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外科風雲 > 第20章 院長坦白 >

第20章 院長坦白

傅博文對小林森的病情做了清楚的說明,最後,看著在座眾人道:「綜上所述,林森已經出現了胸腺瘤引起的併發症的症狀,出現了單純紅細胞再生障礙性貧血指征,為了及時阻止貧血惡化,尤其是防止更嚴重的併發症——肌無力和腎臟綜合症的發生,應該立刻手術,越快越好。」

在座的領導們看著前面的片子,低聲交流,修敏齊這時低聲沖梁思進道:「老梁,我看一下病歷。」

梁思進趕忙把病歷遞給他,修敏齊拿出花鏡戴上,開始翻閱病歷。

隨後,梁思進抬起頭,沖傅博文道:「我們同意立刻手術,但是現在陸晨曦不適合做手術大夫。」他轉向楊帆,「趕緊安排其他醫生做吧。」

楊帆遲疑一下:「這個……這個患者家長,同意手術的前提是,陸晨曦做主刀大夫。」

梁思進臉沉了下來,斥道:「患者家屬容易迷信某個大夫,這很正常。但你們心胸外科就沒有其他能做胸腺瘤的大夫嗎?跟家屬解釋溝通是你們的工作。」

楊帆猶豫不答,傅博文解釋道:「患者家長不同意請其他大夫手術的原因,是因為他的腫瘤比較大,大部分大夫,不會選擇胸腔鏡輔助小切口的方式來做這個手術。這麼大的腫瘤,我們院目前只有陸晨曦能保證用這個方式來完成。而大開口開胸的手術方式,不能避免術後慢性胸痛的發生。」

「部分病人發生術後胸痛,是開胸手術難以避免的後遺症,但胸痛和肌無力、腎病綜合征相比,哪個更嚴重?你是心胸外科專家,你應該知道。」梁思進不滿地道

傅博文淡然道:「我當然知道,我不只是心胸外科專家,我還是飽受術後胸痛折磨的患者。」

梁思進一愣,下面的人也驚訝地看向他,楊帆尤其沒想到。

傅博文沒有理會他們的目光:「我和林森的母親一樣,都患有難愈的術後胸痛,她甚至因此導致了嚴重的抑鬱症。當她發現兒子也因為胸腺瘤需要做開胸手術時,徹底崩潰了。她帶著兒子一起自殺。兒子得救,而母親已經去世了。所以孩子的父親堅持請陸晨曦做以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術後胸痛的發生。這不是迷信,這是信任,也是不得已。」

全場一片靜默。

梁思進與趙重光面面相覷,沉默許久,趙重光不得不打破沉默,低咳一聲道:「患者家庭情況特殊,可以理解。但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避免損傷肋間神經,防止術後胸痛,並不是陸晨曦首創的,這些年不少大夫都在嘗試嘛。中心醫院心胸外科蘭主任也在開展這個項目,這是我簽字批准的。」他望向楊帆,「如果仁合沒有其他大夫能做,我可以出面,立刻把蘭主任調過來。」

不待楊帆開口,傅博文平靜地插話道:「中心醫院開展這個項目,是在陸晨曦實踐小切口手術後一年。最先的技術培訓,用的都是陸晨曦的手術錄像。而林森這個病例,腫瘤確實比較大,據我所知,能用胸腔鏡完成這種手術的大夫非常少。」

「後開展的不見得比先開展的水平差,互相借鑒學習嘛。中心醫院的項目也開展近一年了,只要大夫的基本水準高,還能沒有一個跟陸晨曦水準類似的專家嗎?」趙重光的面色有些難看。

