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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鑽石集團:南非

沒有人知道鑽石在真正自由交易市場上的價格,因為鑽石買賣在一百一十八年前——自從戴比爾斯在一個半沙漠地帶崛起後——就失去了自由。那塊當時屬於大英帝國的角落,之前長期以來在大家眼中一文不值。

在倫敦市中心,史密斯菲爾德市場(the Smithfield Market)露天肉販攤附近,有座五層樓建築物矗立在斜坡上,地址是查特豪斯街17號。水泥與玻璃外牆透露出一絲英國人溫和的戒慎之氣,但沒有任何標示說明這棟樓內部有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裡面一定有什麼東西需要周密的保全措施。有位穿著筆挺合身制服的警衛站在入口附近的防彈室中,那兒還有一座高聳的鐵門,以及讓武裝車輛進入地下室的斜坡車道。

每年10次,每次約80位鑽石圈最有頭有臉的人物會到這兒會面,進行一項其他大宗物資交易界幾乎完全陌生的儀式。客戶都被引導至二樓的一間房內,房裡有白色桌子、可調整角度的彎燈以及一張方形與橢圓形圖案設計淺藍色調的地毯。房裡提供咖啡與茶。與會者雖然用帶有牛津腔的英文開著玩笑,氣氛卻相當肅穆。陪同人員走至通道底一個窗口,轉身回來時,手上捧著看起來像便當的黃黑雙色塑膠盒。盒子裡面是各種大小與種類的鑽石,與客戶數周前下訂的內容,也許相同,或許迥異。有關人員提供客戶一隻放大鏡後,請他們檢閱盒中物品。至於價格,完全沒有商議空間。大家只有一個心知肚明的選擇:照單全收或拉倒。選擇拉倒的人少之又少。

這些例行大事稱為「看貨」,主辦單位是戴比爾斯聯合礦業公司,也就是一百多年來始終嚴格控制著鑽石供給的壟斷企業。從這兒出去的鑽石數,只比全世界的鑽石每月總銷量的一半少一點。在鑽石圈,受邀參加戴比爾斯「看貨」是事業臻至巔峰的象徵,因為這代表貴公司通過了嚴苛評估:財務狀況、市場敏銳度,也具備了已獲證實的能力,能夠將鑽石配銷給由批發採購商與精品店客戶所組成的廣大銷售網。成為一個「看貨者」,同時也表示你說服了戴比爾斯,自己不但不會以批發形態售出太多盒子裡的鑽石,造成市場的波動,也不會抗議自己配額內的鑽石品質。你的順從,可換得實質保證,保證你從盒子裡本金100萬到3000萬美元不等的商品中賺取可觀的利潤。

戴比爾斯容許客戶挑揀盒子裡一包包貨品的毛病,但絕不接受客戶對盒子配貨有所抱怨。那樣做會立即招致懲罰。前一個拒絕接受盒子的人是紐約傳奇交易商哈里·溫斯頓。他曾一度宣稱戴比爾斯的看貨系統「邪惡」,且一直很厭惡戴比爾斯高傲的手段。他很快就被排除在下一次看貨邀請單上。沒多久,他還發現自己處於必須加碼補貨這種極度不利的情況下。溫斯頓試圖與遠在葡萄牙殖民地安哥拉的一個礦區建立關係,不過整場交易在英國某內閣大臣親電里斯本某位官員後告吹。這位英國大臣對里斯本官員說,任何與溫斯頓有關的事務安排都將被視為「不友善的行為」。沒有人知道戴比爾斯究竟動用了何種精明的手段,導演出這樁粗魯的外交行徑。受到懲戒的溫斯頓又回到看貨名單上了,從此再也沒有抱怨過依照慣例分配給他的鑽石。

一位戴比爾斯前高級主管告訴我,為了釋放出完全正確數量的鑽石到市場上,每個盒子都經過仔細計算。鑽石數量必須多到足以滿足客戶需求,但又必須少到不足以造成任何價格下滑。這件事格外重要,因為供需波動絕對不見容於鑽石界——雖然這對世上其他金屬交易而言都是常態。

這位要求不具名的前主管說道:「維持平衡就是一切。我們會調查孟買、安特衛普、特拉維夫與紐約的原石價格。我們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對市場都有極大的影響。」

戴比爾斯通常不允許外人進入看貨樓層,那兒算是一種鑽石世界的中心神殿。不過聖誕節後的死期周,人在倫敦的我,設法和一位好心情的慷慨主管連上了線。他叫安迪·博恩(Andy Bone),是一位襯衫扣子從頭扣到尾,外加一件毛衣的整潔男士。我們在自助餐廳享用葡萄酒煮雞與龍蝦濃湯中餐後,起身前往每逢第五個星期一就將寶石銷給鑽石圈精英的套房之內。

我不太知道自己應該看些什麼,不過一間間看貨室像是具有20世紀80年代風格的普通會議室。這些看貨室與其他二流律師事務所會議室的唯一差別,只有設於窗旁的四方形檯燈、電子秤,以及裝在天花板上的監視器孔。一切都平凡到令人大失所望。我坐在一張有墊子的椅子上,把這些話說給博恩聽。

「我承認的確有點普通,不過我想這是一種利用普通特有的壓抑方式所表達出來的重要性。」博恩回答。

他並非在開玩笑。離我們腳底五層樓之下是一連串金庫,裡面存放著全世界數量最多的未加工鑽石。這些庫存鑽石的確實價值一直引起不少臆測,但一般認為最接近的預估值應該是200億美元。這些寶石中,只有比例受到控制的極少量會出現在看貨場合中。對戴比爾斯而言,待在金庫的鑽石更值錢。鑽石工業持續穩定發展,仰賴的是戴比爾斯一面辛苦經營所創造出來的人為數量操控;一面砸下數百億、數千億的美元,打廣告維持鑽石是愛情終極像征的形象。戴比爾斯組織現在正努力試圖重塑形象,希望擺脫鑽石交易管理者角色,轉型為某些特別品牌鑽石的販賣商。然而在傳統認知上,這家公司仍是個徹頭徹尾的托拉斯企業——一個為了排除異己的競爭而結合企業利益的網絡。在當下21世紀,戴比爾斯仍巧妙操縱著一種17世紀的經濟模式,這成就著實令人佩服。這種操作也確保了鑽石——這種自然界中其實並不是太稀有的礦產——可以在真正的自由交易市場上賣到令人望塵莫及的價格。

沒有人知道鑽石在真正自由交易市場上的價格,因為鑽石買賣在一百一十八年前——自從戴比爾斯在一個半沙漠地帶崛起後——就失去了自由。那塊當時屬於大英帝國的角落,之前長期以來在大家眼中一文不值。

南非第一道鑽石曙光

每個文明都需要一個創始神話。這是個屬於現代南非的創始神話:1867年春天某日,大草原偏僻地方一個十幾歲男孩,出門修理父親農場上一根堵塞的水管。伊拉斯謨·斯特凡努斯·雅各布斯(Erasmus Stephanus Jacobs)是一名布爾人的兒子。布爾人為了脫離英國人統治的開普敦,長途跋涉遷移至卡拉哈里沙漠邊緣旱地生活。這些移民說的是一種輕快的荷蘭方言,稱為南非荷蘭語。他們相信《聖經》上的每句話。許多人還相信世界是平的。在稱為大卡魯的非洲沙漠旱地上,這些移民嘗試在灌木叢、雜草與刺槐樹叢中胼手胝足過活。雅各布斯只是個平凡農人之子,但這天下午,他卻證明了自己與其他人相異之處。

「做好了該做的事情後,覺得有點累。我坐在一棵樹下乘涼,突然注意到幾米之外刺眼的烈日下,有顆閃亮的石頭,」雅各布斯多年後如此回憶,「我很好奇,於是走過去撿起這顆穆伊克裡普(mooiklip,荷蘭語『漂亮的石頭』)。那顆石頭正躺在石灰石與鐵石之間。這裡離我們家還有好一段距離,不過離奧蘭治河河岸只有數百米。當然,我根本不曉得那塊石頭的價值。當時我穿著一條燈芯絨的褲子,所以順手把石頭塞進口袋中。雖然找到這麼漂亮的石頭,不過我沒有任何興奮之情」。

後來,雅各布斯把穆伊克裡普送給妹妹,她用來玩一種名為「五石」的遊戲,玩法類似丟沙包。玩的人先丟起一顆石頭,接著一把抓起散落在地上的另外四顆石頭後,再接起原先丟出的石頭。鄰居沙爾克·范尼凱克(Schalk van Niekerk)造訪雅各布斯家時,在門口打斷了小女孩的五石遊戲。他聲稱很喜歡這顆亮晶晶的石頭,想用這顆石頭刮窗台。范尼凱克詢問是否可以買下孩子的石頭,雅各布斯太太說石頭怎能收錢,想都不想就給了他。范尼凱克把取得的石頭賣給一個名叫奧賴利(O』Reilly)的流動商販。奧賴利在霍普敦的酒吧裡誇示自己買到一顆鑽石後,張大了嘴一路笑呵呵走了出去。寶石最後輾轉來到一位麻醉師的辦公室,他在用它刻刮一片玻璃後,宣佈這是一顆真正的鑽石。就這樣,有人在奧蘭治河撿到其他穆伊克裡普的故事傳了開來,麻醉師也把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傳給了倫敦商賈。

在鑽石界,有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現實:任何新礦區的出現,幾乎都一定會面臨形式上的質疑。這份質疑背後的實際心態是懼怕價格崩盤。這次也不例外。邦德街某珠寶商派出一位名為詹姆斯·格雷戈裡(James Gregory)的調查員至南非,針對那個被視為鑽石礦區的地方進行瞭解。格雷戈裡行至南非鄉間,檢驗了一些地表地質特性後,在《科學看法》(Scientific Opinion)期刊上發表了一份鑽石判決文:「我堅信自己的看法,提出南非發現鑽石這整件事情是場騙局,是一個欺詐計劃。」簡言之,格雷戈裡認為穆伊克裡普是不明人士為了快速致富,從印度或巴西進口鑽石,卻宣稱產地是非洲。這個說法似乎相當符合當時大家對南非的印象。那個時代的南非,只有一條條枯水的小河流、一群群白蛉和一望無際的草原。

