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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社會成長記:發展 7.周公子參軍

後來,七子跟我說,他們那天在一家偏僻的小飯店裡喝酒,一直喝到了日上三竿,大家都有點醉意。不知道誰提出了一起結拜弟兄,另外的人齊聲響應。然後,他們走出了小飯店,走上了一個小土坡。站在小土坡上,遠遠望去,看到太陽像巨大的火球,挑在鋸齒一樣的山巔上,湛藍的天空中飄浮著魚鱗一樣的浮雲,雲朵又被朝霞鍍上了一層金邊。一行不知名的鳥雀從太陽裡飛出,飛向渺茫的天空。

七子說那天的情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們跪在土坡上,面朝雲蒸霞蔚的東方,每人手中拿著一莖荒草,權當是香,他們模仿著那時候的武俠錄像中經常出現的鏡頭,嘴裡念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個個血脈賁張,激情燃燒。那時候他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困難能夠難倒他們,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我們的,因為我們年輕。

周公子說:「以後我們永不分離。」

其餘三人說:「以後我們永不分離。」

周公子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其餘三人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周公子說:「欺我兄弟一人,如同欺凌我;傷我兄弟一人,如同傷害我。」

其餘三人說:「欺我兄弟一人,如同欺凌我;傷我兄弟一人,如同傷害我。」

周公子想了想又說:「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匡扶正義,剷除邪惡。」

其餘三人也說:「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匡扶正義,剷除邪惡。」

那時候,他們熱血沸騰,充滿了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那時候,他們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懵懂少年,誰也沒有想到以後的悲慘結局。在後來不可預知的歲月裡,弟兄四人中,有人仗劍天涯,有人飄零海角。

命運充滿了太多的不可預知。

後來,七子說,其實一個人一生下來,就有一種名叫命運的東西在左右著你,你無論怎樣反抗,也無法擺脫它的掌控。強大的命運在決定著你一生的走向,你唯有屈從。比如,你出生在官宦人家,就一生衣食無憂,世襲爵位;你出生在平民家庭,用盡渾身解數也很難掙到一官半職。再如,一個偶然就會改變你一生的走向,你無論如何努力,也都在朝著這個走向在努力,無法回到原來的航道。

那天,弟兄四人見到洪哥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他們看到洪哥、升子和德子坐在院子裡商量著什麼,面前的石几上放著幾張紙,還有一支鉛筆,升子用鉛筆在上面寫寫畫畫。

洪哥問他們:「你們去了哪裡?」

他們興高采烈,七嘴八舌地講起了怎麼在小旅社裡避禍,怎麼看到周公子賣藝,怎麼與村長的兒子大打出手,怎麼結拜為弟兄。

洪哥神情冷漠,喜怒不形於色,他指著七子說:「你坐下。」然後倒了一杯水給七子。接著,他聲色俱厲地指著另外三人說:「出去,站在牆角,面壁思過。」

毛孩、千戶、周公子在牆角站成一排,他們想不通洪哥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的脾氣。以前的洪哥性格內斂,寡言少語,為什麼今天會這樣對待他們。

洪哥站在他們的身後,痛心疾首地教訓他們:「練武之人,最忌好勇鬥狠。你們自以為學了點兒三腳貓功夫,就惹是生非,這樣下去,你們遲早有一天會被人打成殘廢。強中自有強中手,你們的功夫還差得很遠。」

洪哥正說著,門外突然響起了一聲大喝:「太看不起人了,我的功夫再不濟,也不是三腳貓!」

洪哥循聲望去,看到老黃大踏步走進來,老黃衣扣解開,臉上熱汗蒸騰,看起來一路走得很急。

洪哥看著老黃,微笑著點點頭,沒有言語。老黃看到是洪哥在教訓周公子,也點點頭,微笑著,不再言語。自從那次徹夜長談後,兩人惺惺相惜,都知道對方武功高強,卻又為人低調,都很敬佩對方。