傅博文堅持道:「從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這方面來講,陸晨曦的水平……」

趙重光沒忍住,微微沉下臉打斷他:「老傅,你只是仁合的院長,不見得瞭解其他醫院心胸外科的情況。」

這話一出,會場上的氣氛緊張了起來。

傅博文一愣,趙重光這話從道理上倒也難以分說,他拿著手裡的資料猶豫著,不再說話,楊帆也是低頭不語。

梁思進看看大家,沉吟著開口:「要不,我先給蘭主任打個電話,聽聽他的意見。」他說著掏出手機,剛要按號碼,修敏齊淡然道:「不必了。」眾人一起看向他,他沒有抬頭,翻過一頁病歷,依然是平平淡淡地說:「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看完。」他專注地翻著最後幾頁病歷,低頭想了想,接著翻。待看完最後一頁,他慢慢合上病歷,摘下老花鏡放在桌上,緩緩起身:「這幾年,我還擔著胸科學術委員會的職位,對學術上的動向和發展,心胸外科的前沿技術,一直都在關注。雖然不敢說瞭然於胸,至少還是有些發言權的,希望諸位聽聽我的意見。」他把自己帶來的公文包打開,從中拿出幾本學術雜誌,遞給梁思進和趙重光:「請看《心胸外科》第二十七頁,《近十年縱膈腫瘤開胸方式回顧》,《疼痛學》第二十頁,《開胸術後慢性胸痛的探討與研究》,《胸外腫瘤學》第十五頁,《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的優勢與弊端》。」

眾人紛紛按照他說的翻開雜誌。

「這幾篇文章證明,在諸多方法中,運用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是最有可能避免術後慢性胸痛發生的方式。但是,它對手術大夫的知識、技能、判斷,也要求比較高。當患者腫瘤比較大的時候,要用這種手術方式完成,並且做到完全不損傷肋間神經,不是每個有小切口手術經驗的大夫都能做到的。」修敏齊平靜地看向眾人,再抽出一個白封面的小冊子,上面印著「全省心胸外科年會紀要」十個字。修敏齊拿著這個小冊子道:「這是今年的全省心胸外科年會紀要,第四至十頁的數據表明,嘉林市有八家醫院十一個組,先後開展了小切口手術的研究。雖然各個組都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陸晨曦親自手術的病人,在三年內九十七例患者的追蹤調查中,腫瘤的平均體積超過了其他所有手術組的大夫,有顯著統計學差異,而且沒有一例發生術後胸痛。」說完後把年會紀要遞給了身邊的趙重光,他與梁思進開始翻看。

「當然了,很多事情無法單純考慮醫生的手術技能,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候。但是綜合考慮,我認為陸晨曦,還是給林森手術的最佳人選,這不僅是為了患兒在術後能恢復健康,不發生胸痛,也是為了,讓這個遭到巨大打擊的家庭,能夠再次獲得幸福。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請局領導、校領導,還有楊副院長,你們來做最終決定吧。」修敏齊說完坐下,開始把資料收進包裡。

全場靜默,梁思進和趙重光面色雖然還是有點難看,但以修敏齊的地位,剛才這番話理據全在,雖然他強調是「個人意見」,但誰敢、又誰能辯駁?

莊恕吃完最後一口蛋,看著正在研究資料的陸晨曦道:「再吃點兒吧。」陸晨曦端起碗來扒了兩口就推給他:「不吃了,收吧。」莊恕站起來開始收拾碗筷。

陸晨曦專注地看著資料,莊恕來來回回地收東西,她絲毫沒有被打擾,不時拿筆在資料上標注。莊恕放了杯水在她手邊,她也無意識地推遠一點,打開另一份資料。回到廚房的莊恕,回頭看著陸晨曦專注的樣子,長出一口氣,擰開水龍頭沖刷碗筷。

陸晨曦一頁一頁地翻看林森的病歷記錄的複印件,突然,餐桌上她的電話響了。

莊恕把水龍頭關上,拿毛巾擦著手,走到廚房門口看著陸晨曦。

兩人看著桌上嗡嗡作響的電話,可以看得分明來電顯示是傅博文,但兩人都沒有動,陸晨曦甚至微微往後退了一分。莊恕走上前,陸晨曦看了他一眼終於一咬牙拿起自己的手機,糾結了一會兒,還是頂著莊恕鼓勵的眼神,把手機遞給了他——這是陸晨曦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會膽怯。

莊恕接過手機,接起來說了幾句,就對陸晨曦做了一個表示「OK」的手勢,陸晨曦傻傻地看著,眼眶一熱,轉開了頭去。

接了電話後,莊恕和陸晨曦兩人迅速來到醫院,換上白大褂,快步走向手術區,陸晨曦忽然放慢了腳步,只見遠處楊帆和院裡的中層領導正帶著修敏齊邊走邊聊。陸晨曦停下腳步道:「是修老師。」

