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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最難手術

這時門被推開,遲到的傅博文和莊恕先後進來。楊帆站起來,將主位讓給傅博文,再看著莊恕向大家示意:「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加州大學醫療中心的莊恕莊教授。」

莊恕起身,向眾人點了點頭。

陸晨曦一怔,似是意外,卻又似乎應當如此,竟然是他,也果然是他。

而楊帆接下來的話卻讓現場氣氛一沉,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從今天起,莊教授加入我科,接替陸晨曦,承擔一分區主管的職務,並擔任教學主任。」

陸晨曦這時真的愣住了,目光有幾分茫然地看向莊恕,莊恕向她平靜地點點頭道:「陸大夫。」

陸晨曦只覺得一顆心慢慢地往下沉,一邊點頭一邊牽出一個說不清意味的笑容:「嗯,久仰了,莊教授。」她轉向楊帆,笑容漸漸變得嘲諷,「恭喜你啊主任,找到了臨床水平高,不捅婁子的高人,他是不是還不擋你賣藥推銷器材啊?或許他還會幫著你把無利可圖的重病人推回縣醫院,給你撐場面、堵人嘴……」

傅博文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斥道:「陸晨曦!你胡說什麼?!」

陸晨曦看著傅博文,心裡的委屈猛然湧上來:「傅老師,我是在胡說嗎?」

傅博文臉色越發難看,沉聲道:「突然把我請過來參加這個會,兩個患者的病歷、檢查單我都沒有看過,事情的原委也沒有瞭解。如果心胸外科對陸晨曦做出職務上的調整,可以暫行,但作為院長,我保留意見。」

會議室一片安靜。

楊帆沒有看陸晨曦,目光複雜地落在傅博文身上。

「不必了傅院長,楊主任想要什麼我知道,就是這個嘛!」一片寂靜中還是陸晨曦開口了,她伸手想摘掉自己的胸牌,抓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胸牌在莊恕手中,一抬頭,莊恕已經走了過來。

他走到陸晨曦跟前,伸出手,手掌中正是陸晨曦的胸牌。他開口道:「今天一直忙,還沒機會還給你。」

陸晨曦搖搖頭:「不用給我了,直接給楊主任吧。」

莊恕一邊把胸牌別回陸晨曦胸前一邊說:「楊主任並沒有要趕你走,大可不必這樣。還有,那個孩子的玩具我已經拼好,沒有損壞。」

陸晨曦冷冷地看著他。

「陸大夫,你剛才說的,支持楊主任收回扣、推銷儀器和進口藥,為了怕欠費、怕麻煩,推走本應該手術的患者,這個人是我嗎?」莊恕的目光淡而靜,毫不迴避地對上陸晨曦冷漠的目光。

「我可不是無憑據地瞎扯。楊主任找人要把我這個礙事的擠走是一定的,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莊大夫,我早上接診一個病人,肺膿腫合併膿胸,支氣管胸膜瘺,並發大咯血,他的病歷你可以去看,我做出的『暫時止血,情況穩定時手術』這個決定對不對?難道應該像主任一樣,怕病人欠費、怕手術不成功引起麻煩,就讓他坐幾個小時的長途車,回當地的縣醫院做手術嗎?」陸晨曦瞪著他,語氣激憤。

而莊恕的回答毫不猶豫:「病歷我已經看過了,『暫時止血,情況穩定時手術』這個臨床判斷是對的。」

陸晨曦有點兒沒想到莊恕如此坦然正面的回答,聲音倒是微微遲疑:「那麼是不是應該……」

莊恕直接打斷了她的話道:「所以,在他情況穩定時,我為他進行了根治手術。」他看看腕表,「二十分鐘前手術結束,過程順利,目前患者情況良好。」

「你把手術做了?」陸晨曦訝然,回頭瞪著楊帆,有種被戲弄的感覺,憤然道,「楊主任,對病人做出診斷進行必要的治療,是醫生的基本權力。在心胸外科我是被剝奪了這個權力嗎?還是只有您請回來的專家才有這個特權呢?」

楊帆同樣義正詞嚴地回應:「我從來沒有雙重標準,我尊重醫生的權力,但是醫生也要尊重病人及家屬的個人意願。」

「病人及家屬的意願是要回縣醫院!您請回來的外籍專家,怎麼就能立刻進行手術了呢?」陸晨曦冷笑。

莊恕語調平靜地道:「陸大夫,我為患者進行的手術,是在他們瞭解了所有風險,自願簽字之後,嚴格依照程序進行的。」

「那麼我請問莊大夫,你和楊主任對病人家屬做了什麼,才讓他們簽了同意書,並且代我手術?」陸晨曦懷疑地挑眉。

莊恕問:「當時患者為什麼猶豫,不肯簽同意書,你知道嗎?」

陸晨曦理所當然地道:「他們是怕花錢做了手術還是會有意外,事實上我對這個手術很有把握,是楊主任利用患者這種心理,誤導他們,加重了他們的猶豫。」

莊恕似乎微微歎了口氣:「楊主任怎麼對病人講的,你聽到了嗎?」

「我……我當時不在場。」陸晨曦的聲音低下去。

「那麼請不要用推測當作事實,更不應該以此對別人做道德評判。患者不願意做手術,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他們是怕這裡手術沒法報銷。」莊恕的聲音依然是平靜的,但陸晨曦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她咬著牙問道:「這個老人如果不馬上手術,在轉院期間出現了意外,就會有生命危險,這個時候命重要錢重要?」

