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外科風雲 > 第10章 院長作假 >

第10章 院長作假

陸晨曦家的客廳裡,電視機開著,屏幕上放的是動畫片《花仙子》,被困懸崖的小蓓正在對著花瓣催動花鑰匙,花鑰匙發出光芒,本來穿著紅裙子的小蓓換上了跳傘裝備,懷抱一狗一貓安全降落。

屏幕對面的長沙發上,陳紹聰睡得死沉,打著呼嚕;陸晨曦看得投入,吃得開心。她腳架在茶几上,薯片渣掉了一身,嘴裡還在嚼著。

鑰匙開門的聲音響過,陸晨曦扭頭看去,見莊恕走進來,陸晨曦猛然想到自己的「約法三章」,趕緊把手中的薯片塞進嘴裡,把腳放下來,抖抖身上的渣坐好,問道:「回來這麼晚?又接新病人了?」

莊恕搖頭,含混地答了句:「沒有,查了點兒資料。」他走過來坐在陸晨曦身邊,順手拿過她手裡的薯片,邊吃邊問:「這是多少年前的片子了?我上小學的時候,院裡的小女孩都湊一起看這片子,你怎麼想起來看它了?」

「看著玩兒唄,這是我二十三歲生日的時候,前男友送我的生日禮物。」

莊恕訝然:「二十三歲?」

「嗯,大五,臨床實習呢。我跟他死磕了五年,那會兒成了班裡最佳的手術搭檔。當時我很奇怪他為什麼送我這個,看動畫片我更喜歡《機器貓》。」陸晨曦的聲音裡充滿懷想。

莊恕笑了:「就是,有個大口袋什麼好東西都能掏出來,那多好玩。」

屏幕上,小蓓帶著小貓小狗的背影走遠,李嘉文出現,把一包花種交給小蓓的朋友。

陸晨曦一笑接著說道:「過生日那天,我們倆一起看這個,那會兒我才發現,這原來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一個善良的小姑娘帶著夢想闖蕩世界,她的身後,一直有個男人遠遠地跟著,給她空間成長,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候默默幫助她。」

莊恕笑問:「他是告訴你,這是他想給你的愛情嗎?」

「他可什麼都沒說,但是看到最後,小蓓走過的路都被李嘉文播上了不同的花……我哭了,他拉了我的手。」陸晨曦的聲音難得的溫柔。

莊恕點點頭,唇邊依然帶著笑。

陸晨曦捶了他一下,聲音也恢復了正常:「笑什麼笑啊!哎,是不是只有跟男人在一起看這種片子,才有這感覺?後來我自己看,找不回來了。」

莊恕看看旁邊:「所以你就拉著他一起看?」兩人看了一眼陳紹聰,那廝還在呼呼大睡。

陸晨曦嫌棄地說:「他不算。」

電視屏幕裡片尾音樂響起來,看著坐在鮮花車上沿著七彩橋回到人間的李嘉文和小蓓,莊恕感慨道:「看來現實沒像這個動畫片那麼完美啊。」

陸晨曦苦笑:「後來我們談了幾年戀愛,遇到現實的困難,他不但放棄了我,也放棄了我們原本要一起走的路。」

「那你今天怎麼把這片子翻出來了?想回頭了?」

陸晨曦自然地道:「嗯……不可能了,就是白天碰見他了。」她伸手去拿莊恕手裡的薯片,發現沒了,喪氣地說:「哎喲,最後一包了。」

「半夜不睡覺吃薯片,長胖還毀皮膚,以後遇到李嘉文,小蓓已經變成胖大媽了。」莊恕微笑。

陸晨曦哼一聲:「李嘉文才不會只看臉呢。」

「當然不只看臉,還要看身材。」莊恕補上去。

陸晨曦永遠被莊恕噎得沒話說,只能道:「你們這些膚淺的男人。」

莊恕坦然:「你們女人不是嗎?李嘉文要是不長這麼帥,早被當成跟蹤狂了。」

「你這人……算了不跟你說,看著跟個君子似的,其實腹黑得很。」陸晨曦說不過,揮揮手。

莊恕笑了:「我這就叫腹黑了?你這性格,不應該當大夫,應該去當警察。」

「當警察我就能由著性子來了,看誰不順眼就抓誰?當警察比當大夫要遵守的法律法規多多了。」陸晨曦一哂。

莊恕讚揚道:「呵,有這個認識,長進了。」

陸晨曦沒好氣:「都是聽你說的,你教得好。」

「那你為什麼當醫生?小時候打針的時候恨上大夫了?長大了也要拿針扎別人?」莊恕調侃地問。陸晨曦氣得站起來轉圈兒恨恨地道:「你這人怎麼這麼黑暗啊!說你腹黑你還沒完沒了了!」

莊恕笑著:「那是為什麼?」

陸晨曦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小時看過一部電影——《人到中年》,潘虹老師演的。」

「那個片子我也看過,只記得醫生苦,沒完沒了的手術。你看了那部片子嚮往做大夫,太有覺悟了。」

陸晨曦撇撇嘴,道:「我那會兒還小,哪知道苦不苦啊,就覺得……這女大夫可真好看啊……」莊恕笑了:「還是看臉。」陸晨曦把陳紹聰腦袋下的枕頭一把抽出來要砸他。莊恕趕快抵擋,求饒道:「算了算了,我承認,潘老師演得好,演得好。」

陳紹聰被驚醒,咋呼道:「哎喲!你倆打就打唄,搶我的枕頭幹嗎呀。」說著坐起來迷迷糊糊地找茶几上的薯片袋子,發現空了,沮喪地說,「陸晨曦,你不會把所有的薯片都吃了吧?」

