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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請莊手術

院辦的會議上,辦公室主任送上一份文件給楊帆:「針對心胸外科莊恕大夫實施超低溫療法的調查,院內的事故調查專家委員會,已經給出處理建議了,院長您看一下吧。」

楊帆抬抬眉毛,說了句:「哦,這麼快。」他接過來翻看著,見最後一頁處理建議一欄明白寫著——「終止合同,提前解聘」。

辦公室主任看看旁邊的幾位同事,掂量著說道:「最近幾天陸晨曦大夫的母親,已經由深度昏迷轉為淺度昏迷,各項指標都在好轉。陸大夫作為家屬也向我提出過她對這次調查的個人意見,院長,您看……」

楊帆沒有抬頭,一邊看一邊說:「莊恕大夫作為外聘專家來我院工作,是我促成的。他確實在手術水平和團隊管理方面,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先進的經驗和做法,帶教水平也很高,但是……外國專家嘛,南橘北枳,並不一定適合國內的土壤。再加上他這個人個性比較張揚,不太服從管理,我是擔心他這樣下去,會再給我們院帶來什麼麻煩啊。」

辦公室主任有點猶豫:「可是,他來我院工作幾個月就……怕是在學界傳出去,不太好聽吧?」

「人是我請來的,現在出了問題,我會向主管領導解釋。同志們,要引以為戒啊。」楊帆抬頭道。

眾人從這句話領會了院長的意思,紛紛點頭稱是。

然後楊帆提起筆,在「處理建議」旁邊的「醫院領導意見」一欄簽下了兩個字——「同意」。

陳紹聰的婚禮一看就是父母眼中的理想婚禮——在五星級酒店舉行,花團錦簇中各種喜慶熱鬧的環節一個不少。陳紹聰和楊羽平時都太忙,也沒時間想這事,索性都交給父母,把陳紹聰的爸媽高興得不行,索性大手筆地隆重慶賀了一場,也讓大家終於看出了陳紹聰這富二代真不是假的,可實在。楊羽也不愧是仁合急診訓練出來的好姑娘,還懷著孕呢,精力、體力一等一的好,大大利落地不管婚禮流程多麼繁冗,依然容光煥發、精神奕奕,看得大家十分崇拜。

陳紹聰和楊羽在醫院人緣好,他們結婚仁合醫院幾乎是來了一半。大家簇擁著在婚禮現場一通狂拍,先是正正經經的把楊帆和傅博文圍在中間拍集體照,然後就開始各種搞怪。莊恕一開始還繃著,時時處處一本正經,後來被陸晨曦在他臉上捏了一把之後就像打開了封印似的畫風突變,陳紹聰反而被驚得一直贈送給他嫌棄臉……

婚禮儀式結束後,大家舉著酒杯,喝著陳紹聰的父親豪氣大發不限量的頂級香檳,開始扎堆聊天。

薛巒也特地從美國飛回來參加婚禮。他一到,向陳紹聰祝福過,遞上紅包、禮物之後,就向著手牽手的陸晨曦和莊恕走過來。

莊恕略覺尷尬,正想著該說些什麼,陸晨曦卻神采飛揚地牽起莊恕的手,對薛巒得意地顯擺道:「我走在你前面了嘿嘿!」

薛巒挑眉:「牽手不算,結婚才是撞終點線。」

「有娃才算!」陳紹聰在旁邊喊。

薛巒笑著,望著莊恕和陸晨曦,由衷地說:「祝你們幸福。」

楚珺穿得美美的,她本就相貌清麗,打扮一下更是驚艷,但坐在角落哭得眼淚嘩嘩的,雖是淡妝也都花了。楊羽坐在她身邊安慰著:「別哭了別哭了,妹妹啊,今兒個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哭成這樣合適嗎……我們家陳紹聰沒這麼大魅力吧?」

