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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飛

門向內開,李燃走進來的時候陳見夏順勢躲在了門後,抱住了他。

手臂環著他的腰,摟得太緊了,李燃鮮活的心跳共振了陳見夏的脈搏,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抖。用來做睡裙的長T恤裡面沒穿內衣,柔軟地緊貼他的後背,說不清的情緒和燥熱席捲了陳見夏,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胸口有什麼正在萌芽,李燃背脊不安地收緊,像睡在了兩顆豌豆上的公主。

老舊龍頭關不緊,有一搭沒一搭在滴水,竟也滴得滿室曖昧氤氳,年輕的情慾濕漉漉的,浸了滿身。

然後呢,然後要做什麼?見夏大腦空白,身體離他遠了一些,胸口若有若無地撩蹭反而讓李燃僵得更厲害,就在她退縮的當口,李燃扯開見夏的胳膊一轉身將她抵在了門上,低頭吻上去,再沒了學校時候的溫柔小心,毫無章法,比初吻時候還笨。陳見夏也笨拙生澀地回應,抬手去摟他的脖子,無意從旁邊的鏡子看到李燃為了屈就她的身高,弓著背,羞紅得像只煮彎的大蝦。

她想笑,只是一瞬,李燃沒給她繼續胡思亂想的機會,單手撈起陳見夏,一邊吻著一邊朝床的方向走。

見夏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會將她扔在床上嗎?像電影裡演的那樣?會嗎?

扔吧,她想。她希望他扔一次。

然而李燃還是將她輕輕地放在了床上,一隻手扶著她的後腦勺,另一隻手撐著床墊。

溫柔是致命的。見夏鼻子發酸,愛漲滿眼簾,必須克制著才不會湧出來。

曾經校外吻別,李燃親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黏她,常常耍賴皮不放她走。有一次抱得太緊,她感覺他身體起了變化,就貼在她小腹。見夏一愣,推開了他。

李燃也慌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張口結舌、羞恥無狀。他們默契地沒有提,第二天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見夏不是白癡。振華的男生聚在一起聊天時常常忽然冒出一個日本名字,大家一起哄笑,她猜得出是那種片子的女優。「好學生」尚且鬼鬼地交流,李燃這樣和混社會的許會他們交過朋友的男生怎麼可能是一張白紙,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或許看過很多很多。

一定看過很多很多。

她只需要配合就好了,女生不就應該這樣嗎,被捕獵,被引導,順流而下。

但李燃一直只是吻著,溫柔地,深情地,從生澀到逗弄,手卻始終不敢往她脖子以下挪動,乖乖地捧著她的臉。見夏不知什麼時候慢慢擺脫了「走流程」的恐慌,情慾的潮水一波波沖刷著她,耐心帶走了岸上混亂的思緒。她只能聽到心跳。

廉價彈簧床墊吱呀作響,見夏想揪住李燃T恤的前襟保持平衡,不料李燃單手撐床沒撐住,一滑就被她拽倒了——順理成章地壓在了她身上。倒像是她急了,別有用心似的。

她的確別有用心。

陳見夏說,關上燈,好嗎?

她終於敢睜開眼,摸索著抓住了李燃的手,輕輕放在了自己胸前。

路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窗外偶有腳步聲和碎語,間或一兩聲樹震蟲鳴,反而更靜謐,襯著年輕的喘息。赤裸相擁時,見夏感覺自己抱著一顆熄滅的太陽,無可救藥地被引過去。