「即使給出了最好的治療方法,但是病人用不起,也沒有意義,你說呢?」莊恕淡淡反問一句,從白大褂口袋裡拿出幾張紙,鋪開在會議桌上,清楚地說明,「兩個月前修改實施的新農合醫療保險政策明確指出,嚴重威脅生命的突發急症,就近搶救後,應根據病人實際情況,選擇水平適合的醫療機構繼續治療。換言之,這個病人在我院手術,可以報銷。」

下面的大夫紛紛開始低聲議論。

陸晨曦驚訝地拿起那份打印的新農合保險覆蓋的說明仔細看了,確實——急重症只要市區三甲醫院醫生認證,必須及時就診治療,農村病人可以不受轉診限制,保險可以覆蓋——這一項可以消除大咯血病人的顧慮。

「這是兩個月前才通過的條例,而且各地不同,想必醫管科還在研究細則,沒有安排各科學習。」莊恕看著沉默下來的陸晨曦,聲音也溫和了一些。

陸晨曦坦然承認:「是我的疏忽,如果我們提前向病人講到了這些新醫保政策,事情可能就不會這麼麻煩了。」

楊帆見陸晨曦認錯,立刻抓緊時機發言道:「大咯血的病人,莊大夫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們再說另一起糾紛——患食管癌的趙偉剛老先生,術後不適,現在家屬一定要請外院專家來會診,確定手術沒有問題。」

聽楊帆提起這個病例,陸晨曦倒是立刻又抬起頭——錯就是錯,對就是對,一碼歸一碼,上個病例她有疏失,但這個病例她有什麼錯?她理直氣壯地大聲道:「我並沒有違背任何常規,請外院專家會診沒問題,我只想問一句,難道每個病人術後不適,都可以質疑我們,都要請外院專家會診嗎?」

「現在病人家屬最不滿的,是其他病人用了吻合器,他們父親沒有用,而術後不適並沒有出現在其他病人身上,所以認為你的手術方式落後。」楊帆道。

「楊主任,您作為一個心胸外科醫生,認為一位七十九歲的老人,做過兩次大手術,有各種基礎病,他的術後恢復,能跟鄰床三十歲小伙子比嗎?老人術後恢復沒有別人快,這都是我手術的問題?」陸晨曦挑眉。

楊帆接著她的話道:「你既然知道這位高齡病人的情況,就應該把所有未知的可能性,都跟患者講清楚,杜絕患者的誤會。但是你卻連吻合器的選擇,都沒有提供給患者。」

陸晨曦不以為然地道:「我的手動縫合效果是怎樣的您不知道嗎?三百多例痊癒病例跟蹤半年到一年的統計結果,您不清楚?我給他們選擇的是最好又最便宜的方式,這有什麼錯?」

「錯就錯在你沒給他們選擇!致使他們認為,是你因為個人利益,偏頗地選擇手術方式,造成了現在的術後不適。」楊帆這句話讓陸晨曦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震驚地問:「我因為個人利益不給他們用吻合器?!」

「這是病人家屬的觀點,不是我說的。」楊帆只道。

「好,病人家屬的觀點跟您的可真像啊。」陸晨曦被氣樂了,諷刺地說。

楊帆惱了:「陸晨曦,你這是什麼話?」

「你今天做的這些事不就想說一句話嗎?想讓我走是吧?不用說了,我走!」陸晨曦這句話是對楊帆說的,目光卻不自覺地看向了傅博文,她的恩師。

傅博文不安地看著她,卻欲言又止。陸晨曦心裡一灰,微微欠身道:「對不起,傅老師。」她緩緩摘下胸牌,低頭看了一眼胸牌上微笑的自己,忍著淚把胸牌輕輕放在桌子上,低聲道:「我是動手術刀的,沒有楊主任和莊大夫這樣了不起的口頭功夫,你們犯不著挖空心思找理由趕我,我自己走!」

她說完轉身就走,到這時分傅博文終於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來道:「陸晨曦!你給我站住!」

陸晨曦停下腳步:「傅老師您都看見了,今天的事兒我有什麼錯?好,不瞭解醫保政策算是一項,對病人態度不好我也認了,但是楊帆那些醫療器械,不光我現在不會用,以後我也不會用!」

「有問題有意見,可以當面說,也可以向領導匯報,一批評你就甩臉子摔胸牌,你給誰看呢?仁合醫院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傅博文沉聲道,他指著胸牌怒道,「你給我拿起來!」

傅老師這是在留她。

陸晨曦心裡明白。但心裡是一片冰水漫過後的涼,她回頭看著胸牌頹然道:「我是在這家醫院出生的,從見習開始到現在十一年了,在座的很多老師可以說是看著我長大的。我也不想走,但是現在的仁合胸外已經不是您當主任的那個樣子了,不光我,很多同事都是越干越傷心。傅老師,就是今天不走,我想以後我也幹不了多久,您就別攔著我了。」

