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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楚珺去留

正說著,陸晨曦電話響,她拿起來一看,正是莊恕的來電,楊羽一邊嚼著油條一邊指著電話樂道:「來來來!撲!撲!」

陸晨曦趕緊推開楊羽,拿著電話往旁邊躲,接電話的聲音低得有點不自然:「喂,什麼事兒啊?」

莊恕聽她聲音不對勁,略感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陸晨曦有點結巴地道:「沒……沒事兒……你快說,什麼事?」

「昨天手術的主動脈夾層瘤病人趙立峰,明天全科會診要討論,你能不能來胸外主講?」莊恕問。

陸晨曦一怔:「我主講?」

「你是第一接診,又全程參與手術,記錄也是你寫的,我剛才看完了,沒什麼問題,只添了兩個圖上去。」莊恕自然地道。

陸晨曦興奮起來:「真讓我在胸外全科會診上講啊?」

莊恕笑了:「如果患者恢復得好,這個病例可以往上申報,即使在心胸外科年會上講,也都是有可能的。」

陸晨曦忽然有點扭捏了:「我一個急診大夫,去你們胸外……」

莊恕好笑地打斷道:「少廢話,行不行給個痛快話。」

陸晨曦立刻老實了,爽快地道:「行!謝謝你啊。」她喜滋滋地剛掛了電話,就聽見護士台的護士喊:「陸大夫,急救中心電話。」

陸晨曦立即收拾起心情,疾步過去接過電話道:「仁合醫院急診,病人什麼情況?」

「老年女性,十年高血壓,冠心病史,三年前做冠脈支架。一小時前胸痛,血壓七十、三十,脈淺快,服硝酸甘油含片未起效,打急救電話時呼吸心跳驟停……」對方的敘述條理清晰用詞專業,陸晨曦愣了一下,覺得聲音十分熟悉,然而此時無暇多想,聽著對方的描述,一邊記,一邊開始考慮可能的病因以及應對的急救措施。

交流完畢,救護車的鳴笛已經入耳,她問身邊的護士:「搶一是不是空著?」

得到肯定回答後,她飛快地交代說:「準備吸氧,尿激酶和肝素;心電監護,立刻推一台心臟彩超到床邊。」她說罷就快步迎了出去,走到門口,救護車正好在門前停穩,後門打開,急救人員跳下車接擔架,說著:「病人已經恢復心跳了。」

陸晨曦等人立刻給患者過床,上氧氣面罩,接監護儀器。

陸晨曦問:「心臟復跳多久了?」

「六分鐘。」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沒有了方才雜音喧囂的干擾,這聲音比電話裡更清晰,陸晨曦心裡彷彿被猛地撞擊了一下。

她抬起頭,看見了那張六年未見的臉。

薛巒,她曾經的戀人。

然而她和他,在此刻,都沒有時間回憶過去或者做任何感慨,她無暇好奇他和病人的關係,他無法追問她怎麼成了急診接診醫生。

她立刻開始檢查患者,而他繼續低聲交代患者的病史、病發前的狀況。

而患者的女兒一直哭叫著:「媽!媽!你醒醒啊!」

陸晨曦飛快地做了基本檢查,護士也已經推著儀器趕出來,陸晨曦和薛巒對望一眼,沒有多話,兩人一起麻利地接好了儀器,讀數、記錄的同時,推著輪床往搶救室跑去。

搶救室內,陸晨曦和薛巒一起給患者過床後,急救人員把剛出來的心電圖遞給陸晨曦。

陸晨曦邊看邊安排護士道:「ST段明顯太高,急測心肌酶、肌鈣蛋白。」她抬頭沖薛巒問,「家屬,病人有無出血性腦病?」

稍遠處,女孩還緊緊地抓著薛巒的胳膊,薛巒聽到陸晨曦的問話趕緊上前答道:「患者有二十年冠心病史,三個月內兩次發生心絞痛,無肝素使用禁忌證。」

陸晨曦點點頭果斷沖護士道:「氯吡格雷三百克口服,肝素皮下注射。」

當搶救室的門再度打開,陸晨曦從搶救室出來,薛巒和病人的女兒立刻迎上來。

陸晨曦道:「病人暫時穩定,血壓心律恢復,心內科正在檢查呢。趙老師親自來了,你放心吧。你們……」她說著停了停,看了看兩人,繼續說道,「你們母親的情況和治療方式,等檢查結果都出齊了,趙老師會跟你們談的。」

病人女兒點頭:「謝謝大夫。」

然後,又習慣似的挽住薛巒的胳膊。

薛巒在旁邊解釋道:「晨曦,患者是我中學班主任朱老師,這是她女兒霈霈。她不是……」

那名叫霈霈的女孩子聞言卻開口道:「哦,您就是晨曦姐啊?我聽巒哥提起過您。

陸晨曦瞥了薛巒一眼,沒有答話。

女孩繼續說:「您……您不是心胸外科大夫嗎?從前和巒哥是同學。」

陸晨曦皺眉:「你媽還沒完全脫離危險,還在裡面搶救呢,你還顧得上我是哪科的?」

女孩一下尷尬了:「晨曦姐……」

陸晨曦敲敲胸牌:「仁合急診主治醫師陸晨曦,叫陸大夫、陸師傅也行,我不習慣沒血緣關係的人叫我姐。」

霈霈一下子被她噎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幾人正尷尬著,一個年輕護士揚著一份病歷在樓道一頭喊:「陸姐,您來看一下這個病人。」

