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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停職處罰

他們一起走到了婦產科的NICU,穿了隔離衣,走進去。

柳靈的孩子在最靠裡的一個監護暖箱內,小小的身子不比一隻燒雞大,卻接著各種不同色的線、管,連著監護儀器。

陸晨曦走近,小心地把手伸進暖箱,擦拭嬰兒插管位置周圍的皮膚,眼睛盯著監護器的屏幕,讀數。

值班護士心裡緊張,一見她來,本想阻止,然而她是手術大夫,又有來看術後患者的責任……於是把隔離衣給她之後,趕緊給值班主任發了消息。

出了如此大事,非但房方,連陳景平也沒有走。

她們收到信息,立刻趕過來,護士迎上去,房主任著急地道:「怎麼回事兒?出了這麼大事兒,明天就要對全部媒體解釋,現在可能就會有記者在!你怎麼讓她進去了?趕快叫她出來。」

陳景平卻抬手制止,問道:「她進去幹嗎呢?」

「她給孩子做了檢查,量了尿量,還給孩子吸了痰,又囑咐了我一堆注意事項。我們也不好說什麼,就都記下來了。」護士道。

陳景平看看表,點頭:「很好,我剛才就在想,到了術後檢查時間了,陸晨曦再震驚再受打擊,作為主治大夫,也不該忘記了孩子的術後檢查。」

房方皺眉:「可是……她現在情緒不穩定,就別讓她繼續管這個孩子了,叫她出來吧。」

陳景平搖頭,神色堅定:「她是新生兒食道閉鎖方面最好的大夫,也最熟悉這個孩子的情況,手術也是她做的,沒有人比她更適合繼續負責這個孩子。」

「可是……」房方有些著急,「她來檢查孩子術後情況是常規,但是現在的情況,非常規啊!現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我們是大夫。」陳景平提高了聲音,一字字地說出口,目光從房方臉上,轉到了周圍幾個趕來的護士臉上,「都給我聽好。在這裡,只能有大夫!」她說罷,直接去護士台拿了隔離衣,也走進了NICU監護室。

陳景平對莊恕點了點頭,當作招呼。走到正在觀察孩子監護數據的陸晨曦身邊輕聲道:「晨曦,明天,我們要對媒體解釋。我不知道明天過後,你還能不能繼續負責他的治療。」

「我明白,陳老師。」陸晨曦回答,「如果最終不得不換大夫,我會把病歷交接做好。而且,我會給出所有我能想到的建議和意見。不管換不換,換了誰,」她望著暖箱裡沉睡的嬰兒,「仁合的大夫,都會給他最好的治療。」

陳景平教授什麼也沒有說,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不遠處的莊恕,輕輕地退了出去。

沒有人知道,休病假的傅博文回到了醫院。他沒有驚動任何人,也什麼地方都沒去,逕直回到自己辦公室,燒水,擺上兩個茶杯,放進茶葉,注入熱水。

然後他坐下來,抬起頭,靜靜看著掛在牆上的「初心」二字。他獨自靜坐了很久,拿出手機,給鍾西北發了條消息。

這個時候,楊帆也沒有離開辦公室。他正撐著頭,煩躁地看著又響起來的電話,卻不能不接,還得盡量調整好情緒說話:「梁校長,您要和趙副局長一起過來?好好好,我通知召開緊急院務會,院一級領導,相關科室主任都來……好,我馬上安排。」他才把電話掛上,伸手想拿茶杯,就聽到門被敲響。這時電話鈴又不停地響了起來,他一擰眉頭吸口氣,揚聲說了句「進來」,煩躁地接起電話,換上耐心的表情說道:「喂,孫主任,您好您好……對對,我知道,這件事我們院現在高度重視,馬上要召開院務會……」

推門進來的是莊恕,楊帆衝他點點頭,嘴上還沒停:「好的您放心,這種事發生在院裡,我們是有一定責任的。必須從嚴處理……好好我明白,有了消息我向您匯報,好,孫主任再見。」他疲憊地放下電話,拿起茶杯想喝水,發現已經空了。還沒來得及去倒杯水,電話又響,楊帆憋著一肚子火突然有些焦躁地把電話線一把扯掉,壓著額頭閉上了眼睛。