陸晨曦白他一眼:「本來就只剩最後一包。」

「不會吧……我做夢夢見吃紅燒肉……我去泡個紅燒牛肉麵吧。」陳紹聰跳起來,衝向櫃子,拉出一箱碗麵。

莊恕驚訝地搖頭:「你們是不是只吃垃圾食品啊?泡麵和薯片成箱地買?」

陳紹聰淡定地接過話頭,道:「這話我媽也常說,但是我媽說完就給我做……」

陸晨曦看著莊恕,跟著補充一句:「我媽也是。」

莊恕看著兩人,無奈地問:「冰箱裡有什麼呀?」

陸晨曦和陳紹聰笑了起來,開始衝向冰箱翻找原料。

莊恕認命地把他們找出來的食材檢視一番,做了個分工,自己刀工熟練地開始切著肉絲,不多時一長條裡脊完全切好,條條長短粗細均勻,他側頭去要陸晨曦切的蔥姜蒜,問:「好了嗎?」

「馬上就好。」陸晨曦說著把一瓣蒜一分為二。

莊恕搖搖頭,拿過陸晨曦用的菜刀,修補她切得很厚的姜絲和蒜片,繼續開始嘲諷模式:「哎呀,這就是好了?你還仁合心胸外科專家呢,什麼刀工。」

「我平時切的又不是菜!」陸晨曦不服。「早說啊,讓你切肉,本行。」莊恕扔過來一句。陸晨曦被氣樂了:「嘿,你這人真是白長一張好人臉了。不但腹黑,而且毒舌。」

莊恕一笑,問:「你美麗女醫生的夢想什麼時候破滅的?」

「還什麼時候?第一天!」陸晨曦大聲道。

「這麼快?」

「那天進臨床,在急診,一個自殺的女孩,高考沒考上,家裡不讓她繼續考了,她吃了老鼠藥……我給她催吐,沒放好體位,吐了我一頭一身。當時其他大夫、護士都忙著,我沒法走,只能堅持給她催吐。後來去洗澡的時候,浴室裡的人都躲著我。」陸晨曦講起當初的慘痛經歷,雖然如今看來已經完全不算什麼,但對於當初的她,真是對醫生這份工作從感官上有了實際的感受。

莊恕問:「人救過來了嗎?」

陸晨曦驕傲地說:「救過來了呀。後來當老師了,去年還生了個兒子呢。」

莊恕微笑:「你真幸運,第一個患者完全康復了。」

「你呢?」

莊恕把醃漬好的肉放在一邊,把掛面往開水裡下,打燃另一個灶火,一邊熱炒鍋一邊道:「我管床的第一個病人,車禍重傷,我陪了他二十七天,最終還是我宣佈的死亡。去年他母親去世了,也是我的病人,她臨終前對我說,她很幸福,可以和兒子團聚了。」

陸晨曦看著他,莊恕笑笑:「其實我一直覺得,做醫生最重要的,就是始終不被能死亡打垮。」陸晨曦歎了一口氣。莊恕平靜地道:「去把陳紹聰擇好的扁豆拿來吧,可以下鍋了。」

陸晨曦走過去,看到茶几上放著只擇了一小半的扁豆,陳紹聰躺在沙發上又睡著了。陸晨曦伸腿踢踢他:「豬啊你,讓你擇菜你又睡覺,一會兒你別吃了。」

陳紹聰努力睜開眼,又翻了個身,抱住枕頭嘟囔:「我可以吃純肉的,不帶菜。」

這會兒莊恕在廚房喊:「扁豆好了嗎?」

陸晨曦無奈,端起只擇了一小半的扁豆,走進廚房。

陳紹聰閉著眼睛咂咂嘴不忘叮囑道:「給我多擱點兒香油啊。」

莊恕手藝不壞,一道扁豆肉絲面大晚上的聞起來香飄四海,陳紹聰立馬就醒了,精神百倍地跳起來,三人齊刷刷地坐在餐桌前吃麵。

陳紹聰往自己碗裡猛加香油,陸晨曦忙不迭地攔著他,讓他別糟蹋了面這麼好的味道。

莊恕一邊倒胡椒一邊看著那兩人胡鬧,胡椒倒多了,嗆得自己打了個噴嚏。

三人一邊吃著一邊鬧,一鍋麵吃得湯都不剩。

臨近中午。

心胸外科的走廊,病房門突然打開,護工阿姨衝出來邊跑邊喊:「護士!護士!2床暈過去了!快來看一下!」

同時護士台急救鈴響,值班護士立刻抓起血壓計朝病房衝過去。

莊恕從辦公室拉開門疾步走出,問跑過的護士:「怎麼回事?」

護士一邊跑過一邊回答:「2床徐芳因剛暈過去了。」

莊恕趕緊跟著跑去。

護士把一劑針劑注入徐芳因的輸液瓶,莊恕看了眼床頭的監護儀器,見數據在漸漸恢復正常數值,他彎腰聽了徐芳因的肺呼吸音,眼睛依然看著監護儀器。他身後是方志偉正在寫醫囑,低聲交代護士:「心律、血壓已經恢復了,問題不大,加查一個血生化,一個GFR(腎小球濾過率),一小時之後做心電圖。」

莊恕直起身問方志偉:「患者女兒不在嗎?」

「剛給她打過電話,她去陵園了,馬上趕回來。」方志偉道。

莊恕點頭,吩咐護士:「觀察半小時,我再來看一次。」護工趕緊迎上來問:「莊大夫,這個病人沒事兒吧?」莊恕解釋道:「她剛才是情緒過分激動,血壓驟升,現在基本穩定了。」護工這才放了心。

莊恕蹙眉問:「她情況一直很穩定啊,怎麼會這樣的?」

「今天她丈夫下葬,都沒敢告訴她。剛才她說躺了這麼多天,都與世隔絕了,想看看電視,我就給她打開了。」

莊恕聽了後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意外地在屏幕上看到記者正在向傅博文提問——「剛才傅院長給我們講解了肺移植過程中最危險的部分。那麼請問傅院長,在這次手術中,您有沒有遇到這樣的突發情況?您又是怎麼面對的呢?」記者如是問。

屏幕上傅博文微笑著說:「突發情況不是每次手術都有,但一帆風順也是不可能的。比如這位患者COPD多年,支氣管擴張嚴重,彈性降低,肺動脈硬化,這些都對吻合增加了難度……」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微笑著抬起頭來,接著道,「中間也失敗了幾次,歷時比較長,不過……我還是堅持完成了。」