說罷,她不看任何人,也不理會傅博文在身後喊她,平靜地走出門去。

會議室裡越發安靜得呼吸可聞,在座的年輕醫生都因為陸晨曦最後的一番話表情各異。

傅博文慢慢坐下,面無表情,默然不語。

而莊恕平靜地微低著頭,也不知他此時在想什麼。

過了片刻,楊帆的聲音自若地響起來:「當初破格提拔陸晨曦,是因為特殊情況,傅院長查出重病需要手術,幾位老主任醫師又剛退休,暫時沒有臨床與管理上都合適的人選。陸晨曦臨床水平出色,我和傅院長希望她隨著年資增長,可以提高思想認識和處事水準,可惜啊,」他歎了口氣,「揠苗助長,陸大夫非但沒有適應管理位置,加強全局觀,反而自我膨脹,連一個普通外科大夫的職責都沒有盡到。」

聽到這裡,不少人忍不住去看傅博文,傅博文抬一抬手開口打斷楊帆,咳嗽一聲道:「關於陸晨曦的問題,還需要科室領導和院務會再討論。她在本院實習輪轉至今十一年,多次在搶救和手術中,展現出過人的才華和高超的技術,這一點是不能否認的。讓這樣一個優秀的手術大夫離開手術台,離開仁合,我們都有責任。」

會議室依然一片沉默。

陸晨曦一路走回心胸外科的大辦公室,在自己位子前站定,翻出一個紙箱,將桌上的筆記本、水杯、折疊好的電腦桌、幾本書、醫學詞典和畢業合影等雜物,紛紛扔進去,丟到半滿。

然後環顧一圈,工作這麼多年,似乎雜物也很少,畢竟,作為心胸外科的醫生,她大多數時間都停留在手術室或者門診,真正待在辦公桌前的時間少之又少。忽然想起傅老師語重心長地勸她把論文做出來,現在,恐怕是不用了吧?

她抱起紙箱往外走去,門口站著幾個自己病區的實習醫生和護士,看樣子才從手術室出來,默默地看著她。

身上還穿著刷手服的方志偉站在最前面,輕聲叫了句:「陸老師。」

陸晨曦苦笑:「都來了啊,我知道,你們背後都很煩我,管我叫變態。現在變態滾蛋了,你們可以輕鬆了,以後沒有人吹毛求疵地罵你們了。」

「陸老師,我們是怕你,不是煩你。我們都明白,你每次罵我們都是有理由的。」方志偉低著頭說。

幾個實習醫生紛紛點頭。其中一個年輕點的聲音有點哽咽:「陸老師,我還一直盼著,等我畢業了考你的研究生呢。」

另一圓臉女孩急切地說:「陸老師,我媽都知道,我自從見習開始,張嘴閉嘴都是您,您看我的髮型,照您剪的。」

陸晨曦忍住淚走到她跟前,在女孩頭髮上胡亂揉了一把,笑了笑:「我的髮型,哪有這麼難看。」

大家都眼睛裡閃閃發光地笑了起來。

陸晨曦吸口氣打起精神衝他們說:「謝謝你們,好好幹。」然後不敢再多停留,快步走出去。

空空的走廊上,陸晨曦一邊走一邊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會議室裡一片壓抑的安靜,傅博文看向了莊恕。他方才是和莊恕一個電梯上來的,在電梯裡,莊恕語氣誠懇地說,我已經接受了楊主任的建議,接替陸晨曦大夫的教學主任和一分區主管職位。他表示了意外,而莊恕說,我知道,您會有些意外,還請您支持我之後的工作。然後,他們握了手。莊恕的手,涼得有點異乎尋常,似乎與他誠懇坦然的笑容有那麼一點相牴觸的地方,有什麼微妙地在他心裡掠過。但他畢竟現在依然是這家醫院的院長,他理應在大家面前表示對莊恕這樣級別專家的歡迎,正欲開口,廣播裡響起總護士長的聲音:「緊急通知,緊急通知,醫院門口路段發生嚴重車禍,預計傷員過十。請大外科各科主任原地待命,盡一切可能配合急診工作。」

傅博文忽地坐直,立刻開始瞭解情況——車禍就發生在醫院出門右轉大約五百米的地方,四車連撞,嚴重之處在於其中有一輛拉裝修材料的小卡車側翻,一車的裝修材料砸在行人身上,很多傷員身上有玻璃插入。傅博文核對了血庫,立即給總護士長打電話:「我剛剛核對過血庫,庫存不足,你立刻電話血站要求加急特批。急診要做好疏導,勸症狀較輕的病人理解,另行就醫……」

楊帆也在講電話:「……四個胸部創傷一個胸腹聯合?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安排手術室準備。」

大夫們都已經站了起來,兩個年長的大夫聽完楊帆的電話內容立即吩咐年輕大夫:「馬上去聯繫手術室護士長,要五個手術間,有胸部創傷和胸腹聯合手術。」

幾個年輕大夫聽完囑咐疾步跑了出去。

傅博文放下電話,開口道:「楊帆你通知胸外全體留守待命,至少是五台胸外手術。陸晨曦,你帶人先到急診去……」他說得順嘴,沒想起陸晨曦剛才的狀況。

楊帆聽到這話,與傅博文尷尬對視,整個會議室突然又安靜下來。

傅博文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兩年出現大事故,可都是一分區為主,陸晨曦主持搶救的。」

