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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紀元:澳大利亞

那段時間,戴比爾斯僅僅為了維持鑽石價格平穩,就損失了將近10億美元。澳大利亞的威脅必須立刻控制,儘管阿蓋爾礦區出產的鑽石中,只有5%能用來當作鑲嵌寶石,但戴比爾斯還是與阿什頓、力拓達成了協議,成為阿蓋爾礦區最大買主,每年買進4.5萬噸鑽石。

澳大利亞原住民的古老信仰認為:世界其實是由造物諸神所「唱」出來的。在音樂演奏中,大地由太虛化而成形。在人類出現之前,一個稱為夢境時代的前世,萬物景致(岩石、樹木、河流、海岸)都是由數百萬首歌組合物化而成。每位旅行的原住民都要恪守一個習俗,即當他從此地移往彼地時,必須一直重複夢境時代的歌曲。如果不繼續唱歌造就世界,那麼世界將不復存在。沙漠中的地標不僅與音樂關係密切,它們其實就是源於音樂。一道河床也許是一條小丑蛇的路徑、一堆石塊可能是某位酋長的休憩之地、一林子的橡膠樹或許是老女人的陰道,而音樂就是這些東西的真實內容。澳大利亞原住民稱橫跨陸地的道路為「歌線」。歌線是非常卓越的領航輔助器,因為當你配合沿途景色按時打開一卷卷蜷伏在時間之中的故事時,你會非常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唱完一首歌,目的地也到了。如果吉普車上有位思想非常傳統的原住民與你同行在歌線之上,那麼汽車以每小時25英里的速度前進時,原住民會用快板把歌唱五遍,讓音樂跟得上景色的變動。澳大利亞是由無數的歌線編織而成的。然而,即使是最年邁的原住民也無法細數全部的歌線。地球是一塊由聖潔之聲所織成的布。

在澳大利亞西北部內陸大沙沙漠邊緣,山脊上有兩條交錯成馬鞍形狀的稜線。此地的原住民歌線,是有關一隻澳大利亞肺魚的故事。這條名為戴伍兒的肺魚在印度洋水域中朝北遊。三名婦人試圖以澳大利亞刺草編成的漁網捕捉,但戴伍兒從網洞中逃脫,並循著坑道游入了兩條山稜線之間。魚兒在這個大家稱為巴裡木恩迪隘口(Barramundi Gap)的地方一直活到今天。沒有捕到魚的三名婦人心灰意懶,走入現在稱為卡特爾溪(Cattle Creek)的季節性河川中結束生命。

巴裡木恩迪隘口的坑道底部,溫熱的水從巖縫中滲出。這兒的空氣既炎熱又窒悶,有如8月的汽車行李箱。我進入此區約半公里深的地底,頭戴礦工燈帽,身穿礦工工作服,耳裡聽到的是礦業工程師伊恩·貝爾(Ian Bell)談論他們最近針對眼前那根鑽石錐形巖管所進行的攻擊。幾乎已經完工一半的通道,目標設在更深處的阿蓋爾(Argyle)鉀鎂煌斑岩結構層。這個岩層現在已經可以每天出產約10萬克拉晦暗不清的棕色粗鑽,預估還可以再提供1萬億克拉的鑽石。僅就巖管內所富含的數量而言,阿蓋爾鑽石礦區的藏量實屬世界第一。

「如果你幾年後再來,這兒會有更多的活動。」貝爾說。他把自己的探照燈對準前面位於通道底部的可移動式鑽鑿機。這條通道以每天4.5米的進度微微傾斜朝下探鑽,預計還約需六個月的時間就能與鑽石巖管交會。「從15世紀發明火藥後,鑽探與爆炸就一直是開礦的方式。在那之前,大家習慣先挨著巖牆生火,然後澆上冷水,讓牆壁裂開。」當貝爾說話時,我們正站在水滴滴答答落下的黑暗中。周圍巖壁都噴上了噴制混凝土,還加上了一道8英尺長的鐵閂補強。

開挖這條通道,是希望能從地底侵入這塊富含鑽石的土壤,好讓地主力拓股份有限公司決定未來二十年繼續延續這個礦區的生命。所有指數都可能讓這個希望成真。儘管這個礦區出產的鑽石品質不佳,但力拓自從1985年上線後,獲利一直很驚人。到了20世紀 90年代中期,阿蓋爾礦區每年粗鑽的產值高達5億美元。

就大規模的鑽石礦區而言,阿蓋爾出產的鑽石品質位居末位。這些鑽石小而暗沉,大部分出土的石頭色彩都像早餐紅茶。這些鑽石似乎注定只能用在刀刃、牙醫工具或鑽鑿器具上,直到某個很棒的新事業夥伴跨過印度洋出現為止。此番合作將徹底改變現代消費者對美麗鑽石的認知。

當一切都成了定局後,戴比爾斯以大輸家的姿態出現。事實上,對戴比爾斯而言,澳大利亞所造成的損失,和一百年前傳說中的卡利南礦區一樣慘重。這件事迫使戴比爾斯重新思考核心企業理念,也因此引發了鑽石工業的重大變化。這些變化直到今天仍處於盤整的過程。

這一切變化正因澳大利亞鑽石的灰暗色彩而顯得燦爛奪目。

阿蓋爾鑽石之歌

阿蓋爾礦藏的巖管形狀有點像人類的臼齒,上寬下岔。從展示地層內部的地質斜剖圖看來,這些岔腳長得有點像牙根。這根富含鑽石的巖管,很可能在十六億年前即自地幔區露出。不像世上其他鑽石礦脈由角礫雲橄巖組成,這根巖管的成分是一種與角礫雲橄巖「血緣」很近的火山石「表親」,名為鉀鎂煌斑岩。鉀鎂煌斑岩含有大量高濃度的氮,因此鑽石顏色泛黃,其中有些還會出現怪異的粉紅色澤。

