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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前塵

  凌厲的風從身邊呼呼經過,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響,眼淚模糊了視線,放眼望去,只覺得遍地瓊瑤,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陸貞看到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著自己跑來,她下意識地往他身邊跟去,那人著急地一把衝上前抱住了她,欣喜叫著:「阿貞。」

  陸貞淚眼模糊地看著他,「阿展!」

  高湛又上下擔憂地看著她,「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句話將陸貞又拉回了現實之中,她思緒萬千,一把推開了高展,問他:「等一等,我有話要問你。」遲疑了片刻,她看著他說:「阿展,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救了我?」

  高湛並不知陸貞之前的遭遇,只是點了點頭,陸貞頓覺一陣心涼,閉上了眼睛,艱難說出,「那……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

  高湛看她神色不大對勁,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阿貞,你聽我解釋,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他話音未落,身後大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宮女高興地跑到他前面跪了下來,「參見太子!」

  她又趕緊看向了門內喊道:「還不開門,殿下回來了!」陸貞緩緩轉過頭去,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跑回了修文殿的殿門前。

  她呆呆地看著一群人湧了出來,跪在了高湛的面前,「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這聲音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回想,提醒著她自己和他之間有多麼的遠。

  她睜大了眼睛看向了高湛,高湛急急地說:「你別生氣,你先聽我解釋……」卻見陸貞一張臉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兩滴眼淚掙扎著從眼角里掉落下來。

  陸貞慢慢地從他的手裡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也隨即跪倒在了地上,冷冰冰地說:「司寶司陸貞,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高湛不可置信地盯著跪在地上的陸貞,她始終低著頭不再看他,一時之間,就好像被人全部抽走了自己的力氣。他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吧。」眾人雖然都不明所以,但太子有命,沒人敢不從。

  他看眾人都走遠了,連忙從地上拉起了陸貞,「阿貞,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我知道你說過,你最恨別人騙你。可是,你能讓我好好解釋一下嗎?」

  陸貞麻木地任由他拉著,高湛又說:「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跟我來。」他拉著陸貞一路往太液池走去,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了兩人的身上,倒像極了兩個白頭人。

  陸貞只是愣著,無謂地聽著高湛說著話,高湛說了許久,最後說道:「後來的情況,你也都知道了,婁太后對我嚴加防範,我也是為了不拖累你,才一直隱瞞了我的真實身份。阿貞,對不起。」

  他本以為自己將一切都全部托盤告知,陸貞應該不會和自己再計較,可是卻等不到陸貞的半句回話,他趕緊推了下陸貞,「阿貞?」

  陸貞回過神,木木地看向了高湛,「奴婢拜謝太子殿下關懷之情,如此深情厚誼,奴婢就算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

  高湛看她這般,一陣難過,長歎了一口氣,「我的確不應該騙你,早知如此,我第一次在宮裡見到你的時候,就應當告訴你實話。」

  陸貞卻怎麼也不相信他,只是說道:「太子殿下深謀遠慮,若有什麼不願意告訴奴婢的,那也是因為奴婢愚笨,不配上聞天機。」

  高湛無力地跌坐到雪地上,「阿貞,你要是生我的氣,儘管罵我好了,只求你別再這樣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了。」

  陸貞淡淡一笑,「奴婢不敢,殿下不僅是奴婢的救命恩人,還是一言九鼎的太子,奴婢哪敢冒犯您?」這笑比哭還難看。

  高湛一臉的痛苦,「阿貞!你不高興,你難過,我都可以理解,只是請你回想一下我們當初在宮外的日子。那會兒,我們只是素昧平生,可也互相信任。而且在破廟裡的時候,你不是也曾說過我們最好不要追問各自的秘密嗎?」

  陸貞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顫抖著身體說:「你還敢說從前?你忘了上一次我們和好的時候,你曾經答應過我什麼?你說以後絕不再騙我,你說就算不得已要說謊,都會摸摸眉毛,給我一個暗示……呵呵,我怎麼這麼傻,居然一直相信你只是個普通的侍衛?我怎麼就沒想到,一個侍衛,怎麼能有長公主的玉珮,怎麼能隨隨便便就讓皇上給他當信使!」腦海裡回想著從前的一幕幕,是啊,那麼多的細節,他怎麼可能會是個普通的侍衛?只有自己相信,他說什麼,自己就相信了。