不過格雷戈裡錯得離譜。這份報告發表後沒多久,有位牧羊人在奧蘭治河的沙裡發現了一顆83克拉鑽石。經過琢磨後,這顆鑽石成了名為「南非之星」的閃亮珠寶。有則可能是杜撰的故事,講述英國殖民部大臣理查德·索錫(Richard Southey)在開普敦國會進行演講時,用這顆大鑽石當作莊嚴聲明的道具。他的語調想必如吟誦般抑揚頓挫:「各位先生,在這顆石頭之上,將建立起南非的未來。」有位商人在日記中細心地記下了出現在霍普敦的第一顆鑽石,他也提出了類似的評語:「儘管格雷戈裡先生嘗試貶抑我們的鑽石,但他不可能泯滅存在於奧蘭治河與法爾河沿岸的鑽石。我大膽預測,那些鑽石未來將為這塊始終相當倒霉的國土帶來巨大財富。」

商人之語後來證實要比維多利亞式的誇大之詞正確多了。「格雷戈裡」這四個字,在南非俗語中也因此演變成「離譜錯誤」的同義詞。發現巨鑽的消息在1870年夏天有如大炮射出的炮彈般炸開,世界各地探礦者蜂擁至南非,加入挖尋可能存在的豐富礦脈之列。這些人包括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金礦資深礦工、美國內戰老兵、不久前才出現的澳大利亞淘金潮淘客,以及來自英國埃塞克斯郡與波切斯特的鄉巴佬。連水手都在南非海岸棄船從礦,連塑膠靴和油佈防水衣都來不及脫,就跳上貨運火車。這些移民組成散亂的馬車或牛車車隊,從開普敦港口啟程,橫越500英里乾旱的南非無林大草原。在卡魯區平原半空中,朝天揚起一圈巨大的灰塵與煙霧,標示著一座喧鬧嘈雜的帳篷村的位置。村子裡的尋鑽者、娼妓、盜賊以及一群群祖魯人與格裡誇村民,全都興奮地挖著河床。本來此地有一群鴕鳥會在河邊喝水,帳篷村裡的人沒多久就將這些鴕鳥射殺殆盡,接著挖腸剖肚細細檢查內臟,看能不能找到鳥兒生前吞下的鑽石。

儘管偶有令人激動的時刻,但挖鑽工作又髒又熱,而且大多徒勞無功。河裡砂石成堆成堆被拖上岸,經過名為「搖籃」或「寶寶」的篩網搖動過篩後,倒在平坦的木桌上。濕漉漉的礦石據說會呈現一種綠、黃、紅混雜的鮮亮砂鍋菜餚色調——「一種磨損與碾平的玄武岩、砂石、石英與暗色巖的碎屑,混進瑪瑙、石榴石、貴橄欖石、碧玉與其他色彩豐富石塊的雜燴。」有位礦產工程師如此描述,他說那是他見過最美麗的礦石。探礦者用小刀與一塊打扁了的錫片將彩色礦石挑揀分類後,將剩下的沙土堆到一邊,再進行下一堆砂石的過篩與分類。重點在於速度,一個人過篩分類出來的砂石越多,找到致富石頭的可能性也就越高。經驗豐富的老手吹噓著自己可以在一堆岩塊中看到鑽石光芒一閃即逝,然而百年之後,重新檢視那些廢棄的砂石堆,結果卻證明許多寶石還是逃過了當年老手的法眼。有位名為弗雷德·英格利希(Fred English)的礦工曾描述過這樣一件事:某人終於找到了一顆鑽石,不過他差一點就把這顆寶貝劃下桌,幸好他那年紀尚小的兒子眼尖,發現那是一顆26克拉的鑽石。有人出價2600英鎊買走了。

極少數幸運的移民成了財主,然而大多數人都空手而回,就算沒有空手而回,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個名叫約翰·湯普森·達格莫爾(John Thompson Dugmore)的年輕小伙子。他寄給在英國的妻子西德妮的家書中,提到南非這個新邊境之區。最早有封寫於1870年9月9日的信,信中描述了礦坑附近的鄉間:

這兒舉目所見,是想像中最可怕、最荒涼的一片景色。僅僅是看到這幅景況,就讓我的士氣跌落谷底。沒有任何青草的蹤跡,稀少的樹叢幾乎不見葉片,即使有葉,也稀疏可憐。這兒只有不含石塊的沙土,唯一例外是沙床,連牛車也幾乎無法穿過的深深沙床。

達格莫爾花了一個月清洗砂石,吃一成不變的食物:羊肉與粥飯。然而他和同伴卻毫無所獲。

也不能說很失望,因為我從未對這份工作抱持著樂觀希望。然而我認為,這個根據臆測就可以賺錢的事業,其實是騙局一場。我認為這兒產出的礦連四先令都不值。這兒有數以百計的人日復一日、月復一月辛苦工作,卻毫無成就。整件事就像買樂透,而且還是中獎概率最低的那種。

到了秋天,達格莫爾更沮喪了,於是他移去另一個新地點挖采。一個禮拜裡,雖然有六天都不斷築壩、清洗砂石,辛勞工作到背都要斷了,但鑽石似乎總是出現在河的另一端,他如此抱怨。儘管抱怨不斷,達格莫爾顯然也犯了天底下所有鑽石礦區都揮之不去的通病——「礦工病」。可惜收穫僅有三顆全不足1克拉的石頭。

成千上萬的礦工不屈不撓一味蠻幹。有個名叫范寧(J. E. Fannin)的人,總是碰到倒霉的災難,像蝗蟲吃穿了補給袋、暴風雨吹走了帳篷等。除此之外,他還不斷擔心回家時,自己的小女兒已不認得他。他答應家人1871年春天一定回家,但到了4月,他又賣掉了帳篷與牛,要再試試運氣。有人曾在接近杜托伊斯賓(Dutoitspan)某處找到一些鑽石。一位名叫理查德·傑克遜(Richard Jackson)的礦工在一大片雜草蔓生的貧瘠之地,遇到一位高大利落的布爾人,自稱柯尼利厄斯(Cornelius)。這名陌生人把他收集到為數並不多的鑽石拿給傑克遜看,還說他獲得了冷峻的地主兄弟許可進行搜尋,代價是他所得的四分之一。這對兄弟的名字是約翰尼斯與D.A. 戴比爾(Johannes and D.A.De Beer)。

「還有別人知道這件事嗎?」傑克遜問。

「沒有。」柯尼利厄斯如此回答。

接著,傑克遜衝回河邊營區,把設備一股腦兒全拋進自己罩了防水布的貨車車廂中,然後大聲向每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宣佈,他決定要休息一陣子,不挖礦改去打獵了。傑克遜想必是演技很差,因為第二天,一排牛車有如遭到地獄惡鬼追趕般,全轟隆隆朝著戴比爾農場而來。傑克遜到得太晚,連一個好位子都沒搶到。至於柯尼利厄斯,他愈來愈懼怕這些烏合之眾,也乾脆棄守了此區。有著長顎與一臉絡腮鬍的戴比爾兄弟,面帶厭惡看著自己的土地遭人踐踏、蔬菜遭到掠劫,而農場更是被成千上萬想要找到下一筆意外之財的粗人翻尋。有一陣子他們還試著收取土地使用費,不過最後還是決定以6000英鎊的價錢,把土地賣給來自伊麗莎白港的投資者,永遠離開他們建蓋在無林大草原上的泥屋。當時這場交易看起來相當划算,因為戴比爾兄弟最初的購地價格只有50英鎊。約翰尼斯·戴比爾後來說,他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另外多要一輛新貨車與一些拉車牛。

戴比爾兄弟就這樣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兩人只留下了名字,代表鯨吞了他們農場的礦坑。這樁歷史上的偶發事件絕對會令兩兄弟惱怒。他們並不在乎錢,只不過他們的名字很快就用在非洲有史以來最貪婪的資本主義帝國之上,而這個帝國所作所為卻與這對兄弟毫無關係。有此作為的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帝國建造者。

金伯利淘鑽熱

塞西爾·約翰·羅德斯(Cecil John Rhodes),這個後來被英國作家吉卜林稱為「當今活在世上最偉大的人」,出生於1853年7月5日,是赫特福德郡一位神職人員的兒子,患有貧血症。羅德斯是個散漫的學生,總是保持沉默並做白日夢。有一張早期經過硝酸銀處理過的相片,是他在埃塞克斯郡斯多弗主教學校唸書時所攝。相片中的羅德斯穿著古板的板球選手制服坐在草地上,離同班同學遠遠的,瞪著鏡頭的表情慵懶虛弱。17歲心臟病發後,他的父母同意讓他去南非的棉花種植園與哥哥赫伯特一起生活。羅德斯的父母相信南非氣候有益於兒子的健康。結果,非洲對他有益的不僅僅是氣候:無情的太陽與廣闊的草地對年輕的羅德斯產生迷醉的效果。他在這個環境中看到了狂野與未開發的領域。

赫伯特讓弟弟負責管理棉花園與30名當地員工後,就出發至戴比爾農場。滿懷希望的探礦者正像火蟻般成群湧向那兒。帶回來的消息相當振奮人心,於是羅德斯也駕了一輛牛車出發去找哥哥。他的第一份工作是販賣冰淇淋給礦工。這個時候,戴比爾農場附近已出現了四個主要礦坑,其中最大的那個坑洞,位於戴比爾兄弟棄住的泥屋東邊矮丘上。有個伊拉斯謨·雅各布斯找到穆伊克裡普的翻版故事,曾在這座矮丘上演過,那是名叫戴蒙的格裡誇奴工,遵照指示在山丘上放牛。就在樹下小憩時,注意到不遠處的閃耀石頭。

這則故事像另一發大炮炮彈爆炸般傳了開來。兩天之內,800多人提出申請,意欲購買那座矮丘。不可思議的大鑽石出現在紅土之下數英吋的地方:21克拉、37克拉、14克拉、28克拉。當時沒有人知道,這座山丘其實位於一根火山管之上,而這根火山管則是歷年來發現鑽礦最多的其中一處。礦工為了追逐鑽石的蹤跡,用手把山丘剝了個四分五裂,又繼續往下掏。窄徑與礦坑交錯,不久地面就坍塌成了一個不斷擴大的坑洞,大家稱為「大洞」。地主在呈梯形的地權範圍內開始豎立高牆和梯子,模仿美國西南部印第安人的村落。在帆布帳內的手搖風琴聲以及由裝貨箱條搭蓋的破屋之中,這兒照例出現了酒館:國王酒吧、老公雞酒店,以及燒烤店、山姆大叔小屋等。其中還有一些柯普街跑單幫客的攤子——鑽石商掛羊頭賣狗肉,利用攤子當掩護,實際進行大規模的贓物買賣。大家為這座欣欣向榮的前哨鎮取名「新潮」(New Rush),後來經過一群有政治頭腦的礦工修改,借用了倫敦當時在位的殖民部大臣之名,重新將此鎮命名為「金伯利」。