莊恕拿過他那個杯子,起身去飲水機接好水,放在楊帆手邊。

楊帆疲憊地揉著眉心歎息:「唉……仁合醫院建成以來還沒出過病人自殺的情況。現在學院、衛生局、媒體,都來了,全都炸鍋了。」

莊恕把茶杯往前推了推,平靜地道:「事兒既然出了,總要有解決的辦法。」

楊帆抬起頭看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問道:「你是來為陸晨曦說情的?」

莊恕看著他道:「算是吧。」

楊帆大概明白了莊恕想幹什麼,但還不能百分之百地確認,於是心內盤算著,臉上帶著無限煩惱地道:「大家欣賞陸晨曦有才華,都覺得我是在故意針對她。說實話,我從來沒說過陸晨曦不是個好大夫,但她太自以為是了,不斷地惹麻煩引起糾紛,這是事實吧?我是副院長又是科主任,全院上上下下那麼多大夫,應該要嚴格制度吧?否則有技術的個個都學她,我還怎麼管?仁合醫院不早亂套了?」

莊恕點點頭,安靜地等他把話都說完。

楊帆望著他的眼睛道:「我本來想把她調到急診去,打擊打擊她,磨磨性子。可是趕巧了,自從她走了,心胸外科就接二連三地出各種狀況,還真得讓她回來救這個場,救來救去救出這麼個事兒來,你說怎麼辦?」

莊恕從昨夜心中便早有計較,此時聽他問出這句話,明白到了時機,平靜地道:「這幾次手術都是我請她回來的,我有責任。」

「我絕對相信你的專業判斷,請她回來手術不是問題。但現在,患者是在院裡自殺了,上級不僅要調查婦產科是否護理不當,管理有缺失,還得看之前誰和她接觸最多,可能導致自殺的關係最大。」楊帆歎息。

「那就是說,陸晨曦要負主要責任,對嗎?」

楊帆迎著莊恕的目光說:「我跟你說良心話,這當口我就是再反感陸晨曦,也不願意把責任壓到她一個人身上。可她確實在產科和柳靈,還有她的那個……算是家屬吧,發生過衝突。剖腹產手術後,又是她無視勸阻,不斷向患者施壓,甚至堵在婦產科門口不走,我完全能夠想像她當時獨斷專行的樣子,誰都攔不住她!」

「可當時患兒的情況晚一分鐘決定,就多一分危險。」莊恕解釋。

「你不用替陸晨曦辯解,我接觸她的時間比你長,這件事她的做法是有問題的,她確實需要有個教訓。」楊帆按著太陽穴搖頭道。

莊恕靜了會兒,沉吟了一下,開口道:「楊院長,我來找你,不是為了給陸大夫掩蓋什麼錯誤。我承認,她有處理不當的地方,但這件事如果定性為——大夫對產婦施壓,致使產婦精神崩潰,那麼最應該、也最適合承擔責任的是我。」

聽他說到此,楊帆已經心中雪亮,卻故作意外地問:「你什麼意思?」

「他們母子兩人都是我的病人,他們的診療計劃是由我決定的,如何同病人交流解釋,也都是由我做主完成的。是我在不瞭解中國國情,還有患者特殊背景的情況下,自認為是權威專家,態度簡單武斷,拒絕了婦產科醫護的建議,沒有考慮產婦身體和精神方面的狀況,過激地催促患者簽字,才造成了這個無法挽回的後果。」莊恕有條有理清晰地說道,這番話說完,楊帆沉默片刻,道:「你現在攬下這件事,你莊恕的從醫履歷上,可就有了污點了。為了一個陸晨曦,值得嗎?」

莊恕平靜地說:「我是外籍專家,編制上不屬於仁合。只有把我作為主要責任人向上級匯報,對媒體解釋,才能讓仁合醫院在名譽上受到的損害減至最小。」

楊帆抬頭,目光複雜地看著他,終於,點了點頭。

鍾西北推開了院長辦公室的門:「老傅,你回來了。」傅博文的神色,比他想像的平靜許多,此時,他抬頭招呼鍾西北:「來吧,茶我泡好了。」

鍾西北坐下來,卻是按捺不住地急道:「晨曦的事情,解決不好非同小可,所以我才打擾你的治療……」

傅博文擺擺手:「這件事,不止你發消息告訴我。其實說到底,是陰差陽錯。她只想治病救人,操作上、文件上,也都是按部就班做足規矩的。最大的錯誤也就是心太急,沒有注意溝通方法。她並沒有任何醫療上的錯判,也沒有在流程上違規,所以,不可能判定成醫療事故,不可能吊銷醫療執照,最壞的情況也就是留院查看吧。」

