他一杯:「做了兩杯咖啡。給,帶回來的咖啡豆,這是最後兩杯了。」

陳紹聰掐了煙:「謝謝啊。今天做了幾台?」

「十台。」

「悠著點兒吧,你病還沒好利索呢。」陳紹聰在急診忙了一天,也是一臉疲倦

莊恕笑笑:「顧不上了,這一著急,好像病都好多了。」

陳紹聰擺擺手:「那是假象,靠精神頭撐著呢。」

莊恕看向他:「你撐不住了?怎麼抽上煙了?」

陳紹聰悶悶地道:「我早戒了,今天有點鬱悶,借了根。」

「鬱悶?」莊恕不解。

「是啊,姑娘們都去災區了,咱們兩個大老爺們兒卻留在院裡,這叫什麼事兒啊。」陳紹聰悶聲道。

莊恕坦然:「我是聽從院裡的安排,楊院長說現在手術多,肯定不能放我走,那你為什麼沒去前線?急診也離不開你嗎?」

陳紹聰有點兒尷尬地道:「是啊,院內急診也需要骨幹嘛,要是連我都去了,鍾主任可真不放心了。你看早晨,我是第一個接到電話的,陸晨曦都是第二。」

莊恕一笑。

陳紹聰歎口氣問:「哎,你懂地質嗎?」

莊恕搖頭:「我這二十年,基本上沒看過跟醫療無關的書,地質就更別提了,跟大部分人一樣,只聽得懂新聞和天氣預報裡的那些名詞。」

「哦,我還一直把你當天才呢,啥都懂,無所不能。」陳紹聰還是很低落,莊恕拍拍他的肩,抬頭道:「放心吧,按照常識,既然天都晴了,災區的次生災害應該也沒那麼多了,不用擔心。」

「別光說我,你就不擔心陸晨曦?」

「當然擔心了,不過,有那麼多救援官兵跟他們在一起,也不會出什麼事兒。」莊恕說得平靜,但停了停卻補了句,「下次借煙,記得要借兩根。」

陳紹聰心裡明白,道:「這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安頓下來了,希望一切順利吧。」兩個人一起抬頭看著天空,看向遠方。

心胸外科的走廊,楚珺這時候才有時間坐在報紙上吃麵包,楊子軒走過來,楚珺拿出一張報紙要給他墊上。楊子軒阻止:「不用,這塊地老胡都拖了八遍了,乾淨得很。」他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楚珺的水就喝。

楚珺笑了:「你們志願者幫了大忙了,那個老胡忙裡忙外都沒歇過。」

「別看他平時奇形怪狀的,其實心裡特溫暖,他在公司裡餵了十好幾隻流浪貓呢,還捐助過失學兒童,沒想到吧?」楊子軒感歎。

楚珺讚賞地點點頭:「你跟胡總一個是年輕科學家,一個是漫畫公司老闆,在我們這兒推輪床擦地板的,真是有點兒屈才了。」

「嗨,我們這時候要想出點兒力,也就只能幹這個了,比不上你們這些大夫,不可或缺。」楊子軒笑道。

「我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可或缺的。你也看見了,我就只能登個記、測個體溫、量個血壓之類的,真正不可或缺的是手術室裡那些專家大夫。」楚珺說著往莊恕辦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楊子軒卻道:「可是啊,沒有你們這些年輕大夫,他們也沒法兒工作。」

楚珺白他一眼:「行了,你別糊弄我了。」

楊子軒湊過去低聲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爸跟你這麼大的時候,還不如你呢。你現在能管十幾個病人,我爸那會兒還是主治大夫屁股後面的小跟班兒。」

楚珺覺得有點好笑,沒好氣地道:「有這麼說自己爸爸的嗎!」

楊子軒正色道:「所以我覺得,你現在特別厲害,搞不好將來仁合歷史上第一任女院長就是你。」

「我不聽了,本來還有點兒相信呢,你又開始胡說八道了。」楚珺起身要走,楊子軒趕緊拉住她:「哎,別走別走,跟你說個正事兒。」楚珺這才又坐了下來,聽楊子軒說道,「老胡跟我說,在醫院幹了一天活兒才知道,當大夫真辛苦,尤其是在這種非常時期。他告訴我,他看見那麼多病人痛苦的眼神,他竟然有點兒害怕,說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大夫,會是一件多麼絕望的事情。」