莊恕冷冷地看著電視。心中閃回手術過程中真實的場景——傅博文堅持著再次將持針器伸向一根血管,持針器顫抖著,那樣顫抖的幅度和頻率,不可能完成手術,甚至可能帶來危險……就在持針器抖動著即將接觸血管時,他伸出夾子穩穩地將傅博文手中的持針器鉗住。

傅博文握著鑷子和持針器的手,又抖了抖,終於開始一點點地往後退,莊恕的夾子緩緩鬆開。

傅博文的持針器慢慢轉向一邊,終於,手顫抖著一鬆,持針器光的一聲掉落在彎盤裡。傅博文退出了手術的核心部分。

而眼前電視裡的傅博文繼續講道:「我希望徐芳因能夠順利康復,這也是她先生葛樹新的心願。」接著是記者一臉感動地說:「分開多年的夫妻,兩人只有一個生存的希望。為了把兩個生命融合在一起,作為目前中國肺移植的領軍人物傅博文院長,推後了出國訪問等工作,親自為他們進行手術。這台肺移植手術驚心動魄,又精彩異常,它承載了一個家庭,一對分離半生的夫妻的希望,我們感謝傅院長用精湛的醫術延續了病人的生命。」

莊恕聽著,臉上表情冰冷,呼吸稍稍有點急促。

病房裡除了電視的聲音,分外安靜,全都陷入了沉默。莊恕感覺到了,緩緩轉頭,見病房裡除了昏迷狀態的徐芳因,所有人都用矛盾的目光看著他。

莊恕抬手把電視關掉,手裡的遙控器往旁邊一丟,冷冷地說道:「這個頻道以後不要在病區播放了,病人情況還不穩定,她受不了這個刺激。」他說完後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急診科,陸晨曦正在護士台前簽字,方志偉匆匆走來,從陸晨曦身後抽走她手上的筆,沒等她反應過來,用胳膊架起她就走。

陸晨曦叫道:「抽什麼風啊,我字還沒簽完呢。」

方志偉道:「什麼都別問,跟我來。」他把陸晨曦拉到僻靜處,滿臉嚴肅地說,「有一件事,你必須得知道,可是我又糾結該不該跟你說。」

陸晨曦踹了他一腳,問:「什麼情況?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我說了你肯定會罵我,但是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方志偉糾結地抓頭。

陸晨曦瞪著他:「愛上我了,要向我表白?」

方志偉苦笑:「……老大,我有女朋友,沒有我也不敢找你。」

陸晨曦不耐煩:「煩死了你!不說我走了。」方志偉一邊拽她,一邊趕緊起話頭:「回來回來……我聽說,徐芳因的肺移植手術,不是傅院長做的。」

陸晨曦愣了:「你胡說什麼啊!」

「據說真正主刀手術的人,是莊恕。」

「不可能吧……」陸晨曦震驚地說。

方志偉道:「今天查房的時候,徐芳因突然昏迷,我跟著莊大夫去搶救。當時電視裡正放著傅院長的採訪,講肺移植手術是怎麼做的,莊大夫當時臉色很難看,說不要再讓家屬看這個頻道了。」

「那是因為不想讓徐芳因知道她丈夫的事情,怕她情緒激動,這很正常啊。」

「那也不至於發那麼大火吧?後來我就去問當時參與手術的劉大夫,他跟我說……」此時一個護士路過,方志偉立刻小心地閉嘴。等護士走遠,陸晨曦著急地問:「他說什麼?」

「他說傅院長,關鍵時刻掉鏈子了,是莊大夫救場。還說……還說楊主任早知道傅院長不行,才去找莊大夫,把你換下來,名義上是做助手,其實是給傅院長留面子。結果傅院長在記者面前把榮譽全攬到自己身上,搞得莊大夫很不高興。」方志偉越說聲音越低。

陸晨曦怒道:「這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方志偉沒聽懂,疑惑地問:「你說哪個是胡說八道?傅院長不是主刀,還是莊大夫對傅院長不滿?」

「都是!傅老師才不會這麼沽名釣譽呢,莊大夫也是實事求是的人,不會造謠誣蔑的,肯定是楊帆散佈謠言。」陸晨曦生氣地說。

「嗨,就知道說了你也不信,算了,當我沒說啊。」方志偉歎氣。

陸晨曦鄙視地盯著他:「這麼弱智的謠言你信啊?」

方志偉無可奈何地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劉大夫沒理由騙我啊,況且,莊大夫當時的狀態確實有點不對,這我是親眼看見的。」

陸晨曦吸了口氣,平了平胸口的氣,開始回憶……想起在心胸外科看片室,莊恕趕來替換陸晨曦,傅博文的反應——他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把她趕出了手術室。接著想起她問莊恕:「手術中,出現什麼要傅老師和您一起解決的難題了嗎?」莊恕一臉平靜地說:「沒有要我和傅院長一起解決的問題。」難道,難道他的意思是,沒有需要「一起」解決的難題,因為真相是他獨自解決了!

隨即,她卻又想起了昨晚看了三分鐘的傅博文采訪畫面。傅老師如果不是自己獨立完成,又怎麼會接受採訪?她搖搖頭,心道,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在裡面,問問清楚不就好了。