陸晨曦板著臉應了一聲:「來了!」她說著走開兩步,伸出一隻手指朝薛巒勾了一下。

薛巒走到她跟前,陸晨曦語氣軟了下來:「待會兒你跟趙老師交流,別讓她去,傻不拉嘰的。我還有別的病人,如果有什麼別的需要就找……」她想想,又把「找我」兩個字嚥回去,改口道,「有什麼需要,你該找誰找誰,你走的這些年,大家也沒忘了你。」

陸晨曦說完扭頭走了,薛巒看著她的背影吐了口氣。

陸晨曦在急診忙到了快中午才抽出空來喝了口水,楊羽從身後一把抄住陸晨曦的胳膊,不由分說將她拉到一個僻靜處,將她按在椅子上。

陸晨曦莫名其妙:「你要幹嗎?」

楊羽鄭重地道:「鍾主任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

陸晨曦不解:「重要任務?」

楊羽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巧克力和糖果:「把這些吃掉。」

陸晨曦有點蒙:「這……糖?」

「德芙是護士長捐贈,北海道奶糖是我貢獻的,紅糖火燒是鍾主任帶的小點心,總之大家把最甜的都拿來了。」楊羽道。

陸晨曦更奇怪了:「幹嗎?我又不低血糖!」

楊羽笑瞇瞇地道:「大家覺得,你需要一些甜,中和酸。」

陸晨曦差點跳起來:「中和酸?!嘿,我著急忙慌地接病人搶救,你們背後八卦我?!」

「關心你才八卦你!護士長很生氣,說薛巒不是東西,居然敢把新丈母娘往仁合送?」楊羽很不忿。

陸晨曦跌足:「哎哎哎,你們要幹嗎呀?」

楊羽被她問得停了一下:「……幹不了什麼呀,病咱得好好治,但我們要表達一下憤慨!」

「你嚇死我了,你們有什麼可憤慨的?」

「鍾主任說了,當年你倆是院裡有名的天才,雙劍合璧本來成就不可限量,雖然是分手了,那他也不能找個就會哭的嬌小姐啊。唉,人長得真帥,眼是真瞎……」楊羽感慨連連。

陸晨曦想起剛才那個嬌嫩的小女孩,她對薛巒依賴的樣子,以及薛巒對她媽媽情況的熟悉……她心裡莫名發堵,不想再聽,扔下句「真受不了你們」,就要走。

楊羽拽住她:「你幹嗎去?」

陸晨曦沒好氣地道:「幹嗎去?幹活去!難道還去打情敵搶男人啊?還有,以後不許讓手底下的護士叫我姐!」

楊羽撇著嘴道:「哦,陸哥。」

陸晨曦瞪了她一眼,走了。

心胸外科醫生休息室內,莊恕正在煮咖啡,楚珺一邊回頭張望著一邊溜進來,道:「莊教授,我來吧。」

「不用,我自己就行。」莊恕道。

楚珺聲音溫柔得有點楚楚可憐:「您喜歡喝拿鐵,半糖、少奶,我知道。」

莊恕看了她一眼,讓開位置。楚珺操作著咖啡機,眼睛不敢看莊恕。

莊恕開口道:「你是有事找我嗎?說吧。」

「莊教授,您待會兒是不是有台手術啊?」楚珺小心地問。

「是啊,有一台縱膈腫瘤。」

楚珺端著煮好的咖啡,放在莊恕跟前,期期艾艾地問:「那……我能不能跟您的手術,做助手?」

莊恕不解:「這台手術很簡單,沒什麼可學的啊。而且我的一助、二助都已經安排好了。」

楚珺都快哭了:「您就讓我去吧,我做三助也行,要不……我給護士幫忙去……」

莊恕奇怪地看著她:「你今天病房裡沒事了嗎?」

楚珺急忙答道:「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莊恕被她搞得有點蒙:「……那……那你就來吧。」

楚珺如釋重負地說:「謝謝莊教授!我走啦,我去準備手術了,我現在就去!」

楚珺跑到門口,先探頭左右看看沒人,才跑出去。

莊恕看著她奇怪的狀態,端起咖啡杯剛要喝,不禁低頭看看咖啡,晃晃才小心地喝了一口。

當莊恕走進手術室,抓起手術袍套上,旁邊的方志偉手揣在無菌兜裡沖莊恕道:「最近楚大夫學習熱情很高嘛。」

莊恕道:「在示教室練到半夜,還有精力跟手術,值得表揚。開始吧。」

無影燈打亮,各人就位,護士遞器械給方志偉,莊恕沖楚珺道:「楚珺,你來開胸吧。」

楚珺驚喜地問:「我?可我是三助……」

方志偉鼓勵地點頭:「沒問題,不是都練過嗎,按老師教的來。」

楚珺點點頭,伸出手,剛接過護士遞過來的手術刀和開胸器,手術室門突然打開了,門房護士站在門口問:「楚珺是在這兒嗎?」

楚珺一愣,停住。莊恕答道:「在啊,有什麼事嗎?」

門房護士頓足抱怨道:「你怎麼藏這兒來了,心胸外科護士長都快急瘋了!到處找你呢,快去!」

手術室所有人唰地看向楚珺,楚珺手持手術刀和開胸器不知所措。

旁邊的方志偉隱隱歎了口氣,默默地拿走她的開胸器,對面的莊恕伸手拿過她的手術刀。

心胸外科樓道,四號病房門前,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率先,身後跟著六七個家屬模樣的男女老少,一起圍著病房門。婦女正衝著楊帆和護士長講道理:「我們可不是醫鬧,不是來搗亂的,我們是來講道理的。來這麼多人,就是要守住裡面那個騙我女兒的流氓!今天你們那個大夫必須出來跟她對質,要不他還想撒謊。」