莊恕遠遠地看著修敏齊,面沉如水。修敏齊一行人向這邊走過來,陸晨曦緊走幾步迎上去:「修老師好。」修敏齊笑著跟她握手:「小陸啊,要成熟一點,不能再像個學生了。」陸晨曦歉疚地說:「我知道了,謝謝修老師。」

楊帆看著走上來的莊恕,主動介紹:「修老,這位就是莊恕莊教授。莊教授,這位是咱們仁合的老院長,現在胸外醫學協會榮譽主席,修敏齊教授。」

沒想到修敏齊淡淡地笑著道:「認識。」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莊恕,他不僅愣住了,連胸口都似乎生生一擰。

修敏齊繼續道:「四年前,新加坡胸外年會,看過Dr.CHUANG的手術直播演示。我當時就在想,後生可畏啊。莊教授行醫時間不到我的一半,水準可是超過我們這些老頭子了。」

大家釋然,莊恕這才感覺自己吐出一口氣。修敏齊對他伸出手:「幸會,莊教授。」莊恕握住他的手道:「修教授太客氣了。」

「莊教授有點衝動啊,再愛護年輕人也不該大包大攬,責任應該分清楚,誰該擔什麼責任,就要擔什麼責任。」修敏齊道。

「說得是,責任是該分清楚。不該擔的人,不應該被冤枉。」莊恕平靜地說,卻只有楊帆聽得出他意有所指。

修敏齊自是不動聲色,點點頭:「林森的手術還要你們二位多辛苦,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出錯。」

陸晨曦開口道:「修老師您放心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修敏齊再點點頭:「嗯,等你們的好消息。莊教授,再見。」

「再見。」莊恕淡然道。

楊帆等人簇擁著修敏齊走遠。莊恕和陸晨曦目送著他們,陸晨曦心裡暖暖的,又有些感動的酸楚,感慨道:「多虧傅老師和修老師,沒有讓你承擔責任,還說服領導讓我們做林森的手術……」沒等她說完,莊恕徑直走向手術區。

陸晨曦有點莫名,趕緊追上去,和莊恕一起在手術室門口等著林森的輪床推過來。

小小的林森躺在輪床上,護士和他父親一起推著他過來停下。陸晨曦走到輪床前,見林森已經戴上了手術用的無菌帽,她彎下腰去笑道:「我一直在想你戴上帽子是什麼樣,還不錯嘛。」

林森也笑:「是嗎,我來的路上還在擔心你會覺得我難看呢。瞧,他也戴上了。」他從被單中拿出泰迪熊,陸晨曦看到小熊也穿上了醫生手術服,戴著口罩,頭上戴著無菌帽,笑得眼睛都彎了,提醒道,「他沒你帥,不過,待會兒你要把他留在外面,不能拿進去。」

林森不太高興:「他不陪著我,我有點害怕。」

陸晨曦拍拍胸口:「他會在這裡等著你,你進去睡一覺,醒了就會再看到他,我保證。」

莊恕則在一旁和林偉小聲交流著孩子的精神狀況。莊恕問:「這段時間關係緩和了嗎?」

「他還是不肯認我這個父親,不過比以前話多了,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從朋友開始做起,挺好。」林偉微笑道,但還是壓不住眉間的憂色:「我現在說擔心,恐怕陸大夫會不高興,可是林森的腫瘤體積那麼大……」

「腫瘤越大,對主刀大夫的要求越高,好在陸大夫的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技術,是大家公認的,我們還是有信心的。」莊恕篤定地說。

林偉下決心似的點點頭:「我相信你們。」

林森扭頭聽著他們說話,轉回來問陸晨曦:「他們在說什麼?說我的病嗎?」

「大人們都喜歡用難懂的詞彙來顯擺自己,這就是無聊的成人世界。不過我第一次進手術室的時候,覺得裡面像一個奇妙的童話世界,那裡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機器,還有一個好多小太陽組成的大燈,我帶你進去看看吧?」陸晨曦笑瞇瞇地道。