陸晨曦回過神來,沖方志偉道:「這件事,不許再跟別人說,知道嗎!」

方志偉為難地說:「不用我說,全世界都傳開了。」

陸晨曦拔腿就走:「我找莊恕去。」

方志偉追在後面壓低聲音喊:「哎老大!別說是我說的啊!」

莊恕從病房回到自己辦公室,聲音略重地摔上門,剛要坐下,傳來了敲門聲。

莊恕壓抑地問:「誰?」

楚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莊教授,17床醫囑我想給您看一下。」

「劉長河管床,給他看。」

「還有院辦轉過來的,對我這件事的處理意見,還有我的檢查……」

「給科辦,存檔。」

楚珺卻還沒有走開,輕聲道:「我還有點兒……私事。」

莊恕吐了一口氣道:「進來吧。」

楚珺打開門衝著莊恕道:「我是來感謝您的。」

「謝我?謝我什麼?」

楚珺道:「我以為,我惹了禍,再也不能繼續在這兒進修了,謝謝您幫我。」

莊恕聲音冷淡:「你已經謝過了,而且我也說過,這不是原則性錯誤,以後小心就是了。還有,最先替你跟上級、家屬申訴的,也不是我,是陸大夫,要謝你也應該去謝她。」

楚珺點頭:「嗯,我也有點沒想到,沒想到她能幫我。」

「好了,快去工作吧,你還有不少事情呢。」莊恕實在有些心緒煩亂。

楚珺有些扭捏,站著沒動。

莊恕耐著性子問:「還有事兒嗎?」

「我有點東西,您能看一下嗎?」楚珺期待地問,得到首肯後,她從文件下面拿上來她的畫本。

莊恕有點煩:「楚珺,上班時間不要搞這些東西。」

楚珺趕緊說:「您別罵我,我是在下班的時候,給您和那個在ICU的孩子畫的。」

莊恕看了看她,有點過意不去地道:「又要值班,又要學習,還有時間畫畫,你都不睡覺嗎?」

楚珺來了勁,笑得平素收斂的清麗眉目都生動起來:「只要有想畫的東西,我就睡不著覺,必須畫出來才能踏實。」

莊恕笑笑:「這應該叫創作衝動。」他伸出手接過畫本,翻看著楚珺畫的三組四格漫畫。

楚珺柔聲道:「我昨天看到您在跟林森說話,聽您把他當小孩哄,他卻跟大人似的把您頂得不知所措,我覺得好好玩兒,就把這個場面畫下來了。這些畫您可以送給他,我覺得他會喜歡呢。」

莊恕翻看著畫,上面是略帶誇張的大頭小人兒:裝著小大人樣子,卻處處透著童真的小林森和被林森「懟」得無可奈何地摸著頭髮的自己……他不由得笑出來,點點頭:「畫得真好,觀察力非常強,你在這方面有天分啊!我也真丟人,應付不了個六歲孩子。」

「您很好啊!我猜小林森一定很喜歡您!我是真沒想到,您一個大男人,沒結婚又沒孩子,還對孩子這麼有耐心。」

莊恕只道:「小時候母親工作忙,照顧妹妹的活都歸我干,可能是那時候練的吧。」

楚珺訝然:「妹妹?您還有妹妹啊!她在哪兒?美國嗎?做什麼的?長什麼樣?有照片嗎?」她一連串問了這麼多問題,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後誠懇地說:「莊老師,我就是覺得,有您這樣的哥哥真幸運。」

莊恕卻苦笑:「她像你一樣,很小的時候就被人販子拐賣了。」

「啊?那她……」

莊恕搖頭:「她沒有你這麼幸運,能回到父母身邊。她的丟失是因為我的疏忽,這是我這輩子最愧疚的事了。」

楚珺難過地看著他,溫柔地說:「我五歲生日的時候,還在人販子手裡。當時我就悄悄許願,我的爸爸媽媽一定能找到我。後來沒過多久,我真的被找到了。從那時起,我就不敢許願了,想把好運氣都留給最重要的事情。」

莊恕垂下眼簾,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

楚珺第一次勇敢地上前,伸手握住莊恕的手,認真地說:「莊老師,以後我每年都為您許願,你們兄妹一定會團聚的。」

莊恕感動地點點頭,正要抽回自己的手,辦公室的門卻猛地被推開,陸晨曦一邊往裡走一邊已經開口:「莊大夫……」

莊恕和楚珺趕緊把手放開站起身,兩人都稍稍有點不自然。

陸晨曦顯然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的一幕,一時愣住。

楚珺本來就怕陸晨曦,這時看著她心裡更亂,張口結舌地想解釋:「陸大夫……我給林森畫了漫畫……還有莊大夫,所以我就來……」

陸晨曦手搭在門上,沒有進來,也並沒理會楚珺的解釋,直接沖莊恕道:「我有事找你。」

莊恕拿出那一沓做了不少標注的手術過程講稿,道:「正好,我也想找你。明天的手術講座還想跟你討論一下。」

楚珺默默低著頭溜邊往外走,走到陸晨曦身邊,陸晨曦卻沒有讓開。她抱著手臂堵著門。楚珺尷尬地說:「陸大夫,謝謝您幫我跟院裡和患者解釋,能讓我繼續在這兒進修。」

陸晨曦慢慢扭頭,盯著她冷漠地道:「解釋肖錚這件事,因為我是當天的責任大夫,更重要的是,你說楊帆想讓你走人。他不合標準地把你收進來,我看不慣,他為了省麻煩要把你踢出去,我更看不慣。說白了吧,我不是支持你,我是反對他。」

楚珺更尷尬,含糊地應了句:「哦,我知道了。」陸晨曦依舊堵著門,又冷淡地看了楚珺一會兒,楚珺不敢看她,就那麼可憐巴巴地低頭站著。

莊恕忍不住道:「陸晨曦,你幹什麼?」陸晨曦賭著氣把手放下,讓開一點兒。楚珺趕緊說了句「陸大夫再見」,逃一樣地走了。

莊恕沉著臉走過來,一把把她拽開,拉過門重重地關上,冷聲道:「當惡人很過癮是嗎?不需要理解,不需要感謝是嗎?你怎麼這麼幼稚!」陸晨曦被他說得壓下去的火立刻又燃起來:「我不是不願意被感謝,我是不願意被不喜歡的人感謝,還有,千萬別被不喜歡的人喜歡上。」

莊恕聞言氣笑了:「不喜歡的人?陸大夫不喜歡的人可真不少啊。」

「不多。在仁合胸外,第一個是楊帆,因為他不像醫生像商人,把看病當成買賣,我煩;第二個就是楚珺,不管她怎麼努力,水準上,就是比想來進修的大部分醫生差很多,她能進來,靠的是楊帆徇私。」陸晨曦犀利得有些尖刻,莊恕想要打斷,陸晨曦伸出手制止他,繼續說道:「我知道我沒有真憑實據,但她的水平你有判斷。至於你教過她之後可能進步了,夠格了,但也改變不了她當初不夠格的事實。」