地下60英尺處,礦坑鬆散的黃土變成了較硬的藍土。大家必須發展出一套新的挖礦方式。坑緣架起了木台,生皮桶利用滑輪裝置在各地主的地產坑內上下來回。延伸到坑裡的線路如蛛網般交織,猶如巨大的豎琴琴弦閃閃發亮:據說在月光下,這幅景象更令人難忘。千百噸藏量豐富的「藍土」被大家以雙手不畏辛苦地拖上地面。不過附近沒有可靠的水源,因此挖鑽者只能在沒有水的環境下挑揀砂石。鄰近有條名為杜托伊斯賓的小溪,因為采鑽而過度負荷。喬治·比特(George Beet)曾提到在這條小溪上游發現了一具浮屍。這個倒霉的傢伙在水裡泡了九天,皮膚都已由黑轉白。「回想起我們開心喝著這條遭到污染的溪水已超過一個禮拜時,你可以想像大家當時的感覺會是什麼。」比特這麼說。開普敦運來的汽水變得比清水還便宜,有些人則誇張到用汽水洗澡。

羅德斯一手打造鑽石帝國

塞西爾·羅德斯一直來往於歐洲和南非之間,在這混亂的時期看到了機會。他在夏天洪水季期間出租唯一的機器泵,賺進豐厚的利潤。之前也已買下一些戴比爾兄弟與金伯利礦區的產權。他眼中有一個巨型公司,這家公司整合所有零散的礦區地權,帶來巨大的收益:較低的勞工成本、較大的機器設備,以及成長快速的產量。1880年,羅德斯創立戴比爾斯公司,手上只有零星的礦區地權,其中許多還是因為高牆坍垮或洪水肆虐而無法開採的地區。魯莽的採礦時期已接近尾聲;現在需要的是挹注一筆巨額資金,建立礦區的豎坑與工廠。羅德斯與父母籌劃了一個大規模計劃,要點有二:首先,清除所有礦坑的滑輪裝置與線路,由更具效率的地底通道取代。其次,為了減少金伯利日漸熱絡的非法鑽石交易,將黑人勞工圈禁在礦坑所在區的臨時工人宿舍中。羅德斯家族藉著巴黎某銀行提供的250萬英鎊資金,開始試圖買下所有礦區地產。可惜諸事不順。不同地區的價格引起了各式各樣的爭吵,法國金主態度日趨慎重,整個計劃告吹。然而不屈不撓的羅德斯依然繼續收購其他一連串較小的公司,計劃東山再起。

不過,另一位也想成為鑽石大亨的傢伙阻止了他的計劃。巴尼·巴爾納托是金伯利中央公司(Kimberley Central)董事長,出身背景雖然與羅德斯不太一樣,但兩人耍心機的程度卻不相上下。羅德斯出身於浮誇的英國國教中產階級家庭;而巴爾納托是倫敦東區的街頭混混兼酒保,帶了40盒廉價雪茄到金伯利,詐稱這些全是「哈瓦那」高級雪茄。巴爾納托熱愛拳擊、陋室中的娼妓與色情故事,然而同時卻也可以一面倒立一面完整吟誦完《哈姆雷特》整段獨白。然而,巴爾納托真正熱情的寄托處,在於鑽石。

巴爾納托的眼光聚焦於出現在60英尺處的不穩定「藍土」。這種藍土礦藏量不如地表層豐富,當大眾相信礦坑藏量即將采盡時,地價開始下跌。但巴爾納托卻傾向於相信一套新的理論,而後來也證實這套理論論述正確,那就是火山土是鑽石的主巖。大洞裡的鑽石必定出於一根「地裡的管子」,巴爾納托這麼推論。於是他迅速籌集了3000英鎊,盡可能買下所有眼睛看不見的管子。到了1887年,他和羅德斯已經成為兩個金伯利最大的競爭對手。雙方之間的龍爭虎鬥已是弦上之箭。

「僅是外表,羅德斯與巴爾納托就已有極大的差異。一個是矮壯圓頭、外加近視眼的猶太人,總是在當時的比賽與非法交易中插一腳;另一個則是愛思考的高個子年輕督導,總是悶悶不樂坐在桶子上,對週遭的嘮叨、廢話完全無動於衷,澄藍色的雙眼只專注在自己大腦裡的組織計劃。這兩人的差異,豈是『南轅北轍』四字可形容!」美國採礦工程師,同時也是戴比爾斯多年的總經理加德納·威廉斯(Gardner Williams)這麼寫。威廉斯在羅德斯與巴爾納托這兩位極具吸引力的大人物年輕時即已認識。

接下來,這兩位指標人物的競爭演變為購併競賽。幾乎每個南非人都認為這段插曲是出高風險的滑稽歌劇。羅德斯在精明的經理艾爾弗雷德·拜特協助下,回到倫敦,央求投資家內森·羅斯柴爾德挹注資金。羅德斯的目標在於拿下巴爾納托尚未確保的大洞開採特權,這個權力當時是握在一家由許多股東組成的法國鑽石礦業開普公司(Cie Francaise des Mines de Diamant du Cap)手上,大家都稱這家公司為「法國公司」。巴爾納托出的價格較高,但羅德斯卻向巴爾納托提出一個相當獨特的交易條件:與其進入哄抬價格的殊死之戰,不如讓他出資買下法國公司,然後用微不足道的30萬英鎊將法國公司賣給巴爾納托。羅德斯要的只是巴爾納托公司五分之一的有效股權。巴爾納托評估後,找不到任何對自己不利之處,欣然同意。

可惜他並沒有算計到羅德斯自大又飢渴的掌權慾望。戴比爾斯的股票經紀商授命不計代價收購金伯利中央公司所有流通在外的股票。這家公司股價一個月之內飆漲四倍,而羅德斯也取得該公司大部分的股權。巴爾納托承認失敗,選擇不再繼續進行毀滅性的競爭,讓鑽石價格一跌再跌。然而羅德斯的成功之路上還有其他阻礙:一群極度不滿的金伯利中央公司股東,試圖向開普敦法庭指控,阻撓羅德斯與巴爾納托之間的交易。這群股東主張的立場根基於當初金伯利公司規章規定:該公司只能和「同性質的公司」結合。這些股東堅稱戴比爾斯與金伯利中央根本是兩家無一相同點的公司。羅德斯自己也承認,他的公司不只開採鑽石。事實上,羅德斯的公司是想兼併非洲其他國家的鑽礦,與各地部族族長建立外交關係、建造鐵路、建立一支常設武裝部隊,甚至在必要時不惜開戰。戴比爾斯駁斥那些金伯利股東根本就是我行我素、不負責任。不過法官接納股東的說法,阻止了交易進行。

羅德斯選擇採用典型南非風格的粗暴政治手段回應這件事。他和巴爾納托毫不猶豫解散了金伯利中央公司,並立刻以令人咋舌的天價,將該公司資產全部購入戴比爾斯旗下。羅德斯開立了5,338,650英鎊的支票,全用來清算金伯利中央公司,這是當時前所未見的天文金額。除此之外,這也成為鑽石交易界極為重要的時刻,因為從此之後一切都變了,鑽石市場不再出現任何阻礙。根據羅德斯1888年3月31日對股東所言,戴比爾斯現在的目標,是成為「世界從未見過的最富有、最偉大與最有權勢的公司」。

掌握了世界上九成鑽石來源的羅德斯,遣散了數千名工人。金伯利的白人礦工幾乎有四分之一丟了工作,黑人礦工則是有半數失業。更重要的是,羅德斯與戴比爾斯董事制定了兩大方針,建立了此後一百二十五年的鑽石銷售方式——鑽石界至今依然遵照這些方針運作。首先,他將礦產大砍將近一半,以人為手段製造出稀有性,鑽石價格因此飛快飆升。第二,戴比爾斯創立了世界鑽石配售單一渠道:鑽石僅獨售給倫敦一小撮被稱為「聯盟」(The Syndicate)的中間商。這個做法是今天看貨系統的前身。鑽石價格在一年之內幾乎翻漲一倍。

同時,礦區勞工政策在塑造20世紀南非種族隔離一事上,也開始清楚顯現其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相關人員說服了英國殖民官員在金伯利制定一條「通行證法」(實施時間為1923—1986年)——表面上適用所有人種,然而在執行時卻只針對黑人。這條法令規定「奴工」都必須隨身攜帶文件,文件上必須註明自己在某地的合法工作權、薪資金額、工作履歷與現任僱主。任何一名白人或警察都有權向黑人提出看證的要求,違者不是坐牢就是罰款。黑人礦工每當下工時,都被迫脫光衣服接受對身上所有洞孔的檢查,以防竊取鑽石;但他們的白人同僚卻不需要接受如此屈辱。如果經理階層覺得盜竊行為過於猖獗,黑人礦工會被圈在礦坑旁圍著鐵欄牆的圍場內。除此之外,黑人礦工在工作契約期間也都被迫住在圍場之內,可以想見的是,圍場內的居住狀況悲慘不堪:20人住一間房、骯髒的廁所、冷的剩菜殘湯、木桶權充當碗盤。有位圍場工人的兒子回憶1901年在羅德斯某個礦區見到的淒慘景象:「我父親在金伯利礦區做一期工,他必須在圍場裡至少待六個月,不到工作期限結束不能出來。每個月一次,父親會出現在大門與親戚見面,但中間卻隔著一道牆,如同坐牢一般。」

金伯利沒有工作的礦工焚燒羅德斯的雕像、在當地報紙上詛咒他。「他一點都不在乎礦工的福利,他只關心自己的利益。」有人如此怒斥。但礦工們的作為,卻無法損傷羅德斯在開普敦甚至威斯敏斯特的政治影響力。大家把他捧成模範帝國主義者,除此之外,他還是維多利亞女王鍾愛的人物。羅德斯造訪溫莎城堡時,女王問他:「現在在忙什麼,羅德斯先生?」他給了天下第一流的答案:「我在努力拓展女王陛下的領土。」

舌燦蓮花的羅德斯,將自己財富建築在他人虛榮之上。之後他開始以大英帝國為遮掩,把自己的虛榮擴展至非洲大陸心臟地帶。他說服了英國議會讓他創立一家公司收購南非北部馬塔貝萊蘭的礦業與農業特權。馬塔貝萊蘭位於當時已消失的原住民城市廢墟附近,大家稱此地為大津巴布韋,沒多久前這兒才發現了黃金礦脈。羅德斯派出一批軍隊,迅速取得新的地盤、清除難以駕馭的原住民,並在索爾茲伯裡建立了一座前哨首都。「請大家瞭解,這絕不是個人的貪婪所期盼的結果,而是如各位所知,黃金要比其他任何東西更能加速國家的發展。」他在寫給一家倫敦報社的信中如此說。在較坦率的時刻,羅德斯則以這樣的話打發批評者:「我喜歡土地勝過黑鬼!」

