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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斷掌

陳見夏的家大約五十平方米,只有兩個臥室,父母住大的,她和弟弟擠在小房間。

小時候倒沒什麼,見夏青春期之後就越來越不方便,弟弟在不懂事的年紀曾經指著她蹭在床單上的月經血哈哈大笑,她氣得直哭,媽媽不當回事,給她在床單底下墊了個小褥子了事。

少女的青春期是年輕的火山,陳見夏的媽媽隨手就給火山口擰上了蓋。

初升高備考的那半年,她愈加刻苦,時常要開夜車到凌晨一兩點,弟弟卻怕光睡不著,姐弟矛盾愈演愈烈。媽媽雖然一向偏幫弟弟,也知道升學考試是大事,尤其在備考家長會上被班主任當眾誇獎提點後吃到了甜頭,看陳見夏的目光漸漸變得像看毛沒長齊的金鳳凰。

金鳳凰的要求可以適當滿足,沒能因為月經達成願望的陳見夏,終於因為中考而搬出了小房間,在飯桌邊上開闢出一片小小的備考區,爸爸給她買了一張小書桌,讓她晚飯後可以坐在客廳裡讀書。

老房子四面熏得發黃的舊牆紙包圍下,有了一張扎眼的新書桌。此後的一個個夜晚,陳見夏守著一盞小小的橙色檯燈,聽著臥房門縫透出父母此起彼伏的鼾聲,埋頭寫完一張張卷子;有時學到太晚,索性披著毯子睡在客廳沙發上。

新書桌雖然不大,卻是組合式的,自帶抽屜和簡易書架,漆成乳白色。弟弟看了眼饞,吵著要和見夏換,媽媽還真就試著給他搬了,可惜小房間放不下。最後還是爸爸發了話,說是小偉自己因為睡不著才把姐姐趕出臥室的,沒道理再霸佔一張他平時用不上的新書桌。

爸爸話少,但是家中的定音錘,書桌的事暫時只能算了。但它對小偉的吸引力愈發強烈,他在客廳待到越來越晚,陳見夏複習,他就對著電視節目嘎嘎大笑,她眉頭皺得越緊他就越高興,每每都要爸爸親自來趕才不情不願地回房間睡覺。

睡也睡不踏實。弟弟雖然頑劣活潑,神經卻奇異地脆弱,稍微有點聲響便輾轉反側;更奇異的是,他對爸媽轟隆的打呼聲免疫,而陳見夏的椅子腿在客廳地板滑動一下,立刻就可以吵醒他。

中考前夕,姐弟倆終於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爭吵。陳見夏不小心把桌上的筆袋碰翻了,筆稀里嘩啦撒一地,她連忙蹲下去撿,突然聽見小臥室的門被猛地推開。

「姐你到底讓不讓我睡覺啊!」

她開始脾氣還是挺好的,道歉哄他,都快哄好了,睡眼惺忪的爸媽走出主臥,氣氛一朝回到解放前,弟弟終於等到觀眾,撒上潑了。

他也十三歲了,他不是陳見夏,他的青春期不容糊弄。

弟弟大哭,話裡話外指責姐姐每天都故意搞事情,就為了讓全家人都圍著她轉,中考了不起嗎?

陳見夏不意外。弟弟吃醋了。因為媽媽對中考的重視,從來都佔上風的弟弟已經很久沒有騎在姐姐頭上作威作福了,姐弟十幾年,小偉一撅屁股要放什麼屁她都能做出天氣預報。

「電視也不讓看,覺也不讓睡,憑什麼啊!都說你們不要我了,大姑姑和二叔都這麼說,有姐姐就夠了啊,要我幹嗎,要我幹嗎?」

為了爭爺爺家的房子,他們家和二叔大姑家沒少打口水官司,互相挑撥是常事,誰知道姑姑的碎嘴這次真的戳准了弟弟的心窩子。弟弟夜半哭得撕心裂肺,男孩子變聲期嗓音粗嗄刺耳,陳見夏太陽穴一跳一跳,恨不能拿桌上的雙面膠給他封上。