她想起入學的那天,想起自己那雙破了洞的襪子,她從小鎮孤獨地來到大世界,蜷縮成一團,把自己裹在破綻百出的鎧甲中,是李燃頭破血流地闖進了醫務室,隨手撕開了她的破綻。

她才終於舒展開自己,擁抱了新世界。

不必關燈的。李燃很早就見過她最赤裸的模樣。

打開自己,陳見夏,打開自己,她對自己說,再打開一點點。

她壓在黑暗裡說不出口的秘密,就讓身體告訴他,也只有身體能告訴他,她是真誠的,她是愛他的,她想付出點什麼,證明她愛他。

李燃聽到見夏瘖啞的鼻息。

「你哭了?」

見夏沉默。她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呼吸。哭腔會暴露她。

「陳見夏。」

不是詢問的語氣。李燃用手指輕輕擦過她的眼角,在她額頭吻了一下。

「陳見夏。你不用這樣的。」

見夏還愣著,李燃已經起身用被子將她遮好,藉著外面一點點路燈光迅速套上了T恤和睡褲。

「明天不用起太早,我們逛逛商場和市區,去夫子廟秦淮河,你快睡覺!」

「李燃!我——」

「陳見夏。」他又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睡吧。」

好像有什麼卡住了陳見夏的喉嚨。她半個字都講不出來。

「我愛你。」李燃說。

門被輕輕帶上。

很久之後,見夏摸索著擰亮了床頭燈,被光照得無所遁形,瞇著眼睛適應了很久。她掀開被子下床,一開始本能地駝背縮脖,手護著胸和腿間,好像空屋裡也有誰會看她似的,慢慢地,見夏強迫自己放下了手,走向洗手間。

她坦然地看著蒼白燈光下的鏡中人,用手一點一點地撫摸著身體,從凌亂的髮絲到平直但略窄的肩膀,年輕稚嫩的胸部……

彷彿此生第一次真正地看見了自己。

這個身體會有情動的時刻,會沉迷於親吻,會長出硌到人的豌豆,會有暖流流過,不只是硬著頭皮想要咬牙「獻出寶貴的東西」,在李燃緊急中止的時刻,她聽見道德在歡呼,身體在歎息。

終究還是無法打開自己,所以她依然是個「完整」的好女孩。

什麼都沒有失去。

什麼都沒有失去。

那麼為什麼會哭呢?見夏打開水龍頭,藉著水流放聲哭泣,劫後餘生的慶幸,陌生的慾望,慾望帶來的深深羞恥……

像個赤裸的嬰兒,她再次出生。

早上在餐廳排隊盛粥的時候,見夏給李燃也打了一碗,她都喝一半了,李燃才出現在門口,看見她。

他走過來的幾秒鐘對陳見夏來說無比漫長。

沒等見夏開口,李燃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爽朗一笑,向後一靠,還是平時懶懶散散的樣子:「少吃點,今天不上山拉練,一路走一路吃,都是市區內。咱們一會兒先退房,把行李存在前台。」

見夏點點頭。

李燃又說:「衣服好看。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說是你一個在服裝城做生意的初中同學帶你去買的?她太喜歡帶花邊的衣服了,不是袖子就是領子,看著囉哩巴唆的。其實你穿簡簡單單的就很好看。」

「意思就是我前兩套土唄?」見夏也放鬆了。

「有點兒。」他直來直去,有那麼幾分高一的樣子了,「以後有機會讓凌翔茜帶你買吧,你上次不還替你們班長去看她了嗎,關係應該不錯了吧?她品味還行。」

「李燃你是不是活膩味了?!」

陳見夏陰著臉撂下筷子。

李燃大笑,忽然趴在桌上湊近她:「我故意的。好了,這樣……咱們就扯平翻篇兒了。」

扯平什麼?見夏臉一紅,轉而有點惱,夾起一隻小饅頭懟在了他鼻尖上。旁邊桌有住客看著他們笑。

的確很輕鬆。幾個景點離得都近,天有點悶,見夏在大總統府買了把折扇,一面寫著「博愛」一面寫著「天下為公」,她學著小時候看的清宮劇裡的文人,一甩就展開,扇著小風耍帥,用眼睛覷著李燃,意思是,既然衣服也好看人也放鬆,還不快拍?

李燃只要做錯事兒,目光一定會游離,真的很像見夏小時候在農村親戚家見的大黃狗——那隻狗預感到要挨罵,就會偏過頭,裝看不見人。

「我忘帶相機了。」他看著天。

陳見夏收起扇子轉身就走。來了三天一張漂亮照片都沒拍成。

「我用眼睛幫你拍了。」他在背後喊。

「你少給我來這套,你那狗腦子能記住什麼?!」

「記住你啊。」

見夏一愣,停步去看他。李燃笑嘻嘻的樣子忽然有種陌生感,她已經分不清他是挑釁,還是在裝作輕佻掩蓋什麼。

「走吧,打車去夫子廟,」他追上來牽住見夏的手,「那裡是商業街,人特別多,你可別再甩臉子自己就跑了,我們會走散的。」

陳見夏低著頭,輕聲說,不會的,不會的。

出門玩拌嘴是常事,好一會兒吵一會兒,因為臭豆腐拌兩句嘴,看見糖芋苗又好了;因為想買油紙傘卻不下雨拌兩句嘴,因為買了又好了;因為在剛落成的石壁前學歷史人物浮雕造型被路人拍照開心,又因為想起沒帶相機拌嘴,最後因為李燃扮得太像了,又把見夏逗得笑出聲……