老黃一直把周公子看做自己的兒子,他憐愛地看著面對牆壁腰身筆直的周公子,輕聲詢問洪哥:「他們怎麼了?」

洪哥簡單交代了三兄弟月夜鬥毆的事情,老黃說:「教訓的是,學點兒三腳貓的功夫就無法無天了,世界大著哩,比你們功夫好的人多的是。」

老黃來是告訴洪哥,周公子要去當兵了。

老旅長將警衛員安排進了計劃生育局做公務員。那時候還沒有公務員這一說法,公務員都還叫做國家幹部,而教師、醫生們等各種職業的大學畢業生也屬於國家幹部,後來為了與他們區別開來,才創造了公務員這一極富時代特色的詞彙。公務員是要有編製的,縣長把新成立的計劃生育局的一個編製給了周公子,而老旅長卻讓給了警衛員,他要周公子去當兵。

南邊戰事又開,老旅長要將周公子放進戰爭的大熔爐裡,百煉成鋼。老旅長的一個戰友在前線做野戰團團長,老旅長要讓周公子經風雨見世面,在大風大浪中鍛煉成長,長成又紅又專的革命接班人。

老旅長是一個很純粹的人,和那時候的很多人一樣。

老旅長曾經向人們講過自己經歷的一件往事。南邊戰事正酣,老旅長的部隊與敵方對峙,炮彈子彈即將告罄,從祖國後方通往前方的無數車輛,汽車、拖拉機、小四輪,甚至架子車、牛車,紛紛卸下裝載的貨物,拉上炮彈、子彈和槍支,自發地支援前線戰士。等到戰事結束,這些民用車輛又從路邊裝起自己的貨物,悄然離去。他們沒有索要一分錢的報酬,而他們的貨物堆放在路邊好幾天,也沒有丟失一件。

這件事情讓生活在今天的人們感到不可思議。那時候的很多事情都讓今天的人們感到不可思議,比如做好事從來不留姓名的雷鋒;比如為了救起掉落糞坑的老大爺而犧牲了自己性命的張華;比如把公務員的編制給了警衛員,而把自己的兒子送上戰場的老旅長。

後來,警衛員告訴洪哥和老黃說,周公子回到軍營後,曾經和父親吵過一架。

周公子說:「我不當兵。」

老旅長說:「你必須當兵,必須去保衛祖國。」

周公子說:「保衛祖國又不差我一個。」

老旅長說:「你是我的種,你不保衛誰去保衛?」

周公子說:「你給我點兒自由好不好?我的路應該讓我選擇。」

老旅長說:「大敵當前,先去當兵,當兵回來了愛怎麼選擇就怎麼選擇。」

周公子還在辯駁,他搬出了巴金《激流三部曲》和曹禺《雷雨》中的封建家庭,有理有據地證明封建家庭對青年一代的危害。然而老旅長不管這麼多,他大手一揮,義正詞嚴地說:

「別給老子咬文嚼字,老子聽不懂。甭廢話了!」

周公子想了想,放大聲音說:「你這叫鉗制思想,我要爭取言論自由。」

老旅長聲音更大地說:「我是你老子,你是我的種,你就得聽我的。想要自由?沒門!」

就這樣,周公子當兵去了。

四大金剛剛剛相聚,又要分開。

就在周公子和老旅長爭吵的這天,洪哥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劃一個嶄新的行動。這項嶄新的行動只有洪哥和兩大天王知道,就連四大金剛都不知道,四大金剛只是感到他們忙碌而神秘。但是,不該問的絕對不問,不該說的絕對不說,這是任何一個幫會最基本的規則。

洪哥有做生意的天賦,當舉國上下嗷嗷待哺的時候,洪哥嗅到了商機,他把山中的煤炭拉到了山下的平原,拉炭換糧。當洪哥開始做拉炭換糧的生意時,後來如日中天的財富精英們還穿著開襠褲,或者穿著襤褸的衣服賣苦力。但是,信息閉塞和交通不暢,還有落後的觀念,讓洪哥剛剛展開飛翔的翅膀折斷了。有時候,我想,如果洪哥出生在南方沿海城市,他做汽車生意,就沒有王傳福什麼事情了;他做房地產生意,也沒有王石的江湖了;他做鋼材生意,也不會有後來的杜雙華。可是,洪哥出生在荒涼閉塞的秦嶺山區,重重大山阻擋了洪哥走向財富的腳步。