楚珺頷首:「沒想到幹了一天志願者,就對我們的職業有這麼高的評價。」

「他誠心地建議楚大夫,不要辭職了。」楊子軒認真地說。楚珺有點意外,看著他:「這是他說的,還是你說的?」

「他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我們都是這麼想的。」楊子軒聲音誠懇。楚珺有些感動,眼圈都有點熱熱的,楊子軒壞笑道:「煽情吧?肩膀給你靠靠?」

楚珺笑著捶了他一拳。

急診大樓外,一輛急救車停在門口,急救人員拎著桶來來回回地正在清洗、消毒。

楊帆也鑽在車裡,正在給救護車上的器械消毒,沒回頭地伸手沖後面道:「再來瓶消毒劑!」

一隻手把消毒劑遞過來,楊帆接過東西回頭一看,發現遞過東西來的人是傅博文,不由一怔。

傅博文看著他笑道:「你這是新院長親自擦急救車,求表揚嗎?」

楊帆也笑了:「傅院長,您怎麼來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來院裡幫幫忙。」

「院裡是缺人手,不過您身體行嗎?」楊帆說著話,從車裡爬出來,坐在車廂板上,傅博文也順勢坐在他的身邊,說道:「好多了。我退得急,應付突發事件的一些注意事項,我還是比你熟。再者,有些合作單位的負責人,還不知道仁合換了院長,我在這兒能替你托著點兒。」

「太好了,平常沒覺得有什麼,一出大事兒,還真想您在身邊兒。」楊帆笑得誠懇。傅博文微笑道:「我在身邊兒,還能幫你擦急救車是吧?你怎麼幹上這個了?」

楊帆吁口氣:「他們都累了一天了,這麼晚了,我能幫上點忙就多幫點,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又要趕回酈峰去拉傷員呢。」

「這次災害,對仁合也是一次鍛煉。我聽說救援隊已經去災區了?」

「應該已經到了。陸晨曦也參加了,這可是她主動申請的,您不能怪我啊。」

傅博文看著他,歉然道:「我怎麼會怪你呢?我知道她是個好大夫,但確實需要再歷練,之前是我把她慣壞了,這也是我應該反思的問題。」

「謝謝您能理解。」楊帆也算鬆口氣。

傅博文擺擺手:「現在不說這些閒話了,重要的是怎麼應對這次災難,挺過難關去。根據以往的經驗,今天還不是最緊張的時候,明天病患可能會大量湧入,醫院在飽和的狀態下,發生交叉感染才是大麻煩。」

楊帆皺眉:「這也是我最擔心的,重災之後,跟上來的就是疫情,這是所有災害避不開的問題。從災區下來的重傷員,手術是一關,防疫關更難。」

「你跟衛生局討論過吧,他們是什麼意見?」傅博文問。

楊帆歎了一口氣:「上級要求我們打開綠色通道,無條件接收傷員,說得輕鬆啊……」

傅博文拍著楊帆的背:「無論是從行政上,還是人道主義原則上,這個命令都必須執行。為難你了。」

楊帆點點頭,又歎了一聲。兩人靜靜坐著,背影都有點疲憊。在這有些倦意的黑暗裡,仁合醫院急診的紅十字顯得分外醒目。

傅博文對救災工作的判斷,來自多年經驗。

果然如傅博文所說,第二天,大量傷員被送進了仁合醫院,不光是來自災區的,還有各醫院轉來的無法處置的重症傷員。在昨天已經接收了將近兩百多名傷患的基礎上,大量傷員的送入確實對已經超員的醫院帶來很大壓力。

陳紹聰已經忙得面無人色,恨不得能變成個八爪魚,這邊剛處置好一個傷員,耳邊聽到救護車的聲響,立刻又推著輪床迎上去接收新傷員。急診已經超常擁擠,護士長帶著急診護士們來往穿梭腳下不停。