鍾西北依舊雙眉緊鎖:「原則上是這樣。可現在醫患關係這麼差,患者在醫院自殺又是重大事件,吸引媒體,吸引眼球,加上她之前跟患者還有衝突……我怕輿論一旦走偏,會挾持客觀判斷。而且,楊帆如果作為處理這件事的主要領導,為了醫院利益,把所有責任加到她一個人頭上,去平息輿論的憤怒指責,也不是不可能的。」

傅博文淡淡地答:「目前仁合醫院真正的院長,還是我。他連代理院長工作的文件都還沒有下來。」

鍾西北臉現喜色。傅博文肯再回來作為院長做主解決這件事,是陸晨曦能得到公正處理的唯一可能。但是,他去而復來,楊帆會怎麼想?莊恕又會有怎樣的解讀?……鍾西北心中千萬種思緒,又是感慨,又是擔心。但是傅博文既然這樣篤定地說了,想必是做了決定,也想好了應對,於是,他對傅博文道:「第一醫院的業務副院長李波,你知道的,我們在『颶風』瘟疫的時候,一起隔離在中心醫院裡三個月,他是總負責我是副總負責。那之後我們算是一起共過生死了,交情相當不錯。當初陸晨曦剛發到急診的時候,我給他發過消息,他說第一醫院一直想加強心胸外科建設,陸晨曦這個年紀這種水平的大夫,求之不得。如今這事兒出來,他們那邊也已經聽說了,李波特地給我電話,說他們院長凌遠發話,這件事,只要別鬧到要吊銷執照,仁合為平息輿論,給她個什麼處分都無所謂,他們不在乎。他們在杏林分部高價門診那邊,以副主任醫師聘用她。」

傅博文低頭不語。

鍾西北瞅著他牽牽嘴角:「捨不得啊?第一醫院的心胸外科基礎雖然遠遠比不上仁合,但是他們綜合實力可不比仁合差。如果不是心胸外科拉了優勢科室的後腿,他們咋會這麼想方設法地挖人?去到那兒,能不能把他們心胸外科發展起來不說,至少還能讓她拿手術刀。再說,第一醫院自從八年前凌遠上任,真是在管理上煥然一新……」他說到這兒,略覺不妥,停下來,正想著,無論傅博文怎麼想,這個選擇是要讓晨曦知道的。只聽得傅博文沉聲道:「仁合醫院走到現在,管理理念落後,賞罰不分,我這個院長做得不好。陸晨曦這麼好的苗子,在我手裡,卻也沒有管好,該讓她改掉的毛病,太縱容,該保護她的地方,也沒做到,走到今天,該負責的人是我啊……」

「老傅,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對於凌遠的管理理念,業內也毀譽參半……」鍾西北連忙解釋。

傅博文卻展開了眉頭,堅定地道:「是我這個院長和老師做得不好,但是偌大的仁合醫院,不能留不下一個只想治病救人的大夫。」

清晨。

還沒到上班高峰,仁合醫院門口,已經是車來車往,異常繁忙。

醫院門口的人流中,鄭燕華不時左右張望,看來像是在等人。終於,一輛警車開來停下,警察打開門,祁大偉從車裡一出來,自顧自地往仁合醫院大樓大步走去,兩個警察在後面緊跟著。

鄭燕華立即上前,迎面想攔住他,大聲道:「祁大偉,祁大偉你聽我說,你別著急……」

祁大偉一邊撥開她一邊吼著:「你讓開!這事兒跟你沒關係!怎麼就他媽的自殺了呢!」

鄭燕華一邊退後一邊攔他,也吼道:「人已經沒了,你就是把醫生打了、把醫院砸了,人也回不來!你鬧什麼鬧!她自殺跟大夫沒關係!」但眼看是要攔不住,跟在後面的兩個警察上前幫著拉住祁大偉的臂膀,嚴厲地道:「祁大偉,你冷靜點兒!你這樣就別進去了!」