林森卻直接道:「那叫無影燈,我看過電視劇。」

陸晨曦不滿地嘟起嘴。

林森連忙安撫地道:「不過沒見過真的,走吧。」

陸晨曦指了指泰迪熊:「那他呢?」

林森想了想,扭頭叫:「林偉。」

林偉一愣,趕緊走過來問:「怎麼了?」

林森把泰迪熊遞給他,安排道:「你跟他一起等著我吧,我進去看看就回來。」

林偉笑了笑,接過泰迪熊:「好,我就和……毛毛在這兒等著你。」

林森糾正道:「他叫豆豆,你現在可以叫他豆大夫。」

「好吧,豆大夫。」林偉完全言聽計從。

陸晨曦和莊恕對視一笑,示意護士把林森推進去。林偉揮了揮「豆大夫」,目送兒子進了手術區。

鄭燕華陪著祁大偉來到醫管科,一位身著白大褂的男性工作人員將柳靈一些隨身的遺物拿過來,交給祁大偉。祁大偉輕輕接過,將手邊裝滿柳靈衣物的旅行包拉上拉鏈,開始清點柳靈隨身的遺物,一件件都是當天柳靈隨身攜帶的物品:手機、眼鏡、無色唇膏、紙巾、發卡,還有一張塑料袋裡封存的柳靈的遺書。

祁大偉清點著,眼眶熱潤,從袋中抽出遺書打開,讀著上面沾血的字跡,眼淚默默流下。

鄭燕華安靜地陪在一邊,遞給他一方紙巾,柔聲道:「別哭了,走吧。」

祁大偉拎著包,隨鄭燕華緩緩走向小綜合廳。

只見已經有二十多名媒體記者坐在廳中安靜地聆聽,仁合醫院院長傅博文、書記、醫務科科長三人坐在台上。

醫務科科長正在做事件陳述的尾聲:「……當時發現柳靈時她已經失血昏迷,後雖經當時在場的醫護人員全力搶救,柳靈終因失血過多搶救無效,於昨日下午六時四十分許死亡。這就是本次事件的基本情況。剛才我們已經代表仁合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向死者表示沉痛的哀悼,向死者家屬表達最深切的同情,有關賠償的具體安排正在商討當中。下面請記者提問。」

一名記者舉手提問:「我是《嘉林晚報》的記者。網絡上有人宣稱,因為柳靈是第三者,而男方妻子原是仁合的醫生,所以就診過程中,有一位姓陸的大夫,還有其他醫護人員,都對死者有鄙視和侮辱的行為,這才導致了她的自殺,請問這是否屬實?」

醫務科科長剛要回答,傅博文示意自己回答:「我們不會在公眾面前,討論任何涉及死者隱私的問題,這不符合規定,也不道德。我們所掌握的,也是今天要向媒體說明的,只是有關這次事件的所有事實。網絡上,有人把柳靈自殺的原因,歸咎到那個為她和孩子治病的醫生——陸晨曦身上,這是歪曲事實,或者說是編造謠言。我們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她的自殺,並不是我們的醫護人員造成的。」

下面一陣短暫的交頭接耳的低語聲。

傅博文肅然聲明:「仁合醫院堅決維護醫護人員應有的權利和尊嚴,對於任何惡意的誹謗、侮辱,絕不容忍,我們保留訴諸法律的權利。」然後他口氣放緩,接著道,「柳靈的早產兒,患有嚴重的先天性疾病,有可能殘疾甚至夭折,而治療要經過漫長艱難的過程,柳靈她自己也患有必須手術的疾患,這是導致她自殺的生理原因。至於心理上大家都知道,產婦的心理脆弱,容易產生抑鬱情緒,在她人生中最關鍵的時刻,她缺失的……是家人和愛人應該給予的親情、溫暖和希望。根據我們的瞭解,這些,應該是她自殺的重要原因。而我們作為醫生,確實沒有對她做好心理疏導。當然,有些事情涉及病人家庭隱私,我們不可能過多地參與。」

記者們認真聆聽,有的低頭速記。

「人們對醫生和醫學有很高的要求和期待,病人需要的不僅僅是治療,還有心理上的撫慰,這是他們切實的需要。然而對於經常超負荷工作的外科大夫來說,我們很難做到完美,我承認,這一點我們做得不夠好。」傅博文說著,注意到人群背後,祁大偉站在那裡,他注視著祁大偉,祁大偉默默把頭低下,轉身向外走去。