楊帆忙道:「您先別生氣,讓家裡人先回去吧。這麼多人在這兒,會影響我們正常工作的。」

「我們不影響你們工作,我們是看著裡面那流氓,他跑了我們上哪兒找去?我們現在就等你們那大夫來,跟她對質,把事兒都說清楚,我們就去找學校、找派出所……」

這時,還穿著刷手衣的楚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叫了聲「主任」,楊帆皺眉看看她質問:「楚珺,怎麼鬧成這個樣子?」

楚珺怯怯地說:「我也沒想到……」她一直想躲,都躲進莊恕的手術室去了,就是因為不敢面對這一切,但沒想到還是躲不過。那天那個名叫肖錚的男孩子在急診被診斷為氣胸,她在問診過程中得知他是去打工搬快遞後發病的,於是好心讓他女朋友多體諒多關心他,誰料肖錚在他女朋友面前一直號稱自己是家境優渥的富二代,這下穿幫了鬧得不可開交。現在更是連女孩的家人一併鬧到醫院來,稱要揪出肖錚這個騙子。楚珺無措地站著,清麗的眼睛裡立刻浮上淚光。

楊帆語氣緩了緩道:「現在肖錚在病房裡,怎麼說都不出來,你進去跟他澄清一下,勸他出來,說清楚。」

婦女大聲道:「對,你去叫他出來,把事兒說清楚我們就走。」

楚珺害怕地看看病房,又看看眼前這些生氣的家屬,哆哆嗦嗦地推開門。

病房裡其他病人都躲出去了,地上有肖錚推倒的碎了的輸液瓶,還有散落的衣服。肖錚一個人抱著頭縮在房間的一角,頭埋在臂彎裡。

楚珺緩步走到他不遠處,蹲下身輕聲道:「肖錚,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肖錚緩緩抬起頭,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他帶著哭腔道:「我那麼信任你,你為什麼要害我!你害死我了!」

楚珺柔聲道:「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你其實很優秀,不用自卑,你出去跟她的家人說清楚,他們會原諒你的。」肖錚搖頭:「不會的,他們不會再相信我了,我是個騙子,我是個騙子……你出去,你出去!」他說著起身把楚珺往外推,低吼道,「你出去,誰都不要進來!」楚珺一邊後退一邊說:「肖錚你冷靜點,這樣沒用的……」

肖錚吼道:「你害死我了,誰都不要進來!」一把抄起床頭櫃上的保溫瓶衝著楚珺砸過來,絕望地大喊:「你害死我了!」保溫瓶迎面砸來,楚珺邊後退邊伸手去擋,蓋子崩落,開水揚起來灑了她一頭一身。楚珺痛苦地叫起來。

肖錚眼中一片絕望,撿起一片輸液瓶的碎玻璃,朝自己的手腕劃下。「別幹傻事!」楚珺喊道,縱身撲上去,肖錚被她撲倒在地。楚珺一手抓住了肖錚手腕,一手去摁他抓玻璃的手,兩人在地上撕扯起來。

病房外的眾人聽到聲響,也都立馬推門進來,肖錚越發情緒失控,手上用力就要往下劃,情急間,楚珺猛地抓住了那片玻璃,鮮血迅速地從她的手指手心漫了出來。

「都給我住手!」楊帆跟進來看到現狀,大聲怒道,一把扶起楚珺,交給一名護士:「快給楚大夫止血,送去急診處理傷口!」看著她安全離開後,楊帆緊鎖眉頭開始處理一團亂的現場。

楚珺失魂落魄地坐在急診診床上,頭上、身上又是水又是血,手握著那只紗布簡單包紮過的受傷的手,微微顫抖著,還在沒有聲音地流淚。

陳紹聰一邊準備東西一邊對她說:「楚大夫,我一會兒先用濕紗布給你清理清理,萬一有殘留的玻璃片,別弄出新傷來。然後再檢查你手上的傷口,如果太深的話,我親自給你縫,我的活兒是最精緻的。」不料門被推開,陸晨曦走進來,一進來就悶著頭麻利地戴上手套,沖陳紹聰道:「我來吧。」

楚珺有點沒想到,抬頭看看陸晨曦。

陳紹聰一笑,沖楚珺道:「陸大夫手頭的活,才是最精緻的。」自己轉身出門。

陸晨曦小心地扶著楚珺的手,輕輕解著紗布,輕聲道:「會有點疼啊,別哭。」

楚珺一聽,終於委屈地哭出聲來。陸晨曦也有點難受,還是硬撐著斥道:「別哭!」楚珺一邊流淚一邊點頭。

陸晨曦小心地清理傷口,消毒,傷口很深,最終還是縫了針,縫合到了最後階段,拉上最後一個結,陸晨曦才皺眉道:「這再深一點,就傷著韌帶,你可就別當外科大夫了。」

楚珺小聲地說:「我這麼蠢,不當大夫,省得害人。」

陸晨曦停了停道:「誰說的?我可沒說過。」

「陸大夫,你……特看不上我,是嗎?」楚珺抬頭問。

陸晨曦坦率承認:「嗯……你確實一身毛病。天賦一般,又不夠努力。」

「是啊,你昨天還教訓我,不該多管閒事,我真是夠多嘴的。現在人家要鬧到學校去,他學位就沒了。父母供他挺不容易的,他都不想活了……都是我的錯。」楚珺幽幽地說。

陸晨曦聽不下去了,打斷道:「行了,你操心操心自己吧,還替他想呢。」

「楊主任說了,我也不是仁合的編制,只是進修的,應該不會連累醫院。我不夠格,就提前回去唄……」楚珺有些心灰意冷地說。

陸晨曦盯著她問:「楊帆讓你承擔責任,然後走人?」

「楊主任只是說,兩邊這麼鬧下去,對院裡影響不好。更何況不久前,人民醫院有大夫在網上八卦病人信息,被通報批評了。現在領導對這個都特別敏感。好在,我只是進修醫生。」楚珺低下頭去。

