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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找你玩

陳見夏頭靠著長途客車的玻璃,裝模作樣地捏著一本綠皮《語文基礎知識手冊》,眼神早就飄向了窗外,公路上一盞盞橙色路燈劃過藍黑色的天幕。

剛剛在學校裡,她落荒而逃。

於絲絲安靜了半個月,終於問到了根子上,陳見夏蒙了,本能想跑,被於絲絲攔住去路。

「我還以為你把他迷成什麼樣了呢,結果這半個多月他也沒來找過你。」

原來在她小心翼翼觀察於絲絲的時候,於絲絲也在審視著她。

北方十月下旬,天黑得很早,太陽已經不見了蹤影。走廊空蕩蕩,於絲絲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擋在路口,她平時一定笑得很累,面對陳見夏的時候,嘴角是報復性向下垂的。

陳見夏提著行李虛晃一槍,靠假動作掙脫,於絲絲拉住她行李包的提手,她硬生生靠力氣掙脫,差點把於絲絲拽了個大跟頭。

「我趕不上末班車了!」她邊跑邊喊,語氣居然很熱情,算是和於絲絲解釋。

她沒辦法不逃。否則要跟於絲絲說什麼?她和李燃當然沒關係,自打實驗區鐵門一別,她再也沒見到過這個人,一條短信一個電話都沒有。於絲絲本以為李燃是鐵了心要護著陳見夏,所以才忍氣吞聲,觀察到現在,終於開始懷疑自己判斷失誤了,憋著壞要修理她呢,她不逃難道等著挨打麼?

但是李燃怎麼就不見了呢?

陳見夏起初覺得他是好心為她避嫌,為了白榜的事情能平穩度過,刻意不出現在一班周圍。

生活清靜下來,上課,下課,去食堂吃飯,回到宿舍學習,睡覺,早起,繼續第二天索然無味的學習生活。

她理應感到輕鬆,終於不會被陸琳琳她們說閒話了。

卻莫名失落。

她前九年的學生生活就是這樣過來的,然而一朝被李燃攪和過,再回到這樣的日子裡,竟然有些寂寞了。

時間久了,她漸漸明白,李燃不是在為她而隱匿。對這個無法無天的傢伙來說,刷白榜、挨處分都只是生活中的小波瀾,他在找樂子,現在覺得陳見夏也沒趣味了,於是整個人都被他拋在腦後了。一定是的。

她曾經在體育場的陽光下問李燃,你難道就沒有更配得上你的朋友了嗎?

她嫌棄他總給自己添堵,現在他放過她了。

陳見夏本可以在於絲絲面前徹底撇清自己和李燃「到底是什麼關係」,於絲絲心細如髮,她不說也猜到了七八分。但見夏當時就是不想說,她告訴自己,不能撇清,哪怕只為了讓於絲絲疑神疑鬼,除了自保沒有別的意圖,一丁點都沒有的。

真的沒有別的意圖。

見夏歎口氣,回想自己靠蠻力將行李包從於絲絲手裡搶出來的一瞬,於絲絲眼睛瞪得幾乎要掉出來——驚訝什麼,不就是你提議我做勞動委員的嗎?您看人很準啊。

見夏氣鼓鼓地想。

縣城和省城相距五十多公里,長途客車走走停停沿路攬客,竟然開了足足四個小時。陳見夏後來被晃得睡了過去,驚醒過來第一時間抬頭查看行李架上的帆布行李包,確定自己沒過站,這才鬆口氣。

客車剛駛離高速收費口就進入了縣城的特色路段:新修建的寬闊八車道,轉盤中心擺滿花盆,紅粉紫相間的配色在七彩射燈烘托下更是慘不忍睹;兩旁建築高高低低,時而是破舊老棚戶,時而是突兀拔地而起的政府大樓,規劃得亂糟糟,讓陳見夏不由懷念起省城那一條老街。

李燃答應以後帶她再去逛那條街,給她講那些老教堂、老銀行、老郵局和老餐廳的故事。可是沒有兌現了。雖然去了一個清真寺,但心情不好,又擔著翹課逃學的壓力,哪有那天晚上開心。

長途客車停在了第一百貨商場門口,陳見夏拎著帆布包走下來,不自覺地在心中對比著兩處街景。這是縣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了,整個新縣城都是以這裡為中心向四周擴張的,曾幾何時,第一百貨商場也是陳見夏心中的聖地,裡面的商品琳琅滿目,眼珠子都不夠使。

現在看來,真是寒酸啊。

她為心中湧動的念頭而羞愧。才去省城讀幾天書,自己還土著呢,就開始鄙薄家鄉了嗎?然而,人往高處走,不對嗎?她努力學習,努力讓自己懂得更多、舉止更得體、見識更廣闊,難道是為了畢業之後回縣城做個服務員的?