傅博文輕輕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鑒於陸晨曦大夫在治療過程中,忽略了患者的精神狀態,存在溝通問題,院方決定對陸晨曦施以記過、留院查看一年、停職一個月,並扣發半年獎金的處罰。」

一名記者尖銳地問道:「就是說這位和病人溝通有問題的大夫,還要繼續留在仁合,對嗎?」

另一名記者補充道:「據我所知,陸晨曦現在還在院裡做手術,請問這是所謂的停職嗎?傅院長能否解釋一下?」

全場嘩然。

傅博文低頭,沉默片刻,似終於下定決心,扶著桌子緩緩站起身,眾人見他起身議論漸停。傅博文聲音沉鬱地開口:「陸晨曦大夫現在確實正在為一個患者實施胸腔鏡輔助小切口手術,因為這個手術必須現在、立刻就做,否則這個孩子會發生嚴重的併發症,終生難以痊癒。關於這件事情,我不想在這裡講太多理論,請允許我通過一個實際病例,告訴大家這個手術究竟有多大的意義。」然後他開始解開自己衣服的扣子,旁邊的醫務科科長和書記不知道他要幹什麼,趕緊起身阻止:「院長!傅院長,這……」

傅博文揮手讓他們不要阻攔,繼續解開衣服露出自己的前胸,赫然現出一道開胸手術後留下的已經變成暗紫色的刀疤,比疤痕更觸目驚心的是它周圍遍佈了點點劃傷、燙傷的痕跡。

台下嘩然,許多記者舉起相機拍照,閃光燈閃過,更多的是不解的議論。

傅博文把衣服合上,神色恢復沉水一般的平靜:「兩年前開胸手術後,我不幸成為少數重度慢性胸痛患者,疼痛和隨之而來的暴躁、無力,讓我難以承受。我嘗試過各種止痛方式,療效不佳,我的情緒也從最初理智地接受,變成後來的焦躁、混亂,乃至絕望。」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沉聲道:「當我成了患者我才真正懂得,連一個擁有豐富醫學知識和治療資源的醫院院長,都無法理智地面對病痛所帶來的精神壓力。我不斷地加大藥量,逐漸形成對藥物的依賴,導致患上了抑鬱症,幾度產生自殺的念頭。這些用煙頭、手術刀在胸口留下的傷痕,就是最殘酷的證明。」

台下無人提問,記者們靜靜聆聽。

傅博文一邊把扣子扣上一邊道:「我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已經不能勝任高強度的臨床工作,我應該去做抗抑鬱、戒藥癮的治療,但是我不能接受這個現實,繼續勉強自己,想給我的職業生涯留一個完美的結局。不久前,有一個需要立刻肺移植的病例,當患者家屬要求我主刀時,我心存僥倖,冒險接受了。手術中我胸痛發作,根本無法進行下去,多虧了心胸外科的莊恕教授,他以遠勝於我巔峰水平的高超醫術,將手術順利完成。然而在之後的訪談中,我又一次想維護自己專家的形象,沒有說出實情,竊取了他的手術成果,獲得了虛假的榮譽。」

許多記者滑著手機在找那台肺移植手術是什麼,有知情的記者悄聲傳遞信息:「就是徐芳因的那台手術……」

「但我最終無法欺騙自己,我知道我侮辱了『醫生』兩個字,辜負了患者和學生對我的信任。無論大家對我同情與否,都不能掩蓋我的過失。我申請,除提前離職之外,取消我的一切榮譽稱號,我的資料和照片,永遠從仁合榮譽牆上移除。」傅博文說出這句話,仁合醫院的書記和醫務科科長都勸阻道:「院長,這個我們再商量吧……」