  高湛看她動怒,急忙道:「阿貞,我雖然在這件事情上騙了你,可我對你的一顆心絕對是真的!」他走到陸貞的身邊,解開了自己的外袍,拉著她的手摸在自己的腰帶上,「你看,你送給我的腰帶,我一直都貼身繫著。」

  陸貞苦笑了一下,抽動著臉,「殿下,請您把那條腰帶還給我,那是我送給高展的,實在配不上殿下您的千金貴體。」

  高湛低聲說:「阿貞,我的真名叫高湛,江水湛然的湛。」

  陸貞想起皇上也經常當著她的面叫阿展,原來皇上也早知情,這世上,只不過自己一人被瞞著而已。她吸了一口氣,「難怪皇上老是阿湛阿湛的叫你,你想得可真周到,連假名字都取得那麼的天衣無縫。太子殿下,這大半年來,你一直像貓戲老鼠那樣,看著我在宮裡宮外不停地折騰,是不是覺得特別有趣?」

  高湛無奈地說:「阿貞,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絕對沒有任何看你笑話的意思……」

  陸貞低著頭,「請別再那樣叫我了,我陸貞雖然只是個商人之女,但總歸知道什麼叫做自知之明。我的身份,無論如何也當不起太子殿下這麼親熱的稱呼。」

  高湛看她這麼固執,只能尷尬地說:「好,你要不喜歡,我以後不那麼叫就是。」

  陸貞卻在這時抬起了頭,「沒有以後了。」

  高湛沒想到她突然出此言,微感不妙,問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陸貞決絕地說:「殿下,我之前曾經送給過高展一根腰帶,那是因為,我以為他雖然是大戶公子,但畢竟只是宮裡一個普通的侍衛。無論我是商人陸賈之女陸貞,還是防禦使陸襄之女陸貞,都還可以與之匹配。可是現在,你我的身份,早已是雲泥之別。我不僅配不上你,更不願意和一個處心積慮欺騙了我大半年的人在一起。」她目光空洞,視線就好像直接忽略了高湛,看向了遠處。

  高湛不甘心地說:「阿貞,我的確不是故意要想騙你的,我說過了,當時我只是……」

  陸貞跪倒在了地上,「無論如何,欺騙就是欺騙,不會因為它看起來漂亮就不會帶來傷害。太子殿下,陸貞之前幾次蒙你出手相助,既為我做了官籍,又救了我性命。但我之前也畢竟曾經幫助過你。所以這些往事,可不可以就從此算是扯平?從今往後,奴婢只想在司寶司安安靜靜地做個普通女官,求您高抬貴手,就當作從來都沒認識過我吧。」她說完這一番話,只覺得心痛得無法呼吸。

  高湛跪在了她面前,緊緊抓著她,「你不要這樣說,阿貞,不,陸姑娘,你不能這樣……」

  陸貞卻再也不看他了,只是緩慢而堅定地一下一下分開他抓住自己手的手指,就好像在和他們的過去告別,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站起身說:「那條腰帶,麻煩您回頭扔了。」

  陸貞蹣跚地走遠了。只剩下高湛仍跪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看她漸漸走遠,這雪,越下越大了,卻敵不過兩人心中下起的大雪,將心漸漸凍冷。

  陸貞一步又一步僵硬地往青鏡殿走去,那時候他坐在小溪邊一邊捕魚一邊看自己洗著衣裳,回來的時候還不忘記給自己摘一點小黃花別在發間,卻沒想到那時候起,他就想好了騙自己的吧?

  可是,在懸崖上,他為什麼緊緊拉著自己的手不放呢?他的血就這麼一滴一滴流在了自己的手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上面隱約還有高湛的熱度在。

  他把那塊玉珮給自己,說:「阿貞,以後你都是我高家的人了。」

  可是,他竟然是個騙子!他一直都在騙自己,自己一個商人之女,又怎麼可能嫁給太子!既然早知沒有未來,為何又一直空許自己一個美好的未來?