莊恕歎口氣:「她確實水平不高,但我跟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非黑即白,不可能一切都能拿尺子去精確衡量,就好像生命科學,不是機器零件,每一個手術都可能出意外,同樣,每一個絕症也都有發生奇跡的可能。」

陸晨曦揮手:「您甭跟我扯這麼高深的哲學問題,我說的是楚珺,我不喜歡她,還有一個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就是她的上進努力當中,還包括了利用特殊的相處方式,從男性同事和上司那裡,得到她不該得到的資源。之前是對楊帆,現在是對你。你們可以認可或者欣賞,但我十分厭惡。」

莊恕被她如此不避諱遮掩的直白言辭說得尷尬無比,臉都微微漲紅了,無可奈何地道:「我想你是誤會了,你這純粹是因為成見,過分解讀。什麼叫特殊的相處方式?那現在,我和你也關上門,在辦公室裡單獨談話,如果……」

「我和你單獨談話,是因為你關上了門,你不想讓人聽見,想痛痛快快地罵我,我可沒和你執手相看淚眼。」陸晨曦一句接一句地,說得莊恕無言以對。他抓起那份手術資料摔在桌上怒道:「你簡直不可理喻!」隨著那一摔的聲響,陸晨曦抖了一下,但仍舊不肯服輸,扔下一句:「好,我不可理喻!你欣賞楚珺,你當然欣賞不了我。」說完,她推門要走。莊恕叫住她:「陸晨曦!」

陸晨曦拉著門把,停住了。

莊恕吸口氣問:「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嗎?不會就是為了說楚珺吧?」

陸晨曦道:「不用了,你們和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

莊恕聽見「我們」二字,臉色一沉:「你們是誰,我們又是誰?」

陸晨曦抬起下巴:「何必明知故問?我知道你和楊帆有交情,我也理解你對楚珺這樣楚楚可憐的小姑娘憐香惜玉,放鬆技術上的要求,但是我萬萬沒想到,為了拉幫結派打擊別人,你連造謠中傷這種事都能做出來!」她說罷,一腳踹開門,揚長而去。

陸晨曦氣沖沖地往急診走著,迎面方志偉跑過來道:「陸老師,你要的肺移植手術報告,我給你拿來了。」

陸晨曦看了一眼問:「看片室有人嗎?」

「張大夫在裡面。」

「行,我知道了,你忙去吧。」陸晨曦說著快步走向看片室,推開門,果然張默涵在,但是,他身邊還站著另一個人——薛巒。

陸晨曦正想退出,張默涵叫住她道:「陸晨曦,別走。人家薛巒的老師除了心梗還查出食管癌,這方面你是專家,來來來,給點兒建議。」

薛巒看看陸晨曦,猶豫著問:「你……能給看看嗎?」陸晨曦默默地點點頭,走上前去,恰好張默涵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電話,對陸晨曦說了聲「那我先回病區了」,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陸晨曦展開幾張鋇X線雙重對比造影,打亮牆燈,盯著食道上端的明顯不規則狹窄、充盈缺損,皺眉,然後望向薛巒:「這個……其實不用我解釋了吧?」

薛巒歎了口氣,點頭:「這些年,我也還在醫藥口……對食管癌的研究新發展和不同治療方式的預後也是很熟悉的。晨曦,朱老師這個……如果還能手術,你可以主刀吧?」

陸晨曦皺眉,又把其他檢查結果看了一遍,關上燈,邊和薛巒一起走出看片室邊說:「剛剛發生心梗,這個月肯定不能手術。但是她這個情況隨時可能出現出血、穿孔、呼吸困難……我剛給心內科趙老師和放療組分別發了信息,看能不能明天湊個時間會診。」

薛巒誠懇地道:「多謝啊。」

「客氣什麼?就算只是普通病人,不是你……」說到這兒她自失地笑了笑道,「其實,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我都不在心胸外科了,調去了急診。這個手術,頂多是給些意見,沒法親自做。」

薛巒皺眉問:「晨曦,你到底是怎麼被調到急診去的?」

陸晨曦歎了口氣:「這你還用問啊?性格糟糕,偏激固執,惹人討厭,被踢出來了唄。」

「怎麼啦?到底出了什麼事?幹嗎這麼說自己?」薛巒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望向陸晨曦,一臉的關切擔心,這樣的神情讓陸晨曦心裡猛地一疼,而後,彷彿覆在心上那繃緊的殼突然被刺破了個口子,那些往事,那些為了不讓委屈流露的強悍,那些甜蜜和酸楚突然間就瀰漫開來。她扭開頭,躲開他那麼溫柔的目光,低聲道:「關於我,你不是最有發言權的嗎?我當年對你說過,來年再見,我會用手術刀做出足以讓你後悔的成就。沒想到,再見了,我連拿手術刀的資格都沒了。我就是個笑話,對吧?」

陸晨曦說罷,大步沿樓梯衝了上去。就在她馬上要消失在他視線中時,薛巒突然大聲喊:「我後悔了。」

陸晨曦停住,卻沒有回頭。

「我收集過你所有的論文。托關係看過你各種手術直播。我後悔了,早就後悔了。後悔放棄手術刀,後悔……放棄了你。」薛巒在她身後清晰地說道。

急診大廳,楊羽剛剛給一個病人量完血壓,掛上輸液袋,就聽到門口一陣吵鬧,楊羽回頭,見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橫抱著一個女孩衝進來,大聲喊著:「大夫!大夫!救救她!大夫!」兩人身後跟著三四個差不多大的女同學。