曾被誆騙簽約讓出自己土地的洛本古拉族長,發起暴動對抗羅德斯派來的僱傭兵。被侵略三年後,族長在戰爭期間過世。他最後所做的事情之一,是送給追捕他的人一袋黃金與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白人,我被征服了。拿了這個回去吧。」答案當然是:辦不到。馬塔貝萊蘭這時已經毫無爭議屬於大英帝國所有,殖民者大批湧入,鐵路、電報也都在短時間內建立起來,連接殖民地與外面的世界。報紙開始以這個新地區的征服者之名,稱這裡為「羅德西亞」(Rhodesia,津巴布韋舊稱)。這個名字就這樣與這塊地方黏在一起了。塞西爾·羅德斯成了世界史上極少數把自己名字印記在獨立自治國家的人物之一。

羅德斯發現這帶給他極大的滿足感,因為沒有什麼會比留在身後的功績名聲更令他在乎的了。這個對打造20世紀鑽石婚戒傳統基礎至為關鍵的人物,終生未婚,過世時很可能還是處男。有一次他寫給赫特福德郡朋友的信中說道:「我希望你永遠不要結婚,我討厭大家結婚。他們結婚後都變成了機器,除了自己的配偶與後代外,什麼想法都沒有。」羅德斯生命中真正的熱情是大英帝國的擴張,鑽石充其量只是個有用的工具。戴比爾斯總公司裡掛著一幅非洲地圖,羅德斯總是專注地盯著那張地圖看。他曾對一名訪客表示:「我希望看到全部都那麼紅。」紅色代表大英帝國。面對另一名訪客時,在擔心自己心愛的羅德西亞之餘,曾痛苦地問道:「他們不能從我手中搶走羅德西亞,對吧?你從沒聽過國家名字被更改吧?」他在遺囑中,撥出了一部分財產給牛津著名的獎學金,獎勵智體雙優的學生——換言之,也就是未來的帝國主義者。羅德斯曾對一個朋友說過,他希望死後還能被人記得四千年。他在私人手札上也呈現出從這個了不起的計劃跳躍到另一樁偉大夢想的狂野想法,中間甚至根本沒有時間多作解釋或顧慮文法的連續性。羅德斯在一封信中幻想收復英國所有失去的殖民地,還概述了一幅或許是他最終憧憬的畫面:

我死後,那個名字也許仍可與英國各處目標地連在一起,而名字的串聯或者還可傳達出一種想法,讓大家終能設法結束所有戰事,並讓全世界共用一種語言。要臻至這樣境界,重點就在於慢慢吞併目標地的財富並置入較高等的人類心智。一想到就難過,如果沒有失掉美國多好,或許我們可以利用現有的美國國會和我國下議院人員,讓世界獲得可能永遠存在的和平——我們可以每五年更換一次聯邦議會的舉辦地點,五年在華盛頓、五年在倫敦——能夠履行這個想法的唯一方式,就是讓秘密(羅德斯筆誤,應為「社會」)緩緩吸收世界的財富,至於目標,我們可以慢慢確認。

在羅德斯心中,除了一個用鑽石和其他礦產財富資助建立的新世界秩序外,別無他物——那是一種鑽石統治下的和平(Pax Diamantes),由一小撮囤積了所有礦產地區所有權的精英圈支配全人類。羅德斯雖然沒有達成這個目標,但鑽石卻仍幫他將南非改造成為一個現代國家,也讓他建立起至今不但依然存在於世,而且還完整保存了他當初注入帝國主義精神的巨人公司——戴比爾斯。不僅如此,戴比爾斯陣營的理念因為鑽石,還得以運用在世界其他地方。1902年3月26日,羅德斯心臟病發作,逝世於開普敦住宅。他真正留下的紀念碑不是羅德西亞(這個國名早已不復存在於地圖之上),而是以膨脹得離譜的價格在世上幾乎每個珠寶店內販賣的晶亮石頭。

至於伊拉斯謨·斯特凡努斯·雅各布斯,那個開啟了所有故事的布爾農場男孩,當初找到穆伊克裡普的那一刻就是他人生中最接近財富的時刻。金伯利鑽石熱期間,他也在礦區工作,但沒有看到鑽石,只找到塵土。後來他成了爸爸,八個孩子中只有四個活了下來。其中有個兒子為戴比爾斯集團看管黑人囚犯。雅各布斯80多歲時,一貧如洗,金伯利的市民為他籌募了30英鎊。最後他不斷敘述自己在樹下因看到一顆發亮的石頭而心生好奇的故事。鑽石沒有為他帶來任何東西,1934年即將辭世之時,他請人寫下了這句話:「我揭開南非鑽石礦區存在的事實,但這份功勞並未讓我從開普敦、聯合政府、任何公司或個人那兒得到任何獎勵。我聽說南非生產的鑽石總值已經超過3億英鎊了。」

奧本海默征服戴比爾斯

有人曾問過戴比爾斯長期在位的董事長哈里·奧本海默喜歡黃金,還是鑽石。「當然是鑽石,」奧本海默回答,「我認為大家買鑽石是出於虛榮之心,買黃金則是因為愚蠢到想不到其他可以運作的金融體系。在我的眼裡,虛榮心要比愚蠢迷人多了。」

戴比爾斯必須通過購併或其他極為嚴苛的政策,才能繼續圈鎖住世界的虛榮之心。這也是他們對付新鑽石礦區的策略——不是吸收,就是破壞。事實上,在整個20世紀中,戴比爾斯集團用來壓制生產的精力幾乎與實際生產的精力一樣多。「只要聽到發現了新礦區,戴比爾斯就算不在現場,也在附近。」塞西爾·羅德斯曾經這麼說過。他指的並不是公司僱用的地質學家在尋找附近的角礫雲橄巖,而是指戴比爾斯的代理商一定會嘗試勸誘或威脅礦區所有人賣掉那塊地。

沒有人忘得了戴比爾斯早期最大的挫敗之一:第一礦區(the Premier Mine)。一位名叫托馬斯·卡利南(Thomas Cullinan)的砌磚工人,宣稱在約翰內斯堡淘金鎮外發現了鑽石礦區。戴比爾斯的官方姿態一向都是保持懷疑觀望。當時羅德斯繼任的董事長弗朗西斯·奧茲(Francis Oats)相當不厚道地指控卡利南是有史以來最了無新意的礦區騙子——把鑽石「撒落」在地上,然後將貧瘠土地裝扮成寶地。不過當艾爾弗雷德·拜特到當地進行仔細勘察後,發現事態嚴重。那塊地百分之百有巖管,更棘手的是,頑固的卡利南一點都不想把地賣給戴比爾斯。他怎麼知道素來名副其實的大騙子公司戴比爾斯給的價格公不公道?卡利南依照自己的意思與一對非常年輕的兄弟鑽石商簽訂了銷售協議,這對兄弟的名字是貝爾納德·奧本海默與埃內斯特·奧本海默。沒多久,這個難以駕馭的礦區,每年產出190萬克拉鑽石——幾乎等於戴比爾斯南非所有礦區的總生產量。

卡利南的礦區不但產量龐大,而且還出現了一個了不起的驚喜——一塊排球大小的純鑽石。這顆被大家稱為「卡利南」的鑽石,直到今日都還是世上最大鑽石的紀錄保持者。當時負責運送的單位準備了一顆假鑽,贗品在眾多盛大活動與大量媒體的追逐中被送上郵輪,運至倫敦。至於鑽石本尊,則被裝進一個完全不起眼的信封中,悄悄通過正常的郵寄方式傳遞。一位比利時工匠在對這顆鑽石如著魔般研究了九個月之後,鑿下了第一刀,接著就立刻昏倒不省人事。這顆巨大的鑽石後來被切磨成九顆鑽石。最大的那顆,也就是530克拉的「非洲巨星」(Great Star of Africa),現在鑲在英國加冕御寶的權杖之上。在戴比爾斯的地位進一步受損前,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歐洲一片陰霾,大家對鑽石毫無興趣,卡利南的股價大跌。1914年,戴比爾斯終於如願收購這塊礦區,結束了十多年來為了維持鑽石價格平穩而被迫減少自己產量的行為。

這並不是埃內斯特·奧本海默最後一次讓戴比爾斯頭痛的插曲。這位精明的年輕談判者生於德國,是一位雪茄製造商的兒子,十幾歲接下鑽石分類工作時,就已經清楚自己未來要從事何種行業。奧本海默與羅德斯這個只將鑽石視為擴大帝國領土棋子的人不同。奧本海默捕捉到一部分戴比爾斯所努力經營的浪漫夢想,鑽石對他有相當的影響力。他徹夜工作,透過一隻放大鏡細審每顆鑽石,看著這些石頭在煤氣燈下閃亮、發光。為奧本海默立傳的安東尼·霍金(Anthony Hocking)說道:「對他而言,每顆鑽石都有自己的個性。天底下沒有兩顆相同的鑽石。他是真心愛著這些石頭。」

奧本海默當時的老闆是安東·堂口斯布赫勒(Anton Dunklesbuhler),在那個年代是一位有權有勢的倫敦聯盟成員。手下的人稱他「老堂口」。老堂口腰圍壯觀,火爆脾氣之大,也不輸腰圍。有次奧本海默把一瓶墨水打翻在他頭上,引來了老堂口大聲咆哮。不過他卻慢慢開始欣賞這名年輕的鑽石分類員,後來要找人接替金伯利礦坑入口的公司派駐交易員時,老堂口決定的人選正是22歲的奧本海默。被取代的資深員工利昂·蘇楚(Leon Souter)從一開始就領教到這位新人的自信。新交易員上任前,蘇楚收到一封簡短的電報:「車站碰面,照顧行李。」

在南非新興都市的氛圍中,政治與開礦之間就算不是完全互通,也永遠維持著秤不離砣的關係。這位來自倫敦的英俊鑽石商以一絲不苟的言辭與態度聞名,據稱他還擁有鎮上最孔武有力的雙臂。奧本海默從頭到腳都與那些在大洞熱潮時代就已掌握了金伯利的策劃者和熱情的辛勤工作者不同。奧本海默不出十年就被選為金伯利市市長,不但展現出穩健的支配力,緊緊掌握住當初讓戴比爾斯成為業界巨人的同樣原則,也給南非帶來預期之外的繁榮之景。「常識告訴我們,增加鑽石價值的唯一方式就是讓數量變得稀少。換言之,就是減少生產量。」他曾在1910年這麼說過。然而奧本海默也很清楚,這句至理名言的反面,即戴比爾斯的死穴——任何新發現的鑽石礦區,只要不在戴比爾斯集團控制之內,都會造成災難。