陸晨曦忽地起身,掏出一把鑰匙丟給她,果斷地道:「去值班室,睡覺。」

楚珺趕緊站起來搖搖頭道:「我得去醫管科,兩邊的家屬和領導都在那兒呢。」

陸晨曦揮手:「睡覺去。仁合的規矩,為了糾紛跟患者家屬打交道,沒有一線大夫出面的道理。昨天接診我是級別最高的醫生,你的一切醫療行為,並沒有違反我的醫囑,對外交涉,還輪不到你。」

楚珺拿著鑰匙,眼淚湧出來。

陸晨曦一回身,拿手指著她,吼:「又哭!」

楚珺嚇得趕緊憋住眼淚。

楊帆正要去醫管科開會,莊恕走進來,道:「楊主任,關於楚珺的事,我希望您再斟酌。」

楊帆一怔,停下腳步,請莊恕坐下道:「這個楚珺啊,水平一般,難得你還挺看重她,栽培她。」

「她很努力,最近進步很大,她還是有做個合格醫生的資質的。如果能好好完成在這裡的進修,回去地方能是個不錯的大夫。」莊恕平靜地道。

楊帆歎氣:「但這次麻煩囉,這個肖錚家裡條件不好,上的是個普通本科,交了一個女朋友,就跟人家吹牛,說自己是名牌大學研究生。為了撐門面,花銷大,就去快遞公司打工幹活,卸貨的時候幹得太急,機械性氣胸了。」

「發生氣胸前,是否進行過搬運重物的活動,是問病史的重要部分,楚珺的詢問是很正常的。」莊恕客觀地說。

楊帆攤手:「可肖錚不想讓他女朋友知道,他是偷偷告訴楚珺的。這個楚珺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轉頭就給人家說出去了。」

「這是無意間造成的誤會,她只是沒有經驗和自我保護意識,年輕大夫常見的問題,不能算故意洩露隱私。」

「但即使是誤會,也已經鬧成這個樣子了。我承認她很努力很善良,但是資質一般,又不夠謹慎,本來因為你秦老師的緣故,我是想多照顧她一點,點撥點撥,現在看來,她是真不適合幹這行呀。」楊帆搖頭,站起身道,「我得去醫管科開會了。」

醫管科辦公室氣氛沉重,長桌兩邊分別坐著醫管科領導、肖錚父母和肖錚女朋友曹月的母親。

曹月母親氣咻咻地先開了口:「說我們擾亂醫院秩序,損壞公物?我們是受害者,是正當維權!就算是損壞了,也得記到他們……」她指住肖錚父母,「頭上!他們還得賠我們呢!」

肖母不理曹母,一邊哭一邊衝著醫管科科長說:「你們當大夫的不好好看病,瞎挑撥什麼呀?要是鬧得我兒子學都上不成了,我們全家都不活了。」

肖父一邊示意肖母不要說這麼過激的話,一邊對醫管科科長道:「我們可認識記者,我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你們大夫幹的好事,不救人還害人!」

一團亂中,陸晨曦走進來,聲音清朗壓住兩邊的嘈雜道:「楚醫生搶下他手裡的玻璃,是救了他的命,怎麼不是救人了?」她大步走到桌前站著,繼續說道,「至於害人的,是肖錚自己的不誠實、不老實,對感情不忠誠。還有,」她對著曹月的母親道,「就是您女兒的虛榮心,把感情用條件來等價交換。你們盡可以大鬧特鬧,鬧得人盡皆知,肖錚咎由自取失去學位,您女兒也成為別人的笑柄,你們想要這樣嗎?」

眾人被她說得蒙了,無話反駁。

醫管科科長有些緊張,趕緊起身道:「陸大夫,請冷靜一點……」

陸晨曦不理醫管科科長,啪地打開幻燈機,把幾張幻燈擺上,對面片牆立刻投映上教學幻燈片,題目是「自發性氣胸的診斷,鑒別診斷流程」。陸晨曦平靜地說:「我先給你們科普醫學知識,解釋一下氣胸是怎麼回事,你們才知道,面對氣胸病人,有哪些是必須要做的問診,為什麼我們會涉及病人隱私!」

陸晨曦口齒清晰,配合著幻燈片講述完畢,總結道:「所以說,引起自發性氣胸的原因從身體高瘦、長期咳嗽到惡性腫瘤都有可能。問清相關原因,排除最差的可能,是我們作為接診醫生必須為患者做的,絕不是去八卦患者隱私!」

眾人靜默,這時莊恕拿著一份病歷推開門,輕輕走到陸晨曦旁邊。陸晨曦發現他,停下解說,莊恕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陸晨曦有點吃驚,莊恕示意她繼續。

陸晨曦走回桌邊,關上幻燈,道:「醫學知識,不是每個人都能聽懂的,但楚大夫究竟是探聽病人隱私,惡意挑撥,還是盡最大可能獲知病人信息,以利於做出判斷,我想大家都清楚了。」