  她愣愣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任由眼淚一直在流,不知過了多久,才輕吸一口氣,「進來吧,丹娘,我知道你在外邊。」

  丹娘怯怯地推開門走了進來,看著陸貞一臉的絕望,不敢說一句話,陸貞從懷裡摸出那塊玉珮遞給了她,「這個幫我還給元祿。」

  丹娘遲疑著,「這個……」

  陸貞堅定地說:「直接拿給他,不許去見太子。」也不去看她,將身子背了過去,這才又默默哭了出來——從此以後,恩斷義絕,兩不相欠。

  關門聲在她身邊輕輕響起。

  高湛愣愣地站在窗戶前,看著外面大雪飄蕩,壓得一棵大樹的枝椏低著晃了幾晃,雪嘩啦啦地從樹枝上掉落在了地上,一會兒,丹娘的身影出現在了樹的另一端,只是漸漸走遠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陸貞,她還是把自己的玉珮還了回來,為了和自己徹底斷絕關係,連丹娘都不讓見自己了。自己留在這皇宮裡,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出去。

  出去……去男人應該去的地方。

  他輾轉反側了一宿,第二日一清早就去昭陽殿見了孝昭帝,果然孝昭帝驚訝地問道:「好端端的,為什麼要離開京城?」

  高湛冷靜地說:「不瞞皇兄,前些日子,我和皇姐駙馬的堂弟在宮外見了一面,聽他說西魏的軍隊新近招募了一批新羅兵,個個驍勇善戰,而且善用短弩。我擔心西魏近日又會對我北齊邊境有所圖謀,所以才想去豫州親自查看一下,順便也可以接皇姐回來。」

  孝昭帝點了點頭,又擔憂道:「也是,京城徐府還有一大堆事情,皇姐是一家主母,在那邊待了好幾個月,也早該回來主持中饋了。可是,你現在突然離開,那陸姑娘那邊怎麼辦?我聽說她已經好些了?」

  高湛頓聞此話,心痛萬分,沒有回答他,只是愣愣地說:「那天是我莽撞了,看到她生死未卜,一時衝動就去含光殿說了些胡話,還請皇兄見諒。」

  孝昭帝也沒在意,「你我至親兄弟,說這些見外的話做什麼?何況人命關天,你也只是一時心急而已。」

  高湛又說:「我離宮之後,還請皇兄暗中多幫我照顧她一下,感謝的話,臣弟就不想多說了。」

  孝昭帝有一些疑惑,「你們之間……是不是又出了什麼事?」

  高湛不想讓他擔心自己,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只是她突然之間知道了我的身份,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孝昭帝也怔住了,「原來是這樣……朕早就說過,你不該瞞她那麼久。」他搖著頭,為高湛感到惋惜。

  高湛歎息道:「我原本是想主動告訴她實情的,沒想到她卻提前從別的地方知道了。」

  孝昭帝卻極瞭解自己這個兄弟的性格,「她不高興?」

  高湛這才苦笑道:「豈止是不高興,她現在是想要和我一刀兩斷。」

  孝昭帝有點驚訝了,「胡鬧!當時你也是情非得已,這才編了一個假身份,現在兩下說清也就算了,她怎麼能夠沒完沒了地耍小脾氣呢?再說,阿湛你身為太子,又是咱們北齊最英俊的兒郎,她不過是一個八品女官,有什麼資格那麼高傲?」

  高湛心裡更加酸楚,差點流出了眼淚,「她不是高傲,只怕在她心裡,我這個當朝太子根本比不過修文殿的小侍衛高展。」

  孝昭帝也沉默了良久,想起自己和陸貞交談過的經歷,不無傷感地說:「或許吧。那次在昭陽殿,她還告訴我,自己在使勁攢錢,想要幫你盡快捐個官,這樣,你就不用天天再那麼辛苦地跟著太子跑來跑去了。」