楊羽立刻推起一輛停在牆邊的輪床迎過去,幫助男孩把女孩平放到輪床上,同學們紛紛圍過來。楊羽忙大聲地道:「散開!保持空氣通暢!」幾個人趕緊散開,七嘴八舌地表示關心。

「護士,她沒事兒吧?」

「她出可多血了!您救救她吧!」

「護士,她暈過去了,怎麼辦啊?要輸血嗎?輸血輸我的吧!」

……

楊羽一邊迅速解開紮住女孩手腕處、看著只有一點兒血跡的手絹,一邊沖護士台喊:「白雪,把血壓計、聽診器拿過來!叫陳大夫!」

男孩急得腦門冒汗,衝著楊羽道:「護士!你救救她吧!」

楊羽檢查之後只在女孩手腕上發現一條淺淺的刀割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問道:「除了這裡還有哪兒有傷?」

男孩懊惱:「我慢了一步,撞門進去的時候她已經割下去了。」

楊羽盯著他問:「是當著你面割的,還是割完了你才進去的?」

「割完了我才進去的,已經流了好多血了!」男孩聲音都快哽咽。

白雪送過來血壓計,楊羽立刻量血壓,她測了一遍,看向雙目緊閉的女孩,有些疑惑。

這時陳紹聰匆匆趕來問:「什麼情況?」楊羽抬頭匯報:「手腕刀割傷,已經止血了。血壓正常,但是臉色蒼白,人也不動,不知還有什麼其他問題。」

陳紹聰認真地看了看女孩手腕傷口,發現傷口很淺。他又戴上聽診器聽診心肺,摘下來對楊羽道:「脈搏心跳都正常啊,把心電圖推過來。」

楊羽跑出去招呼著:「過來個人幫我推心電圖。」

陳紹聰再拍女孩肩膀,喚道:「姑娘,姑娘!」

女孩雙目緊閉,沒有任何反應。

陳紹聰拿起她身邊的手絹,看了看上面的血跡,問旁邊的男孩:「割腕以後用這個包的?」

男孩點頭:「對呀,她剛割下去我就包上了。」

陳紹聰把手絹放在一邊,看了看這幾個人,又看了看躺著的女孩,語氣不是那麼緊張了,問道:「她服過其他藥嗎?」

「沒有啊,她不愛吃藥。」

「喝過酒嗎?」

「沒有沒有。」

「之前有什麼疾病嗎?」

幾個人紛紛茫然搖頭:「沒有啊,她很健康。」

陳紹聰點點頭,心裡有數了。

問話過程中,楊羽已經推來床邊心電圖儀,並麻利地接上,陳紹聰看著出來的心電圖圖譜沖楊羽點點頭,轉頭看向男孩問:「割腕之前,跟你衝突了是嗎?」其他幾人頓時炸了鍋,紛紛指著男孩道:「衝突了!就是他!非要跟小維分手!」

男孩委屈地說:「我……我剛提分手她就把門鎖上了,就割腕了。我就嚇唬嚇唬她,沒想真分手……」

「行了行了!」陳紹聰打斷他,回頭沖女孩道,「姑娘,你聽見了就應一聲!」

女孩依舊一動不動。

陳紹聰補充了一句:「他說了,沒想跟你真分手。」然後給女孩做了個膝跳反應測試,一切正常。

楊羽起身,小聲衝他道:「都正常啊,怎麼就是不醒呢?要不我叫腦外科下來看看?」

陳紹聰壞笑了一下:「噓。」衝著男孩略誇張地說,「我告訴你們啊,手腕這口子好縫,臉上這道我們可縫不了,你們找整形科去吧,誰給她劃的啊?路上劃的吧?她怎麼不覺得疼呢?」

女孩眼睛都沒睜,手就摸上了臉,楊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問:「姑娘,到底哪兒疼啊?」

女孩睜開眼,委屈地說:「……就手腕疼……」

楊羽和陳紹聰無奈地對視一眼,眼裡全是努力壓制的笑意。

忙完一天,陳紹聰溜躂出來,看到楊羽正在把一個紙箱往車後座上捆,他笑嘻嘻地走過去問:「楊羽!你偷什麼了?紗布啊?」

楊羽頭也不回地道:「沒錯,我偷了一箱子紗布回家縫蚊帳去。」

「我開玩笑的,這什麼呀?」陳紹聰打量著問。

「鍾主任家裡雞下的蛋,今天帶過來我們幾個分的。」

「好啊,老頭兒偏心眼兒,他怎麼不給我呢。」陳紹聰豎起了眉毛。

「你又不開伙,給你有什麼用。」楊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方便食品之王,懶得理他。

「我們家莊大夫開伙啊。」陳紹聰說著把她後座箱子的繩子解開,準備搬走。

楊羽叫道:「嘿!你還真好意思啊!」

陳紹聰一笑:「看你緊張的,我不要。你這麼馱回去非顛碎了不可,放我車上我送你回家。」

楊羽審視著他道:「你送我回家我是真緊張。」

「想多了吧,感謝你今天配合我騙病人,來吧。」

楊羽一下想起今天那個女孩,哈哈大笑:「那姑娘演技真不錯,就是腦子不成。」她說著,也就不再拒絕,由著陳紹聰幫她搬雞蛋。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楊羽隨口八卦:「陸晨曦今天看樣子心情不好啊。」

「嗯,我都不敢回家,不過,似乎她也沒回家!」陳紹聰八卦的雷達信號閃爍,釋放了一個重磅消息,「我看,她是和薛巒約會去了。」

楊羽瞪他:「青天白日之下,別紅口白牙污人清白啊,我告訴你!」

陳紹聰嘖嘖連聲,誇張地倒退幾步,咧著嘴:「這鍋扣的!我好怕怕!咋我就污人清白了!約個會我又沒說他倆要上床……」

「呸呸呸呸!」楊羽氣得跺腳,「你當都是你!天天想著上床!」

「那我問你,啥叫污人清白?」陳紹聰翻白眼。

「哼,人家斷得乾乾淨淨,你非想著死灰復燃,那就是污人清白!不接受反駁!」楊羽咬牙切齒,氣鼓鼓的樣子讓陳紹聰撲哧笑了出來:「不是我說,薛巒招你啦這麼恨他?當年他可是我校第一帥哥,而且色藝雙全!那會兒好多人說陸晨曦能追上他,全靠執著呢!」