祁大偉被眾人連拉帶拽地停下腳步,直喘粗氣:「跟大夫沒關係跟誰有關係?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呢,這個醫院的大夫,從她來了就歧視她,一直找她彆扭!現在出了人命了,你還攔著我!」

「你有沒有良心啊!就算真是大夫罵她,能把一個人罵死嗎?你有點兒理智好不好!是你這邊工程出了事兒,讓她覺得失去了生活的保障!她沒辦法了才走的絕路!」鄭燕華瞪著他,衝他高聲道。

祁大偉揮著手嚷:「我離婚協議都給她看了,該說的話我也都說了,我在公安局接受調查的詳細情況她又不知道,她憑什麼覺得失去生活保障!我的事不是讓趙秘書給她……」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麼,跌足道,「哎喲!那姓趙的跟她說什麼了……」說著懊惱地搖著頭,蹲在地上,「就算她怕我這事兒損失大,一蹶不振,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還好幾處房子呢,怎麼著也比普通工薪階層強多了吧?還能沒有養活她和孩子的錢?!」

鄭燕華無語地看著他,抬頭對警察道:「我在這兒守著他,你們……能不能讓我陪他待會兒。」兩位警察點點頭,退到了遠處。

鄭燕華陪祁大偉在台階上坐下,歎了口氣道:「她也沒什麼大見識,更未見得知道你所有的家底。再說了,這不是……孩子不是那麼健康,檢查出了問題,她更怕你撒手不管……兩邊兒加在一起了,她才……覺得什麼都完了,扛不住了。」

「就算知道孩子出了問題,那……那也得治啊!我能白手起家到身家上億,還能就過不去眼前這個坎兒?我賺錢,她伺候孩子不就行了,有什麼呀至於不活了?!」祁大偉連連頓足。

「事兒出了你能說這話,當時呢?誰敢相信你?」鄭燕華不待他辯解,接著道,「五年前寧寧確診白血病的時候,你當時怎麼跟我說的?是和我一起扛嗎?你是想趁著我們能生,讓我趕緊再懷一個,而我只想全力給寧寧治病,堅決不同意在這個時候再分一絲一毫的精力到別的事情上。之後你就把我們母子丟在加拿大,自己回了國,找到了柳靈好再跟你生一個。當她二十八周B超發現孩子畸形的時候,有我這個前車之鑒,你覺得她會怎麼想?她能相信你會跟她一起撫養一個可能終生殘疾的孩子嗎?如果你真的因為這起官司傾家蕩產了,她對你可能是一個更大的負擔,你能接著她?大偉啊,我是知道你的,你是自私了點兒,但也不算真無情無義的人,再怎麼著也不會扔下自己的親生骨肉不給治病。可是之前你幹的事兒,換了誰,誰能有信心相信你一定不拋棄妻子?」

祁大偉低下了頭。在鄭燕華面前,這件事他永遠無可辯駁。他原先的暴怒此時已經完全退去,只留一臉的沮喪悲傷,半晌才抱著頭道:「那她也不能瞎猜啊,等我幾天不行啊,糊塗……」

「產後本來就是最容易抑鬱的時期,你也知道,她不是個堅強的人。」鄭燕華吁口氣。祁大偉愣了半天,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鄭燕華一把把他的手按住:「你幹什麼呀!耍渾!」祁大偉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鄭燕華歎息道:「這會兒你就多想想孩子吧,他第一期手術非常成功,預後全部康復的可能,已經有百分之八十了,但是後面的一年,要有人小心地陪護。祁大偉,寧寧永遠有我,但這個孩子,他只有你了。去看看他吧。」

祁大偉點點頭起身,鄭燕華跟他一起向醫院走去。

仁合醫院內最大的會議室裡,坐了滿滿的人,首位的是五十多歲的衛生局副局長趙重光,他旁邊是仁合醫科大學校長梁思進。他們的下首,依次坐著仁合醫院書記、楊帆和另一位副院長,另外還有急診科主任鍾西北,婦產科主任陳景平、副主任房方、護士長,以及重症科主任。