醫管科科長也鬆了口氣,沖肖母道:「陸大夫解釋得很明白了,您看,昨天楚大夫其實是對工作負責,對病人關心才那樣做的。」

肖母此時已不像開始那樣氣憤,但依舊紅著眼睛,嘟囔道:「說是這麼說,但她怎麼能不搞清楚關係,就胡亂溝通呢?不管怎麼說,錯的也是她……」

莊恕從袋子裡抽出幾張片子,對肖母道:「我是心胸外科主任醫師莊恕,楚珺醫生剛才請我看肖錚的病歷、胸片,我發現肖錚的氣胸,不僅是因為外力,目前不能排除……腫瘤的情況。」

肖錚父母一下站起來:「什麼?腫瘤?!」

急診科,楊羽正在給一個點滴即將輸完液的病人換藥,看見薛巒走進急診。

薛巒問身邊經過的大夫:「陸大夫在嗎,陸晨曦?」

大夫停都沒停回他一句:「沒看見。」

薛巒又拉住旁邊的一個護士問:「你看見陸大夫了嗎?」

護士直接道:「什麼病啊,拿號後面等著。」

薛巒被噎得有點兒不自在,繼續在急診裡找陸晨曦。楊羽也沒搭理他,拿著空瓶子正往回走,聽見薛巒在後面叫她:「楊羽,等一下。」楊羽不耐煩地停下腳步回頭。

薛巒賠著笑:「你是叫楊羽吧?我上午聽陸大夫這麼叫過你。」

「管我叫什麼呢,有事說事。」楊羽也沒給他面子。

薛巒尷尬地道:「我找陸……」

「陸晨曦去醫管科了,有什麼事跟我說吧。」楊羽打斷了他。

「你知道她在哪兒辦公嗎?我等她。」

「辦公室不是接待室,你不知道啊?」楊羽白他一眼,聽到護士台在呼叫她,應了一聲「來了」,轉頭沖薛巒道:「急診空間有限,有病取號,套瓷不接待啊。」說完轉身就走,薛巒無奈地往門外走去。

楊羽到護士台前接起電話:「急診楊羽,什麼事?」

對方是ICU護士,說道:「是昨天多處骨折那男孩的事,想叫陸晨曦來一趟。」

「哦,是他,叫林森的是吧,手術情況怎麼樣?陸大夫不在,您先跟我說吧。」

「他的手術很成功,就是今天做全面檢查發現了新的情況。」

楊羽擔心地道:「新的情況?好的,陸大夫一回來我就告訴她。」

陸晨曦在醫管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把剩下的事都交給莊恕,自己回到急診科,看看時間也錯過了飯點,剛好看到一碗泡好的方便面擺在桌上,熱氣騰騰的,香得她口水都出來了。連忙三步兩步地走過去一把端起面,先就不管不顧地喝了兩口湯,燙得直吸氣還不放下,伸手向楊羽道:「筷子,筷子。」

楊羽剛從抽屜裡拿出方便筷叫道:「那是我的面。」

陸晨曦再喝一口湯笑著說:「我口水都進去了,你再泡一碗。」

「你現在沒空吃麵,先去趟ICU吧,那邊打電話找你呢。」楊羽催促。

陸晨曦問:「林森的檢查結果出來了?」

「嗯,這孩子查出縱膈腫瘤了,聽說近期就要手術。」

陸晨曦邊想邊說:「他媽媽幾年前就是這個病做過手術,之後一直胸痛。」

楊羽猜測道:「那會不會是她知道孩子也患了腫瘤,所以就崩潰了,才帶著孩子一起自殺的?」

陸晨曦挑著面,不可置信地說:「什麼道理啊?有病就治病唄,自殺是解決辦法嗎?」

「哎呀吃兩口得了,你趕快去ICU吧。」

陸晨曦戀戀不捨地扒了最後一口面,起身要走,楊羽叫住她叮囑說:「別坐電梯啊,走樓梯。」

陸晨曦停下腳步問:「為什麼呀?」

「薛巒剛在這兒晃悠半天了,說是要找你,這會兒肯定在電梯口堵你呢。」

「我又沒做虧心事,我怕他?」陸晨曦說得硬氣,心跳卻有些加速。

「這種都分手了,還帶女朋友在你面前顯擺的渣男,你跟他還有話呀?」

「誰規定分手了還不能交女朋友了?還守節啊?」陸晨曦忍不住較真。

「那你為什麼不交男朋友啊?」楊羽犀利地問。陸晨曦被她一噎,瞪她一眼:「吃你的面吧。」匆匆走了出去。她先是大義凜然地直奔電梯方向,走著走著回頭一看,已經離開了楊羽的視線,立馬扭頭走向樓梯。不料正上著樓梯,一抬頭看見薛巒站在拐角處,她一蒙,扭頭往下走。但薛巒已經看到了她,叫道:「陸晨曦!」

陸晨曦腳步沒停,反身又上樓梯,一邊走一邊口中不停:「你女朋友的媽媽心內科已經接診了,你有任何問題直接去找趙老師,我現在有事,沒空跟你說。」

「分手就是分手,你至於嗎?」薛巒在身後問。

陸晨曦一回頭:「什麼叫我至於嗎?」

薛巒又要跟她吵,陸晨曦趕緊揮手打斷:「得得得,我忘了,咱們是和平分手,不合適,選擇不同……我就是說……我祝福你,行了吧?」她說著再次想走。薛巒卻衝她直接地說:「心梗的朱老師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她女兒不是我女朋友,我沒有女朋友!」