  高湛不知此事,乍然聽見,更加動容,「她真的那麼說?」

  孝昭帝歎了口氣,「嗯,還真是個傻姑娘。」

  高展沉吟了一會兒,想起自己擔心之事,又說:「總之,這件事情不怪她,全都是我的責任。她這段時間不想見我,我也就正好出宮散散心……皇兄,那天的話,我說得太直了,貴妃那邊,還請你幫我遮掩一二,就說我是因為救命之恩才暗戀上了陸貞,但阿貞自己根本不知情。這樣貴妃就算生氣,也不會那麼針對阿貞了吧?」

  孝昭帝看他這般用心,目光深深看向了他,「那陸貞何德何能,值得你為她這樣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高湛卻只是歎了一口氣,「皇兄,你對貴妃又何嘗不是如此?」孝昭帝也呆了一呆,腦海裡浮現出蕭觀音的臉,不禁也苦笑了起來,自己深愛觀音,可是觀音,卻只愛面前這人。這人,卻是自己的親兄弟,造化弄人,讓有情人這麼受折磨。

  他想起九年前初次見到觀音,那時候她剛剛從南梁來,自己和高湛躲在大樹上偷看她。她長得那麼好看,可是卻發現了他,他嚇得從樹下掉了下來,要不是阿湛,他就要摔個不輕。

  他側目看了高湛一眼,心想,誰知道咱們三個人從那時起就注定要綁在了一起?

  他又陷入了回憶:之後母后狠狠責備了自己,可是自己卻和她說上了話,她說她叫觀音,她名字好聽,人又美,連聲音也是那麼好聽。可是那時候,她就喜歡跟在阿湛的身後,像個小跟屁蟲似的,一直叫著他,白虎兒,白虎兒。

  想到這裡,他頓覺心裡微微一痛,不禁自嘲地想,這些年來,自己還是沒放下,可不如當年——當年自己只是默默喜歡她,看著她和高湛在一起,卻從來沒有別的念頭,所以母妃……不,是母后,母后才會一直罵自己沒用。

  可是母后卻竟然毒害了郁皇后,讓南梁的人把觀音改嫁給了自己,自己本以為觀音是心甘情願地嫁給了自己,沒想到新婚那夜,觀音拿著刀逼著自己,告訴他是母后毒殺了皇后。

  他想起那晚自己不可置信地搖著頭看向觀音,「不可能,我母妃不可能這麼做!」

  觀音冷笑了一聲,「你要不相信,大可以現在出門去問問阮相,他是送親使,現在肯定還在堂上喝酒呢!」

  他知道母后一直有手段,不禁相信了半成,喟然坐下,「為什麼?母妃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觀音冷冷地說:「還不是為了讓你當上太子!高演,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也用不著說謊話騙你——你看你的風度,你的武功,你的才學,哪一點比得上阿湛?你幹嗎要跟他搶?」

  一句話讓他深受打擊,卻情難自已,「我是處處都比不上他,我也沒想和他搶,只是,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觀音卻完全不看他,「那又怎麼樣?你的好母妃為了你,這麼惡毒的事都做得出來,你居然還癡心妄想我會跟你好?高演,我告訴你,你今晚必須跟我一起出城,阿湛馬上就要離京了,我們得趕緊截住他,給他解釋清楚,要不然他一定會傷心死的!」

  他本來還在猶豫,觀音卻又向他晃了晃匕首,「怎麼,你還不想去?小心我殺了你!」

  他咬牙說:「我去!但是觀音,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做一個光明磊落的男人!」可是,就在那時,皇后果然駕崩了。

  也是在那時,阿湛告訴了觀音他和她以後再無瓜葛。他回想當時大雨磅礡,觀音哭得更加大聲,自己本準備找阿湛算賬,阿湛卻告訴自己,「大哥,我不是無情無義的混蛋,觀音受的苦、受的傷,我都懂。沒錯,我是還喜歡她,可我們倆丟下一切走了之後,北齊會怎麼樣,南梁又會怎麼樣?父皇想要你們的兒子繼承南梁,可要是你的王妃跟我私奔了,別說南梁了,我們倆從此都沒臉再做這個皇子!那父皇百年之後,北齊又該交給何人?」