此時,楊帆電話響起來,一接通,那邊急診科主任鍾西北的大嗓門就透過話筒清晰地傳過來:「楊帆,陸晨曦下來沒有?」

楊帆皺眉,沉吟道:「鍾主任,我們從美國特聘了一位胸外專家,今天剛到的,我想請他帶組過去……」

他話還沒說完,那邊鍾西北幾乎吼出來:「今天剛到的?人頭還分不清楚呢,設備都不熟悉,你推給我主持搶救嗎?你怎麼想的?!」

楊帆這邊還沒來得及接話,那邊火爆脾氣的鍾西北已經掛了電話,直接撥了傅博文的電話,幾乎是用吼的:「院長,我這兒有兩個開放胸外傷、兩個胸腹聯合開放傷,外面還有兩個埋在建材底下呢,我得立刻去現場,配合消防隊救人!」

「老鐘,你聽我說……」傅博文一句話沒說完,鍾西北又給吼了回來:「您甭跟我說什麼教授專家,你們胸外大夫這兩年挑手術、寫論文都挺在行,急診搶救只有陸晨曦還上心,這時候我只認她!什麼都別說了,把她給我發過來!」

電話掛斷了,傅博文抬頭看向楊帆,楊帆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愣了愣,一邊起身收拾桌上的文件,一邊道:「一分區的副主任都跟我去急診,傅院長在這裡,準備手術。」

傅博文攔住他沉聲道:「楊帆,你已經兩年沒有在一線配合急診搶救了。」

楊帆有點意外地問:「傅院長,您認為我沒有能力組織創傷搶救嗎?」

傅博文並不放鬆:「在急診搶救上,胸外急診操作的速度和成功率,你我都比不上陸晨曦。」

楊帆一急脫口而出:「心胸外科不是只有陸晨曦!」

「搶救面前人命關天,一切都要往後推!」傅博文神色嚴厲,而當他說到「人命關天」四字時,莊恕忽然抬眼看他,目光複雜。

楊帆氣得一把將手裡的文件拍在桌子上,傅博文依然攔著他,待要再說話,莊恕先開口道:「陸大夫應該還沒有離開醫院,可不可以在廣播中,請陸大夫先去急診,主持搶救?」

傅博文和楊帆聽到這話,同時都覺得意外地看著他。

陸晨曦抱著自己半空不滿的紙箱子,正默默擦著眼淚走在二樓到一樓的樓梯上,突然聽到總護士長的廣播,一激靈,條件反射地抓住一位護工急道:「麻煩你,把這送到心胸外科醫辦,扔牆角就行。」自己快步奔往急診科。

急診科此時一片混亂。並不算寬敞的樓道內,若干輪床,進進出出。原本在急診輸液觀察的病人被推出來。車禍的重傷員,不斷被急診醫生、護士一起推向急診室、搶救室。急診護士推著輪床,跟從樓上疾步過來的其他科室醫生飛快地交代病情,交接急診病歷記錄。

護士長和急診鍾主任的聲音交錯地響著:

「呼吸科,再催呼吸科!這個大葉肺炎高燒40℃的必須住院!」

「心內還沒床?那我把昨天後壁心梗的讓出院回家?!」

「紹聰,你先給他做緊急壓迫止血!」

……

車禍前常規候診的患者,也還沒有全部離開,一個舉著受傷的胳膊的女青年無奈地抱怨: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算等到,剛要進去縫合,又不接診了……

一個護士把一張蓋了章的條子遞給她,語速極快地解釋:「您看車禍重傷患者已經陸續送到,先看重症生命垂危患者是急診原則。這是您的繳費單,我寫了條子蓋章了,請您去退費。您這個傷已經查過只是皮外傷,給您暫時包紮了,請到兩站路外的嘉禾醫院進行縫合。謝謝您的配合!」

她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已經一手抓起診台上的聽診器、血壓計,朝著一張正從門口推進來的輪床迎了過去。

搶救室中,傷患已經滿員。

一個年輕急診醫生緊張地在給一位患者接監測儀器,那患者臉已經憋得發紫,手軟軟垂在床邊,一雙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沒來由地看得她心裡一陣發慌,測血氧飽和度的夾子半天沒夾上。

一個護士給患者接上吸氧裝置,看了眼儀器大聲說:「心率一百三,血壓高壓八十三低壓四十,呼吸快!」隨著她的示警,監護器發出一聲尖銳的響聲,患者突然閉上眼睛失去意識,昏迷過去。

護士的聲音也慌了:「呼吸心跳驟停了!」年輕醫生更是慌得厲害,趕緊過來想做CPR(心肺復甦術),但是沒敢下手,反倒對著護士猶豫地問:「加去甲腎上腺素……還是做CPR?」

護士眼睛瞪大:「你問我?!」就在此時,一個沉靜而帶著毋庸置疑口吻的聲音在護士身後響起:「大號針頭!」護士扭頭一看,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陸大夫!」

陸晨曦衝過來迅速戴好手套,抓過護士遞來的大號針頭,在患者胸間一劃,找準位置,準確地刺入第二肋骨間,患者方才明顯暴脹的左胸迅速平復,喉嚨咕嚕一聲,憋紫的臉褪去紫色,睜開眼大口呼吸。陸晨曦接著快速剪了個三角口的膠皮指套,附在了針頭外端,沒有罵人,而是解釋道:「患者是由於一側氣胸肺萎縮,兩側氣壓不平衡,造成的縱膈擺動,這時候首先要保證兩側氣壓平衡,恢復縱膈位置,記住了?」