陳見夏不知道自己在作什麼,前所未有地、胡攪蠻纏地作,惡人先告狀或許也是不捨的表現,她忽然覺得時間走得太快了,還沒來得及將戀愛中一切的俗氣煙火體驗夠,來不及了。

坐在秦淮河的搖櫓船上,她還在氣鼓鼓紅眼圈,故意背對著李燃和船夫坐著,不管李燃在背後講了多少笑話——即使很好笑——也不肯回頭。

李燃忽然說,我給你唱首歌吧?

陳見夏沒吭聲。

他自顧自唱了起來。

張國榮的《路過蜻蜓》,他們在冬天最冷的時候縮著脖子邊走邊聽,共享一副耳機,見夏問他,我聽不懂粵語,唱的什麼呀?

李燃說,我也不知道,好像就是歌名的那個意思吧,告訴愛人,盡興就好,我沒所謂,盡情揮霍我,沒關係,安定不下來你就接著走,就當路過了我。

當時陳見夏斜眼看他:「我看你挺有感慨的,說不知道還講了這麼多,你早準備好跟我顯擺了吧?」

李燃嘿嘿一笑,得瑟地湊近親她冰涼的臉頰。

陳見夏愕然回頭,少年旁若無人地磊落唱著,清清朗朗的身影站在她朦朦朧朧將落未落的淚水中,鏡花水月。

「陳見夏,你要去新加坡了吧?」他問。

見夏眼淚傾盆。

那只隱形的手再一次扼住見夏的喉嚨。她半個字也講不出來。

「我聽凌翔茜說了,這種內部消息,學校會優先遞給一些家裡有關係的人,她想自己高考,就沒有去,學校跟她說,是你被選上了。

「我一開始不相信的,你的性格藏不住事兒,你肯定會告訴我,肯定會跟我商量。

「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說。你不做卷子了,也不複習了,還問我如果我再也不能守護你怎麼辦這種怪話,高考前居然還敢來南京玩,也不肯去南大參觀……見夏,我又不是傻子。你全露餡了。」

他甚至還輕輕笑著,好像只是在調侃,見夏腦海中卻浮現出自己每一次拙劣的演出中李燃眼裡的悲傷。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但就算這樣,你還是什麼都沒說。」

「李燃,我……」

「見夏,你不信我,對吧?」

李燃半跪在板凳上,用額頭貼著見夏的額頭,輕輕閉上了眼睛。

「昨天晚上……我明白的。我差點就沒忍住,陳見夏你是白癡嗎,那種事是能用來還人情的嗎?!」

「不是的……」

「其實你跟我說也沒事的。雖然我爺爺給錢是讓我去南京,那也是因為我會追著你跑,東京西京南京北京都一樣的,大不了把南京改成新加坡嘛,你能去的學校更好了,是好事啊,我會為你高興的。而且,我爸媽要把我塞到英國去也要花錢,新加坡是不是還更便宜點?我就服個軟,回家要點錢,總比去南京混個什麼把他們氣死的野雞學院強啊,真的,你跟我說就行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見夏乞求那雙手鬆開她的喉嚨,可命運就是扼住了她,不肯讓騙子再講半句話。

「所以我知道了。你不信我。」

李燃紅著眼眶,還是笑著的。

「我在你最痛苦的時候什麼都沒做,一個靠家裡的廢物而已,你是靠自己回振華的,也靠自己爭得了更好的機會。去吧,見夏,你會飛得很遠很遠的。」

李燃輕輕地親吻她。

「你就當路過了我這只蜻蜓吧。」

他們回程沒有坐火車。

李燃說,爺爺的錢沒必要省了,我帶你坐飛機。

「這樣等你去新加坡的時候,就不是第一次坐飛機了,自己去機場辦票也不會慌。好不好?」

李燃說,陳見夏,你走的時候,我不去送你了。

他的確沒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