陳紹聰和一名男護工、兩名女護士一起抓住輪床上渾身泥濘的患者身下的床單,齊力將傷員抬起,挪到病床上。傷員昏迷,失去意識,陳紹聰檢查瞳孔,對光反射,聽心跳,急道:「接監護,叫神經外科,給氧!」旁邊有護士在大聲喊道:「陳大夫!剛送來的傷員心跳停了!」陳紹聰吼著:「給我一個心電監護!」兩步趕過去,從一個護士的彎盤裡抓過一把剪刀,剪開心臟停跳傷員的衣服,飛快地把粘片貼在傷員胸口,但扭頭看去監護器屏幕是一條直線。陳紹聰揮起拳頭,一拳擊打在傷員胸口,接著進行按壓,終於,屏幕上平直的線開始有了起伏。陳紹聰一邊聽心肺,一邊交代:「復跳了。小白監護這個傷員,急查血電解質。」他話音未落,另一邊的護士開始喊道:「陳大夫!傷員血壓測不到!」陳紹聰立刻過去,確認血壓,隨即開放靜脈通路,輸入平衡溶液,一邊檢查一邊說:「監護血壓。他沒有開放性外傷,可能是胸腔或腹腔內出血。床邊B超照肝膽胰脾,床邊X光胸片!」正在這時,一個傷員突然渾身強直性痙攣,不受控制地揮舞著手,打翻了旁邊正要給他清創的護士手中的盤子,盤子光噹一聲落地,針管紗布四處滾落。護士本能地往後退。陳紹聰第一時間搶上前,在傷員幾乎滾落下去時按住了他,捏住他的雙頰,防止他咬傷自己,沖有點嚇愣的護士吼道:「這不就是抽搐癲癇發作嗎?!給我拿鹽水浸的濕毛巾!」護士轉頭去拿濕毛巾,陳紹聰還不敢放手,卻聽得耳邊幾個聲音喊起來:「陳大夫!」「陳大夫,患者腹部劇痛,是叫普外還是……」

陳紹聰滿頭是汗,眼前都有些發花,壓不住喉間一聲嘶啞的大吼:「等一等!」大家驚得靜了靜,聽他抓狂地又喊了一句:「我只有一雙手!別催我!」

護士們沒敢說話,這時,身後一隻手按住陳紹聰的肩膀,陳紹聰崩潰地頭也不回就繼續吼:「誰啊!幹嗎?」「別急,我來幫你。」身後傳來的聲音是屬於傅博文的,陳紹聰有點尷尬:「傅院長,您來了。」

傅博文拍拍他,冷靜地挨個走過輪床,給出醫囑——

「休克體征,立刻開放兩條靜脈通路,給平衡溶液,給頭孢它定預防感染。」

「傷員肋骨折斷,胸骨骨折,嚴重血氣胸,要立刻準備手術。通知心胸外科莊大夫。來,給我做準備,我給他做術前的閉式引流。」

「這個患者可能是因為受涼,長時間沒進食引起的胃腸痙攣,去拿溫鹽水,再拿一個暖寶。」

……

傅博文有條不紊地處理完緊急情況,轉身看向陳紹聰。陳紹聰低頭:「傅院長,謝謝您,我剛才……有點兒著急。」

傅博文溫言道:「你幹得不錯,不過要是老鍾聽到你剛才的話,他會覺得你丟了他的人。」

想到鍾西北,陳紹聰頭垂得更低:「我錯了,傅院長。以後不會了。」

「去吧,還有很多患者,夠我們忙的了。」

陳紹聰感激地點點頭,走向傷員。傅博文環視著四周,歎了口氣。

心胸外科走廊裡擠滿了加床,患者們擠擠挨挨地在輸液。門口放病歷的車子一輛輛地列在樓道兩邊,放滿了還沒來得及收回病歷架的病歷。護士們有的查點病歷,有的帶著護工收拾有些凌亂的樓道,有的在安置病人……都帶著一臉疲倦忙碌著。

張默涵和心胸外科護士長從樓道一端匆匆往護士台走。張默涵邊走邊問:「剛送過來一個胸腹聯合開放傷,莊大夫接的手術。現在還有病床嗎?」

「所有病房、重症病房、特別護理都滿了,走廊裡都快加不下了。」護士長擰著眉頭道。

張墨涵轉頭看著走廊盡頭的加床區,皺眉歎氣:「盡量想辦法吧。」

楊帆的辦公室作為搶救期間的臨時會議室,有些凌亂,他和傅博文把若干資料放在辦公桌上翻看著。楊帆盯著一份數據開口道:「傅院長,三年前那次地震,我們是第一接診醫院,外科、重症、急診都百分之一百五十的負荷。當時的急診和重症都出現了感染。看今天早上的情況,負荷馬上就要超過百分之一百五十了。」