年輕醫生一邊擦汗一邊連連點頭:「記住了。」

這時護士長的聲音又在廣播中響起:「心胸外科陸晨曦大夫,馬上到急診室參與搶救!心胸外科陸晨曦大夫,馬上到急診室參與搶救!」

傅博文與楊帆等人走出會議室,傅博文的電話響起,接通後是陸晨曦利落清楚的聲音:「搶救室現在四個傷員都需要立刻手術,一個肋骨骨折,張力性氣胸,肺挫傷;一個心包傷,污染性傷口;一個心包填塞;一個氣管裂傷。」

眾人聽見陸晨曦的聲音,大多是如釋重負,傅博文輕輕舒了口氣道:「我馬上準備手術。」

楊帆不置可否,看了一眼莊恕,莊恕表情平靜。

仁合醫院內,兩張輪床快速推向急診樓。鍾西北和一個急診醫生跟在其中一張輪床邊,一人一邊小心地扶著傷員保持坐位,另幾人盡力將輪床推得平穩。輪床上的傷員被兩根自行車車條從前胸穿入後背穿出,另有一大片碎裂成三角形的玻璃扎入他前胸,他耷拉著腦袋,嘴唇慘白。

另外一張輪床上,傷員平躺,胸口插著一大片玻璃和若干小片玻璃,襯衫一片殷紅,卻正是方纔那個疑心自己患了重症,拉扯陸晨曦的學生處處長程慧英。

鍾西北等幾人護送傷員進入搶救室後,鍾西北親自為這兩個重傷員接上監測儀器,沖陸晨曦道:「晨曦,你快來看看。」

陸晨曦將剛才窒息,抽氣後恢復的傷員跟另一胸外主治醫生交接,一邊寫病歷一邊快速交代:「左肺葉挫傷嚴重,需要手術修補,等第一撥最急的手術完了,盡快安排他。」然後應著鍾西北的叫聲衝過來,看到傷員是程慧英不禁脫口道:「哎喲,怎麼是她啊?」

「管她是誰,這倆我可交給你了。」鍾西北吼了一句後就錯身而過。

正在此時,刺耳的儀器尖鳴響起,程慧英連著的監護器上心電拉成一條直線——這代表病人呼吸停止!

護士抽了口氣:「心跳呼吸驟停……」旁邊急診醫生想做胸外按壓,又緊張地喊:「她胸口有開放傷,我沒法兒按壓!」

陸晨曦示意別慌,一邊喊護士拿強心針,一邊迅速摘下沾滿血污的手套,抓過新的無菌手套戴上,手指伸進程慧英被玻璃刺入豁開的開放傷口,輕輕按壓。急診醫生驚訝地輕呼:「心……心臟按壓!萬一感染呢?」陸晨曦頭也不抬地說:「萬一?我們有其他萬全的救命選擇嗎?」隨著陸晨曦手法輕柔有度的按壓,程慧英的心跳曲線一陣顫動,然後劇烈起伏……終於,恢復心跳。

這時護士將彎盤遞到,陸晨曦拿起注射器,長長的針頭迅速而精準地刺入程慧英的心肌,過了幾秒,心電曲線穩定。急診醫生看得長出一口氣,背上都不覺冒出一層薄汗。

陸晨曦也直起身舒了口氣,看著輪床上呼吸微弱面色蒼白的程慧英,微微一歎,搖搖頭,吩咐急診醫生將這兩名重傷患者送去拍片。

片子出來後,陸晨曦把片子插到片牆上,在她臉上少見地出現了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鍾西北趕過來問:「怎麼樣?」陸晨曦看著片子,先指著程慧英的道:「這個剛才心跳驟停,也罷了,胸部開放傷,傷及心包和肺葉,扎進去的玻璃清理起來有點麻煩,我應該可以。但另一個傷員……」她指向那個胸部穿著自行車條、五十多歲的男傷員,皺眉道,「他傷得太巧了,以前真沒遇到過,心包肺葉的挫傷好辦,但玻璃插上大動脈,又卡在兩根肋骨中間,被肋骨固定住了才沒大出血。」

「不就是取玻璃嗎,取完了快速止血你可以的啊。」鍾西北不解。陸晨曦搖頭:「單單這個我能做到,但更糟的是,您看這兒。」她指著片子上肺部的一個邊緣不規則的陰影,鍾西北也是一愣,靠近看看問:「腫瘤嗎?」

陸晨曦點頭,蹙著眉頭道:「靠近玻璃刺入動脈一厘米,有一個高疑惡性腫瘤,腫瘤距離血管很近,不管是術中出血,還是術中播散,都是大麻煩。如果我跟楊帆或者傅老師配合,一人處理腫瘤一人處理創傷,還有可能,但他們都在手術上,至少得三四個小時才能下來。」