第一次世界大戰雖然結束了卡利南的威脅,卻創造了另一個威脅。德國人放棄了西南非洲的殖民地(現在稱為納米比亞的一片海岸沙地區),南非沒有浪費任何時間,立刻宣佈該區為自己的保護領地。在那片殖民地內,靠近奧蘭治河出水口處有一塊面積約和美國南卡羅來納州一樣大的乾燥沖積平原,出產透明度極為罕見的鑽石。但德國人稱此地為禁區(Sperrgebiet),因為繞過開普敦的船隻很容易在這兒遇難。船難留下的扭曲殘骸,夾雜在地下數百萬克拉的鑽石之間腐朽。戰後,擁有這塊地權的德國眾家地主,發現自己處在進退兩難的境況之中。他們必定會因南非政府相關單位的否認而喪失土地所有權。這些地主需要一位可以為他們迅速變賣資產的友善買主。掌握完善機制的奧本海默,搶在戴比爾斯之前下手。通過美國商務部部長赫伯特·胡佛的協助,奧本海默與相當有勢力的財務機構摩根銀行搭上了線,成立了一家名為英美(Anglo-American)的金礦公司,用來汲取深井中的現金。納米比亞的礦區便以350英鎊的低價落入奧本海默手上。沒多久,禁區的鑽石如大河之水般注入倫敦市場,完全不受戴比爾斯管束。卡利南的慘敗經驗重現。

1921年,奧本海默被英國國王喬治五世封為爵士,三年後贏得選舉,進入南非國會。他的英美公司在20世紀20年代的景氣中大發利市,子公司網脈密佈,營業內容多變。整個英美公司組織龐大,投資者稱為「八爪魚」。不過奧本海默爵士心中仍有一個最終目標。他採用羅德斯最中意的計謀,將對手流通在外的股票全收購一空。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奧本海默爵士的實力已經過於強大,而他的對手變得完全不堪一擊。1929年12月20日,戴比爾斯的董事成員冷靜下來,推選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為戴比爾斯董事長。他把自己的英美公司也收編在戴比爾斯集團旗下。世上鑽石的所有產量,實質上又再次落入一個人的掌握之中。

阿肯色州無解的密謀

唯一能挑戰戴比爾斯無上權威的事,是找到讓這個集團鞭長莫及的新鑽石礦區。1906年,美國阿肯色州一位農場主在自家養豬牧場上發現了這樣的礦脈。然而一連串離奇事件阻礙了這個礦區的發展,讓這塊地方儘管藏量潛力無窮,但除了極少數出土的鑽石外,從未大量生產。這個結果對投資人而言,既是個解不開的大秘密,也是個放不下的大挫敗。而那些離奇事件更不禁讓許多人(包括美國政府)懷疑,戴比爾斯是破壞美國歷來最佳鑽礦巖管發展前途的主謀。

故事發生在阿肯色州的鐵路城——默夫裡斯伯勒。城裡有個長了對招風耳的人,名叫約翰·韋斯利·赫德爾斯頓。1906年,他在契約上畫了押後,買下一塊溪流邊高低不平之地。有天早上,他丟鹽塊給豬舔食時,突然注意到在前方的地裡,有一粒粒看似黃金的東西對他眨眼。赫德爾斯頓進屋清洗了一大堆土塊,沒找到黃金,卻洗出了兩顆透明的石頭。他把兩塊石頭放進磨刀器的輪軸裡,石頭不但絲毫無傷,反而在鐵上刻出一條深溝。不論是什麼,這兩塊石頭都是赫德爾斯頓這輩子見過最硬的石頭。他興奮地把石頭拿給名為傑西·賴利(Jesse Riley)的當地銀行職員看,對方出價5毛錢要收購這兩顆罕見的石頭。赫德爾斯頓用他濃濃的鼻音如此回復:「門兒都沒有,傑西。這些可是竄(鑽)石,我有一整塊地都是!」

州屬地質學家也出動勘察。這位地質學家告訴當地的報紙,默夫裡斯伯勒附近地區的鑽石藏量大概有一億顆。看起來赫德爾斯頓的豬場似乎坐落在一根約一億年前生成的火山岩管之上,而這種巖管又是地質結構中最罕見的一種——富含鑽石的角礫雲橄巖。據稱,表層巖管外觀幾乎和在南非看過的一樣好。發現鑽石礦區這事情一經美國地質調查局與史密森學會的科學家確定後,由銀行家薩姆·雷伯恩(Sam Reayburn)領軍的一群阿肯色投資者,就以36,000元美元的價格買下了這座豬場。赫德爾斯頓堅持以20元紙鈔支付款項,隨後又賣了滿滿一個達拉謨牛皮煙草袋的鑽石。發了橫財的赫德爾斯頓,買了一輛嶄新的福特T形車、娶了個大家形容「來自阿卡德爾菲亞嘉年華女子」的金髮美人。有天晚上,赫德爾斯頓夫婦開車外出,他在一家雜貨店前停車買煙時,新婚妻子開著T形車揚長而去,從此不見蹤影。赫德爾斯頓把剩下的錢放進一個他從來沒搞清楚要怎麼使用的保險箱內。每當有人不小心鎖住保險箱,他總是二話不說直接掏槍射掉號碼盤。

美國這根唯一的鑽石巖管看起來前途無限。上萬名挖礦人湧進這個區域,沿著普雷裡溪紮營。阿肯色州甚至把鑽石的形狀納入重新設計的州旗之上。赫德爾斯頓隔壁的農場主米勒德·茂尼(Millard Mauney)在自己擁有的楔形地下也發現了部分礦體,於是他向每一名在自己這塊秋葵狀的深色土地表層搜尋鑽石的人收取5毛錢。茂尼不但在城址預留地精心設計了諸如黃玉、紅寶石、石榴石等街名,還把一小顆鑽石鑲在自己的門牙上打廣告。後來因為厭煩了大家一直要求他微笑,所以又請牙醫把鑽石取了下來。

同時,雷伯恩與他的夥伴成立了阿肯色鑽石公司(Arkansas Diamond Company),僱用戴比爾斯前工程師約翰·富勒(John T. Fuller)負責整體運作。剛開始一切順利。他們建造了一個泵站和一個鍋爐,鑽鑿了測試坑,利用軌道斜坡設備刮開地表的土,也從地殼上層找到了1400顆鑽石。但麻煩也接踵而來。首先,處理廠因為推動礦石通過的速度過快,以致遺漏了許多鑽石,公司需要較好的設備,而最好的技術大多都在南非。雷伯恩於是搭乘一艘名為「威廉王」的郵輪去倫敦募款。他抵達倫敦後,南非銀行家艾薩克·劉易斯(Isaac Lewis)與塞繆爾·馬克斯(Samuel Marks)這兩名金伯利淘鑽熱的資深老手主動接洽。根據雷伯恩的說法,這兩個人「整整餵我吃喝了三個星期之後,才告訴我他們要完全掌握阿肯色礦區」,這是他們願意出資挹注的條件。雷伯恩後來越發覺得劉易斯與馬克斯除了是貝爾納德·奧本海默(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的哥哥)公司的董事外,不會有其他職務,也因此愈覺得他們兩人的提議有問題。最後這兩位銀行家提出了交易條件:用25萬美元買下礦區股份,另外如果雷伯恩願意結束礦場運作,將再支付他5萬美元的薪水。但雷伯恩堅信持續開採鑽石會為貧窮的阿肯色州帶來利益,所以回絕了兩人的提議。多年後,雷伯恩說他相信劉易斯和馬克斯都是「戴比爾斯的經紀人」。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好幾代阿肯色州人滿懷疑惑。約翰·富勒似乎無法建立起像樣的礦石清洗廠,自己辭去了職務。雷伯恩也說他無法籌到錢購置較好的設備,1912年關閉了礦區。不過從那之後,他的事業卻開始宏圖大展。位於紐約曼哈頓第五街的洛德泰勒百貨公司聘他擔任高薪的執行主管。當時這家百貨公司屬於克拉夫林公司,而這家紡織公司的資金供應者恰巧也是英美公司的主要金主——摩根銀行。雷伯恩後來寫了一本書,名為《成功販賣住家傢俱》,另外還在自己位於曼哈頓區中心的百貨公司辦公室內,經營阿肯色州一處運作都已上了軌道的礦區。雷伯恩就算沒有被收買,整件事看起來也實在不合常理。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鑽石價格又開始上揚。雷伯恩雇了一名來自密歇根礦業學院的地質學家斯坦利·齊默爾曼(Stanley H. Zimmerman),重新著手進行阿肯色州礦區的工作。齊默爾曼嘴唇很薄,鮮少微笑,很快就得罪了當地的人民。他們嘲笑他是個出來執行自己想法的「北方佬」。齊默爾曼看起來的確是個急躁的傢伙。他協助建造一棟五層樓的主廠房、一間油倉、一間機房與一個水箱。不過這次又出現了機器設備方面的問題。工廠似乎無法將藏有鑽石的硬土搗碎。土結成了球,以巨塊之態經過油桌,成千上萬數量不詳的鑽石因此流失。有位礦業工程師喬治·維特(George W. Vitt)抱怨這間工廠本就是南非早已淘汰使用的無效率廠房。他說工廠排出的廢土中,鑽石含量驚人。

同一時間,礦區隔壁的土地情況也不樂觀。茂尼把自己含有鑽石巖管的土地租給一對來自明尼蘇達州的業餘地質學父子搭檔奧斯汀與霍華德·米勒(Austin and Howard Millar)。這對父子竭盡所能依照計劃行事。他們建造了一條小礦區鐵路,將礦石運到普雷裡溪中清洗,也找到了好幾千顆品質非常好的鑽石。但不知怎的設備卻經常莫名其妙起火,次數頻繁到連保險公司都打了退堂鼓。另外,還有人毒死了他們養的十隻雞,附近樹林裡也不斷有人開槍,好幾次差點擊中霍華德·米勒。1919年1月13日的晚上,米勒僱用的夜間警衛被一位迷人的女子勾引,擅離崗位。霍華德·米勒後來寫道:「她並不是當地人,名聲也不怎麼好。我們確定有人買通了這個女人引誘警衛離開工廠,這樣縱火犯才能放火燒了工廠。」礦區有四個不同的起火點,整個廠區全毀。有人懷疑茂尼是主謀,因為他和米勒父子鬧上法庭的紛爭始終不斷。但米勒發現的所有鑽石茂尼都可收取25%的權利金,因此他也不可能跟自己過不去到放火燒廠的地步。這次的損失讓所有人都成了輸家。沒有人遭到判刑或定罪。米勒一家再也沒有嘗試如此大規模的開礦工作了。