傅博文皺眉:「你是說接診量再加大,就應該停止接診了,是嗎?」

「按照書本上的理想狀況來講,是應該停止接診的,但是現實情況並不是按照書本裡的理想狀況來的。我們絕不可能因為超負荷而停診。我們仁合停診了,擋在門外的傷患有地方送嗎?」楊帆道。

「好一個絕不可能啊!我問你,一旦因為患者密度過大,發生院內感染,控制不住,出了人命,怎麼辦?」

「您以前沒有遇到過超負荷接診,可能出現院內感染的情況?按照理想狀況,關門停診過嗎?」

「坦白地說,每一次,我都得做好一個準備,萬一真發生院內感染控制不住,輿論起來,上級追責,就要引咎辭職。到時候人家會拿『理想狀態』和『書本標準』來指責你草菅人命,不會管你如果遵循書本標準,是不是死人更多。」

楊帆笑了笑:「在中國當院長,每個人,時時刻刻都得做好這種準備。這點擔待,我還是有的。」

傅博文瞇眼看著他,目光多了幾分讚賞:「三年前我們超負荷,百分之一百五十,能把感染控制到十五例以內,經過這幾年的歷練,我就不信咱還能退步了。你去主持大局,保證院裡正常運轉,各科室主任那邊,我替你盯著,把預防感染的每一步措施做到最嚴格。」

楊帆笑笑:「這次救災結束,我請您喝酒。」

「你忘了我是怎麼離開手術台的了?」傅博文淡淡地笑道,楊帆懊惱地拍拍腦袋:「哎呀哎呀,忘了忘了,喝茶吧,我這兒有好茶。」

莊恕一直連台轉地做著手術,結束完一台,刷手衣外披著白大褂走出來,往心胸外科護士台走去。

楚珺和幾個年輕大夫、護士正一人拿著一個燒餅夾醬肉吃著,手下還在不停地忙碌著整理病歷。見他過來,護士長趕緊扒拉裝食物的袋子,拿出最後一個燒餅遞給他:「給,莊大夫,最後一個。」

莊恕拿起來猛塞了兩口,含糊著道:「我半小時後還有一台手術,實在來不及出去買飯。哪兒買的?太好吃了。」

護士長笑:「這是我媽剛給送來的。昨兒一夜沒回去,我媽想出這個既簡單又頂飽的,看,剛給送來就吃光了。」

「等這次救援過去,我請你去吃燒烤,還這燒餅的人情啊。」莊恕也微笑道。

楚珺舉起手來:「見者有份。」

莊恕笑了笑:「分區所有人都有份。楚珺,把下一台的手術資料給我看。」

楚珺遞過資料去,莊恕一邊吃一邊看檢查結果,簽字,忽聽得護士長接電話,聲音震驚:「什麼?心胸外科發現了一例高度疑似氣性壞疽?」莊恕一口嚥下燒餅,搶過電話道:「給我,喂,我是心胸外科莊恕,其他科室發現有嗎?急診也有一例……知道了。馬上進行隔離,等院裡的處理消息。」掛了電話,莊恕對護士台旁的眾人嚴肅說道:「從現在起必須嚴防大面積感染,不能再接診新的病人了。護士長,給保衛科打電話,立刻關上大門,我去找楊院長。」

護士長點點頭,立刻拿起電話。莊恕轉身快步走開。

保衛科和保安接到通知立刻開始關閉大門,眾多病患和家屬被擋在門外,一時喧嘩四起,責問、哭泣甚至叫罵立即捲起聲浪,楊帆得到消息立刻往醫院大門趕,對著保安怒道:「怎麼回事?誰讓你們關大門的?」

保安解釋:「院長,是心胸外科莊大夫通知的,我們也不清楚情況。」

「給我打開!」楊帆吼道。莊恕也已跑來,攔住楊帆:「院長,不能開門!」

保安看著兩人不知道該聽誰的。

莊恕對楊帆緊急地低聲道:「院裡發現高疑似氣性壞疽,這種情況下不能再開門接診了。」

楊帆有些驚訝:「多少例?」

「剛才電話通知說已經有兩例了,分別是急診和心胸外科。」莊恕皺眉道。楊帆擔憂地看向門外的患者,又看看莊恕,有些為難,沉吟道:「兩個科室,兩例氣性壞疽,確實來得太突然了,不過……還是先把門打開,先處理危重傷員!」