20世紀60年代,有人在澳大利亞內陸河川發現了一些這樣的鑽石後,一隊地質學家決定開始探尋這些鑽石的源頭。他們循著灰黑鑽石的蹤跡,來到了巴裡木恩迪隘口,這時地質學家就知道自己挖到了寶。阿什頓礦業公司(Ashton Mining Company)與力拓合資,和當地一些原住民簽訂了土地利用合約。自此之後,阿什頓終於可以擺脫沉重的負擔。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具歷史意義的意外之事。發現阿蓋爾礦區的時間,剛好與印度新興的鑽石切磨工業同時期。印度執行鬆散的勞工法、現成的資金,再加上數百萬名願意賺2美元工資的印度人民,使得印度北部城市蘇拉特(Surat)出線,成為特拉維夫與安特衛普各大師級老店激烈的競爭對手。在蘇拉特這個地方,即使打磨一顆香芹籽大小的鑽石,也沒有人會虧本。印度珠寶製造商將這些晦暗的小鑽石排列組合、鑲嵌成手鏈、項鏈後,找到了塔吉特、沃爾瑪與凱馬特等美國廉價連鎖商的現成市場。

阿蓋爾是這些印度切磨鑽石的最佳供應者。一如其他新鑽石礦區,阿蓋爾也幾乎是立即被網羅至戴比爾斯旗下。即使如此,澳大利亞沙漠發現鑽石的消息一經披露,戴比爾斯還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煩。鑽石價格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下跌,戴比爾斯被迫將一半以上的年產量囤積在查特豪斯街17號的地下金庫中。那段時間,戴比爾斯僅僅為了維持鑽石價格平穩,就損失了將近10億美元。澳大利亞的威脅必須立刻控制,儘管阿蓋爾礦區出產的鑽石中,只有5%能用來當作鑲嵌寶石,但戴比爾斯還是與阿什頓、力拓達成了協議,成為阿蓋爾礦區最大買主,每年買進4.5萬噸鑽石。換言之,阿蓋爾礦區大部分的產出,不論廢物或是寶物,戴比爾斯都將照單全收。

可是麻煩事依然接踵而至。澳大利亞政治人物在國會中怒斥阿蓋爾,竟與總部設在南非這個種族隔離國家的公司簽下如此大小通吃的交易。戴比爾斯於是再使狠招,卻讓事情愈演愈烈。接著,戴比爾斯的主管開始告訴阿蓋爾礦區相關人員,要他們將一大部分的礦產儲存起來,藉以平衡因內戰而從安哥拉走私出來的鑽石潮。合資關係建立後的第一年,三方協議的鑽價從每克拉12美元下滑至9美元。理由何在?戴比爾斯堅稱隨著礦坑愈鑿愈深,鑽石的品質也愈來愈糟。阿蓋爾的主管偷偷聘雇了外部的永道(Coopers & Lybrand)會計師事務所,確認此估價的合理性,結果得到的回復是:深處礦藏與表層礦產的品質沒有差異。根據一位墨爾本的觀察者所記,戴比爾斯知道這個消息後,反應「猶如一個頑皮的男孩把手伸進棒棒糖罐裡,卻被當場逮了個正著」。戴比爾斯對阿蓋爾的老闆邁克·奧利裡(Mike O』Leary)說這是「沒教養」的行為,並威脅要將自己派去的20名揀選員小組撤出礦區。完全出乎戴比爾斯意料的是,奧利裡不但回答「請便」,還限這些揀選員兩天內卷包袱滾蛋。接下來的四個月,阿蓋爾礦區內連一名戴比爾斯的揀選員都沒有。

雙方的決裂最後還是得到了平復,不過這件事卻樹立了日後事情的處理模式。為了彌補低廉的價格,礦區加倍生產,可惜這是戴比爾斯最不樂見的事情——這表示他們得吸收更多鑽石。到了1996年,澳大利亞人受夠了低空盤旋的價格,決定採取蠻橫手段。他們開始放出風聲,說不打算和戴比爾斯續約,後者公開示意沒有把這些傳聞當成一回事。戴比爾斯的執行董事加裡·拉爾夫(Gary Ralfe)對記者說:「他對這種吵鬧行為『相當不以為意』。他們也不想擾亂世界的市場行情。」暗示阿蓋爾可能會嘗試自行販售鑽石。令人驚訝的是,阿蓋爾的確這麼做了,而且宣佈將直接通過之前就已存在的印度-阿蓋爾鑽石委員會集團在孟買的辦公室,把鑽石賣給印度製造商。

「這是一種相當自私的行為。如果每個人都這麼做,那麼鑽石市場根本不可能存在。」戴比爾斯董事長朱利安·奧格爾維·湯普森(Julian Ogilvie Thompson)如此抱怨。這句話所透露的信息或許比他想表達的更多。懊惱不已的戴比爾斯利用權勢,祭出了讓塞西爾·羅德斯都會微笑的手段:他們在印度丟出4億美元的廉價粗鑽,希望能打壓阿蓋爾的鑽石價格,進而迫使這些澳大利亞人重回戴比爾斯的手心中。戴比爾斯還向銀行放出消息,說預期孟買的切磨業會出現大規模破產潮。最後,兩位阿蓋爾主管拜會銀行,並邀請兩位額上綴有「第三隻眼」紅色小點的主管參觀工廠,才阻止了銀行抽走印度切磨商的銀根。

戴比爾斯之所以懼怕計謀會失敗,背後藏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一直在忍受戴比爾斯尖酸刻薄的澳大利亞人,多年來已經為這些略帶棕色的鑽石創造出一套新的品牌標誌;而這個新品牌的鑽石,也強壯到足以建立起令戴比爾斯難以望其項背的市場需求。吸引人的名詞與這些過去毫無魅力的商品建立起不可分割的關係:強力促銷給獨立珠寶商的「香檳鑽」與「白蘭地鑽」;雜誌上密集的廣告,也一成不變地與濃郁的巧克力色調結合。廣告另外設計出一張與著名的4C表類似的簡單色澤表,提供顧客一種掌握採購的感覺。新的變化表甚至接收了礦區的內部運作,「工業品質」這個名詞已不再適用於75%的阿蓋爾鑽產。現在用在這些鑽石身上的名詞是「近寶石品質」。

阿蓋爾這套做法是將戴比爾斯20世紀40年代一則不太成功的廣告宣傳,以譏諷手法換湯不換藥呈現,希望將棕色鑽石送入美國市場。1941年出現在《紐約客》雜誌的那則廣告,讚揚光譜上各個不同顏色的晦暗鑽石:「從香檳的清淡,到白蘭地的濃郁。」這次重新復活的宣傳引不起戴比爾斯任何興趣,也因此得不到任何戴比爾斯的協助。無所謂——一出由數百萬顆品質不佳的澳大利亞鑽產擔綱演出的戲碼,正在全球大規模上演。這些鑽石在印度工廠被壓製成項鏈與戒指,分運到美國、日本與世界各地,結果立即受到意想不到的歡迎。一顆「香檳鑽」是個性低調的客戶以自己能夠負擔的價格,表達自己也屬於奢華一族的理想方式。《今夜娛樂》節目主持人瑪麗亞·曼努諾斯,穿著一件綴飾了2000多顆暗色鑽石的禮服,走在2003年奧斯卡頒獎典禮紅地毯上的鏡頭,更推波助瀾,強化了棕鑽的形象。若是在以前,這些鑽石不是早早被磨成了粉,就是只能嵌在鋸子的刀刃上。據稱,演員歐文·威爾遜在瑪麗亞·曼努諾斯面前一面盯著這套禮服瞧,一面問她:「這些是真的嗎?」曼努諾斯竟然說不出話。