雷伯恩的礦場在第二年委外運作,也是怪事連連。1921年3月,齊默爾曼奉命至摩根銀行紐約辦公室開會。出席者除了薩姆·雷伯恩和摩根銀行的礦業主管外,還有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本人。他當時才剛受封為爵士,雖然還未成為戴比爾斯董事長,但與戴比爾斯的合作關係密切。那場會議中大家究竟說了些什麼,並未對外揭露。但會議結束沒多久,齊默爾曼就發了封電報給默夫裡斯伯勒的總工程師,電報內容為:「下午的最新發展是決定暫時關閉礦場……讓斯科蒂做好長期開場的準備……準備好所有記錄與資料,回去才能立刻看。」就這樣,礦場突然停工,65名員工當場遣散。齊默爾曼在重新審閱過礦區內所有書面記錄後,要區內僅存的員工將文件全部焚燬。接著他出發到英國與南非待了好幾個月,數度與埃內斯特·奧本海默會面。當大家問他在那兒做什麼時,他只說在研究戴比爾斯的開礦技術,未來要用在阿肯色州。不過這些技術始終沒有派上用場,大火燒光了所有設備。至於齊默爾曼,他後來接下摩根銀行一份收入豐厚的工作。

阿肯色事件就這樣風平浪靜了多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尖端包鑽的切割工具突然成為切割坦克與飛機引擎零件的關鍵工具。隨著德國入侵北非,德國潛水艇U形船在航道上遊蕩,美國似乎面臨了可能失去比屬剛果這個主要工業鑽石來源的危機。在這之前,戴比爾斯早已通過咖啡方丹礦業公司、開普海岸勘察公司、第一鑽石礦業公司以及新亞赫斯方丹礦業與探勘公司等脈絡複雜的子公司,進行市場交易,掌握鑽石礦藏。經濟蕭條期間,為了維持鑽石價格高高在上,戴比爾斯將4000多萬克拉的鑽石全儲存在倉庫。這個策略極為成功。生意遲滯多年之後,戴比爾斯解決了因發行債券所累積的全部債務,而且還可以支付大筆年度股息給投資人。結果,戴比爾斯不但以極為健全的財務狀況進入戰爭時期好幾載,同時也直接掌握了當時世界上九成半的鑽石供應量。

那個時候,戴比爾斯囤積的鑽石被視為抵禦納粹的重要武器,但該集團卻拒絕出售鑽石給美國兵工廠。這項決定出於這樣的邏輯:如果允許美國建立鑽石庫存,一旦戰爭突然結束,所有鑽石必將當成剩餘品出清,屆時市場價格勢必崩盤。這是絕對不容發生的情況。

1940年,納粹導致歐洲鑽石交易中心癱瘓,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親赴紐約與美國的陸海軍軍需品委員會(Army-Navy Munitions Board)協商。戴比爾斯同意出售100萬克拉鑽石給美國,遠低於美國之前要求的1000萬克拉。相對的,奧本海默要求美國免除戴比爾斯遵從謝爾曼法的義務,並允許他轄下的倫敦聯盟在美國設立分支,讓他在有利可圖的美國市場上做生意。然而儘管如此,奧本海默對在美國境內設立鑽石儲庫一事仍有猶豫。他後來表示只願意在倫敦萬一陷入德國人的掌控時,在加拿大設立鑽石儲庫,而且鑽石儲庫的掌控權仍歸戴比爾斯。這場會議並未達成任何協議。戴比爾斯繼續讓數量有限的工業鑽石以天價涓涓流出。「鑽石聯盟不出售大量的儲備鑽石給我們,因為他們不容許大量庫存品脫離他們獨佔的控制。」美國官方一份備忘錄中這樣總結。

同時,美國雜誌上仍出現一連串廣告,確保浪漫的鑽石即使在戰爭期間也依然保有穩定的市場。偽善行為永遠都不缺驚艷之舉。雜誌廣告對女人說,只要繼續索取鑽石婚戒,她們就能夠對戰情提供實質的協助。根據1943年《週六夜間郵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一則廣告,如果美國鑽石流量出現任何阻礙,那麼原因必定出在美國人買的珠寶不夠多。廣告這樣描寫工業鑽石:「在寶石群中無意發現的鑽石,可以協助降低那些小『抗戰』鑽石的製造成本。因此,銷售鑽石完全不設限。」在貿易雜誌《百貨公司經濟學人》(Department Store Economist)中提到,百貨公司店經理全被告知要向婦女一再保證購買鑽石不是不愛國的舉動:「為了讓敵人懊惱不已,我們這邊幾乎掌控了另一種鑽石的供應量,那些鑽石要用來進行各種既需速度又需技術,而數量又多到數不清的工作上面。有了這些工作,軍備才能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你的美麗鑽石,協助了這整個系統的運作!」

羅斯福總統對這種挖牆腳的行為暴怒如雷,下令司法部調查戴比爾斯違反反托拉斯法的可能性。從此,戴比爾斯與美國政府之間開始了一段長時間的攻防對立,而這段對立關係也深遠影響了今天鑽石販賣的方式。事實上,將鑽石聯盟繩之以法,成了司法部門內一件有如宗教信仰的事。在司法部眼裡,戴比爾斯的形象是個既自大又會騙人的企業,不過為了讓反托拉斯案件成立,美國政府首先必須證明戴比爾斯在美國境內「做生意」。要解決這個問題相當困難,因為多年來戴比爾斯始終利用看貨系統,把鑽石賣給獨立批發商,借此迴避反托拉斯法的懲罰。批發商才是把鑽石帶進美國的人,而非戴比爾斯。美國聯邦政府似乎真的束手無策。

沒多久,美國政府得知艾耶廣告公司負責的工作內容,不僅僅是為戴比爾斯集團創作誤導的廣告。司法部律師找到一位名為路易斯·鮑姆戈爾德(Louis Baumgold)的珠寶商,他告訴有關人員他曾從艾耶位於洛克菲勒廣場的辦公室內,秘密買到一大批切割鑽石。艾耶很可能將RCA大樓11樓的辦公室租給戴比爾斯集團,並且定期提供約翰內斯堡有關美國鑽石市場狀況的報告。除此之外,戴比爾斯在美國銀行使用不同的名字保有數十個賬戶,也在大通安全儲蓄銀行囤積了價值數百萬美元的鑽石。哈里·溫斯頓告訴調查員,「倫敦聯盟運作了一個最惡毒的系統,但這個國家顯然拿他們沒辦法」,只不過美國政府並不這麼認為。美國政府在1945年1月對戴比爾斯提出訴訟,原因是「陰謀計劃控制並獨佔美國的國外貿易」。

在為訴訟案收集資料期間,美國司法部派調查員去阿肯色州瞭解為什麼國內最有希望成為鑽石礦源的地方,竟會被糟蹋到這步田地。調查員發現破壞事件都使用同一手法,似乎暗示了國外勢力主導的可能性,但卻苦於沒有確鑿證據。司法部律師赫伯特·伯曼(Herbert Berman)檢閱了美國政府手上一份證據確鑿的機密資料——那是斯坦利·齊默爾曼1921年3月與奧本海默開完了那場令人起疑的會議後所發出的一封信。信中齊默爾曼告訴一名員工:「發生了好幾件奇怪的事情,我回去後會親口告訴你。我相信你一定會覺得意外,而且非常想知道奧本海默爵士的看法,我覺得他那些觀點既獨特又新奇。」

伯曼並不知道那些「看法」究竟是什麼,不過他在1944年1月6日寫給頂頭上司的公文上有著這樣的結論:「從齊默爾曼的信件、摧毀所有記錄的命令以及維特有關礦區工廠的證詞來看,我們可以推斷,遭到蓄意破壞後,該礦區在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的堅持下關閉。」但是伯曼補充了一段敘述性的說明,承認這起發生在阿肯色州的卑劣作為並非天衣無縫:「另一方面,我們如果推論這家公司希望能從奧本海默那兒得到財務協助,不過要求遭到拒絕,而礦場營運因沒有利潤而關閉的話,那麼情況就與事實相符。」只不過大家比較難以接受的是奧本海默不可能會在不要求完全掌握礦區的條件下,提供資金給任何礦區採礦。這樣的行為完全違反了戴比爾斯之所以成為戴比爾斯的原則。

阿肯色州狀況不明的事件始終沒有水落石出。聯邦地區法庭的裁定,不利於原告美國政府所稱戴比爾斯實際上在美國「做生意」的事實,案子就此終結。不過威脅一直揮之不去。戴比爾斯的執行主管宣誓:做證時必須毫無其他選擇地回答問題,這個威脅讓戴比爾斯下令執行主管全都不准進入美國。同時,阿肯色州的那根巖管再也沒有成為礦區。包括飛機製造商與得克薩斯州油田大亨在內的許多投資者,在戰後都嘗試讓這個礦區獲利,但全都失敗。沒有人嘗試認真去剝開鉀鎂煌斑岩的地層。結果證明,讓默夫裡斯伯勒礦脈賺錢的最好方法,竟然是農場主茂尼的做法:向每個業餘搜石者收取幾美元的費用,然後讓他們在表土上隨意撿拾。

米勒一家人與20世紀50年代鐵路邊的廉價酒館文化接上了軌,他們在高速公路旁擺了許多看板宣傳「世界第一的觀光景點」。規矩很簡單:觀光客找到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帶回家。這個觀光景點開幕的當天,福克斯電影公司《電影新聞》還拍攝了一則新聞影片。有位來自得克薩斯州的阿瑟·「溫妮」·帕克太太找到了一顆隨性躺在地表的炫麗鑽石:15.31克拉。從此之後,米勒家的生意極為順利。帕克太太磨亮了這顆鑽石後,稱之為「阿肯色之星」(the Star of Arkansas)。霍華德·米勒受邀成為加裡·穆爾全國性電視節目《我有一個秘密》的特別來賓,約翰尼·卡森的《你要相信誰?》也請他上了兩次。同時期,佛羅里達州忙碌的高速公路旁盛行著在穴坑內與短吻鱷的搏鬥表演,用以招徠顧客,阿肯色州這座失敗的鑽石礦區,無疑是阿肯色州版本的搏鬥表演。儘管霍華德·米勒已是非常成功的路邊企業家,但他始終堅信當初是戴比爾斯蓄意破壞了礦區,不但如此,還在倫敦買通了薩姆·雷伯恩,並下令斯坦利·齊默爾曼建造有問題的工廠。隨著「世界第一的觀光景點」參觀人數下滑,1972年,阿肯色州州政府買下了巖管附近的所有土地,改建為州立公園。不過老規矩依舊適用:找到的東西都可以帶回家。直到今日,阿肯色州仍有些人懷疑,當初是因為國外幕後黑手的干預,才騙他們失去了好東西。