傅博文卻搖頭:「不必了,就這樣決定吧。我曾經想過,用一把手術刀結束一切的恥辱和疼痛,但我終究還是怯懦了。它在我的手裡應該是救人的,現在我不配它了,應該把它留給真正的好醫生,而陸晨曦正是一位這樣的好醫生。她有很多問題,但她比仁合很多醫生,包括我,都要優秀。她正在操作的小切口側開,保護肋間神經的開胸術,是目前最有效、最優勝的方式。在過去的三年中,她以此方式進行手術的患者,術後慢性胸痛的發生率為零。」他看向媒體席,誠懇地說道,「記者朋友們,我們培養這樣一位醫生,實在是太難太難了。如果放任這樣的醫生流失,讓她從此不能走上手術台,那麼無論是對醫院還是對患者,都是一個巨大的損失。」然後他將白大褂緩緩地脫下,仔細地疊好,放在一邊,手按在上面,做了最後的結語:「現在,被術後胸痛擊垮的傅博文,將離開這裡……但是能夠用手術刀,克服術後胸痛的陸晨曦大夫,將留在這裡,留在手術台上,留給所有被心胸外科疾病困擾的患者。請大家相信,我們這樣努力的結果,是值得的。」

手術室裡,林森戴著面罩好奇地打量著週遭,麻醉師溫柔地說:「林森,閉上眼睛,倒數三、二、一。」

林森乖乖閉上眼睛。

麻藥噴出,林森進入麻醉。

陸晨曦和莊恕刷完手,一起舉著手走進手術室。兩人抖開手術袍穿上,護士幫他們繫上手術袍,戴上手套。陸晨曦扭頭看著躺在床上已經進入麻醉狀態的林森,麻醉師也向她示意OK,陸晨曦點點頭,跟莊恕一起走上台。

手術燈打開。

莊恕和陸晨曦戴著顯微眼鏡,看著胸腔鏡連接的顯示屏幕,陸晨曦已經用手術刀在林森右側胸部,做了三個一點零至一點五厘米的小切口,並由此入鏡。

莊恕操作著胸腔鏡,跟她保持同步。

兩人都注視著顯示屏幕,陸晨曦輕聲道:「小心,跟我同步,跟著我,從這裡走……」兩人手下的胸腔鏡和刀頭的操作細緻而同步。

陸晨曦手中是兩個操作桿,顯示屏幕上的刀頭進入胸腔,她鎮定地道:「我現在開始檢查縱膈,胸腺瘤應該就在這附近……向左,向左,別動……再向左一點,根據胸片應該就在這裡,停。」

莊恕道:「就是它,開始吧。」

「你穩住,我開始了。」陸晨曦點頭,操作操縱桿,注視著顯示屏幕,刀頭正在切除瘤體。

莊恕提醒道:「腫瘤跟胸片上的位置不是很一致,這邊血管有塌陷,增生,小心防止出血。」

「我知道了。我需要一點點地剝離,時間會比預計長一些。」陸晨曦道。

「不要急,慢慢來。」莊恕的聲音平穩冷靜。

陸晨曦微瞇著雙眼,專注地盯著顯示屏幕,手下的操縱桿只有細微的挪動,精細地一點一點剝離,終於——林森體內的瘤體被完全切除。

莊恕微笑地看著顯示屏幕,讚道:「很好,繞開了所有的大小血管,出血量只有十一毫升。」

陸晨曦微微轉頭看向旁邊的莊恕,感慨道:「做完這一台,一個月內,不會再來這裡了。」

莊恕看著屏幕道:「繼續,不要分心。」

陸晨曦轉回頭繼續細心地操作,手下的操縱桿微微動著,眼睛專注地盯著顯示屏幕,繼續操作。

一個月後的仁合醫院,依然是病人穿梭,醫護匆忙。

林偉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林森,莊恕和陸晨曦陪伴在兩旁,四人緩緩往醫院外走。

陸晨曦挺喜歡林森,他要出院了還有點捨不得,她細心地叮囑道:「林森術後恢復得很理想,不過你們如果要長途飛行,還是要注意的。」

「這段時間儘管陸大夫……放假休息了,還經常來院裡照顧他,真是太感謝了。」林偉措辭含蓄地表達感激,陸晨曦倒是坦然:「您不用說的這麼小心,工作上有失誤,接受處罰也是應該的。」