趙重光嚴肅地道:「自古以來,醫生一直秉承著一個職業精神,不管你面對的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他們在醫生面前只有一個身份——病人。作為醫生,我們沒有權力對病人做道德審判,對他們區別對待。現在網絡上已經在瘋傳,說我們仁合醫院的醫生,羞辱病人,把人逼死了,就是因為她道德有污點,是一個第三者,你們怎麼解釋?」

楊帆低頭沉吟不語,鍾西北看他是這個狀態,一扶桌子站起來道:「趙副局長,我是急診科領導,我來說明一下。羞辱病人的說法並非事實,這件事發生在急診,當時她男人的原配夫人拿著雞蛋要去打她,我們的大夫為了保護她,還被砸了一身。這個過程急診醫護都看見了,好多病人也都在場,都可以證明。」

趙重光不解地問:「我說的不僅是急診的事情,網絡上還有張照片——醫生跟這個柳靈的家屬起了衝突,這又是怎麼回事?」

鍾西北濃眉一擰,道:「這件事純屬巧合,柳靈和她前夫的女兒,都在我們醫院就診,孩子認出了她媽媽,孩子的奶奶就拉著陸晨曦去證實,柳靈又不想認孩子……哎呀,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了,總之孩子的奶奶一直在場,她都可以證明。」

「既然是這樣,你們為什麼不在醫院的官方渠道上回應?這些事情經過網絡上的炒作,已經鬧起來了,好多媒體也都在質問我們,現在已經很被動了。」趙重光不滿地道。

楊帆終於開口:「這件事情涉及病人的家庭情況,屬於個人隱私,即使公佈,也要隱去很多重要的信息,不能說得太清楚。所以我只能說,一切都在調查當中,但這樣確實沒辦法安撫情緒。」

眾人聽著直搖頭。

梁思進神情嚴肅,皺皺眉頭道:「即使陰差陽錯是事實,但是這個陸晨曦,一意孤行也是事實吧!患者產後激素水平不穩定,這個產婦又情況特殊,這些她應該都知道,卻完全不考慮患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味施壓!為什麼不多給患者一點時間?為什麼不等患者家屬來做決定呢?」

鍾西北有些著急地解釋:「兩千克不到的孩子,有食管、氣管漏,一旦吸入性肺炎發生,原本五成的治癒可能,就降低到一成啊。」

趙重光聽了這話就不太高興了,道:「四十八小時之內手術,都是可接受的,又有專業的NICU護理,怎麼就不能再等等呢?是,越早做併發症可能越小,但這只是概率!」他說著激動起來,叩叩桌子道,「更過分的是,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對她停職調查?她居然還在負責孩子的治療?」

陳景平靜靜地回答:「因為她專業最強,對孩子病情最瞭解。」

「專業強就是不信任孩子母親的理由嗎,就可以武斷嗎?」梁思進責問。

陳景平不為所動,坦然道:「柳靈曾經不認前夫的女兒,又表示過想放棄治療新生兒,我們怎麼相信她對這個孩子還有愛,她願意為孩子負起生命的責任!現在出事了,都說她是受害者,那如果她不出事,而這個孩子因為她不同意治療而過世了,現在是不是又要考問我們,為什麼不去救孩子呢?」

梁思進和趙重光被她一席話說得不知如何回答。兩人對視一下,梁思進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母親能否對孩子負責任,作為一個醫生,因為患者背景,影響了治療和與患者的交流,這就是不專業。」

陳景平抬頭直視著他:「在座的少說都當了二十年的大夫,誰能一直保持絕對『專業』?我不是說我們沒有錯,只是這麼多年來,沒有任何一個臨床大夫,能夠不犯任何錯。」

「錯分大小,這個錯的結果是院內自殺!我們做臨床的可以理解,她是為救人犯錯,家屬呢?社會呢?媒體呢?你們也太大膽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還不停她的職,至少不能再讓她負責這個孩子的治療了!」梁思進激動地說。

陳景平長歎一口氣,向來嚴厲的面容也浮現一絲迷惘倦意。她沉聲道:「自殺的……救不過來了,臨床大夫,管不了政策、管不了輿論,其實也管不了生死……」她把聽診器拿在手裡,手指劃過聽診器的鏡面,緩緩地道,「能管得了的,就是盡力治病。我們現在只有盡全力治這個孩子,給他安排最好的、最瞭解他的大夫。但盡人事,各憑天命吧。」