陸晨曦停住腳步問:「你到底找我什麼事?」

「就這件事。朱老師看病的事兒,我會像對我媽一樣盡心,但她女兒不是我女朋友。」薛巒重複一遍。

「說完了?」陸晨曦問。

薛巒回答:「說完了。」

陸晨曦扭頭往上走,一邊走一邊嘴裡嘟囔著:「不是女朋友……關我屁事。」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下,探頭往樓下看看,發現薛巒也正探頭看著她,陸晨曦一驚,趕緊縮回頭,快步往樓上走去。

莊恕在肖錚的病床前,給他們解釋腫瘤的問題:「這個三厘米大小的腫瘤,我更傾向是在胸內的畸胎瘤,還要進一步做核磁共振成像檢查,你們不要緊張。」

肖母擔憂地問:「那這個瘤是良性的嗎?」

「畸胎瘤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良性的,不會轉移,但也有極少數是惡性的。」

肖母急切地說:「那您就趕快給安排檢查吧。」

「這種檢查是由管床大夫安排的,應該是由楚珺大夫負責,但是她說話不夠謹慎,造成你們對她的不滿,她現在不方便繼續負責肖錚了,你們可以提出換管床大夫。」莊恕說道。

肖母猶豫地看著肖錚,肖錚把頭低下。

莊恕道:「不過我還是想替她解釋一下,這件事不能全怪她,我們作為上級,只強調要治好病,沒有好好培訓他們如何與病人更好地溝通,我也應該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肖錚扭頭看了看媽媽。

莊恕繼續說:「楚大夫只是單純地關心病人,想把工作做好,但是經驗不足,有些魯莽——包括魯莽地為了救你,自己也受傷了。」

肖錚有點過意不去地問:「她的手沒事吧?」

「還好,不會影響她做外科大夫。」

肖錚舒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莊恕問:「你也希望她繼續做大夫嗎?」

肖錚垂下眼承認:「她當時確實沒有惡意。」

「那……能不能再給她一次學習的機會?我來監督指導,我相信她會是個很盡心盡責的大夫。」莊恕看著他問。

肖錚終於點點頭,莊恕微笑:「謝謝。」走出病房在走廊安靜處給楚珺打電話。

楚珺從來不敢不聽陸晨曦的話,陸晨曦讓她在急診科值班室睡覺,她就乖乖待在這裡不敢出去,直到她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她縮在窄小的值班床上,靠在牆角,接起電話意外地發現對方是莊恕,聽到他溫和好聽的聲音問:「你的手怎麼樣了?」

楚珺鼻子一酸,輕聲回答:「剛才陸大夫給我縫的,就是皮外傷,三天後換一次藥,下周就能拆線。」

莊恕應道:「哦,那現在就不能上手術了,但是還可以管病人,查檢驗結果吧?」

楚珺一愣,略顯結巴地問:「我,我還能工作嗎?」

莊恕溫和地問:「左手外傷需要徹底請假嗎?」

楚珺趕緊說道:「不不不,不用請假,我什麼都能幹。可是……莊老師,我還能在仁合心胸外科……進修嗎?」

「你的進修期是一年,還有好幾個月呢,為什麼不能繼續?」

楚珺黯然:「我惹了這麼大的禍,還能留下嗎……」

「誰告訴你只要犯了錯,就不許進修了?要是都那麼完美不會犯錯,還進修幹什麼,你去帶教好了。」莊恕平靜地道。

楚珺抹著眼淚笑了:「我立刻就來心胸外科。」

楚珺在去胸外的路上,卻被曹月叫住了。這小姑娘看著柔弱纖細,性格倒是爽利,先代表肖錚和自己父母向她道了歉,然後就拽著楚珺在走廊上疾走,要帶她去肖錚病房接受道歉。楚珺一個勁地勸她:「曹月……曹月,別去了……別去了,這件事確實怪我,領導都解決了,你放開我!」

曹月不管不顧地拽著楚珺走到肖錚病房外,一把推開門,拉著她衝進去。曹月走到肖錚床前,沖肖錚大聲道:「這件事本來就是你咎由自取,早晚是瞞不住的。做錯事的人是你,怎麼能怪人家楚大夫呢!」

肖錚趕緊從床上坐起來道:「曹月,是我錯了,我不該騙你,我……」

曹月打斷他:「先別管我,你應該先向楚大夫道歉!」

肖錚趕緊說道:「對對對,楚大夫對不起啊,給您添麻煩了,都是我的錯!」

楚珺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我也有不嚴謹的地方。曹月,你看這不都沒事兒了嗎?算了吧。」

曹月語氣緩了一些道:「肖錚,今天我家裡人來鬧我並不知道。這一天多我也想清楚了,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家世和學歷。你騙我也好,吹牛也好,我都不生氣,我生氣的是,你把自己的錯誤推到無辜的人身上,這樣一點都不爺們兒!」

肖錚愣了:「你……不生氣我騙你?」

「我、我跟你說的也不都是實話,比如我根本不會毛線活,送你的圍巾是我在地攤上買的;比如,我最喜歡吃的不是草莓蛋糕,是溜肥腸;還有,我說你是我第一個男朋友,其實你是第六個……」曹月這一連串的話說出來,肖錚一把抱住了她。肖母倒是蒙了:「什……什麼情況這是?」