「先切除腫瘤。」一個聲音響起來,是莊恕。陸晨曦和鍾西北同時回頭。

「鍾主任,我是心胸外科莊恕。」莊恕對鍾西北欠身行了個禮。鍾西北並不認識他,只支吾著應了一聲。莊恕也不介意,指著片子繼續道:「我建議先不要動玻璃,左胸做小開口,先處理腫瘤,腫瘤基本剝離後,看組織分型,之後從這邊開口做阻斷,迅速取玻璃片、止血,行腫瘤根治術。」

陸晨曦沉吟:「但腫瘤剝離進行中,很難做到完全不影響玻璃插入,如果那邊移動了位置,突然破裂出血,就是術中死亡。」

莊恕看著她,語氣平靜地說:「你說得對。這個手術交給我,可以嗎?」陸晨曦注視著他,然後點點頭,應出一句:「可以。」莊恕得了這一句,微微頷首,已逕自走過去檢查傷員。

鍾西北轉頭看著他,忽有點納悶地道:「他怎麼認識我的?」陸晨曦心裡想的都是病人,並沒太在意這些細節,隨口回道:「您別著牌呢。」鍾西北低頭,卻發現自己的胸牌微微支在白大褂的褶皺裡,並不容易看清上面的名字。他伸手把胸牌扶正,嘟囔道:「那他眼神兒真好。」陸晨曦聞言倒是笑了:「剛從美國回來的專家,名聲如果不是吹出來的,這個手術就真的只能交給他了。」

這時遠處有人呼叫,鍾西北應聲走去。他經過莊恕的時候,莊恕正一邊把聽診器塞進耳朵做心肺聽診,準備檢查傷員,一邊抬起頭望著他的背影,神情有些難以捉摸。

兩個重傷患者都被推進手術室,陸晨曦與莊恕一人一台。

兩人面對面地刷手,莊恕突然開口問:「你工作十一年了?」陸晨曦一愣,點頭:「我本科畢業留院做住院醫,直博,到今年整十一年。」

「這十一年裡,你就真的只把病人當病人?」莊恕突然問了一個還真不是很容易回答的問題。陸晨曦有點蒙:「什麼?……哦,那個保險政策沒瞭解清楚,這是我的錯。」莊恕沉吟一下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程慧英的手術。你剛跟她有過那麼大糾紛,還有你寫下說她神經病的醫囑,萬一這個手術不成功,你會陷入很多麻煩,你就沒想過要迴避嗎?」

「怎麼迴避?我的手術你能做,可你那台我是真做不了。如果我現在迴避,科裡也沒有其他人能做。要是等傅老師或楊帆下來,那她出血感染的概率就太大了。」陸晨曦說得十分坦然,毫不猶豫。

莊恕看了她片刻,道:「你這些話我能理解,但是如果手術中真的出現意外,你再用這些話去辯解,可就說不清楚了。」

「能不能說清楚,真出了意外再考慮吧。」陸晨曦舉著刷好的手,走出刷手間。

莊恕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暮色四合,而仁合醫院的急診科,也終於從方才突發的車禍搶救中輪床穿梭、醫生護士高聲喊話、各科會診醫生齊聚、重傷員呻吟交錯的緊張喧囂之中,回歸了慣常的節奏。七八個留觀傷員暫時情形穩定,他們輪床旁連著點滴架在觀察室輸液,氣氛舒緩下來。

陳紹聰坐在處置室裡,拿著一個帶吸管的卡通水杯吸著水。鍾西北進來劈頭一句:「忙完了嗎?你就歇著!」

「剛送走最後一個,才喝第一口水。我浴血的白大褂還在那兒擱著呢!」陳紹聰大聲喊冤。

鍾西北過去踢了踢他道:「行,算我冤枉你了。讓個地兒,我也歇會兒。」陳紹聰挪了挪屁股,鍾西北坐在了他旁邊。

陳紹聰吸著水問:「主任,我聽說,最難的那台讓新來的莊恕拿去做了?」

「嗯,是夠難的,玻璃加自行車條,還有腫瘤,陸晨曦看見都犯怵了。」鍾西北道。

「哦,是嗎?還有她不敢做的,真沒見陸晨曦往後退過。」陳紹聰挺吃驚。

「對啊,她都往後退,這個莊恕居然敢往前衝,膽兒是夠大的。」鍾西北流露出讚許。

陳紹聰一字一頓地道:「藝高人膽大。」

鍾西北用手肘搗搗他:「你呢,啥時候也練練?」

陳紹聰舉起雙臂顯示肌肉道:「我這藝吧,已經很高了。讓我做我也敢,做不做得完就不一定了。」

「你這麼高怎麼還是個主治啊?」鍾西北橫他一眼。陳紹聰無奈地歎氣:「哎……又來了。」鍾西北不理會他的唉聲歎氣,正色道:「我是說真的,明年科裡有兩個副高名額,我跟傅院長說好了,在急診,臨床急救水平是第一評審標準。你只要有陸晨曦在臨床上一半的水平,我絕對不拿文章數卡你。」陳紹聰抱頭:「我哪兒能跟陸晨曦比,別說整體水平,她人在心胸外科,急診搶救都比我水平高。」

「你說這話也真好意思,不嫌丟人啊?」鍾西北沒好氣地說。陳紹聰倒是理直氣壯:「我丟什麼人?我跟陸晨曦我們班的四十七個人,現在干臨床的不超過二十七個了,我至少還堅持在一線呢。我才不想和陸晨曦一樣呢,整天恨不得睡在手術室裡,我要享受生活。」