莊恕有些不可置信:「為什麼?這是發生了氣性壞疽啊!我們現在收的傷患本來就超過了正常流量,隔離、消毒、防護都已經做不到慣例標準,這種情況再收更多患者……」莊恕努力鎮定了一下,轉成道歉的語氣繼續道,「好好好,我很抱歉,我貿然地請他們把門關上,我越權了,但是現在的情況,院內的安全我們都已經不能保證了,再收更多的人進來……」

「這些我都知道,但是你也看到了,這麼多傷員剛從災區送過來,都在等待救治,我不能把他們關在門外。」楊帆按著眉頭猝然打斷他。

「現在關閉大門,是為了保護他們,不是見死不救!我堅持在氣性壞疽沒有處理好之前停止接診,這也是大型救災工作的執行標準!」莊恕堅持地說。

楊帆歎氣:「非常時期我不可能嚴格執行條例,更不要說,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標準也不盡相同。我們國家的醫療資源,跟美國的不能比。美國的醫患比例是多少?中國是多少?我說十倍不誇張吧?現在不能放棄任何傷員,是仁合的原則,也是上級的指示。」

莊恕看著他盡力緩和了語氣,懇切地說道:「那也要視現實情況而定吧,上級並不知道仁合已經發生了氣性壞疽,我們應該根據具體情況做出保護最多傷員的選擇。我建議,至少等上級給出明確指示再決定是否繼續接診。」

楊帆無奈地拿出手機撥打:「好吧,我再匯報一次。」

大門外家屬和傷員的情緒越發激動,保安艱難地維持著秩序,不時轉頭求助地看向楊帆。

二十多個醫護人員也聞聲出來,看看門外的傷員病患,再看看楊帆,神情焦灼。

莊恕不言不動,蹙著眉,默默聽著楊帆向領導匯報:「到現在,骨科收了七十九人,神經外科二十人,心胸外科三十五人,急診科四十人,ICU十二人,普通病房加床也早都滿了。我們本來預計一百五十張床是極限,現在已經遠遠超過了,走廊也都是加床的患者……現在又發生了氣性壞疽,如果再放大量患者進來,無菌操作很難進行啊,實在是太危險了,您現在的會議上是不是可以先討論下我們的問題,給一個明確的指示……」

遠方的災區醫療站,陸晨曦正在給一個腿部受傷的戰士做清創後的包紮,叮囑道:「好了,注意不要沾水,避免感染。」戰士起身,一瘸一拐地邊走邊說:「不沾水可太難了。」

「盡量小心點吧。」陸晨曦揚聲再叮囑了一句。

一名護士帶著一位中年女人過來:「陸大夫,這位阿姨來這兒找人。」陸晨曦摘下手套問:「阿姨,您找誰?有什麼事兒嗎?」

中年女人惶然道:「大夫,我找我老伴和女兒。」

陸晨曦從桌上拿起傷員的名單問:「傷員叫什麼名字?」

「我老伴叫林皓,女兒叫林歡,說是幾個小時前送過來的。」中年女人憂心忡忡。

陸晨曦按著名字查找,而正從一旁經過的鍾西北聽到「林歡」這個名字後一下站住了——林歡?不正是莊恕不久前告訴他的,當年走失的南南如今的名字!莊恕說,林歡的父母一直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來撫養,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是收養的。難道會這樣湊巧,眼前這位就是小斌妹妹南南的養母?

陸晨曦扶著她坐下,拿著傷員名單道:「您別著急,林皓確實受傷了,您女兒林歡沒事。」

「傷得嚴重嗎?人現在在哪兒呢?」她忽地又站起身。

陸晨曦輕聲道:「他是被武警戰士從廢墟裡挖出來的。泥石流發生後,他身子被卡在擠壓變形的兩個窗框中間,胸口有玻璃刺入。」陸晨曦說著話的時候,鍾西北走過來,拿過傷員名單道:「我看一下。」