莊恕笑道:「大姐,咱讓他們年輕人單獨聊,好吧?」說著,扶著還在愣怔當中的肖錚媽媽出了門。

楚珺也走出病房,關門之前笑著說:「別忘了請我喝你們的喜酒。」

病房門關上,玻璃窗中可以看到曹月用手指頭一個勁戳肖錚的頭。

解決了楚珺的事,莊恕在食堂趕著吃飯,中途接到陸晨曦的電話,說的是林森的事,陸晨曦在電話裡說:「這個孩子的家人不在身邊,也不太配合治療,剛給打了一針鎮靜劑現在正睡著呢,你能來看看嗎?」

莊恕道:「好,我知道了,吃完飯我就過去。」他掛斷電話,端著盤子起身往外走,走過不遠處獨自吃飯的鍾西北身邊,一直微微皺著眉頭似有心事的鍾西北叫住他:「莊大夫。」

莊恕停下,回頭問:「鍾主任,有事嗎?」

「你之前說過,很關注利多卡因致敏性的研究,想看一下院裡相關的資料。」

莊恕點頭:「是啊鍾主任,方便嗎?」

「方便,資料室的同事已經找出來了,我去翻了翻,還是值得一看的。今晚就有人值班,你去吧。」鍾西北道。

莊恕卻看著他說:「我希望您能和我一起去,有些問題我還想跟您討論。」

鍾西北沒有回答。

莊恕靜了靜道:「……那就謝謝鍾主任了。」轉身要走,鍾西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莊恕停住,看向他。

鍾西北的眼睛卻不看莊恕,頓了頓才道:「……這些資料,只能看,不能帶走,也不能複印。」

莊恕點頭:「我明白。」

鍾西北緩緩放開抓著莊恕的手,看著莊恕離去的背影,目光中有些擔憂。

莊恕來到ICU和陸晨曦會合,拿過林森的病歷看了看道:「縱膈2×3×1厘米,強回聲,高密度區,提示腫瘤。檢查時間……」他難以置信地抬頭,「昨天?」

「是的,這是昨天上午中心醫院的檢查結果,當天下午,他媽媽就抱著他跳樓了。」陸晨曦歎口氣。

莊恕不解:「僅僅是縱膈腫瘤,也不至於就想自殺吧?」

「我查了他母親的就診記錄,她開胸手術後一直在治療胸痛,一定是胸痛無法緩解,導致了嚴重的抑鬱症。現在孩子也得了同樣的病,她是怕孩子未來跟她一樣痛苦。」陸晨曦皺眉。

「孩子母親現在怎麼樣?」

陸晨曦輕輕搖頭:「昨天搶救了很長時間,已經腦死亡了。」

莊恕輕歎一聲,沉默。

不遠處,林森躺在病床上,輕輕地叫:「叔叔。」

陸晨曦和莊恕連忙走過去,陸晨曦伏下身柔聲道:「孩子,你應該再睡一會兒的。」

林森卻說:「我不想睡了,總是做噩夢。」

莊恕從手邊袋子裡拿出一個穿著棒球服的泰迪熊,溫言道:「這是送給你的,它叫豆豆。讓它陪著你睡覺,就不會做噩夢了,可愛吧?」

林森看看娃娃,又看看莊恕,沒有接。

陸晨曦勸道:「拿著吧,不用不好意思。」

林森搖搖頭。

莊恕問:「怎麼?不喜歡嗎?」

林森不服氣地道:「我六歲半了,不是三歲。我在幼兒園都談過女朋友了,才不會摟著布娃娃睡覺呢。」

莊恕愣了,陸晨曦撲哧一笑:「對不起啊林森,這個叔叔剛從美國回來,他不知道我們中國的小男子漢玩什麼。」

林森驕傲地發表評論:「美國小孩玩的東西真幼稚。」

「那你想要什麼?跟叔叔說。」莊恕問。

林森輕聲道:「我想見我媽媽。」

陸晨曦臉上閃過一絲難過,低聲道:「你媽媽她……正在治療當中。」

「林森,你要乖乖的,快點好起來,讓媽媽放心,好嗎?」莊恕安撫地摸摸他的頭髮。

林森懂事地說:「那好吧。」

陸晨曦的手機在口袋裡振動,是急診在找,莊恕道:「你去吧,我再多陪他一會兒。」

林森看著陸晨曦出門,轉而問莊恕:「叔叔,你能讓我看看媽媽嗎?」

莊恕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林森小聲地說:「我媽媽不會好了,對嗎?」

莊恕沉吟片刻:「我不想對你撒謊,但是……」

「那就說真話。」林森像個小大人似的說。

「我們會盡力救她,不過你媽媽的情況確實不太好,我希望你能理解。」莊恕也像對一個成年人那樣鄭重認真地說。

林森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地說:「我媽媽是抱著我跳下去的,到處都是血。她總是說很疼,吃很多藥,如果這樣可以讓她不疼了,也很好,是嗎?」

莊恕沉默片刻,道:「你爸爸很快就回來了,等他回來,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好嗎?」

林森卻垂下眼簾:「我不想見他。」

「為什麼?是因為平時不跟他住在一起嗎?」莊恕意外。

「反正就是不喜歡他。」

莊恕緩聲道:「你爸爸雖然因為……一些原因,不能跟你們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仍然很關心你和媽媽。你們來醫院以後,他正想辦法買機票,拚命往回趕,他也很愛你。」

林森抬眼問:「他愛我們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這個……我沒辦法告訴你,他為什麼要離開你們,但是當年我媽媽離開我的時候,我想……她其實比我更痛苦。我相信,你爸爸最不願意離開的就是你們,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難的。」莊恕慢慢地說。