事實上,這次重新定義棕鑽的策略實在太過成功,以致阿蓋爾的美國廣告公司MVI營銷在2002年建議將棕鑽售價調高好幾個百分點。因為一項令人吃驚的事實是,調查顯示大多數的採購民眾都認為「香檳鑽」和無色鑽石一樣稀有,甚至更罕見。換言之,阿蓋爾已經為產區這些石頭編織出了一套新故事,並對著全世界消費者,唱著另一個曲調的鑽石之歌。戴比爾斯失去阿蓋爾一事,撼動了整個集團的根本。但這個結果只不過再次強化了鑽石圈人人都相信的一個道理,而這個道理在人生許多層面也會碰到:控制了說故事的方法,就控制了一切。

骨子裡就是壟斷

我送給安妮的那顆鑽石極可能是通過戴比爾斯的渠道獲得的。2000年我購買這顆鑽石時,戴比爾斯控制了全球四分之三的粗鑽來源,不過要追溯鑽石在進入戴比爾斯系統之前的歷史,卻難如登天。從統計數字上判斷,那顆鑽石最可能的出處是博茨瓦納的奧拉帕(Orapa)礦區,這兒是戴比爾斯最大的鑽源,也是自給自足的礦區代表。我買鑽戒時,奧拉帕的年產鑽量是1200萬克拉。不過這顆愛情象徵也可能來自俄羅斯西伯利亞的國際礦區、南非的第一礦區、納米比亞的骷髏海岸礦區,甚至巴西的熱基蒂尼奧尼亞河河谷。當然它也有可能是安哥拉內戰的戰利品,或中非共和國的走私品。儘管不可能查到這顆鑽石的來歷,但我可以說,戴比爾斯的倫敦辦公室很可能是這顆鑽石來到美洲之前的轉運站。

戴比爾斯的主管始終不喜歡大家以「托拉斯」一詞形容他們做生意的方式,而且從技術層面來說,他們也的確有理由這麼堅持。因為20世紀大部分時間,戴比爾斯並未掌控全世界百分之百的鑽石供應來源。走私、非法的鑽石買賣以及少量重要性較低的鑽石交易,總會流入安特衛普與紐約。然而大體而言,如果你想買鑽石,它一定是來自戴比爾斯,只是當事人未必知道這件事。鑽石礦區與商場之間,隔著一個龐大的中間商。

戴比爾斯花了許多力氣避免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零售世界中,特別是美國這個視自由市場競爭為大眾信仰的國家。即使大家仔細檢驗,戴比爾斯也力圖否認自己的天性。

「就算真的是壟斷,那也是一種基於顧客愛戴支持下的壟斷。」戴比爾斯的廣告公司在一份內部公文上這麼寫,建議客戶在面對這個問題時如此應對。「鑽石業的真正狀況是:所有鑽石生產商都是自由身,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公文中以不同字體強調),他們可以自由選擇銷售自己鑽石的方式。戴比爾斯並沒有實際的權力脅迫生產商通過戴比爾斯或鑽石企業組織賣鑽石。因此這裡所謂的『壟斷』,是一種製造商選擇戴比爾斯的自由結合。他們與戴比爾斯簽訂合約,因為他們賞識集體行銷所帶來的利益。」

這種不實的說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脅迫向來都不是戴比爾斯最後的選擇——而是他們一貫的生意手法。1981年,貧困國家扎伊爾愈來愈不滿意自己與戴比爾斯簽訂的交易條件,因此試圖與三家獨立的歐洲公司簽訂新合約,轉售國內相對而言產量並不大的工業鑽石。戴比爾斯的報復手段是:刻意釋出一大堆庫存,破壞鑽石行情,迫使扎伊爾鑽石工業陷入瀕臨破產的地步。當扎伊爾再度與戴比爾斯結盟後,每克拉鑽石馬上提升到3美元的價格,之前靠自己販售卻只有這個價錢的一半。承受這樣懲罰的扎伊爾,不但是世界上最貧困的國家之一,也是在蒙博托·塞塞·塞科政權下,政府最腐敗的國家之一。即使用非洲的標準評斷,蒙博托·塞塞·塞科也是個窩囊到極點的懦夫獨裁者,但他為了讓自己國家的鑽石工業免於瓦解,在兩年後被迫重回戴比爾斯的懷抱。「還有人想要傚法扎伊爾嗎?」據說在當時有位戴比爾斯的主管對這件事下了這樣的短評。所以,就算這真的是一個「生產者的自由結合」,這顯然是一個永遠逃不出去的結合。

然而不可諱言的是,待在戴比爾斯大傘之下的報酬也是不容否定的事實。只要犧牲自己的獨立性與戴比爾斯簽約,那麼不論個人或國家,就等於拿到了賺錢的保證。戴比爾斯會不惜花費數百萬美元,確定唯一的渠道之外沒有強大競爭者出現,竊取這些簽約珠寶商的生意。哈里·奧本海默曾重複說過這段話無數次:「任何人都和鑽石有關,不論是生產商、交易商、切割商、珠寶商或顧客,除非他們不是因鑽石而獲利的人。」

顧客有沒有因暴漲的價格而受益,始終是個備受爭議的話題,但戴比爾斯對生產商與交易商的價值卻清楚而確定。對小本生意人而言,珠寶買賣是風險最低的事業之一。大量內容豐富的免費廣告(譬如「鑽石恆久遠」)炒作著寶石的概念,而不是任何單一珠寶商。況且,在這個與愛情緊緊相扣的穩健環節中,即使人事更迭,仍可確保顧客源源不斷,因為人類目前還沒有結束婚姻制度的打算。