「你有什麼生活?連個正經女朋友都沒有,成天就知道喝。」鍾西北踢他一腳。「我就昨天晚上喝了一回,您都說我一天了。」陳紹聰起身要逃走。鍾西北追著問:「哎,職稱的事兒到底應不應啊,給個痛快話。」走到門口的陳紹聰停下腳步,看了看外面沒人,轉頭對鍾西北道:「那個長在手術室的陸晨曦,現在還是個主治,那個就會抄文章、拍馬屁的劉長河,去年就能升副高,您說這職稱還有意思嗎?」

鍾西北被這話堵得有點兒生氣了:「哪有當主任的求著個小主治升職稱的!你可別蹬鼻子上臉啊。」陳紹聰見鍾西北動氣,立刻換了一副諂媚的嘴臉:「我知道您對我好,不過我現在挺滿足,過兩年再說吧。我的活兒不比別人好,也絕對不比別人差,您就放我做個中不溜吧,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我這樣的中不溜,您說是吧?您再歇會兒,我幹活兒去了。」

陳紹聰笑著走出門,鍾西北在他身後無奈地歎了口氣。

急診科的氛圍稍微緩和,手術室裡的戰役才剛開始。無影燈下,患者已被麻醉,手術野是已經打開的胸部。莊恕主刀的手術,二助是楚珺,她正神情緊張地雙手扶著一片刺入動脈,被肋骨卡住的玻璃。

莊恕一邊用手術鉗做鈍性分離血管,一邊對她交代:「我已經將瘤體分離出來,現在我要用電刀進行腫瘤切除。過程中會使組織移位,這片被肋骨卡住的玻璃可能會移動,那就會造成大出血。所以你的任務,就是在我操作時扶住玻璃,保證它不移動,直到我處理完腫瘤,再開始處理損傷的動脈。」說完後他抬起頭看著楚珺,再問了一句:「明白了嗎?」

楚珺連眼都不敢抬,緊張地盯著手中的玻璃應道:「明白了。」

莊恕看了眼她額頭上晶亮的汗珠,吩咐護士:「給她擦汗。」自己繼續低頭幹活,旁邊的護士給楚珺擦了擦汗,楚珺匆忙間默默抬頭看了一眼莊恕。

莊恕開始用電刀操作,伴著電刀連續的吱吱聲響,對面的手術一助羅晨不斷更換手術紗布。

楚珺盯住自己手中的玻璃,一動不動,額頭不住冒出汗珠,口罩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手放鬆,你越用力抖得越厲害。」莊恕開口道。楚珺緊張地「嗯」了一聲,盡最大努力放鬆並穩住自己的手。莊恕一邊繼續低頭操作,一邊道:「再堅持一會兒,穩住。」羅晨扭頭看著楚珺,有點擔心。

終於,莊恕把電刀一收,吱吱聲停住。他把電刀遞給旁邊的助手,自己接過夾子將一塊腫瘤組織夾出,放進遞過來的彎盤:「送冰凍病理。」器械護士接過,傳給巡迴護士。張默涵這才鬆了口氣。

莊恕對楚珺讚許地道:「幹得不錯,你叫什麼?」楚珺這似乎是第一次在手術室被表揚,微微抬起眼輕聲道:「我叫楚珺。」她話音未落,突然一股血柱像噴泉一樣,從手術野噴了出來,楚珺驚叫一聲,猝不及防被噴了一臉。雖然有護士立刻上前給她擦血,但楚珺的眼淚還是立刻湧了出來,沖刷著她滿臉的鮮血,她緊緊咬著牙關,克制著不要哭出聲。

莊恕看著她,聲音平靜穩定地道:「沒關係,你做得很好。看著我,楚珺,看著我。」楚珺透過淚光看著他,哽咽地喚了一聲:「莊大夫。」「嗯,我已經握住了傷側兩端,你現在撤出玻璃。」莊恕依然平靜地說。

楚珺還在愣怔中。「好吧,準備,三,二,一——」莊恕給了她一個緩衝時間,然後果斷地道:「撤!」楚珺聞聲哆嗦著撤出玻璃,並沒有更多的血噴出。莊恕同時說道:「血管鉗,夾住大血管近端。」張默涵沒有猶豫,立刻用血管鉗夾住兩側血管,緊張地說:「這樣完全阻斷了血供……」

莊恕神色鎮定,撤出染血的手指,伸手要過彎針、腸線,修長利落的手指翻飛著進行吻合,聲音篤定:「五分鐘之內,我會完成血管修補工作。麻醉師,上計時。」

麻醉師應聲調整了器械上的計時,此時,巡迴護士疾步趕到:「冰凍病理出來了,鱗癌,高分化。」「知道了。」莊恕手下沒停,繼續著操作。

牆上的掛鐘分針嘀嗒地走著,麻醉師盯著不住跳字的計時,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地看著莊恕使用彎針靈巧地進行修補。

「還有兩分鐘。」麻醉師的聲音緊張起來。莊恕不答,依舊平靜。楚珺一臉鮮血地盯著莊恕,手裡還攥著玻璃,直到護士過來,把她手裡的玻璃取走,放進彎盤。莊恕似乎一點沒受手術室裡緊張的氛圍影響,一邊操作一邊還吩咐了句:「楚珺,去把臉上的血擦乾淨。」楚珺眼眶又是一熱。