林森看著莊恕,沒聽懂的樣子。

莊恕摸摸他的頭,牽牽嘴角道:「如果有一天你也成為一個父親,你會明白我今天的話,睡會兒吧。」

莊恕起身要走,林森的手指鉤住了莊恕的衣角,問:「以後你能常來看我嗎?」

「只要有空的話,會的。」莊恕認真承諾。

「你要是沒空,叫剛才那個醫生姐姐來也行,她長得挺漂亮的。」林森微微一笑。

莊恕笑了:「我會轉告她的。」他把小熊放在林森的手邊,轉身出門,走到門口回頭看,林森把小熊枕到了頭邊,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當天夜裡,莊恕就去了資料室,就著昏暗的燈光,他翻開一個資料夾,夾裡只有一張油印紙,寫著:

陸中和,男,二十六歲。

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於仁合醫院心胸外科發生青黴素過敏,導致肺水腫、腦水腫、呼吸衰竭、心力衰竭,搶救無效死亡。此例涉及醫療事故,患者病歷及所有相關資料已交由市衛生局封存。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日

下面加蓋了市衛生局公章。

莊恕從資料夾中取下這頁,仔細端詳著,短短幾行看了很久。

一個穿白大褂的身影出現在莊恕身後,莊恕並未回頭,只是將這頁紙向旁邊推過去。身後的鍾西北輕輕歎息:「你終於還是回來了。」莊恕點頭:「是的,我回來了。」

鍾西北目光中有說不出的悲哀:「又何必呢?」

莊恕望著他,問:「您會幫我的,對嗎?……鍾叔叔。」

鍾西北沉聲道:「我要是拒絕呢?」

莊恕略激動地站起來:「當年,您為我媽媽抱不平,向修敏齊保證,您看到她給病人用的藥,確實是利多卡因——粉劑和水劑,這非常容易區分。結果,被修敏齊調去急診,而本來要去急診的傅博文,因為違心的沉默,留了下來。我想,當時可以被送去急診的大夫不止您一個,如果您肯服軟,推翻自己最初的說法,是可以留下的,對不對?」

鍾西北平靜地看著他道:「我不可能說假話。我這輩子,沒什麼大成績,但是在工作上,從來沒有做過一絲一毫的假。」

「那麼鍾叔叔,為什麼現在不肯幫我?現在,修敏齊已經退了,傅博文也大勢已去,我只要找到相關證據,楊帆也不會阻止我。我只求您把當初對修敏齊說過的話,到時候再次說出替我作證。」莊恕懇求道,向他伸出了手。

鍾西北沒有握他的手,搖搖頭:「當年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但是並沒有用……我只是看到,沒有實證。當年人都還在,尚且沒有辦法,如今又能怎麼樣呢?」

「不。當年我母親只是一個護士,能力不大,又顧及生活問題,她豁不出來。但是如今不同,如今我……」莊恕話未說完就被打斷——「你豁得出來?!豁出來什麼?做人的底線嗎?」鍾西北的目光驟然凌厲起來,聲音也變得尖銳。

莊恕一怔,還沒顧上答話,鍾西北繼續說道:「你才到仁合幾天,陸晨曦就被擠出胸外,下一步你就是跟楊帆一起逼下傅博文扭轉形勢?把當年你母親的人在屋簷下,變成傅博文受你牽制?」

莊恕臉色陰沉,猛地站起來,倨傲地道:「好,就算我逼傅博文,不應該嗎?」

鍾西北閉了閉眼,長出了一口氣,望著莊恕,眼裡有著痛楚,卻也有著柔軟,低聲道:「如果你相信我的人品,那麼我告訴你,傅博文除了當年一時自私,為了留在心胸外科,為了放不下對手術刀的癡迷,選擇了違心沉默。他這一輩子,對於所有接診治療的病人,他是最好的大夫;對於所有他帶過的學生,他是最好的老師。他一生都在慚愧、內疚……確實,這些不能抹去他當年的錯,如果你真有證據,我絕對不反對你追查,可是你有嗎?你如果有,需要在仁合攪弄風雲?需要跟楊帆攪在一起替他擠走陸晨曦?」

莊恕緊緊抿著嘴唇,臉色陰鬱,他幾次想解釋,卻又無從開口。

鍾西北長歎一聲:「以前,我願意盡我所能幫助你們母子,那是做人的本分,我不怕。可是現在見到你這個樣子,我怕。」

莊恕急切地道:「怕?鍾叔叔,無論如何,你是我心中最尊敬的人。我怎麼都不會傷害你的。」

「我不是怕你傷害我。」鍾西北苦笑,歎了口氣,看著莊恕,目光中帶著一絲心疼,「小斌,我怕你過分執著,傷害無辜的人,更傷害了自己。」

莊恕抬頭,臉色蒼白:「我怎麼可能不執著?我媽媽、我妹妹……」

「小斌,你經受的苦,我都不忍去想。你做什麼,自然有你的理由。可是,鍾叔叔就想對你說一句——當年傅博文如果不是放不下對手術刀的執念,以他的人品,不可能沉默。而你,如今,真的要因為報復的執念,為達到目的放棄做人的底線嗎?我知道博文他後悔了一輩子。孩子,我怕你把持不住,用了不正當的手段,傷害了無辜的人,達到了目的,卻換來一生的後悔。」鍾西北說罷,轉開了頭,靜靜地道,「這些資料看完之後請放回原位,不要給資料室的同事添麻煩。」然後,他大步走出了門。

莊恕望著那扇門,低聲開口道:「鍾叔叔,謝謝你。無論是二十多年前,還是現在。我沒有針對過陸晨曦,我沒有。這個世界還不算太壞,有你們這樣的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