戴比爾斯求穩定與秩序若渴,憎惡不安定與競爭。整個20世紀,他們不斷在宣傳「鑽石不是投資商品」,而且成效極為顯著。我們不得不說戴比爾斯的說法其實具有一定的正當性。鑽石的可攜帶性極高,卻也因此極易遭竊,造成突然的絕對損失。世上沒有兩顆完全相同的鑽石,因此要建立起一套如同金、銀或其他金屬的標準估價制度也極為困難。除非你是難民或罪犯,打算私藏資產跨越國界,否則鑽石實在不是儲存財富的理想工具。「根據我們深慮的結果,鑽石的價值應該在於其美麗、稀有性與持久性。」戴比爾斯董事長朱利安·奧格爾維·湯普森在一份1988年發給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報紙的聲明稿上這麼說。他指的並不是金錢方面的「價值」,鑽石對於顧客的重要性應該在於其持續到永遠的價值,而不是進入下一輪迴的交易之中。這是維持戴比爾斯穩定的另一根支柱。鑽石所勾起的情感牽絆,讓擁有者很難再將鑽石賣出——箇中滋味,我實在太清楚了。

這正是鑽石與愛情緊緊相扣的妙處,至少從生意眼光上看的確如此。現在世界上大約有10億克拉經過切磨的鑽石,數量應足以塞爆一輛倫敦雙層公交車。戴比爾斯一點都不希望看到這些鑽石重新在市場上流通,最好是永遠掛在大家的脖子上或藏在衣櫥裡的珠寶盒中。活絡的二手鑽石市場,會對新切磨的鑽石市場造成不受歡迎的競爭。

更妙的是,戴比爾斯穩定的結果代表著鑽石零售價格不會上下波動。鑽石商依照遊戲規則行事的回饋是:保證未來毫無風險的合理利潤。經濟蕭條期間,躲在戴比爾斯大傘之下,有如在世界大戰期間落腳於瑞士。1986年美國股市大跌之後,有位記者詢問戴比爾斯的主管羅賓·沃克(Robin Walker)該公司是否會為了適應現實狀況而調整粗鑽的價格。

沃克回答道:「噢,不會,絕對不會。我們從來不降價,也永遠不降價。」

打造21世紀戴比爾斯品牌

歷史悠久的戴比爾斯經歷了許多困境,但依然存活:卡利南的大挫敗、反托拉斯訴訟案、納粹閃電襲擊比利時、種族隔離的恐怖、非洲後殖民時期的混亂、世界經濟大蕭條、血鑽石的負面壓力等等。在20世紀尾聲,僅僅是戴比爾斯依然存活的事實,就已堪稱奇跡。不過這家公司的商業思維卻離瓦斯科·達伽馬的想法愈來愈遠,和可口可樂反而愈來愈接近。不管怎麼說,阿蓋爾施加的壓力、加拿大北極圈區新發現的鑽石礦區,都讓這位年邁的秩序崇拜者感到力不從心。現在世上有四分之一以上的粗鑽落在戴比爾斯的掌握之外,而落入美國投資人手中的戴比爾斯股票比例又愈來愈高。在這些投資人眼中,查特豪斯街17號地下的傳奇庫存(預估接近50億美元),現在除了沉重外,一無是處。「歷經了種族隔離制度的孤立,戴比爾斯亟欲擺脫秘密、邪惡的組織形象,希望以具有國際水準的全球化公司角色進入世界。」哈佛商學院一位分析師如此說。奧本海默爵士的孫子尼基·奧本海默(Nicky Oppenheimer)接任董事長一職後,戴比爾斯自動自發走上再造之路。1999年,董事會聘雇波士頓的咨詢公司貝恩公司(Bain & Company)進行經營方式與程序的評估。

咨詢公司提出的建議令人錯愕:戴比爾斯應加速揚棄自己「工業保管人」的歷史角色,專注於建立已有品牌的奢侈商品。奧本海默接受了這種想法,並推出一個名稱有些隱晦的「精選供貨商」計劃,將這波動傳遍整個鑽石界。「當我們持續進行鑽石交易時,卻鮮少注意到交易渠道的效能,這種買賣模式並沒有為顧客帶來任何附加價值。相反,我們忽略了顧客的需要,也忽略了顧客對一隻鑽石珠寶的要求。」戴比爾斯的主管加裡·拉爾夫在一份業界刊物中如此解釋。

換言之,現在這個鑽石王國真正的競爭對手,不再是叛節的地質學家或安哥拉飢寒交迫的嘎林皮耶洛斯;眼前戴比爾斯的敵人是香水、百慕大群島度假與寶馬轎車諸如此類的奢侈品。戴比爾斯的執拗之念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從供應面(不斷想掌握世上每一處自由礦區)轉到了需求面(直接與所有想要一流鑽石的富有客戶接觸)。這個變化,就像塞西爾·羅德斯當初建議拆掉大洞的滑輪線路,然後把事業全放在一個大公司旗下般劇烈。在此次再造計劃中,戴比爾斯想要剷除的對象,是令人頭暈腦漲的各層交易商、中介商與中間人——統稱為「意大利麵條交接點」。這些人從看貨商處買下鑽石後,再轉手賣出,賺取差價。戴比爾斯打算果斷揮出大刀,斬除位於這個環節的次要角色。

曾經隱遁的家族事業變得愈來愈外向。一度是美國禁忌的「戴比爾斯」這四個字,開始在許多自家的廣告上出現。如果有人可以將品牌「啪」的一聲黏在飲用水上,然後收取額外進賬,販售鑽石為什麼不能如法炮製?戴比爾斯開始利用顯微激光印刷,將公司名稱與一個名為「永恆標記」的商標圖案,蝕刻在鑽石腰際。同時,還與販售一流品牌產品的法國奢侈商品集團酩悅·軒尼詩-路易·威登集團(LVMH, Moet Hennessy-Louis Vuitton Group)簽訂合資合約,法國酩悅香檳與路易·威登手提包全都是該集團旗下商品。在世紀交替的時刻,戴比爾斯於倫敦展出了一顆203克拉、名為「千禧之星」(Millenium Star)的大鑽石,而一群竊賊試圖盜取的行動,讓戴比爾斯的曝光率與引人注目的程度突然間大大提高。倫敦《標準晚報》(Evening Standard)以頭版頭條「3.5億萬英鎊的鑽石在展示場內遇劫」來報道這個事件。這則頭條新聞如今裱了框,就掛在倫敦公司公關部門牆上。鑽石與不忠不義的行為,再次神秘且賣座地結合在一起。尼基·奧本海默據說曾講過這麼一段話:「如果每次都能像這樣上頭條,我們大概可以解散整個公關部門了。」就算他那次沒說這話,之前也一定這麼說過,因為當我在戴比爾斯公司裡詢問安迪·博恩這話的真實性時,他帶著嚴肅的微笑回答:「嗯,我們內部一直都這麼說。」