全場陷入沉默,許久,趙重光開口道:「你們臨床治病,可以『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但這件事的解決上,不能用這八個字來服眾啊。陸晨曦是因為救孩子心切,忽略了柳靈的精神狀態,這個說法家屬和社會能否接受,很難說。我就是處分了你們在座的所有人,能解決問題嗎?」他說到此,聽到敲門聲響,他停下來問:「哪位?」傅博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是我,傅博文。」

在場的人都愣了下,梁思進沖周圍道:「老傅雖然病休,畢竟還沒有卸任,我通知他來的。」

除了主位上的人,大家都站起來,有人趕緊打開門,大家紛紛叫道:「傅院長。」

傅博文走進門,停住,對大家道:「趙副局長,梁校長,大家都到了啊,我還請了一個人來。」

楊帆等眾人一愣,傅博文讓開身,一位七十來歲的高瘦老人,拎著一隻老式公文包,緩步走進會議室。主位上的兩位領導一見,和眾人一樣都是立刻起身問候:「修老。」他正是仁合醫院的老院長修敏齊。

修敏齊微笑著跟大家點頭:「大家好,好久不見。」兩位領導想把主位讓出來,修敏齊擺擺手道:「我聽聽就好,就坐這裡吧。」說罷他在傅博文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把包擱在身邊。

梁思進和趙重光對視了一眼,看向修敏齊。

修敏齊神態平靜。傅博文道:「很抱歉,我們兩個來晚了,能不能請楊院長把大致的情況跟修老匯報一下?」

楊帆一聽馬上坐正了身子:「那我簡要說一下吧。」

修敏齊微笑著點點頭。

楊帆把事件經過陳述一遍,最後道:「柳靈的新生兒,現在NICU二十四小時監護,恢復得還不錯,大體情況就是這樣。」

趙重光看了一下修敏齊:「這件事情,修老和傅院長都清楚了吧?」

兩人點點頭。

趙重光接著說:「作為臨床的職責,當然能管的就是治病,現在我也要說,我作為管理人員,能管的就是制度。每個臨床醫生,都要在遵守制度的前提下治病。現在我要問,陸晨曦作為急診大夫,為什麼會成了一個嬰兒食道問題的主管大夫,她在與家屬溝通的時候,怎麼會有決定權的?」

楊帆聽到這兒起身開口道:「這一點,陸晨曦並沒有違反制度。我們有完善的病歷和記錄證明,柳靈母子的負責大夫,不是陸晨曦,是莊恕教授。」

傅博文聽到這話看向楊帆。

楊帆繼續向領導匯報:「前不久,心胸外科大夫陸晨曦調入急診,我在工作上就特別倚重莊大夫,他負責的患者,我從不過問干涉,這也是我的失誤。沒想到啊,莊大夫雖然醫術出眾,但外籍專家對中國國情和制度都不瞭解,他水平再高,也難免『水土不服』。」

趙重光輕敲桌子提醒:「說重點。」

「是這樣,美國的保險制度,對新生兒畸形的相關治療、護理是全免費的,父母不用發愁賬單。一個美國大夫,不會想到護理一個一年內需要兩次手術的低重兒,對柳靈這個單身母親的壓力是巨大的。他要求陸晨曦說服柳靈,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給孩子手術,是出於對孩子的最佳考慮,卻忽略了中國的單身母親需要面對的很多問題。」楊帆說完,梁思進和趙重光略沉吟了一下,趙重光道:「這麼說來,倒是可以理解啊。」

梁思進也點了點頭。

楊帆略鬆了口氣,卻見傅博文緊繃著嘴唇,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楊帆繼續說道:「莊教授是我從美國請來的,他的失誤我也難辭其咎。會議結束後,我會盡快向領導遞交調查報告,做出書面解釋。」

「嗯,你先別忙著自我批評,即使莊教授是外聘專家,出現這樣的失誤,你們院裡也要對他嚴肅處理。」趙重光道。

「是,事情發展成這樣,莊教授也深感內疚。他請求辭去所有管理職務,願意面對媒體道歉。但是,他要求和陸晨曦一起,對這個孩子負責到底,畢竟還有後續的手術嘛。」楊帆頷首,說道。