楊羽皺眉,想了想,很嚴肅地說:「我不是討厭他。我就是覺得,晨曦適合一個更堅定更執著的人。他當年因為生活上的困難,為了自尊心,就把自己選的事業、自己選的女人都不要了,太軟弱了。」

「『執著』倆字說得容易。」陳紹聰聳肩,忍不住為薛巒不平,「自己唸書時候天之驕子從來被人捧著,一畢業當大夫走進社會,學業啊工作成就啊,都沒等比地換成錢,加上家裡又是外地的,媽還早下崗了,生活裡不但沒有了以前的光環,還多了實際的困難。他那樣的人,哪兒能接受經濟上被女朋友家裡照顧?」

「好啊,那就是已經選擇了!」楊羽認真地說,「選擇了自尊心和更匹配得起他才華、勞動的物質生活,放棄了晨曦,放棄了手術刀。晨曦這麼一根筋的人,也應該有個一根筋地對待她的人。要不然不公平,以後再出問題,人家能做取捨,她一根筋,吃虧的還會是她的。」

陳紹聰愣了下,撲哧笑出來:「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人家不定到底咋樣呢!咱倆掐啥?不過你放心,我這人就沒那麼多虛榮心,不大男子主義!如果有女人願意幫我買房子,我一點都不在乎!你如果還有認識啥父母給買房結婚的閨蜜,記著介紹給我哈……」

「臭不要臉啊!」

「你瞧瞧,要臉你說虛榮,不虛榮你說不要臉,你咋這麼難伺候呢?」

兩個人吵吵鬧鬧地走到停車場,把雞蛋箱子裝進後備廂,上了車子。而被他們念叨了一路的陸晨曦,走進了一家成都風味的小飯館。

這家小飯館其實離仁合醫院不近,位置在醫學院對面,已經開了二十年,依舊生意興隆。因為菜品豐富、性價比又高,它被仁合醫科大學的學生們稱作附屬食堂。

陸晨曦有六年沒有來過了。

應該說,自從和薛巒分手,她就再也沒有來過這家當初自己向薛巒表白,之後,每年兩個人過生日,只要不值班,都會跑來吃一頓的館子。

這裡比六年前,除了重新裝修,也沒太大變化。哦,當年那個細腰長辮子膚色如雪,被他們稱為「飯館西施」的成都妹子,已經幾乎翻倍了體重,嫁給了老闆,交了罰款生了二胎,如今大著嗓門熱情地招呼客人、指揮小妹,介紹起特色菜來呱啦爽脆。

嘈雜的人聲中,陸晨曦被告知要等位,她站住拿了號,往裡一張望,卻看見了坐在一角的薛巒。在她正準備轉身走的時候,他看到了她,揚手,喊她:「這裡。」

陸晨曦皺皺眉,遠遠瞥見他桌上已經擺滿了菜,有她最喜歡的傷心涼粉和地攤涼面,甩甩頭,走過去坐了下來。

薛巒幫她撕開方便筷子:「這幾年口味應該沒變吧?」

陸晨曦不說話,低頭開吃,薛巒卻並不動,歎了口氣:「晨曦,六年了,我第一次再來這裡。」

我也是——陸晨曦這麼想,卻沒有說出口。

「我今天走進這裡的時候,就想,萬一那麼心有靈犀,你也來了,那麼我就再追你一次。」

陸晨曦嘴裡含著涼粉抬頭,實事求是地指正他:「分明是我追的你。什麼叫『再』追我一次。」

薛巒再次歎氣:「你怎麼這麼傻呢?如果我沒喜歡你,沒找機會接近你,努力讓你看見我的好……你這麼遲鈍,哪兒會開竅喜歡我,又怎麼會你一說,我就答應交往了。」

陸晨曦把涼粉嚥下去,想了想,不忿地說道:「嘿,說得是。我當年還想呢,怎麼一說就答應了,喜歡你的女生那麼多,我都做好打持久戰、攻堅戰的準備了,卻沒給這個機會。」她說著,憤然夾起一塊排骨,啃了一口,「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沒勁,談個戀愛還算計。」

「怕啊。」薛巒坦然回答,「怕貿然說出來被拒絕,丟面子,更怕你不答應,以後連做朋友都尷尬。」

陸晨曦停下來,看看薛巒,似乎努力在思考什麼,而後繼續啃排骨,邊啃邊側頭思考。在她啃完了半盤子粉蒸排骨之後,她放下筷子,認真地對薛巒道:「不要追我了。」

薛巒一呆。

「其實這些年裡,我常想,薛巒還喜歡我嗎?這些年想過我嗎?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想要在自己選擇的路上,取得些驕人的成績,證明自己選擇的正確,再回來我們從頭開始?我還想過,等我拿下副高職稱,把當年我們曾經共同想要做的,有關小切口開胸避免損傷肋間神經的手術方法研究成熟了,大隊列的統計數據給出足夠支持了,我做到了當年對你說的『喜歡就一定能堅持,堅持就一定能做到』的諾言,我就要再去跟你掰扯一次。把當年賭氣分手,搞不清的情緒、可能的誤會,都說清楚,如果還喜歡,我就再追你一次。」陸晨曦目光明亮,聲音清朗,一番話聽得薛巒微微哽咽:「晨曦,我……」

陸晨曦卻不等他說,自己繼續說道:「我後來想,當年也是太過任性幼稚。我沒有設身處地地替你想過,沒有想到那套婚房帶給你和你爸爸媽媽的壓力。我當初為什麼不能像小何那樣,男朋友暫時買不起房子,就告訴他,筒子樓裡也是可以結婚的;就告訴父母,沒關係,我們什麼時候自己買得起了再買,哪怕一輩子買不起,就一直住在筒子樓,也是很好的。其實,我也可以啊,當時如果你對我說,只是房子的問題,我可以跟你住一輩子筒子樓。」

「我知道,是我……」薛巒眼裡閃光,「連讓你明白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的機會,都沒給你。」