其他的變化也在進行。戴比爾斯解決了與美國司法部之間長期纏訟的官司,令人驚奇的是,他們在俄亥俄州哥倫布聯邦法庭認罪,承認違法操縱物價的罪行。針對戴比爾斯的控訴中,有份源於1994年的控告書中指出戴比爾斯與通用電氣公司合力非法操縱工業鑽石的價格。此番俯首認罪讓戴比爾斯的主管一百年來首次可以自由進出美國,而不受法院傳票的威脅。2005年夏天,美國第一家戴比爾斯零售店在曼哈頓第五大道開張,場面之鋪張絕對會讓如果還在世的法蘭克林·羅斯福氣到冒煙。戴比爾斯砸下176億美元重新買下自己的股票,再次成為一家私人公司,暫時從愛抱怨的投資人與華爾街分析師那兒喘口氣。只不過,查特豪斯街17號地下的庫存鑽石,少了將近一半。

看貨系統依然持續,但看貨商名單上的精英數量卻從100多人稍事刪減到84人。戴比爾斯大力鼓勵仍在名單上的人將鑽石蝕刻上戴比爾斯的品牌標誌。失了看貨門票的看貨商當中,有位戴維(W. B. David)先生,他對自己跌出名單外的反應是一狀告到美國聯邦法院,控訴戴比爾斯不但經營「無恥而不知悔改的獨斷買賣」,而且還利用新的精選供應商體系這個狡猾的計謀,對市場控制做出實質上是更進一步的緊縮,而非放鬆。根據戴維的說辭,戴比爾斯這個大規模策略的目的,在於建立市場上2克拉以上鑽石的主導權。若有任何人膽敢在這個高價位的領域與戴比爾斯競爭,都會毫不留情地被排擠出鑽石圈。戴維指出鑽石業內許多人的印象,這其實已是個公開的秘密:從看貨系統中獲得最大宗鑽石的看貨商是一家名為迪亞姆戴爾(Diamdel)的公司,而這家公司的老闆其實就是戴比爾斯。換言之,戴比爾斯以每年接近5億美元的價格,將鑽石配售給自己。這種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企業運作哈哈鏡,從英美公司成立後就一直是奧本海默家的專長。

看貨系統中這種排外的本質,因為中介系統而更顯複雜。所謂中介系統,即每位看貨商都必須通過戴比爾斯所認可的六家倫敦公司之一與戴比爾斯進行交易。至少有一家中介商廣受質疑:亨寧公司(Henning & Co.)被指為是戴比爾斯帝國的一分子。尼基·奧本海默本人在1999年接受加拿大記者馬修·哈特(Matthew Hart)訪問時,也幾乎承認了這件事。這表示1%的中介費顯然從戴比爾斯的左口袋進入了右口袋。此類自我交易的指控在戴維的訴訟案中不斷出現。另外,戴維引用了頗受敬重的鑽石界顧問查姆·伊芬-佐哈(Chaim Even-Zohar)的質疑,認為戴比爾斯計劃索取更高的鑽石費用以彌補他們損失的市場佔有率。「在一個競爭市場上,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如果盡可能將競爭區塊內的對手壓低數量,那麼只要掌握優勢,這絕對可以做得到。」伊芬-佐哈在一份2003年貿易刊物上發表的文章中這麼說。

不但如此,為了不失去倫敦看貨資格,對手除了服從沒有其他選擇。即使在趨勢大變的今天,戴比爾斯依然在整個交易過程中兼任法官、陪審團與死刑執行官三重角色。價格表出版商馬丁·拉帕波特(Martin Rapaport)用生動的語詞形容這個事實:「如果戴比爾斯要求看貨商身穿比基尼、頭纏印度頭巾,在查特豪斯街上排隊,然後用一隻腳不停跳躍,嘴裡同時喊著『喔嗚』,那麼你就會看到看貨商一一照辦、他們別無選擇。」

當我徵詢戴比爾斯有關戴維案的回應時,對方拒絕評論。不過外部關係主管安迪·博恩告訴我,關於戴比爾斯試圖重行獨斷控制的說法,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我們並不是為了搞垮別人才實施精選供應商制度,那全是荒謬的指控。十到十五年前,營銷還不是這麼重要。如果瞭解鑽石的交易過程,你會知道其實鑽石來來回回要經過許多不同的人,但中間過手的這些人並不能為鑽石增加任何價值。我們必須要現代化。19世紀的鐵路大亨一直認定自己身處『鐵路業』而不是『交通運輸業』,因此錯過了汽車的發展。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認為自己是鑽石業,但其實我們真正的歸屬是奢侈商品市場。我們必須變成更瞭解市場的企業。」安迪·博恩說。

一位頗不受老東家賞識的戴比爾斯前主管告訴我,他認為事實和博恩所說的情形完全相反。對他來說,精選供應商計劃是再建戴比爾斯在業界支配地位的努力。「現在設立的制度,是一種更惡毒的獨斷交易形態。他們試圖進一步控制客戶,把提供的鑽石數量與個別客戶花費在廣告上的金額連在一起。」他在電話上這麼對我說。

換句話說,在供應鏈底部的全球交易商奉命促銷戴比爾斯的名號。戴比爾斯不想再隱匿於背後了。對任何忤逆行為的懲罰,就是從看貨的特權名單中除名,自此與世界上一些最優質的鑽石無緣相會。不過阿蓋爾那些灰暗的鑽石不在此列,那些鑽石已經永遠脫離戴比爾斯了。