莊恕笑道:「總之,陸大夫的小切口手術雖然難度很大,但現在看來效果是好的,應該不會發生術後胸痛的後遺症,您現在可以放心了。」

林偉立刻道:「放心放心,手術效果這麼好,真是沒想到。林森,要出院了,你也不謝謝陸大夫、莊大夫。」

林森卻一仰頭朗聲道:「不用謝!」

「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我是讓你謝人家。」林偉哭笑不得。

林森調皮地道:「爸,這叫大恩不言謝!」

陸晨曦蹲下對林森認真地說道:「沒錯!你的痊癒,就是對我們最大的獎勵,謝不謝不重要。林森,我希望你能知道,手術雖然是我做的,但這不僅是我一個人完成的,有很多叔叔阿姨,還有兩個爺爺,都為你的健康做出了努力。」

林森努力地思考了一會兒:「……不敢說全懂,但是大概明白了。」

旁邊的莊恕笑了:「這就夠了,你以後會明白的。」

陸晨曦拍拍他,利落地說:「再見,有空了記得回來看我。」

林森用力點頭:「一定會的。再見,晨曦姐姐。」

林偉推著林森走了,莊恕和陸晨曦笑著目送他們走遠,然後陸晨曦面對太陽雙手舉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道:「天氣真好啊。」

「是啊,要不要趁著都有時間,出去放鬆一下?你這個月一直睡得不太好,緩解一下對睡眠有好處。」莊恕溫言道。

陸晨曦警覺地看著他問:「你怎麼知道我這個月睡得不好?」

「我聽見了。」莊恕大方地說。

「你半夜不睡覺,偷聽我幹什麼呀?」陸晨曦有點尷尬。

「你一會兒煮消夜,一會兒打遊戲,一會兒看美劇,還不戴耳機……我不想聽見也不可能啊。」莊恕無辜地苦笑。

「哦,不好意思啊。」陸晨曦抱歉地說。

莊恕笑了,說道:「沒事,最近的事情壓力太大了,休息不好可以理解。」

「我現在整個兒是顛倒的,白天淨想睡覺。不行了,我要回家。」陸晨曦懶洋洋地道。

莊恕拉住她說:「別回家了,我帶你去個地方,保證你晚上能睡個好覺。」

陸晨曦想了想點點頭:「好吧。」

一路上陸晨曦都閉著眼睛養神,到了睜眼一看,哦,高爾夫球場。倒確實空氣極好,陸晨曦又伸了個懶腰。

莊恕換上一身運動裝,揮動一支一號木桿,將球擊飛,保持著漂亮的揮桿收尾姿勢,隨後放下球桿,遠眺在空中遠去的球道:「二百三十碼,還不錯。」接著又啪啪打出兩桿,成績都差不多。

他轉身,對身後靠在牆邊懶洋洋抱著手的陸晨曦道:「說好了讓你放鬆的,怎麼都是我打啊,來,試試。」

陸晨曦慵懶地走過來,莊恕把球桿給她,指點道:「這是一號木桿,發球一般用這種桿。」

陸晨曦穿著隨意的運動服,戴著一頂棒球帽,接過球桿,嘟著嘴:「我都沒手套,早知道拿兩副無菌手套來了。」

莊恕脫下自己的手套遞過去:「大了點兒,湊合著用吧。」

陸晨曦戴上手套,拿著桿傻傻地揮了兩下,走到擊球位置上,彎腰把球放好。

莊恕拿起一瓶水,擰開蓋子,鼓勵道:「別怕,沒人笑話你,大膽打。」

等陸晨曦直起身,卻一掃剛才的慵懶,換了一副表情,轉眼瞄了瞄球場,深吸一口氣,擰身揮桿,乾淨利落地把球擊出。球在空中又直又遠地飛出,落在二百六十碼以外。

莊恕一口水灌進嘴裡,看著球路,喝不下去了。

陸晨曦微瞇著眼看著球路,搖搖頭:「手生了,應該是二百七十碼的。」

莊恕看著陸晨曦,努力地把水嚥下去:「你也太不地道了,虧我教你半天,你怎麼不說你會呢。」

陸晨曦又恢復了慵懶的狀態:「你也沒問啊。」

莊恕洩氣地揮手:「不打了。」

陸晨曦揮著球桿攔住他笑道:「哎呀,你沒法兒跟我比,我八歲的時候就跟著我爸打。他那會兒剛去南方做生意,流行打這個,沒辦法,陪著客戶打唄。我十八歲的時候就能打七八桿了。」