中年女人焦慮地問:「啊?這麼嚴重啊……那人還能活嗎?」

「他送來的時候失血量很大,我檢查過了,玻璃可能插在肺動脈上,不能在這裡處置,已經安排急救車把他送到嘉林的仁合醫院去了,您女兒也陪著去了。」陸晨曦柔聲道。

「那我也得趕緊去,謝謝您啊大夫。」中年女人感激地說。陸晨曦點點頭:「好,您趕快去安置點吧,那邊有免費的交通車。」她指了個方向,「往那邊走,過去就能看見。」

中年女人應著,向她指的方向走去。

鍾西北把名單遞給陸晨曦,問:「這個傷員怎麼樣,能救過來嗎?」

「及時手術的話,應該能行。」陸晨曦想了想道。

鍾西北稍微放了點心:「哦,那就好。」他想來想去,走到一邊去撥通了莊恕的電話:「你上次說,南南找到了,她改名叫林歡了?你知道她養父的名字嗎?」

「啊?」莊恕正在大門口,面對著面前望不到邊的等待進入醫院救治的傷員,和楊帆一起等候上級的指示。這時突然聽鍾西北說起妹妹的養父,並沒有琢磨為什麼,只條件反射地回答:「父親林皓。」

「那真的巧了。她的養父受傷了,已經送到仁合去了,你留個心。」

莊恕一驚:「南南?」

「就是林歡!她父親叫林皓,有嚴重的胸外傷,應該已經到了……」鍾西北的聲音還在耳邊,莊恕已轉身看向大門口,腳下也不由地向大門走去,視線搜尋著。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個女人身上。

南南,他看到了南南——她現在應該叫林歡,她遠遠地擠在院外的人群中,正在焦急地跟柵欄裡面的醫院工作人員交涉,說話間不時回身指著身後不遠處被攔住的一輛急救車。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因為重傷的父親被攔在醫院大門外的焦灼。

莊恕的腦子裡一團亂麻,太多久遠前的畫面,交錯著閃現在眼前。

有的模糊,有的凌亂,有的破碎,有的猙獰。

而所有的畫面都匯成一個扎羊角辮子的小姑娘,睜大眼睛衝他叫——哥哥。

這個小姑娘的影子由清晰而又模糊,成了眼前那個焦灼的女子。她似乎在聲嘶力竭地跟攔門的工作人員說著什麼,似是爭吵,又似是哀求,是急迫痛苦,是害怕惶恐,又是期待和希望。

莊恕不由得向著她走了幾步,幾乎就要張開雙臂,喊,南南,哥哥在這裡。

然而卻被刺耳的救護車的鳴笛突然驚醒。

舉目四望,周圍,是白衣的同事,是把醫院門口圍得水洩不通的傷員,而身後,是早已超負荷接診,又剛剛報告已經發現氣性壞疽的醫院……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衣,眼眶一紅,竭力深呼吸幾口,壓制著情緒,盡力平靜地來到大門的柵欄旁。

外面,就是林歡,他找了這麼多年的妹妹。

林歡聲音嘶啞,懇求保安:「我爸傷得很重。救援站的大夫說,必須立刻手術。求求你,讓我們進去吧。這是醫院,怎麼能對傷員關門呢?!」

保安滿頭大汗地解釋:「院裡發生了特殊的情況,院領導正在研究,請大家再等一等,很快會有安排的。」

林歡急得往醫院裡張望,目光掃到莊恕身上,她看到他胸牌上「主任醫師莊恕」幾個字,如同看到一線希望——「大夫!」她喊,「大夫!」

莊恕一愣:「你……你認識我?」

「您是心胸外科的莊大夫!」林歡望著他的目光滿是帶著無限期待的懇求,「在醫療站負責救助的陸晨曦大夫,幫我父親做了簡單的處理,她說我父親需要立即手術!最好由您主刀!大夫,」她反覆重複著「大夫」兩個字,眼裡噙著淚花,「保安大哥不知道,您是大夫應該知道的。我父親需要手術,需要立即手術啊!」

莊恕只覺得每一句話,都彷彿一把尖銳的利器,切割著自己的五臟六腑。然而,面對著林歡,這個二十多年中,他每一分鐘都想擁她入懷,對她說,南南不怕,哥哥在這裡的女子,在她如此期待地求他的時候,他終於還是只能說:「對不起,現在我們暫時不能讓你們進來。」