阿蓋爾鑽石之歌續篇

大概還有二十年藏量的香檳鑽仍埋在澳大利亞巴裡木恩迪隘口地底。我參訪阿蓋爾礦區時,當局仍在評估可能進行的地底鑽炸,不過貝爾告訴我,這個計劃可能要花費5億美元。構想的計劃是在礦脈之下建造一座空穴,讓整條礦脈成堆成堆地坍進空屋底部。結合壓力、地心引力與謹慎配置炸藥,可以讓這個計劃實現。如果執行過程正確,礦脈會如蜂鳥餵食器中的糖水一樣,定期定量涓涓落下。落下的礦脈由地下處理機壓碎後,通過運輸帶送到地面。這種抽礦方法稱為「塊坍陷」,20世紀50年代由南美洲銅礦區率先採用。儘管礦脈下的岩塊穩定性還是個未知數,但所有判斷都認為這個方法適用於阿蓋爾。前一年,通道的進度因為鑽鑿機撞上了一座火山的頁岩邊,造成巖邊傾斜而延宕。事情發生之前,沒有人知道這兒有個頁岩區。因此一切工作都必須等到地質學家做完地質穩定性評估後才能繼續。大家都不希望見到通道或空穴坍塌。人類每次對地球進行突襲,都存在著未知的變數。

「前端作業是所有大型礦區典型的運作模式,只有在進入開採階段,你才會知道自己究竟處於什麼樣的狀況之中。」總經理凱文·麥克利什(Kevin McLeish)這麼告訴我。他是個說話慢條斯理的高個子,在力拓散佈於非洲與南美洲的各礦區工作,回收鋼、鐵與銅的經驗豐富。此次,他將以同樣持續不懈的態度追逐此地的鑽石。變數相同、設備相同、數量相同,甚至連行話都相同:礦脈、開採比率、每週噸數、重介質分離、地區巖體、梯形規劃、前進速率等。唯一不同的只有最終的產出品。這種一日產量可裝進一隻小手提箱內的產品,不是用來建造摩天大樓,也不是用來製造電網或汽車,而是用來製作戒指與手鏈,然後放在美國折扣店內出售。大部分在阿蓋爾工作的員工或多或少都想過整件事情諷刺的那面。麥克利什這麼說:「這是我第一次督促生產對世界沒有任何貢獻價值的產品。」

所有這種一無是處的產品,都必須經過海岸城珀斯一棟玻璃辦公大樓三樓的某個房間。這間房被稱為「評估與揀選部門」,由一扇類似氣閘的門把關,裝設在天花板上的數十架安保攝影機不眠不休隨時監視。從礦區回收到這兒的每顆鑽石,在經過稱量與包裝後被送到印度蘇拉特切磨廠。也就是說,目前世界上所產的鑽石,有四分之一強會經過這個還不到郊區三間車庫大的房間。看到一個個裝著鑽石的塑料管幾乎是隨隨便便就這麼躺在這間房裡,我著實感到意外。這些塑料管隨意攤置,有如某名粗手粗腳的雜工工作房中凌亂攤散的一桶桶油漆。我細看其中一顆鑽石:暗淡、灰撲撲猶如撒在車道上的鹽。這些鑽石看起來幾乎可說是世上最不引人注意的東西,但我卻突然有股衝動,想要用手掃過這些石頭,想要感受這些石頭從我手中滑落的感覺。

「我可以摸摸這些鑽石嗎?」我詢問帶我參觀的經理羅德尼·克裡德爾(Rodney Criddle),「你可以檢查我的手。」

「最好不要,」他有些緊張地回答,「保安人員會不高興。」

儘管看起來暗淡無光,這些源於澳大利亞內陸地底的鑽石,在鑽石業歷史上卻扮演了極為強勢的角色。這些石頭背後有個故事,代表著解除了老聯盟的糾纏,也代表著開啟一個新紀元的可能性。

阿蓋爾礦區內有座山頂咖啡館,坐擁蟻丘與紅土矮叢空地的美麗景色。咖啡館背向鑽石礦坑。我和一位幾乎從礦區剛開始運作就在這兒工作的礦工,在山頂咖啡館裡共進晚餐:烤牛肉與麵包塗酵母醬。他和他那位當老師的妻子即將雙雙辭去工作,兩人買了一部硬殼露營車,準備環洲旅行流浪。雖然很期待這次旅行,但要離開阿蓋爾讓他覺得很遺憾。他說這個礦區對他很好,讓他覺得自己像是探險活動的一分子。

「我們弄髒了戴比爾斯的鼻子後,毫髮無傷地逃之夭夭。以前從來沒有人那麼做過。這是個了不起的故事,我很驕傲自己是其中一分子。」他告訴我。

從他在這兒工作開始,有關巴裡木恩迪隘口的夢境時代之歌也有了些微更動。許多住在附近的原住民,都依照土地使用合約的條件在礦區工作,他們為戴伍兒穿過地底通道躲過婦女捕捉的故事加了續集。原住民認定,這些鑽石全是魚背落下的魚鱗。

價值的假象正是價值所在

大家不止一次用「很有禮貌的黑道」來比喻戴比爾斯。舉例來說,設在查特豪斯街的總部,恰巧與查爾斯·狄更斯《霧都孤兒》中費金的賊窩位於倫敦同一個區域內。狄更斯在書中精確描述當時這個地方滿街的煤氣燈、扒手與圍了圍牆的市場情景,市場內犯罪行為的廉價戰利品被傾銷給願意收買的客人。事實上,就在戴比爾斯大樓的轉角處,史密斯菲爾德市場上有個古代的絞刑執行場。19世紀,無數扒手強盜都在這兒被處以極刑。霍爾本區竊賊幫的歷史,已經成為現代批評者暗指鑽石王國時不可抗拒的隱喻。這些批評者認為,戴比爾斯的作為與披著羊皮的狼沒什麼差別。我自己就曾數次見識過這樣的類比,有些訴諸文字,有些則是口述。「跟這些人打交道簡直就像在跟黑道過招,只不過這些人說話帶的是英國腔。」有位飽受挫折的礦業官員這麼告訴我。斯特凡·坎費爾撰著的那本相當受歡迎的戴比爾斯歷史《末代帝國》,一開始就運用了這樣的暗喻:「在倫敦,它的主管全是穿著薩維爾巷高級服飾軟腔軟調的牛津人。他們行為舉止極為周全,然而在情況需要時,卻展現出一種黑幫大佬所特有的冷酷態度。」

這樣的類比對照非常有趣,但卻沒有捕捉到戴比爾斯真正的本質。其一,戴比爾斯已經許久未曾面臨任何人拿著憑據指控他們真正使用暴力。戴比爾斯的歷史上,交錯著一回回偶發的大混亂——「大洞」的武裝破壞罷工、羅德西亞不名譽的征服、20世紀 50年代利比裡亞「閃電弗雷德」的叢林突擊——不過這些事件都發生在不同的時代。現在,鑽石開採在各種淒慘與染血的環境下進行,非洲尤其如此,但戴比爾斯卻不需要直接為這些大屠殺負責。或許有人會辯稱,戴比爾斯操控價格過度高抬的市場,間接助燃了非洲衝突,然而這樣的說法卻與美國黑幫的比喻相去千里。戴比爾斯愛用的工具,向來都是各種不同的經濟伎倆,而非槍桿上的瞄準器。