當然,服務員也是值得尊敬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可是,服務員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還是服務員,大家都想要更好的生活,何必虛偽呢?

陳見夏呆呆站在百貨大樓,行人眼裡,不過是個瘦小而面目平凡的女學生,沒人留意她校服胸口小小的「振華」二字,更沒人知道,這個女學生正在內心的道德閘口瘋狂跨欄。

記憶中省城老街流光溢彩,漸漸覆蓋了陳見夏眼中真實的縣城十字路口。

如果說,曾經陳見夏刻苦讀書,只是為了一個「比弟弟爭氣」的模糊念頭,那麼這不到兩個月的省城生活,迅速將她的野心喂得更大。

她以前只是想出去。現在她不想再回來。

爸爸來電話說在開會,結束了會坐科長的車順道來接她,讓她找個地方等等。舉目四望只有肯德基的牌子還亮著,陳見夏推門進去,遠處點餐檯的服務生立刻朝她喊:「小姐我們九點打烊。」

玻璃門上不是寫著營業到十點嗎?見夏心中對家鄉的不滿加劇了,故意回頭看門,只敢用眼神抗議,服務生理都沒理她,她一隻腳還在門外,騎虎難下。

「白姐,是我朋友!」

見夏驚喜:「王南昱?沒想到趕上你的班。」

王南昱正在拖地,跟見夏說話也沒耽誤了幹活,比夏天的時候有眼色,不知道是培訓太好還是挨罵太多。

「我馬上擦完這一片,你先坐那邊!」

「我不過去了,再踩髒了,你一會兒還得擦,」見夏像是到別人家做客一樣不好意思起來,「不給你增加工作量了。我等我爸爸來接我,門口站下就好。」

王南昱過意不去,硬是讓見夏坐下。

「學習什麼的,還好?」他忙著工作,還怕見夏無聊,邊擦地邊寒暄。

「挺好的,」見夏笑,「省城學生果然聰明,競爭很激烈。」

「但你肯定不輸他們。」

見夏也沒謙虛:「考不了第一了,全學年也就排十幾名。」

在一班被壓抑的自信心,在初中老同學面前迅速地、安全地膨脹了起來。

「哇,」王南昱很給她面子,「見夏你真厲害,咱們初中多爛啊,你居然能在振華考十幾名,振華十幾名豈不就是全省前十幾名?你果然有出息。」

見夏的臉「騰」地紅了。

這時候門外一輛黑色轎車喇叭嘀嘀響了兩聲,見夏連忙站起身,朝王南昱道別:「我爸來接我了。」

王南昱抬眼瞄到那輛車,神色有些黯然,這種黯然是聽到陳見夏和他天差地別的學習成績時都不曾出現過的。

見夏好像突然懂得了點什麼。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比成績更讓她的老同學們折服,比如權勢。

她來不及解釋那根本不是自己爸爸的車,只是拎起包,朝王南昱點點頭,脫口說道:「加油!」

此時此刻的鼓勵竟像是得寸進尺的炫耀,變了味道。陳見夏後悔,外面的車又嘀嘀兩聲,把她轉圜的話也嚇了回去。

王南昱卻沒見怪,作為一個曾經的不良少年,他脾氣很好。

「快去吧,」王南昱說話的語氣比見夏成熟了不知多少,「好好學習,給我們長臉。」

還是這句話。和兩個月前一樣。

見夏心生感動,推門離開時大著膽子說了一句:「來省城玩的時候記得找我。」

王南昱點頭:「說不定過段時間真就去了。好了快走吧!」

科長的車也不是好坐的,陳見夏不得不一路應付副駕駛座位上的科長老婆。科長兒子在縣一中讀高三,是被他老子疏通關係硬塞進去的,成績特別差,抽煙喝酒打架樣樣精通,偏偏科長老婆不認命,面對縣城小紅人陳見夏,硬是要把場子找回來,一邊皮笑肉不笑地誇陳見夏出息用功死讀書,一邊自說自話地誇兒子孝順、聰明、晚熟、心裡有數、靈活變通……