林歡茫然地問:「為什麼?我父親的情況很嚴重,陸大夫說必須把他送來立刻手術!」

「現在醫院的接診量已經超負荷了,消毒措施、無菌操作都已經很難進行,暫時不能讓更多的傷員入院就醫了。」莊恕低聲道。

林歡絕望地看著他,眼淚已經奪眶而出:「那怎麼辦啊?我爸好不容易才救出來,又跑了這麼遠,難道就讓他在醫院門口等死嗎?!大夫,您救救我爸爸吧!」

莊恕不敢面對她的眼睛,他極力控制著情緒道:「院長正在跟上面交涉,相信很快會妥善地安置你們,請耐心地等一等。」

「大夫,我父親情況非常危重,能不能先讓他進去手術啊?」林歡伸出雙手,穿過鐵柵欄,想要抓住他,「求求你,時間就是我父親的命啊!」

莊恕微微側開頭,喉嚨也有些哽得發痛,艱難地堅持道:「……對不起,林小姐,現在我們必須等上級的指示,對不起。」他說完轉身往回走,身後林歡哭著道:「莊大夫,求求您了,讓我爸爸進去吧!陸大夫說他必須馬上手術啊!莊大夫!莊大夫!求求您了!」

莊恕沒有回頭,咬緊牙關,眼睛有些濕潤。他努力控制情緒,逕直走向楊帆,見楊帆已經打完電話,忙問道:「怎麼樣?」

「已經和領導匯報完了,他們還在做研究和預測。」楊帆乾澀地說。

「大概要多久?」

「一兩個小時總是要的。」

莊恕也為難地看向大門,無言以對。楊帆長長地吐口氣:「先把門打開吧。」

莊恕一聽,衝口而出:「不行!」他壓了壓情緒,盡量語氣平靜地說服:「如果氣性壞疽爆發,需要特殊的隔離,會進一步加重接診負擔。大災之後,必有疫情,從重災區來的傷員必然攜帶各種傳染病病原,而大量抵抗力極低的傷患正是病原生長傳播感染的最佳溫床!超負荷接診造成的隔離不夠,空間有限又為所有疾病的傳播創造最好的條件!感染和傳染病如果控制不住,後果將是災難性的,仁合甚至可能成為嘉林市瘟疫的源頭啊!」

楊帆閉了閉眼睛:「院內感染和災後防疫一旦控制不住會帶來什麼嚴重後果我很清楚,但是幾十上百個病人現在就在院外。感染失控和流行病大爆發,只是理論上的可能,但是外面的傷員,他們無處可去。現在據我所知,外面至少有二十個重傷員需要立刻手術,再晚幾分鐘,他們就會因為失血,因為器官衰竭,因為敗血症而死亡。現在形勢就是這樣,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能做的就是全院上下嚴防死守,盡量隔離感染氣性壞疽和其他傳染病的病人,把疫情爆發的可能降到最低!」

「醫學科學的理論不是憑空想像的假設,也不是模擬數據的假想,都是根據以前大量實踐經驗得出的結論,也就是從人命上得出來的經驗。」莊恕提高了聲音。

「經驗是既往的經驗。但是眼前,我身前身後,都是人命。接診是有極限,這個極限確實是從人命上總結出來的經驗。但是莊恕我告訴你,極限,就是用來打破的。而中國的大夫,被迫必須挑戰極限的機會,又特別多!」

「那就不能等領導研究出對策以後,再放病人進來嗎?再等一等總可以吧?」莊恕只覺後果嚴重,不敢去賭這一個「可能降到的最低」。

楊帆搖搖頭:「領導開會對數據進行分析,再從其他單位抽調醫護支援,但是那至少是幾十小時之後才能做到的。我已經打電話報告過了,作為一個嚴謹的醫學工作者,我已經把所有的可能考慮到,並報告了,上面專家最科學的分析還沒有出來。現在面對所有傷患的是我。沒有萬全的選擇,作為仁合的最高負責人,我必須做出一個選擇。我的選擇就是,把門打開,立刻繼續接收傷員!我選擇,我負責!」

楊帆說罷,對保衛科長高聲道:「立刻打開大門,接收傷員!」

保衛科長大聲應道:「是!」

醫院大門打開後,傷員和家屬在保安們的疏導下紛紛湧入醫院。

楊帆和莊恕退到道路一側靜靜看著。楊帆神情凝重,而莊恕看到了林歡,她和保安指揮著人群讓開救護車的通道,隨著車一起進入醫院,跑向急診,她並沒有看到他。莊恕目送林歡遠去,目光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