「五十九秒……」麻醉師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瘖啞。莊恕繼續神色平靜地操作著,終於在計時接近倒數十餘秒時,他抬起頭道:「好了,打開止血鉗。」羅晨立刻打開止血鉗,這才呼出一口氣。麻醉師隨之報出最後一句:「到時。」莊恕平靜地道:「血流恢復。好了,開始沖洗。」大家紛紛長長地吐了口氣。

楚珺的目光一直定定地鎖在莊恕身上,這時眼淚才敢放肆地不斷往外冒。莊恕衝她笑了笑:「別哭了。你今天做得不錯了,堅持得夠久了。」「我……我到最後實在,實在堅持不住,抖了。」楚珺慚愧地低頭。「回去買兩個五到十磅的啞鈴,每天練習力量。記住,對於外科醫生,力量是控制動作的保證。」莊恕溫和地說。

另一間手術室中,陸晨曦沿著玻璃刺入的開放傷傷口,打開了胸腔。她握著手術刀,忽然望著那兩片刺入的玻璃停下了動作。一助方志偉輕輕「啊」了一聲:「刺入靜脈血管了。」他抬頭看了陸晨曦一眼,「拔除的話,會大出血的。」

陸晨曦聲音平靜:「已經做過交叉配血了。一千毫升的B型血也已經備好。志偉,你來拔除玻片,我用止血鉗阻斷,然後我們同時縫合兩側。」

方志偉有些猶豫緊張:「穿了不止一條靜脈……」陸晨曦道:「我能保證半分鐘內阻斷所有出血。然後我們配合,十分鐘內完成吻合。」方志偉額頭冒出汗,想了想,點頭。陸晨曦伸手接過血管鉗,沖方志偉果斷地道:「拔!」

方志偉皺眉,深吸氣,握住玻璃片。

叮的一聲,兩塊玻璃碎片落進彎盤。幾乎是同時,手術野內鮮血汩汩湧出。監視器顯示,血壓急掉,麻醉師略顯緊張地欠身,沖護士道:「多巴胺!」他說著掰開玻璃瓶頸,吸藥,注入輸液袋。

手術野內鮮血不斷瀰漫出來。主刀位置的陸晨曦絲毫不見慌亂,繼續操作,卡卡卡的響聲中,她不斷操作著止血鉗。方志偉操作著吸引器配合。手術野內鮮血湧出的速度漸漸減慢,已經可以看出輪廓,陸晨曦再次向護士伸手:「兩把彎鉗。四號線。」她的雙手靈巧地在血泊中操作,隨著她的動作,血液不再繼續湧出,終於,她抬起頭:「志偉,再清理一次胸腔,現在我們準備縫合。」

方志偉立刻提起吸引器清理,湧出的血液被吸引器清理乾淨。鮮血不再繼續湧出,胸腔內的器官清晰露出,看得見心臟的規律跳動。

陸晨曦握住腸線、彎針:「好,我們開始縫合。」

程慧英的輪床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方志偉長呼出一口氣,靠在牆上,哀號:「怎麼突然腰疼腿疼手抖……我都快站不住了。」陸晨曦摘下手套丟進回收桶,並沒見過分的疲態,回方志偉道:「手生緊張,肌肉較勁,以後不緊張就不覺得這麼累了。這台手術不易,我都緊張了一下。你還欠練。」

方志偉拉伸下胳膊,感慨道:「陸老師,你太牛了,真是我的偶像。」「我以後不是你老師了,連同事都不是。」結束了緊張的搶救工作,陸晨曦有種回到另一個特別現實的世界的感覺,聲音帶出幾分落寞。她說著已經往手術室外走,方志偉揉著肩膀追過去,兩人剛好走到莊恕的手術室門口。隔著玻璃往裡看去,可以看到莊恕的背影,陸晨曦有些遺憾地說:「他才是你以後的老師。他現在做的這台,可不是我能做到的。要是他真能完成,那你以後削尖腦袋也得跟他學,我是沒這機會了。」

「陸老師,你……你真走啊?」方志偉愣怔地看著她,眼裡有著不能相信和不捨得。「胸牌都摔了,話也說了,還跟楊帆吵成這個樣子,想不走都不可能了。」陸晨曦歎口氣,並沒有掩飾後悔和失落的神色。她扯扯嘴角苦笑:「志偉,你以後可別學我這脾氣。」「您這是真有本事的人,才能有的氣節!」方志偉突然有點激動,憤憤不平地說,「哪個牛人沒脾氣!這車禍一出需要人主持搶救,急診科不還就要您!咱科當時,您是走了沒聽見,所有人,包括楊帆他自己,都不敢說沒問題!不敢說一句——不許找陸晨曦,我全能替代!」

陸晨曦瞧著他,苦笑:「我以前也這麼覺得……嗨,可能,」她望向莊恕手術室的方向,「我還真是坐井觀天了。不過,」她茫然地念叨,「那樣的人,真的就能被……」她自己沒有說下去,看看方志偉揮揮手道,「好了,我走了。你呀……」她哽住,彷彿有許多話想說,終於只說出了三個字,「好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