  他心裡苦笑,也就是那天,觀音開始恨自己了吧。可是,自己只是想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傷害了。

  那之後許多大事連續不斷地發生,北齊贈送給南梁的西郡四城,也沒有幫助南梁國主成功中興。相反,侯景在察覺到他的舉動後,揮兵入宮,格殺帝后宗室,立國五十餘年的南梁,從此滅國。但不久之後,侯景亦死於將軍陳霸先手中,陳霸先自立為陳王,代南梁而治之,史稱南陳。南梁就這麼亡國了。在北齊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後,母后多次想給他另立新妃,他都一一駁回。為了生存,觀音才成為了真正的常山王妃,才成了今天的蕭貴妃。

  他惆悵地想,她,大概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了。

  入夜時分。

  青鏡殿一角傳來激烈的敲門聲,但始終沒有人開門,丹娘開口說:「姐姐,是我。」

  半晌之後,她看始終沒人回應,便端著銅盤,輕手輕腳地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丹娘麻利地放好銅盤,又絞好毛巾,這才走到陸貞身邊輕聲地說:「都睡了整整十個時辰了,姐姐你就算不舒服,也不能老躺著呀,不然待會兒該吃不下東西了。」

  她走過去,看陸貞一直側身睡向了裡面,便拉了拉她,「起來擦把臉吧。」

  不想陸貞被她一拉,竟然順著她的勁兒就勢平躺了過來,丹娘一見她的臉色,不禁大驚失色,只見陸貞一張臉燒得通紅,滿頭都是冷汗,顯然是病得不輕。

  她連忙伸出手摸上陸貞的額頭,立刻被燙得縮了回來,她趕緊焦急地向門外跑去,張口就喊:「不得了了,快叫太醫,姐姐她不好了!」

  太醫們很快就匆忙趕到,過了些許時辰,連楊姑姑都得了消息趕來了青鏡殿。陸貞整個人燒得神志不清,任由太醫給她扎針。楊姑姑和丹娘在一旁擔心地照看著她,過了許久,她才逐漸睜開了眼睛。兩人欣喜望外,扶著她餵她喝了藥,又守了一夜,看她燒退了一些,這才放心去休息。

  她這一病,足足養了半個月。

  這一日楊姑姑一早去探望她,卻看到陸貞已經下床,正伏在案前,不知道在寫著什麼,整個人雖然清瘦了一大圈,但看起來精神了很多。

  楊姑姑笑著走進門,「看樣子,你也好得差不多了?」

  陸貞抬頭看見她,十分驚喜,但鎮定地放下了手裡的筆,這才開口,「姑姑,您怎麼來了?」

  楊姑姑走到她身邊,「你還沒醒那會兒,我就來守過好幾夜了,丹娘平時還成,可一遇到大事就沒了主意,一聽太醫說你高燒不退,就只知道哭了。」

  陸貞連忙倒了杯水遞給她,「那我這些天肯定沒少麻煩您。」

  楊姑姑一邊接過,口裡一邊又說:「得了吧,你都叫我姑姑了,我還能不心疼你這個侄女兒?」她頓了頓,看著陸貞的臉色,緩緩道:「那天丹娘著了慌,把前前後後的事情都給我招了,你現在到底是怎麼想的?」

  陸貞也並不吃驚,只是淡淡地說:「沒怎麼想,說實話,我進宮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為我爹報仇。這回我病了這麼久,司寶司的事兒全賴玲瓏她們撐著,現在我這裡只有一件事,就是趕快把這些文書補齊,別的都一邊先放著吧。」

  楊姑姑看她這樣,十分心痛,長歎道:「你呀,何必這樣較真?」她又嘗試著說,「就算他就是太子殿下,你們還是可以……」

  陸貞打斷她說:「姑姑,我和他已經沒有可能了。」

  楊姑姑卻為她著想,又說:「你們倆都同生共死了,不能因為一時的不開心,就把好好的姻緣給斷了啊!再說,跟他在一起又有什麼不好的?他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啊。」