3月的一個午後,我在低矮的派克縣屬法院對街的便利商店中遇到了一個人,他認為整個破壞論其實根本是無稽之談。迪安·班克斯(Dean Banks)年近七旬,留著筆直的小鬍子與長指甲。他曾寫過一篇長篇的學術論文,探討20世紀30年代親法西斯派的政治宣傳者。對於自己所稱「煽動群眾」的舉動,完全無法容忍。他認定霍華德·米勒與其他人都只是在利用阿肯色州農村居民天生的不安全感,進而把矛頭指向戴比爾斯。這些人只是要給「為什麼從來沒有出現鑽石」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告訴我,沒有鑽石純粹是地質問題。1933年鑽鑿的試驗坑似乎指出這根阿肯色巖管的形狀就像個香檳杯——頂部口大但越往下越小,最後細成了一根窄軸。這個說法成就了班克斯所稱的「表面的豐富礦脈」,也解釋了商業性開礦老是失敗的原因。

「霍華德·米勒是個宣傳者、神話製造者,這都是鐵證如山的事,他主要的任務是要提升自己的利益。那兒自始至終,根本就沒有大量的鑽石。」當我們坐在汽水區旁的橘子攤上時,班克斯對我這麼說。

不過有許多人並不同意這樣的判斷,邁克爾·霍華德(J. Michael Howard)是其中之一。他是位地質學家,為阿肯色州工作了三十年。1999年,霍華德提出一份報告譴責當初大多數的試驗坑過於形式化。香檳杯的推論並不紮實,他這麼說。礦脈較下層的部分要比上層大得多。「大家從來沒有做過適切的整體採樣。那根巖管的確有部分可能非常細長,但其他部分的藏量或許非常豐富。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因為阿肯色州通過了一條法律,嚴禁那塊地方再進行任何商業性的勘探。」

我出發到戴蒙德州立公園的火山口參觀,導覽者是親切的公園副園長比爾·亨德森(Bill Henderson),他以前是默夫裡斯伯勒中學的地理老師與美式足球校隊教練。我們經過一條條黑土深溝,那兒有好幾十位穿著T恤與及膝短襪的觀光客正在用租來的鏟子撬鑿地面。「我想大家平均在這兒停留的時間應該是兩個小時,他們找不到任何東西之後就覺得無聊了。」亨德森說。園區偶爾會看到運氣特別背的觀光客,他們在進公園時,抱怨自己的債務像山一樣高,然後大聲說希望能找到一顆可以解決所有債務的大鑽石。不過這些人除了弄髒衣服外,總是無一例外地毫無所獲。

亨德森帶我參觀一座處理廠的骨架。這座1946年建造的處理廠,蓋好後沒多久就因令人失望的結果而關閉,現在被包在週遭全是橡樹與松樹的二代林當中。我站在一塊貧瘠的水泥平台上,詢問亨德森的看法:為什麼這塊地質判斷如此前途無量的礦區,始終沒有生產出大量的鑽石?

「有人蓄意破壞?這絕對是肯定的。至於是誰做的,大家心中各有兇手人選。不過戴比爾斯做這件事情的動機最大。」他說。

鑽石走私與種族隔離

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鍾愛偵探與間諜驚險故事,伊恩·弗萊明是他晚年最喜愛的作者之一。這位創造了007情報員系列的作者,曾為了研究一本新小說的題材而遠渡非洲,完成的小說《金剛鑽》講述一個首腦罪犯,通過以牙醫掩飾真正身份的妖冶女子蒂法尼·凱斯,將鑽石走私到拉斯維加斯的故事。這是典型的007邦德故事,有著精巧的機關與繁多的女人。但大多數讀者不知道的是,弗萊明這本書的靈感其實來自奧本海默爵士在真實生活中所部署的情報網。

一直都吸引著竊賊與走私者的鑽石,不但容易隱藏、追蹤起來困難重重,而且價值幾乎高過世上其他任何物質。金伯利礦區的產量幾乎有一半淪入「非法鑽石採購」(illicit diamond buying),當地人簡稱為IDB。即使是21世紀的今天,這個情況也沒有太大的改善。戴比爾斯位於安哥拉、剛果與坦噶尼喀的礦區,全是黑市鑽石最主要的來源,失竊的庫存品數量似乎要比偶爾藏在舌下或耳裡的鑽石多得多。這樣大的失竊量指出了一種複雜的內神通外鬼模式。更糟的是非法鑽石削價與合法鑽石競爭的結果,造成不容許發生的鑽石價格下跌。一整個牛奶瓶的西非鑽石,竟以戴比爾斯開價的5%在比利時成交。

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的兒子哈里·奧本海默覺得自己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二戰」期間,他曾在英國情報單位工作,協助破解隆美爾從西非前線發出的納粹密碼內容。哈里還與當時剛退休的傳奇英國情報局頭子,也就是愛抽煙斗的珀西·西利托爵士熟識。「為什麼不僱用英國的間諜大師來負責一小隊鑽石秘密警察呢?」哈里這麼想。他查訪出西利托回到了薩塞克斯郡的一個小鎮,在某家糖果店櫃檯賣太妃糖與巧克力給郊區的太太們。珀西解釋道,糖果店的老闆是自己的兒子,賣糖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

西利托被說服出山為「八爪魚」工作。他參觀了非洲幾處竊行最猖狂的地點後,確認達喀爾、安特衛普、貝魯特與其他幾個城市為主要的走私樞紐。老先生接著指揮了英國式老當益壯的做法,聘用數位英國情報局的同事,組織了一個不公開的部門,名為「國際鑽石安全組織」(International Diamond Security Organization,簡稱 IDSO),專門打擊鑽石庫存量的漏損問題。老先生認定這個組織首要之務是加強礦區當地的安全措施,於是礦區周邊架設了X光機,任何離開礦區的人都必須接受掃瞄。有位IDSO的僱員描述過這樣的過程:「如果機器操作員看到某人,譬如,胃裡有個黑塊,他可能會通知礦區經理,然後那個人就會被送進醫院。醫療人員會很客氣,又很徹底地幫他清腸清胃。」據說,有些礦工會故意吞下紐扣、小石塊或其他硬質物體,只是為了要測試機器的功效。其他IDSO成員則奉命滲透進入走私者的網絡,弄清楚負責將鑽石送到安特衛普的人究竟是誰。在一個像是20世紀90年代「血鑽石」戰爭前兆的案例中,西利托的小隊試圖弄清楚這麼大量的鑽石是如何在非法開採後,以偽造的文件運出塞拉利昂。

弗萊明發現這些過程對自己有絕對的吸引力,因此在徵得戴比爾斯的同意後,獲准在丹吉爾一家並不是太高級的明札旅館裡,和一位只願意出示假名「約翰·布萊茲」(John Blaize)的IDSO高級探員進行一個星期的會面。兩人要談的東西很多。弗萊明是新殖民主義者,可以說是另一個版本的塞西爾·羅德斯,大戰期間,曾在海軍情報單位服過役;布萊茲則看過好幾本007系列的小說,而且對這些小說推崇有加。布萊茲與弗萊明分享了好幾個戴比爾斯中級員工因無法抵擋誘惑而淪陷的故事。對布萊茲而言,富貴的誘惑實在是件稀鬆平常的事情。「這個人沒有任何犯罪記錄,不過突然間他希望銀行裡有5萬英鎊的存款,或許外加一輛凱迪拉克與一個在巴黎的女友。今天那個人還很正直,到了晚上,他突然決定要當個小偷。」有位戴比爾斯的地質學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獨自一人沿著如今在納米比亞境內的骷髏海岸工作。布萊茲決定稱這個人為「張三」,也許只是為了要強調罪惡的平凡之處。不管怎麼樣,張三一直一個人工作,後來開始決定要私存一些自己在岸邊坑洞裡挖到的鑽石,並在夜晚搭乘水上飛機或快艇回坑洞去取。有天晚上,張三的飛機失事,他和駕駛員差點送命,竊行才曝了光。調查員在海灘附近發現一隻埋在地下的罐子,裡面裝了偷來的1400顆鑽石。比起不同膚色員工可能被判處的刑罰,張三的九個月勞役實在太輕了。

弗萊明後來又匆匆出版了一本非小說類的書,名為《鑽石走私者》。這本書一定大討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的歡心,因為書中不但極力讚揚鑽石警察戰無不勝,也同時增加了鑽石的國際魅力與大家對鑽石的興趣,而這兩個因素絕對不會對鑽石零售價產生任何負面影響。弗萊明甚至讓自己筆下那個世人都已厭倦了的英雄人物親身感受這樣的魅力。在《金剛鑽》中,007情報員邦德在檢驗一顆切磨過的鑽石後有了這樣的領悟:「這時,他才理解數百年來鑽石在那些處理者、切磨者與交易者身上所激起的熱情、所勾引出近乎情愛的熾焰。」

IDSO成員並非唱詩班裡的乖男孩兒,其中許多人都來自殖民非洲的警力組織,而這些地方對事情應該依照規定處理的過程也不太重視。一位南非前警員杜·普萊西斯(J.H. du Plessis)據說曾監聽某些涉嫌走私者的電話,並直接闖入這些人位於剛果的家中。當受害人證實這些方法過於狡獪時,杜·普萊西斯乾脆狠揍他們一頓。另外有位利比裡亞的店員福阿德·卡米爾(Fouad Kamil),因為對利比裡亞的鑽石走私狀況非常氣憤,於是設立了一支報復小隊,用私刑伸張粗野的正義。他後來宣稱戴比爾斯通過中間人付錢給他,要他成為鑽石王國的僱傭兵。卡米爾最出名的行徑就是在走私路線上埋設地雷,然後用獵槍掃光生還的走私者。不過戴比爾斯始終否認別號「閃電弗雷德」的卡米爾是公司員工。除此之外,卡米爾說法的可信度也在一次試圖劫機迫使戴比爾斯支付他所稱積欠的薪資之後遭到質疑。「閃電弗雷德」的驚人之舉,為自己換來了馬拉維監獄裡21個月的勞役之刑。