梁思進與趙重光聽到這裡才連連點頭,梁思進隨之道:「這也給我們敲響了一記警鐘——與外籍專家合作時的責權問題。現在各個醫院聘任的外籍專家也越來越多了,你們把這個也作為討論專題,盡快給出報告吧。」

楊帆應了句:「明白了。」終於放下心來。不料傅博文此時突然開口:「這件事,真的該莊教授負主要責任麼?」他這一言既出,在座眾人都不說話了,楊帆的臉色有點不好看。

傅博文沒有看旁人,清晰地說道:「對於合作的外籍專家,需要考慮他們不瞭解中國制度和國情的問題,這沒有錯,但說莊教授不瞭解中國的國情制度,我不同意。他回國的當天,就把最新出台的醫療保險制度及具體條文,搞得清清楚楚,用於解決農村患者的切實問題,誰能說他不瞭解中國的國情制度呢?」

楊帆的臉沉了下來,他看了眼傅博文,努力琢磨他此番突然發難的理由和用意——難道是他們背後連在一起,想要擺自己一道?!

這時傅博文已經繼續說道:「剛才我講過的,只是莊教授經手的一個病歷。大家都看得出,莊教授在工作中考慮周全,瞭解社會實際情況,重視每個患者的具體需求和承受力。現在討論與外籍專家的合作注意事項,有意義,但是以他為例,來說明外籍專家不合中國國情,我不能接受。」

會議室裡眾人聽得面面相覷,趙重光臉色難看,望向楊帆,楊帆不得不向傅博文道:「傅院長講的,是根據之前莊教授工作經驗的推測,但是現在這件事情,有病案、簽字、莊教授的親口表述為依據。我也很驚訝他這一次的武斷,但是證據在此,我只能尊重事實。」

傅博文看著他搖搖頭:「莊教授愛惜人才,怕陸晨曦因為這次事件,承擔過重的處罰,這我理解,但是我不提倡。因為我相信,仁合醫院承擔得起自己的錯誤,也保護得了仁合大夫治病的權利。」他轉向趙重光,說道,「我已經以院長的名義通知所有媒體,一小時之後召開情況通報會,我會親自向社會做出解釋。」

聽到媒體情況通報會,趙重光有點措手不及,趕緊說:「傅院長,這樣做恐怕不合適……」

傅博文抬手制止他:「這次事件是個悲劇,悲劇的主要原因不在醫務人員身上,但是沒能阻止悲劇在仁合發生,我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責任在於我的失職。我作為院長管理不善,作為導師沒能在教學中要求大夫重視對病人的心理疏導和人文關懷。」

梁思進也按捺不住了,道:「老傅你不要激動,對媒體公開這樣講,不妥啊……陸晨曦是個好大夫,我們只是要解決問題,修老,您說呢?」

修敏齊這時平淡地開口道:「我同意傅博文的提議,必要的話,我可以和他一起去對媒體解釋。」

梁思進和趙重光為難地低語了幾句,終於,趙重光來做決定性地發言:「這樣吧,如果你們能跟媒體澄清誤會,獲得家屬的諒解,我們當然希望留住一個優秀的大夫,不過處分還是要給的,你的意見呢,楊副院長?」

楊帆聲音乾澀地道:「我的意見是,批評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留院查看一年、停職一個月、記過處分,扣發半年獎金,領導們覺得呢?」

梁思進和趙重光點點頭:「嗯,就這麼處理吧,只是媒體那邊,楊副院長,還是要注意溝通方式,還要……」

傅博文打斷了趙重光的話:「媒體方面我可以負責解釋,謝謝梁校長和趙局長。停職一個月我認為合理,不過在停職之前,陸晨曦需要給一個小病人做完手術。」

梁思進一聽,立即皺眉:「老傅,你這就說不過去了。什麼病人非得在這個節骨眼上手術?還非得讓她做?」

傅博文從自己的座位邊拿過一個牛皮紙袋,道:「現在,我給大家介紹林森這個小病人的情況。」他走到會議室內一旁的片牆跟前,打亮牆燈,打開牛皮紙袋,抽出其中的片子,一邊放一邊開始陳述:「病人林森,七歲,因高處墜落傷收入院,體檢和調查既往病歷,發現他患有胸腺瘤……」