  陸貞這才把心裡的顧慮說了出來,「沒有那麼簡單,姑姑,你知道我不是小心眼的人,我雖然生氣他對我隱瞞自己的身份,但這氣過幾天,也早就散了。只是,他怎麼可以是太子呢?他以前跟我講過,他的親娘是被繼母給害死的;還說,他其實是死去父親內定的繼承人,只是因為繼母的陰謀才不得不把家業讓給了大哥……」

  楊姑姑也驚呆了,後退了兩步,方慘白著一張臉說:「他當真這麼說?」

  陸貞看著她,「姑姑,你明白我在害怕什麼了吧?如果他只是一個小侍衛,這些事不算什麼,可是……」她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低低哭了起來,「沒錯,他是太子,要是我跟了他,我爹的冤案,說不定他只消動動手指就能全部解決。可是在他身邊除了榮華富貴,還有數不清的明槍暗箭、腥風血雨……姑姑,進宮以來,我被打過,也被罵過,還被關進過靜心院。那些苦我都能忍,可這一次,當我跪在雪地裡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蕭貴妃她是鐵了心地要殺我,姑姑,我真的害怕,我不想死……」

  楊姑姑上前輕拍著她,「別哭了。原來我也奇怪,蕭貴妃為什麼要下那麼狠的毒手來對付你,原來,竟然是因為這樣……」心想,原來蕭貴妃是吃她的醋了。

  陸貞抽泣著問道:「因為什麼?」

  楊姑姑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連忙掩飾著說:「沒什麼,蕭貴妃和太子殿下一向交好,她肯定是把你當成了婁太后那邊的人才會恨你入骨。好孩子,聽我的,趕快趁太子不在宮裡,跟內侍局把這官辭了,好好回家過日子!千萬別被宮裡這些髒污事再纏上了!」

  但陸貞卻搖了搖頭,「沒當上六品女官之前,我絕不出宮。」

  楊姑姑著急地說:「現在你就別想著為父報仇的事了,先保住你的小命要緊!」

  陸貞回頭去安慰她,「不用擔心,前幾天皇上身旁的元福悄悄地來過一次,要我安心待在宮裡,說以後貴妃那邊不會再對我怎麼樣……再說這些天我也都是好好的,蕭貴妃要殺我的話早就應當動手了。」

  楊姑姑疑惑道:「皇上怎麼會知道你們的事?啊,難怪太子救你的事動靜雖然挺大,但宮裡面根本沒什麼消息。」

  陸貞想了想,又說:「嗯,肯定是他下旨的緣故吧。現在想起來,我不過是個八品女官,居然也能獨居一宮,也是受了他的特別照顧。放心吧,姑姑,皇上並沒有喜歡上我,他只是把我當一個朋友。不過,他既然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病中的這些日子,她也覺得自己想清楚了。她起身走到了窗前,看著外面的風景,這裡這麼美,卻處處充滿了殺機,但無論如何,是自己拚命努力才走到了今天,絕對不能功虧一簣。她淡淡地說:「這些天我也想通了,就算我是撞了大運才進了宮,但能考上女官,卻是全靠我自己。所以,我會當之無愧地留在宮裡,不靠皇上,不靠太子,也不靠太后或是婁尚侍,而要憑著自己的真本事,堂堂正正地陞官,堂堂正正地替我爹報仇!」

  楊姑姑看她心意已決,也不震驚,說了幾句話,看陸貞準備去司寶司了,就先告辭了。丹娘又進來幫陸貞換好了衣服,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姐姐,這幾天,宮裡老有人議論你被罰跪的事,你要聽到了,千萬別往心裡去……」

  陸貞聽在耳裡,只是略微一愣,很快就回過神來,淡淡一笑,說道:「怕什麼?我受了那麼重的罰,居然還能活得好好的,這本身就已經說明這一次贏的是我,而不是蕭貴妃。」

  她昂起頭,大步走出了門,吩咐道:「走,多帶兩個人,跟我一起去司寶司。」

  她這次專門沒有坐轎,一身華服,帶著青鏡殿的宮女一路緩緩往司寶司走去,她就是讓所有人看到,她陸貞還活著,並且還要繼續在這宮裡活下去!