媽媽也紅了眼圈,忙不迭地哄著,拍他的後背,怕他哭出嗝來,不知道怎麼摩挲才夠;爸爸站在一旁,有點不耐,神情也是溫柔的。

陳見夏沒有解釋什麼。

這事連誤會都算不上,她就是碰掉了筆袋而已,洶湧暗潮從敞口的筆袋裡傾瀉而出,她攔不住的。爸媽自打弟弟出生之後心眼就長偏了,她習慣了,連委屈的情緒都醞釀不出來,眼睛裡乾巴巴的。

陳見夏繞過客廳中抱頭痛哭的母子,坐回到書桌前繼續低頭看書。檯燈光線將他們隔絕成兩個世界,她不想去管那邊的一家人。

哭聲漸消,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極速衝向書桌,見夏都沒來得及抬頭,弟弟的胳膊橫掃過來,桌上的筆袋、卷子、演算紙等被他一股腦拂到了地上。

陳見夏站起來。弟弟跺了一腳地上的紙,才仰起頭要說什麼,就被陳見夏一耳光抽翻。

媽媽立時瘋了,衝過來扶起弟弟,一把將陳見夏推向身後的牆。陳見夏早料到了她會這樣,站得很穩,媽媽因此更不高興,舉高了胳膊要扇回去,被爸爸從背後攔住。

見夏只是站在牆邊,默默地、冷冷地看著。媽媽激動的張牙舞爪,爸媽之間的拉扯,弟弟撕心裂肺的哭號……每個畫面都像默片慢鏡頭,清晰可笑。

陳見夏相信弟弟臉很痛。因為她下手很重。

她媽媽迷信,一度喜歡研究手相面相這些東西,看到陳見夏的右手,就說她橫紋斷掌,打人下死手,六親不認。

她記得媽媽抱著幼小的弟弟說「六親不認」四個字時那副嫌棄的樣子。小時候她還真信了,為一個天生的橫紋而自卑,抱著媽媽說她認,她認,肯定認。

可是到底要認什麼呢?是他們不認她。

爸爸拉陳見夏到沙發上坐著,轉頭繼續去勸媽媽和弟弟。鬧哄哄的爭吵一直持續到半夜三點多,鄰居敲牆警告過後才稍微平息。

真正結束的標誌是弟弟哭累了,他終於真的困了。

媽媽卻精力旺盛,哄睡了弟弟,關好小房間的門,和爸爸一起坐在沙發上壓低嗓音訓陳見夏,訓來訓去就那麼幾句話:六親不認,沒人味兒,學習再好有什麼用!

是啊,學習好有什麼用。陳見夏默默告訴自己,考上縣一中之後,一定要去住校,哪怕就為一張單獨的桌子。

媽媽終於也罵累了,去睡了。重新安靜下來的小客廳裡,陳見夏蹲在地上把踩壞的筆和卷子整理好,窩在沙發上迅速入眠,一個夜晚就過去了。

第二天家人之間還有些彆扭,媽媽瞪她,爸爸也神色不快,弟弟晚飯前還踹了她一腳;第三天就可以正常說話了;第四天弟弟又開始在客廳氣她;第五天爸媽關心起她的模考成績,她也驕傲地絮絮講給他們排名情況和老師的囑托……事情就這麼翻篇了。

陳見夏回想起來,那些動作、語言、屋子裡的光線,全都有種強烈的隔膜感,像一場與她無關的電影。

一家人,沒必要把每件事都說得那麼清楚,反正還要繼續過日子,甭管誰對誰錯,和好就好了,總之不會像於絲絲一樣記仇,趕盡殺絕。

人和人之間,沒感情的時候才講理。

可當陳見夏坐在馬桶蓋上托腮沉思時,不禁感到十分困惑。

是的,他們全家和好了。弟弟再見到她照樣沒臉沒皮,氣她,依賴她,不會因為一耳光而繞著她走;媽媽也並沒真的將她當作六親不認的洪水猛獸,中考成績出來還給她燉排骨吃……

但就是這些爭吵,這些偏心,這些當時說不清對錯、事後也不記得過程的撕扯,漸漸改變了她,把她變成了今天的陳見夏。

以前是一盞檯燈的光,現在是一道門,頭上是同一個屋頂,可住在下面的他們之間,還是隔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