陸晨曦此時縮成一團躺在家裡的床上,眼神空洞。

廚房裡傳來搾汁的聲響。她皺了皺眉,拉起被子,想要繼續睡下去——她不想起來,只想一直睡到接到電話通知,告訴她處理結果的時候。

但是門外傳來了莊恕的聲音,他在廚房喊:「晨曦,你起了沒有,出來給我幫把手!」

陸晨曦只得爬起來,推開門,蓬亂著頭髮走到廚房門口問:「需要我幹嗎?」

莊恕一邊打蛋一邊說:「我要做個omelette,蘑菇番茄都切好了,再幫我切半顆洋蔥。」

陸晨曦無奈地走到料理台前,拿起菜刀開始切洋蔥,莊恕表示滿意:「切好了放盤子裡,和我剛才切的番茄蘑菇丁混一起……」他說著話,開大火,再融了半塊黃油,倒入蛋液,嘩啦一聲,油煙騰起,香氣溢開,多日不用的纖塵不染冷冰冰的廚房,突然溢滿了煙火氣。

陸晨曦眼裡有點熱,她將切好的洋蔥端過去,和番茄蘑菇丁、芝士碎混在一起,恰恰在莊恕伸手要材料的時候遞了過去,莊恕把材料倒進正在凝結的蛋汁裡,笑道:「咱倆這個配合像手術台上一樣默契啊。」

陸晨曦苦笑:「這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跟你在手術台上配合了。」

莊恕沒立刻回答,待omelette煎好,和打的豆漿、切好的水果一併端上桌,兩個人一起坐下來,才開口道:「這次院裡會對你有一些處分,原本正在審批的副高職稱,會撤下來。」

陸晨曦的筷子停住了,怔了怔道:「如果只是撤職稱就好了。」

莊恕繼續說:「這個孩子的治療,可能還會由我們負責。」

陸晨曦抬頭看著他,不可置信地說道:「還由我們負責,可能嗎?」

莊恕點頭:「有可能,你是這方面最好的專家,又是手術大夫,你來主負責,我協助你。」

「院裡能同意嗎?」陸晨曦不太相信。

「我去跟楊主任談過了,基於對病人負責的原則,表明了我的態度。」莊恕聲音平靜。

陸晨曦看了他一會兒,明白過來,問:「你替我擔了主要責任,對不對?」

莊恕也沒有否認,點點頭:「你已經離開心胸外科了,回來做手術接受的是我的邀請,從程序上來講,你不應該承擔主要責任。」

「你沒有必要這麼做,誰都知道,這是我的責任。」陸晨曦立刻低頭道。

莊恕卻坦然回答說:「是兩個人的責任。我擔下來,只是免除管理職務,還有在心胸外科的話語權,暫停我的學術講座。這件事的後果,我擔得起,你擔不起。」

陸晨曦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

莊恕等了她一會兒,微微一笑:「還不錯,沒有跳起來指著我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我不幹了!』。」

陸晨曦把手裡的筷子放到碗上,不說話了。莊恕遞了豆漿給她,說道:「你不反對,我就當你是同意了。同意了,後面的事情,就要配合。」他從包裡拿出一沓手術資料:「小林森的手術很快就要做了,我希望由你來主刀。」

陸晨曦望著他:「可是……你這麼做,楊帆還有其他的領導,他們能接受嗎?」

「我只能提出建議,上級領導能不能接受,還在開會討論。在沒接到正式通知之前,就有各種可能。我們能做到的,只有等待。而你的任務,是要做好給林森手術的準備。」莊恕平和地說。

陸晨曦蹙眉,有些沮喪地道:「我的腦子現在很亂,我怕我沒法靜下心來做手術,也看不下去這些資料。」

「你必須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已經發生的,結果無法改變,但是還有很多事,沒有定論。不能等到機會真的來了,你把握不住。對著不明確的未來,往前走特別艱難。」莊恕沉聲道,「可是,你如果不想停下來,就必須咬牙鎮定地走下去。」

陸晨曦沉了口氣,把碗推到一邊,翻開資料。

莊恕則埋頭開始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