把戴比爾斯視為惡毒首腦組織的想法,從另一個層面來看也不成立。戴比爾斯的形象,讓人聯想到口風很緊的間諜,謹慎、有效率且艱苦地完成國際任務。但事實卻與這樣的形象大相逕庭。鑽石交易圈有個鮮少聽人公開談論的大秘密,即戴比爾斯是多麼無能與容易失算。縱觀戴比爾斯的歷史,不乏亮眼的成功,然而奧本海默建立的巨獸近來卻也累積了一連串值得注意的失誤。

「對於戴比爾斯,沒有人意識到這個組織究竟陳舊到什麼地步。他們的自大孵育出無能。這個集團雖然慢慢試著趕上來,但他們還沒有適應商業現實。」澳大利亞力拓的營銷主管布魯斯·考克斯(Bruce Cox)如是說。20世紀80年代或更早之前,英聯邦中絕大部分的大型公司,都已開始宣傳自己對維護永續環境與擔負社會責任的承諾,但戴比爾斯最近才開始這樣做。儘管這些聲明有時候令人覺得虛有其表,但真正令考克斯覺得驚訝的是戴比爾斯連試都不願意試的態度,他覺得這種態度無疑是公共關係上的失態。戴比爾斯的人似乎除了看自家的年度報表外,其他人的年報連瞄都不瞄。「二十年來,這種做法一直是商業趨勢,而他們現在才要開始跟著做?」考克斯這麼問。

戴比爾斯未能對加拿大北極圈區的豐富礦脈先下手為強,讓大家對這個集團不論在地質學或政治關係上的能力都產生了質疑。大型礦業公司發現新礦區的標準做法,是先讓被稱為「後輩」的小公司進行勘探這類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然後在發現了具有潛力或前瞻性的礦藏後,出價通吃。戴比爾斯不但未能吸納埃拉·托馬斯與查克·費克在肥湖附近新發現的礦藏,還派出兩位公司內部的地質學家,帶著適用於南非大草原而非寒帶草原的分析模型到了加拿大。據稱,那些分析模型並沒有因一條條覆蓋在地面上的大量冰河而調整,同時這兩位地質學家也始終懷疑數百英里外的角礫雲橄巖管指數確實可以通過冰河傳送。戴比爾斯最後還是被迫砸錢,在2000年以2.59億美元惡意購併了溫斯皮爾公司(Winspear)與該公司在斯納普湖的計劃。可惜問題並沒有就此解決。取得主管機構對於礦區的許可延宕,而這部分要歸因於戴比爾斯無法快速與當地多格裡布部族達成協議。新礦區開挖的地權,屬於多格裡布族所有。根據加拿大的法律,尊重原住民權利是絕對必要的條件,然而戴比爾斯對這點瞭解卻太過遲鈍。「他們像流氓一樣出現,以為可以為所欲為,」一位看到事情經過的見證人這麼對我說,「想都不要想。」

遠在北方的耶洛奈夫鎮上,有位礦業官員告訴我一則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初有關戴比爾斯的故事。當時加拿大人全都瘋狂搶地淘鑽,「他們在鎮上設了一間辦公室,沒有任何標識,但卻裝了一大堆監視攝影機,所以每個人都知道這間辦公室是幹什麼的。然後一堆操著南非口音的傢伙來來去去。那真是有點滑稽。我去過那間辦公室一次,咖啡桌上擺了一份他們公司的內部刊物。辦公室裡還有一張(戴比爾斯主管的)照片,照片裡的人在一個雞尾酒會中,和他們最近才買通的一個非洲獨裁總統勾肩搭背,站在壁爐前。我對這些人說,『老兄,你們真的要把這樣的形象帶來加拿大嗎?』」

這樣的行為模式在其他地方也一再出現。《商業評論週刊》(Business Review Weekly)在仔細研究了阿蓋爾問題的過程後,給出了這樣的結論:戴比爾斯根本不習慣跟不受自己脅迫的對手談判。文章裡提道:「阿蓋爾出現前,絕大多數的鑽石都來自南非、納米比亞、第三世界國家等戴比爾斯的後院,而這些國家也全都清一色掌握在很容易就被利用的獨裁者手中。其他的鑽石則出於像俄羅斯這類把賺取強勢貨幣看得比獲得真正利潤更重要的國家。」

即使在非洲這塊應該以至強尊者身份出現的大陸,戴比爾斯也證實了自己並非全能。數十年來,戴比爾斯一直擁有來自安哥拉的鑽石,即使在血淋淋的內戰期間,安哥拉兩派人馬也都是用鑽石利潤去交換AK-47步槍與地雷來武裝自己。1996年,戴比爾斯在戰區開設了一連串鑽石採購辦公室,但兩年後,這些辦公室因全球盡知的「血鑽石」而被迫關閉。2000年,戴比爾斯又與愛德華多·多斯·桑托斯總統發生爭執,雙方合約戛然中止。沒多久,更不利於戴比爾斯的事情出現,俄裔以色列大亨列夫·列維夫插手鑽石業,買下了一塊礦藏豐富的礦區卡托卡。列維夫的鑽石事業目前排名世界第二。同一時期,戴比爾斯仍然試圖在已失守的殖民地上恢復自己的地位。

我拜訪過一位戴比爾斯在安哥拉的員工,名叫加斯帕爾·卡多薩(Gaspar Cardosa)。此人外表整潔、個性一絲不苟。他的辦公室位於一棟價值3000萬美元的摩天大樓中,大樓上除了用深藍色的大字高高嵌著這家公司的名稱外,入口處的一塊玻璃上還雕刻著那句傳奇之語「鑽石恆久遠」。這棟摩天大樓標榜擁有一台全安哥拉唯一可以運作的電梯。有一整層樓幾乎只屬於卡多薩一個人。他是極少數還留在這兒的員工之一。辦公室可以俯瞰整座港口,但牆上沒有任何藝術品。