莊恕默默地道:「我就沒見過七。」

「你的問題啊,上桿上得太多,手上到腦後都快繞身體一圈了,這樣最上面的一塊力量就損失了。」陸晨曦打出一個球,轉身看著還在喝水的莊恕,道,「哎別光喝水啊,來來來,打球啊。」

莊恕有些不願意上前,推脫道:「算了吧,我有點兒累了……」

陸晨曦用他的話來回應他:「別怕,沒人笑話你,大膽打,來。」

莊恕哭笑不得,硬著頭皮站到擊球位置上,陸晨曦上前貼在他背後,摟著他的手臂帶他動作:「兩隻手要用力均勻,你的球一直在左飛,說明右手用力太大,腰部發力不夠好。下桿的時候可以多用腰的力量。」她的一條腿伸到莊恕兩腿之間,向兩邊一踢,「兩腿再分開點兒,你怎麼身體這麼僵硬啊?放鬆放鬆,哎,放鬆你也得使勁兒啊!手轉得再慢一點,像這樣……明白了嗎?」

陸晨曦說著,帶著莊恕揮出一桿。

莊恕打完一桿,伸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陸晨曦從他身後退開一步,一邊說一邊拍著他身體的各個部位:「你得加強鍛煉,上肢、背、臀……」陸晨曦繞到他跟前,盯著他問,「你怎麼流這麼多汗?今天也不熱啊。」

莊恕尷尬地移開視線:「……有點兒虛,我要加強鍛煉。」

陸晨曦挑眉:「比試比試?誰輸了,誰請客?」

莊恕知趣地道:「行,明說吧,你想吃什麼。」

陸晨曦哈哈笑起來:「懂事兒!」她說著把球一放,用力揮出一桿。

楊帆坐在辦公桌後,面前圍坐著五位院裡的中層領導一起開會,大家面前都擺著資料和筆記本。

會開得差不多了,楊帆合上電腦道:「具體內容都在你們手上的文件裡,按著執行就好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眾人點頭,辦公室主任慇勤地道:「哦,還有件事兒,我準備下周請您到院長辦公室上班,那裡比這兒可寬敞多了,開個會也鋪得開啊。」

旁的人也開始附和:「是啊,楊院長,該搬了吧。」

楊帆卻道:「沒那個必要,我在心胸外科多少年了,換地方我彆扭。而且我現在只是代理院長,主要工作還是抓業務,對行政我真是一竅不通啊。以後有了能人我肯定立刻交班,所以就算現在搬過去,到時候也還得搬回來,那不是折騰嘛。」

辦公室主任笑道:「楊院長,您太謙虛了。」

楊帆趕緊打斷:「哎哎,還是別叫院長了,叫主任。」

「楊主任,傅院長已經病休了,辭職報告也打了,代理轉正,也就是個時間問題了吧?」辦公室主任笑著說,其他人也附和道,「對啊,不就是差個書面任命嘛。」

楊帆擺手,說道:「傅院長雖然辭職,但他還是我們的前輩。我也是為了院裡的工作不受影響,才接受代理任命的,勉為其難啊。現在就這麼叫,未免讓人感覺『人走茶涼』,影響不好。說到底,我們都是第一線搞業務的,就知道治病救人,什麼院不院長的,無所謂。」

大家都頻頻點頭,又是一番讚歎。

楊帆送走眾人,關上門,踱回座位坐下,這才露出點兒得意的神情,拿起桌上的手機,撥通電話:「子軒,今晚上一起吃個飯吧。」卻再次被兒子拒絕,楊子軒乾淨利落地回應:「今晚?我今晚沒空。」

「你整天忙什麼呢?今天情況特殊,你把自己的事先放一放,跟我一塊兒吃頓飯。」楊帆正色道。

楊子軒不在意地笑道:「不就是個代理院長嘛,我真有事兒。明天,明天我跟你慶祝!」

楊帆被楊子軒說得一臉鬱悶地掛斷電話,翻著通信錄,想找一個可以一起慶祝的人。這時電話響起,是來祝賀的,楊帆聽著卻只覺意興闌珊,只道:「哎呀,不就是個代理院長嘛。沒什麼好慶祝的,我還有事,還要忙工作……」就隨手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