陳見夏從不是在長輩面前爭強好勝的性格,何況這是自己爸爸的頂頭上司,於是甜甜地順著她誇縣一中。

卻死活不肯接對方的話茬貶低振華。

振華是她的命門。即使這兩個月就沒發生過幾件順心的事,但振華給了她希望,打開了一扇門,這種眼皮子淺的阿姨怎麼會明白。

回到家裡之後,媽媽提起科長,白眼一翻。

「他的級別輪得到配車麼,自己買了一輛硬充公務車,現在誰不看他笑話,裝什麼大尾巴狼!五十多才混個科長,搞破鞋離婚再娶好不容易生個兒子還是弱智,縣一中怎麼上的,誰不知道啊,都高三了還跟個二傻子似的,別說高考了,讓他現在回爐中考都考不出三百分,狂什麼狂!」

見夏媽媽知道自己丈夫在這個科長手下不得志,所以逮著機會就罵。爸爸話少,能縱容老婆這樣罵,擺明了也是樂意聽的。

只有見夏聽著臊得慌。

媽媽放下手裡的瓜子,洗了把手,開始蹲下幫見夏拆包,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碎嘴,念叨見夏不顧家,放出去了心裡就沒有爹娘了。陳見夏忍住沒頂嘴,這時候弟弟從廁所出來,見到她,笑著湊過來。

「姐你回來啦?」

她見到弟弟還是開心的:「媽不是給你買了小靈通嗎?你就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

正說著,她自己擱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見夏心慌,連忙伸手去拿,沒想到弟弟像隻猴子一樣躥過去先接了起來。

「喂,你找誰?」弟弟嬉皮笑臉。

「我找陳見夏。」

小靈通漏音,音色耳熟,見夏心跳如鼓。

弟弟放下手機,朝著媽媽爸爸大喊起來:「有男生找我姐!」

「別胡鬧!!!」

陳見夏的智商及時上線,在父母責問的目光投射過來前,先發制人,硬氣地吼弟弟,劈手奪過手機。

「喂?班長?哦,對不起,我弟弟不懂事,他鬧著玩的。車開得慢,到家晚,我忘了跟俞老師報平安了,你幫我跟老師說一聲,嗯嗯嗯,放心吧!」

全程陳見夏都沒有回頭看爸媽一眼,也忍受著電話另一頭李燃山河變色般的笑聲。

她鎮定自若地把這出獨角戲演完,掛下電話,恨恨地瞪了弟弟一眼。

媽媽不樂意了:「你弟弟跟你鬧著玩呢,你當著外人面吼他幹什麼?你同學反倒會瞧不起你!」

陳見夏閉上眼睛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這時父親合上報紙發話了:「怪小偉,人家是班長,代替老師來問事情的,他大呼小叫的,顯得咱們家沒家教,還滿口男生女生的,誰教你胡說八道的!」

媽媽護兒子,當然不樂意,但也不繼續爭執了,背地裡瞪了見夏好幾眼,拉著弟弟回臥室,說要給他剪指甲。

陳見夏憤憤地去廁所,又不敢摔門,坐在馬桶蓋上生悶氣。

手機又響了一聲。是李燃,沒有別的內容,就一個「大笑」的表情符號: D。

陳見夏沒好氣兒地回復短信:「你什麼事兒?」

李燃的答案非常「李燃」。

「找你玩啊!」

陳見夏哭笑不得,幾乎能想像這句話用李燃渾不吝的語氣念出來是什麼感覺。她無法忽略自己這一瞬間的開心。

李燃沒有找到「更配得上他」的朋友。他還是來找她玩了,隔了一段時間,他還是記得她。

見夏說不清這種感覺是什麼。

她身處生活了十七年的家鄉,隔著一道門,至親就在旁邊的客廳看電視。

可陳見夏分明覺得,手機裡面那個刺兒頭,離自己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