卡多薩這麼告訴我,列維夫與安哥拉政府的關係每況愈下,戴比爾斯隨時準備切入取代。該國只有2%的土地經過角礫雲橄巖管的確認調查,大家普遍猜測戴比爾斯早已知道某些巖管的位置。「我們想要證明事情可以通過正確的方法達成。我們要用鑽石業最好的運作方式。我們想幫忙。連政府都不知道他們擁有什麼東西。」雖然戴比爾斯已經尋求國際仲裁來處理他們與安哥拉之間的紛爭,但卡多薩仍將繼續努力修補兩者間的政治損害。

到了2004年年底,傳說中由塞西爾·羅德斯設立的「單一渠道」已出現了許多破綻。戴比爾斯掌控的世界粗鑽供應量,從幾年前的80%,降至現在不到50%。相當諷刺的是,這種情況給了戴比爾斯更名正言順的理由,大聲抗議其實自己根本不是一個壟斷企業。安迪·博恩反問我:「把人趕出去?要真是這樣,那我們真是失敗透了!」把戴比爾斯近年來遭遇的挫折全部累積起來,大家開始質疑,長久以來這個集團真正的權勢究竟從何而來?是來自查特豪斯街裡的一群權謀天才?還是來自大家普遍深信戴比爾斯就是擁有那樣的權勢?

「戴比爾斯一直是個自我形象的塑造品。這個集團從未擁有過別人以為它擁有的控制力。這裡的運作其實極無效率,其程度令人匪夷所思。我們以前總是僱用非常沒有能力的傢伙。真實的情況會讓你嚇一跳。在倫敦的戴比爾斯,員工士氣始終低迷。」戴比爾斯有位前主管這麼告訴我。

這才可能是最諷刺的地方:戴比爾斯跟自己推銷的商品完全一樣。兩者最大的價值都不在於它們真正的本質,而是在於大家以為它們所擁有的無敵魅力。價值的假象正是價值所在。戴比爾斯掌握的是說故事的能力,對鑽石而言,會說故事代表了一切。戴比爾斯始於一個維多利亞時期帝國主義者的憧憬,之後幻化成一條企業八爪魚。現在這條八爪魚再次尋求改造,希望成為21世紀的一個品牌工具。這個過程和可口可樂類似——讓咖啡色糖水變成世界史上最廣為人知的品牌。或許我們可以說,整個人類歷史其實都是廣告,戴比爾斯也只不過是從空無之中編織出一個慈善的形象。就這點而言,戴比爾斯真的相當了不起。

進入了新世紀的戴比爾斯雖然傷痕纍纍,卻依然完整。地下金庫中仍存著5億美元的粗鑽,廣告小組仍才華洋溢,而集團也仍握有看貨商的生殺大權。印度與中國這兩個發展中的大國,可供戴比爾斯開拓新的客戶來源。更重要的是,一家擁有117年歷史的老字號,在零售市場的可容身處竟然多得令人驚喜。在富裕顧客的眼中,戴比爾斯與路易·威登、普拉達一樣好認。

在戴比爾斯位於約翰內斯堡的玻璃與混凝土辦公區中,我花了一個小時與兩位公關主管一面吃午餐,一面聊天。其中一位魁梧的南非人湯姆·特威迪(Tom Tweedy)對我說,美國即將出售「戴比爾斯品牌」的鑽石,有多麼令整個公司興奮。「品牌名稱與一個極細的激光雕刻標誌,對美國顧客來說將是品質與威望的表徵。」他這麼說。

「可是不管好壞,很多人都認為這家公司的形象與一些有問題的事情有所牽扯,」我說,「所以,在鑽石上刻上這家公司的名字,究竟是哪一點吸引人呢?」

「我告訴你是哪一點,」他回答,身子朝前傾,「神秘。」


  1. [1]: 大沙沙漠(the Great Sandy Desert):面積36萬平方公里,位於澳大利亞西北部,地勢平坦,屬於西部沙漠(the Western Desert)的一部分。

  2. [2]: 一般選擇鑽石的四大辨識指標為:顏色(color)、淨度(clarity)、切割(cut)與重量(carat weight)。

  3. [3]: 瓦斯科·達迦馬(Vasco da Gama, 1460或1469—1524):葡萄牙探險家,是第一批歐洲至印度的船隊指揮官。

  4. [4]: 對極為複雜交流渠道的戲稱。

  5. [5]: 重介質分離(Heavy-Media Separation):又稱為沉浮過程,是另一種利用重力細分礦沙與礦物的過程。

  6. [6]: 珀斯(Perth):西澳大利亞州首府,為澳大利亞第四大城。

  7. [7]: 費金(Fagin):狄更斯《霧都孤兒》(Oliver Twist)中的反派人物,是一個盜竊與犯罪集團的首腦,成員都是他收容的孩子。

  8. [8]: 霍爾本(Holbom):位於倫敦市中心的一個區域。

  9. [9]: 薩維爾巷(Savile Row):位於倫敦市中心,以量身定做傳統高級男性西裝與禮服著稱的一條商業街。英國查爾斯王子、前首相丘吉爾、影星裘德·洛(Jude Law),以及007作者伊恩·弗萊明等,都是薩維爾巷的常客。

  10. [10]: 斯納普湖(Snap Lake):位於加拿大耶洛奈夫鎮(Yellowknife)東北220公里處,為戴比爾斯在加拿大的第一個完全地下化鑽石礦區。

  11. [11]: 多格裡布(Dogrib):即現在的特裡丘族(Tli Cho),多格裡布為以前的名字,屬迪恩印第安人(Dene),為加拿大的原住民,主要住在加拿大的西北地區(Northwest Territories)。

  12. [12]: 列夫·列維夫(Lev Leviev):全名Lev Avnerovich Leviev,1956年出生於烏茲別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Uzbekistan)的猶太人,目前住在倫敦。15歲時,全家移民至以色列,曾在鑽石打磨廠當學徒,後來進以色列國防軍(Israel Defense Forces)服役。之後開設了自己的鑽石打磨廠,事業擴張到東歐、蘇聯,現在是世界知名的億萬富翁。

  13. [13]: 卡托卡礦區(Catoca):位於安哥拉,為世界上第四大鑽石礦區,股東除了安哥拉的國營公司(Endiama)外,還包括俄羅斯、巴西等國的國際性礦業公司。一般而言,鑽石礦區出土的鑽石,具有寶石品質的產品只佔20%,但這個礦區的寶石鑽石卻高達35%。

  14. [14]: 安哥拉領導人有理由對戴比爾斯持懷疑態度,因為這家公司曾用強勢貨幣贊助過叛軍安盟顛覆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