走私現象並不是來自非洲大陸內部的唯一問題。南非的政治領導權,開始繞著激增的多數黑人以及城市與礦坑週遭的貧民窟問題,因彼此憎恨而嚴重分裂。這些問題,大體而言,可說是塞西爾·羅德斯遺留下來的產物:鑽石礦與金礦比其他社會因素更強而有力地摧毀了數千、數萬個祖魯、格裡誇、科薩與貝專納部落的生活,他們被迫離開自己的村子,挑起白人拖拉礦石的重擔。「要視原住民為小孩,不要給他們選舉權。我們必須採用專制國家的系統與南非這些野蠻人民建立關係,就像在印度運作順暢的系統一樣。」羅德斯有次對立法機構這麼說。即使羅德斯沒有親自創立日後嚴苛的法律制度,即後來眾所周知的種族隔離制度,他也絕對是奠定了那些法律基石的人。南非黑人除了勞力,沒有任何其他可供交換的東西,因此成了實質的鑽石奴隸。以農產品交換勞力的經濟取代了現金薪資,髒亂的磚造圍場取代了泥巴與竹竿組成的村落。在這樣的新世界裡,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真正的進步。黑人礦工的薪資通常只有白人礦工的三分之一,而且幾乎沒有任何陞遷至經理階層或利用資金開始自己事業的機會。

其實從金伯利第一次鑽石熱開始,隔離就已是存在於生活中的現實面,但當南非白人領導的國民黨贏得了1948年的選舉之後,種族隔離制度卻被列入法律之中。新政府說服白人相信他們正處在種族危急時刻的邊緣,因此強行通過了一整批專門為了強化少數人掌權的不穩定體制而設計的法案。其中最典型的法案,要算是達到名副其實目的的禁止跨族通婚法以及禁止白人與非白人發生性關係的社會道德維護法。既有的婚姻與愛情被迫離異與終結。在大多數區域,黑人與黑白混血的人民不但禁止擁有財產,還被剝奪了國會中曾經有過的極少數代表席位。表面上,他們得到的回報是可以支配「家園」,但那其實只是一串連在一起的土地,面積不到全國國土的30%,而且大多都是一些現成的爛地、干地,只有寥寥幾根水管凸出於地面。

數十年來,儘管戴比爾斯公司毋庸置疑是廉價黑人勞工的最大受益者之一,然而在種族隔離議題上,奧本海默家族卻將自己定位成開放派。哈里·奧本海默之所以反對種族隔離,其實是基於極現實的考量。他認為南非是個多種族國家,這是個已經回不了頭的事實,因此要將這個國家依照不同種族來封地,無疑是自殺之舉。1957年,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在世的最後一年,親自造訪了約翰內斯堡邊緣的一個貧民窟,對親眼所見的景象大驚失色。在這兒,殺人、搶劫是家常便飯,嬰兒在骯髒的街道上出生、「房舍」只不過是一堆由木頭、石頭、破銅爛鐵像迷宮般圍著同一個中心點所堆起來的爛屋子,而這個中心點,經常都是一根污穢不堪的水管。第一次看到自己國家的這一面,受到驚嚇的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從礦業局取得300萬英鎊的貸款,在約翰內斯堡城西南部的平緩山丘區上那片環境極為惡劣,但遠離市中心玻璃外牆摩天大樓的地區,建造了一些可以住人的房子。「這些原住民,大體來說,是歐洲公民的員工,」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對報紙這麼說,「去做我們能做的事情,確保他們居住在健康、有效率、安分守己以及服務令人滿意的環境中,只不過是一種開明的私心。」有關單位用拆掉破屋爛房留下的石塊,仿造大津巴布韋古城遺址(位於當時仍稱為羅德西亞的這個鄰近國家),在新房舍發展中心建造了一座塔。高塔底部有塊刻著埃內斯特·奧本海默爵士名字的牌匾。在整個慘不忍睹的區域當中,這座塔是最高的建築,而塔名則是取自一個政府名稱的英語的縮寫:西南鎮(South West Township,取這三個英文單詞開頭的兩個字母),也就是索韋托。

同時,哈里·奧本海默當選了國會議員,他呼籲逐漸削弱種族隔離法的演說激怒了國民黨。只不過利他主義並不是他的動機,純粹經濟生存上的考量才是他的重點。「在非洲,我們已經走到需要進一步物質發展的階段,這當然代表我們可能越來越需要解決自己創造出來的人類問題,而這是個再清楚不過的道理。」他在一次演講中這麼說。面對另外一群聽眾時,他用了「反感」這兩個字來形容他對種族壓迫的感覺,還說政府政策已成「廢墟」。幸好批評者注意到,即使到了種族隔離末期,戴比爾斯在礦區的政策與哈里·奧本海默華麗的詞句並不相符。1982年,《財富》雜誌發現戴比爾斯不允許工作場所的黑人琢磨任何超過1.19克拉的鑽石,指出這是「一種典型荒謬的種族隔離制度」。《財富》還注意到黑人礦工與白人礦工同工不同酬的情況嚴重。除此之外,黑人礦工被圈限在圍場之內,居住條件雖然還可以忍受,但卻是侮辱。「在孤立的環境下,那些男孩的生活一定非常無聊,不過,他們都很整潔,吃得很好,而且以南非的標準來看,薪水也不錯。」一位替《紐約客》(New Yorker)寫稿的作家,在1956年應戴比爾斯之邀參觀場地後曾如此報道。

儘管隔離制度讓南非在國際上的名聲越來越臭,但戴比爾斯——這個礦業巨人的部分作業系統被戲稱為「南非公司」——卻依然設法從一些其實很不友善的國家搾取鑽石。欺瞞是必要的條件,而傀儡公司則是答案。這些傀儡公司與安哥拉、塞拉利昂、加納等國家的政府簽訂交易合約,將鑽石以完全不引人注意的名字重新包裝運到歐洲,再轉手以成本價賣回給戴比爾斯。有家設立在巴哈馬群島的空殼公司威爾克羅夫特,吃下了坦桑尼亞一個巨大礦區的一半所有權,另一半所有權屬於該國黑人政權,但這個政權因為無法承擔後果,所以不能公開自己與如此鮮明的種族隔離象徵有任何關係。最戲劇性的莫過於當蘇聯地質學家在西伯利亞寒帶草原上,不經意發現了一根巨大的鑽石巖管時,一位戴比爾斯的代表立刻飛到莫斯科,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條件:戴比爾斯願意以未來可能出現的保證價格買下整個礦區的地產,但交易金額必須經由複雜的控股公司網絡匯出,隱藏真正的買主身份。

蘇聯人覺得這樣的條件實在好到難以拒絕。列寧的子弟其實早已和地球上最老式的資本主義公司攜手合作多年固然沒錯,不過戴比爾斯這個條件的利潤(預估一年2500萬美元)將大大補充克里姆林宮的公庫,並可供應資金協助核武器與提升軍事技術。蘇聯的鑽石最後進了查特豪斯街地下金庫內。買賣完成,大家仍都清清白白,至少在大眾眼前如此。「這項安排將給予蘇聯代表在聯合國拍桌子的許可證,他們照樣可以公開指責獨佔事業、譴責南非種族歧視的資本主義者,也可以主張抵制該國的出口品——只不過自己的國家正在將鑽石批發給那個自己正在譴責的經濟體。」歷史學家斯特凡·坎費爾(Stefan Kanfer)寫道。蘇聯1990年揭露這件事後,戴比爾斯又重回莫斯科出價,這次他們要提供10億美元的現金給過渡政府,交換蘇聯儲存的大量西伯利亞鑽石。這是擔保借款的約定——也就是說蘇聯把鑽石運到倫敦保管,直到債務還清。戴比爾斯並沒有興趣出售這些鑽石,他們只是不希望這些東西掌握在別人手上。

神話再次得到了保全。鑽石並非自然界特別稀有的東西,但戴比爾斯卻讓鑽石成為世上罕見的寶物。鑽石與愛情之間誇大的聯想,加上從金庫裡所流出的控管數量,都確確實實向所有願意繼續玩遊戲的人保證,這將一直是樁賺錢的買賣。在20世紀90年代,鑽石零售是個價值400億美元的事業。這個新世紀,戴比爾斯也是以相當強健的體質跨了進來。一如既往,世上只有一件事可以威脅戴比爾斯的地位——某人在某處發現了富含鑽石的火山,然後大量產出,完全不受戴比爾斯集團控制。

在澳大利亞內陸的一個偏僻角落,這件事終於發生了。


  1. [1]: 哈里·溫斯頓(Harry Winston, 1896—1978):美國珠寶商。最著名的事跡之一是在 1958年,將世界知名的「希望鑽石」(Hope Diamond)捐給史密森學會。另外一項為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是,他曾將一顆重達726克拉未經雕琢的原鑽,通過美國郵政系統寄送。「希望鑽石」是目前世上已知的最大藍鑽,重45.52克拉。「希望鑽石」周圍有16顆白鑽,項鏈上則有46顆白鑽,也全都價值連城。不過根據傳說,「希望鑽石」是一顆受詛咒的鑽石。

  2. [2]: 死期周(Dead Week):最早是美國校園流行的名詞,指期末考試前的那一周,除了要準備考試外,幾乎所有要交的報告期限也都在那周,所以趕報告、讀書的學生晚上徹夜不眠,靠咖啡與提神飲料度日。後來沿用到感恩節後的大約兩週期間,大家都已回過家,所以旅行人數銳減,交通狀況通暢,機票、車票折扣高,之後聖誕假期將至,各種交通工具票價又開始飆升,交通也開始擁堵。作者所說的死期周,是指聖誕節後的交通低潮期。

  3. [3]: 布爾人(Boer):從歐洲大陸至南非的移民,以荷蘭人為主,不過也有法國人、德國人、比利時人、北歐人等,後來還涵蓋了印度人與馬來人。這些移民在17世紀90年代開始從開普敦等地向荷屬東印度公司(Dutch East India Company)所建立的東開普開拓區(Eastern Cape Frontier)遷移,部分留在東開普開拓區定居,大家稱為布爾人(布爾為荷蘭語「農人」之意),其他則統稱為遊牧布爾人(Trekking Boer),一般又以Trekboers表示。約19世紀的時候,布爾人與遊牧布爾人全被稱為布爾人,20世紀,大家改稱他們為南非白人(Afrikners)。他們說的語言是南非荷蘭語(Afrikaans),這種語言一開始是經過改造的荷蘭方言,後來因陸續加入了法文、德文、葡萄牙文、馬來文、英文等各種非荷蘭語源的字詞,而變成一種獨特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