  沿途果然有宮女見到她,都湊到一邊小聲地議論起來,陸貞完全不在意,一徑走到了司寶司的門口,剛好這時有宮女從門裡走出來,看到她來了,竟然是愣住了。

  陸貞揚起了眉,「怎麼,不認識我了?」

  她說了這一句話,庭院裡的人已經聽見,玲瓏和琳琅連忙帶著眾宮女迎出門來,「恭迎掌珍大人!」

  陸貞故意讓她們跪在地上良久,又回頭冷冷看向了自己身後那些議論自己的人,那些人看她目光寒冷,嚇得趕緊住了口,陸貞這才說道:「我病了這麼多天,司裡的事沒有落下什麼吧?」

  玲瓏抬頭答道:「請大人放心,奴婢們盡忠職守,絕無半點懈怠。」

  陸貞看著她,微微一笑,話裡帶話地說:「那就好。你們都是聰明人,知道在這內宮裡面,唯一的生存法則就是少說話、多做事!」這話分明是說給身後的人聽的了,那些人自覺沒趣,訕訕地都走遠了。

  陸貞這才一揮手,整個司寶司的人都膽戰心驚地跟在她的身後走進了門,陸貞捏著身邊丹娘的手,輕輕地說:「丹娘,你看,只要挺起胸膛,就沒人敢笑我們!」

  她許久未回,一來就去巡查了庫房,走了一個來回,想起一個疑問,問向了一旁的玲瓏,「前些天我去營造部,發現那裡有既有管金器的人,也管玉器和管漆器的人,可怎麼就沒看到專管瓷器的?」

  玲瓏連忙回答:「大人你有所不知,宮裡的瓷器都是由內府局管著的。京城裡的劉家和陸家,以前都是在戶部掛了號的皇商,專供著宮裡的瓷器。只是打從去年年底開始,陸家的瓷窯出了事,內府局的人嫌咱們北齊的瓷器不好,就全從南陳的幾個名窯裡買貨了。」

  陸貞聽到「陸家」二字,目光一黯,又鎮定自若地說:「哦,原來如此。按你這麼說,宮裡上好的瓷器都收在內府局呢?」

  玲瓏回答道:「是呀,大人您不是認識內府局的朱少監嗎?最好的瓷器,都收在他那邊的庫裡。上次給先皇挑陪送進皇陵的東西,我就親眼看到一尊雞首的三足香氯,那雕花鏤空,簡直是絕了。」

  這話聽得新鮮,陸貞好奇地問,「鏤空雕花的瓷器?還是雞首的?」

  玲瓏看她在意,趕緊說:「嗯,最後挑中的東西裡就只有那一件瓷器,我記得可清楚了。」

  陸貞一下就陷入了沉思,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其他宮女看她在想著什麼,也不敢多說話,陪著她站在了原地。許久,她才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道:「不可能,雕花瓷不是在東漢以後,就已經失傳了嗎?」

  但就在這時,琳琅從外面走了進來,施禮道:「大人,婁尚侍請你去一趟她那裡。」

  陸貞面色一滯,穩穩答道:「好,我馬上就過去。」心裡卻是七上八下,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自己這回的事鬧得如此大,保不住宮裡到處是婁家的耳線,讓婁尚侍知道也不意外。蕭貴妃也還好,若是讓婁尚侍懷疑自己和高湛來往密切,照太后那心狠手辣的手段,自己絕對要死無葬身之地。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想一個萬全之策來遮掩,不然,別說為父親報仇,這以後自己在宮中的生存都難,就更加別想升到六品女官這一天。

  她走在去往婁尚侍住處的路上,心裡一直在周密盤算著,又忍不住一陣心酸——我陸貞終有一天,也走上這樣用盡心計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