現在,洪哥又一次嗅到了商機。

打打殺殺是剛出來混社會的少年人的事情,而洪哥和兩大天王需要的不是鮮血,而是財富。

周公子離開秦嶺前往南方當兵的那天,洪哥和兩大天王沒有送到火車站,他們有同樣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公子是坐著警衛員開的吉普車來和洪哥道別的。周公子一下車,洪哥就把周公子一把抱在懷中,鬆開手的時候,人們看到洪哥的眼中溢出了淚花。當年身上鮮血流淌的時候,洪哥沒有眼淚;當年面對強敵環伺的時候,洪哥沒有眼淚;當年被銬在樹上被輪番踢打的時候,洪哥也沒有眼淚;而現在,周公子要離開了,洪哥的眼淚卻流了下來。

周公子坐進了吉普車,七子、千戶、毛孩也坐了進去,他們要把周公子送上火車。時間已經不多了。

吉普車開動了,洪哥追著吉普車走了幾步,隔著玻璃窗說:「照顧好自己,別和人打架。」

車窗裡的周公子點點頭,眼淚落了下來。

洪哥跟著吉普車跑:「聽見炮彈聲要趕緊趴下啊。」

周公子的眼淚流到了腮邊。

「別落單,要和戰友在一起。」洪哥扒著車門。

周公子的眼淚滴落到了新軍裝上。

洪哥放開了吉普車,站在涼涼的秋風中,看著吉普車駛上了遠方的大路,洪哥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很多年後,洪哥對我說,那一刻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感覺這次是和周公子生離死別。

火車站的人很多,新兵們整整齊齊地坐在廣場上,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棋盤的外面是送行的人,他們中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安慰,有人神情悲傷,有人故作輕鬆。儘管火車站人頭攢動,但是很少有說話聲。一個身材高大的軍人站在新兵隊伍前面,交代了注意事項,和火車來到後的登車順序,他問:「聽見了嗎?」

新兵隊伍裡響起了稀稀拉拉的響應聲。

高大的軍人加重語氣問:「聽見了嗎?」

新兵們齊聲高喊:「聽見了。」

千戶對毛孩和七子說:「這個大個子很厲害。」

七子說:「不厲害怎麼能管得住這些毛頭小伙子。」

火車轟轟隆隆地開過來,新兵們排成一行準備上車。千戶、毛孩、七子的眼睛都看著隊伍中的周公子。周公子對他們笑笑,調皮地眨眨眼。突然,他們看到一個女孩子走到了周公子的面前,女孩子身材高挑,皮膚雪白,她驚艷地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這個女孩。

女孩對周公子說:「我等你回來啊。」

周公子不好意思地看看兄弟三人,對著女孩點點頭。

千戶說:「這個周公子掩藏得這麼深,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我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毛孩說:「周公子這麼英俊瀟灑的人,沒有女朋友才不正常。」

周公子招手叫來了他們,對女孩說:「這是我三位生死兄弟。」又對他們三位說:「這是我女朋友雅雅,你們照顧好她。」

他們看著雅雅通紅的眼睛,鄭重地點點頭。

周公子登上了火車,火車關閉了車門,火車開走了,雅雅追著火車跑出了很遠,然後她捂著臉蹲了下去。

周公子扒著車窗,對著他們揮手,他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他擦掉眼淚,再睜開眼的時候,突然看到站台上有幾十個穿著勞動布工作服的男子,他們圍住了兄弟三人和雅雅。他們從衣袖裡抽出一尺多長的鋼管,鋼管的頂端被車床加工得又尖又長,像削好的鉛筆一樣。

周公子不知道,這是西郊幫。那天晚上,在西郊的小旅社裡,他們趕走的,也是西郊幫。周公子更不知道,西郊幫基本上是工廠子弟組成的幫派,他們的戰鬥力遠遠超過東關幫。

火車越開越快,火車站模糊在了蒼茫的暮色中。周公子看不到雅雅和三兄弟,他不知道站台上會發生什麼。

秦嶺越來越遠,南方越來越近,周公子的心越來越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