「我更不該把感情和對職業的選擇聯繫在一起。你選擇不做臨床,你選擇要才華、勞動和付出更成正比,有什麼錯?你也許就是沒有那麼喜歡做臨床,你只要做得認真做得投入,做什麼工作,都不是我該干涉的。我不該那麼武斷地就給你扣帽子說你是逃兵、懦夫。事實上,你現在是先鋒公司的科研部總監,我看過許多你們公司的科研文章,客觀公允嚴謹,你做得很好,反而是我……」陸晨曦搖搖頭。

「晨曦,我……」薛巒眼裡已經發紅,他打斷了她,「晨曦,你這是在……情感上,真正地跟我說分手嗎?」

「我曾想,我們曾經都有那麼多錯,都不成熟,我任性衝動、思慮不周,你想得太多、把虛面子看得太重。我本來想,也許有一天,我們都長大了,會有改變,如果再見面,還互相喜歡,就不會再錯過。但是,薛巒,」她看著他,主動地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如今我們算不算成熟了、長大了,可是再見面的時候,你還是患得患失,你需要確定我也有懷念從前,會再來到這裡,才能給自己堅定的信心,而不敢告訴我,你不捨得、你想重來,而我……」她苦笑,「我再一次不顧及你的自尊,忍不住直白地告訴你,我不接受這樣,讓客觀、讓運氣、讓別人的行動,來決定你的命運的你。」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一個半小時,楊帆走進莊恕的辦公室。一進門,就連連抱歉:「你看,我今天手術就下得晚,之後局裡領導又來電話,讓你等我這麼久……」

莊恕沉默著沒說話。

楊帆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莊恕對面,繼續說道:「護士長跟我說了今天的事情。是他們工作不細緻不到位,說好的患者恢復前,把她丈夫的事情瞞好,結果,這就讓患者看到了新聞,差點出了事!不過,這也是防不勝防,她們也沒有想到,護工會給患者開電視看。」

莊恕合上手中的文件,冷淡地答:「不怪她,醫囑也沒有說不讓病人看電視。」

楊帆支著手,撐著下巴道:「傅院長那個採訪我看了,說實話,確實有點……不太厚道,主要部分明明是你做的嘛,這個大家心裡都有數。消消氣,別太往心裡去了。」

莊恕看著楊帆,忽然笑了:「你覺得我在生他的氣嗎?我為什麼要生氣?他能無恥到什麼地步我會不知道嗎?倒不如說,假如他能當著記者的面,承認自己做不了手術,我反倒會驚訝。」

「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他也矇混不了幾天了,現在心胸外科已經傳言四起,他要是自己下台,算他聰明。」楊帆揮揮手。

莊恕淡淡地問:「他要是不聰明呢?」

楊帆臉上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意味:「他要是不聰明,下個月的院務會上,這件事就是頭號議題,我會邀請你參加的。」

莊恕笑了:「所以,記者是你安排的,採訪是他拒絕不了的,現在在科裡上躥下跳傳八卦的劉長河,也是你授意的。」

楊帆沒有想到莊恕會這樣說,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傅博文下台,符合你我共同的願望,惡是我做,利益共得,怎麼,你還不滿意?」楊帆攤開雙手,一臉無奈,「我可沒逼你做任何不體面的事情吧?」

「你把最重要的關鍵人物逼走了,誰做主角?誰來講清楚當年的來龍去脈,誰來道歉?」莊恕忽然沉聲問。

楊帆驚訝地看著他,半晌才說:「你在說什麼?什麼主角,什麼道歉!他……他下台之後,我可以出面把當年幾個老主任——鍾主任,婦產科陳主任,還有現在已經退休的兩個護士,組織起來,還原當年,給你母親一個說法……」

「我要讓他自己講!我要他和修敏齊一起道歉!」莊恕激動地站起來,情緒有些失控,「如果他們自己不承認,就無法真正還原當年。再多的別人有什麼用?如果他是被我和你一起玩弄權術擠走的,這個醫院的人到底是澄清真相還是見風使舵,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楊帆錯愕地看著莊恕:「你憑什麼認為傅博文、修敏齊會自己承認?!」

「你不用管。總之,這是最後一次。你如果再利用我,去排擠傅博文,我不會再沉默。」莊恕冷冷地說。

楊帆臉色陰沉了一下,隨即又搖頭,帶了不可置信的神氣望著莊恕:「你不會是想讓他真心懺悔吧?怎麼,你要行得正坐得直拿你的完美來壓迫他?讓他慚愧讓他崩潰?」他說著,觀察著莊恕的神色,越發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他用力地拍了下腦袋,沒好氣地道:「你這願望,也太天真了吧?」

莊恕從方纔的激動中已經冷靜下來,淡淡地道:「這不用你操心。以後你爭你的位子,我做我的安排,該管的病人、該做的手術我都會做到。對於你而言,我就是個外聘專家。」

楊帆皺眉,雙臂抱在胸前看著他,停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這件事,要麼就是找相關人側面作證,我給你動用關係打通上面,把這件事的性質、檔案都改過來,要麼……就是用非常手段,拿公然手術作假的事實來逼傅博文,或者自己公佈當年的事情,下台,或者我們公佈手術的事實。」

莊恕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中跳躍著衝動、狂躁,然而終究又克制下來。他擺擺手道:「你不用管了。手術這件事,我不會出來給你作證。至於我媽媽的事,我會去找醫療上的旁證的。」

「旁證?布萊克教授、斯肯尼教授,這些頂尖的藥物致敏方面的科學家,我在年會的時候,向他們請教過,有沒有可以區分開利多卡因過敏和青黴素過敏的過硬臨床指標。我想,答案你也應該知道了。即使是現在發生,從患者的症狀上也無法絕對區分。這種陳年舊事,你能拿出什麼旁證?!」

莊恕不答。

「面對事實吧。」楊帆看著他。

莊恕閉眼,聲音有些沙啞:「我做事,有我自己的分寸。」

楊帆揉揉額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好,好,我不管。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一句,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這些努力到最後也沒有結果,你準備怎麼辦?」

莊恕站起來,做了個請他出去的手勢:「我做事從不半途而廢,不管結果如何,我答應了在這裡工作兩年,我會做下去,即使這可能跟當年的事情沒有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