楚珺邊哭邊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參加婚禮,我都想哭……」

楊羽抬頭,沖不遠處的楊子軒喊道:「你!過來!」

楊子軒挺愉快地走過來笑道:「你甭理她,她參加我同學婚禮哭得比這厲害,她說她太感動了,她都不認識人家……我們倆最後都是被轟走的,紅包都還給我了。」

楊羽看看他,又看看楚珺,表示投降:「行,那你接著哭,我給你再拿點紙巾去。」然後邊走邊自語,「心胸外奇葩真多。」

楊帆看到傅博文獨自舉杯喝著酒,走過來低聲勸道:「行啦,不是都戒了嗎。」

傅博文感慨地說:「他們倆婚禮,我心裡高興,喝兩杯無妨。忙了一輩子,無兒無女,現在擔子忽然卸下來了……真寂寞啊。」

「怎麼著?給你介紹個老伴兒?」楊帆調侃地說。

傅博文趕緊搖手:「別別別,我還是清靜清靜吧。」

楊帆也笑了:「我還羨慕你這種清靜呢,醫院裡一堆事兒,兒子還不省心。」

「小軒很好了,哪兒讓你操過心啊,學業有成,這不,」他示意楊帆看向不遠處正在給楚珺擦淚的楊子軒,笑道,「接下來的事兒我看你也不用管了。」

楊帆皺眉歎息:「唉,跟你說不清楚。」

楊子軒站起身發覺傅博文在看他們,笑著向他們舉杯,楊帆和傅博文也舉起杯。

傅博文奇道:「楚珺這是哭什麼呢?」

陳紹聰被父母拉著應酬,跟各位叔叔伯伯打招呼、寒暄聊天。他哪裡受得了這個,一會兒就溜了,跑來拉著陸晨曦問:「我和楊羽成了,你倆什麼時候辦啊?」

陸晨曦有點黯然:「遙遙無期。」

「老莊就是解聘回美國,又不是不回來,他不回來你也可以去嘛。」陳紹聰不以為意。

「這都是小事,他媽媽的案子還沒有澄清,我們倆的關係……總是……有個不能碰的地方,特別難受。」陸晨曦低聲道。陳紹聰也知道這事,想了想道:「不至於吧?叔叔阿姨不是說不計較嗎?」

陸晨曦歎口氣:「他心裡一直有負擔。在官方的結論上,他母親是我父親死亡的責任人。即使我們兩家人都不相信這是事實,但是,這件事在這裡,對於以後的共同生活……總覺得是個陰影,有點害怕。」

陳紹聰斜著眼看她:「喲,陸晨曦啥時候變這麼慫了?」

陸晨曦認真地回答:「要是我自個兒的事兒,那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兩個人的事情,不可能不多想,不緊張,不害怕。」

陸晨曦被陳紹聰拉著嘀嘀咕咕,薛巒和莊恕遠遠地看著她。

薛巒微笑:「當時我和她學一個方向,在心胸外科的基本功大比武,我的操作又總比她精緻,比她扣分少,她就一直不服氣,一有機會就找我比試,幾乎每次都是我贏。」

莊恕問:「那為什麼又放棄了?因為賺得少,買不起房嗎?」

薛巒坦白地說:「我治得了病,但受不了很多現實問題,包括連台三十小時還要應付病人和家屬的指責、不信任,應付領導的各種管束、沒完沒了的專業考試……這些委屈,我想你也能理解。當然,也包括賺得少,沒法給心愛的女人生活上的保障。」

「照你這麼說,現在在仁合留下來的,都是英雄。」莊恕感慨。

「是啊,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不過我也時常在想,如果我當年沒有去先鋒公司,現在會不會……也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大夫。」薛巒言語間似有遺憾。

莊恕很肯定地說:「你也許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大夫,但你不會比她更好的。你承受不起的,她能承受。」

薛巒皺了皺眉,而後,坦然點頭:「是的。」

忽然,喧鬧中,大家有些詫異地看到,修敏齊微笑著走來。陳紹聰和楊羽,傅博文和楊帆趕忙迎上去。陳紹聰有點吃驚:「修院長……沒想到您來了……真是不敢當,不敢當。」

修敏齊拱手把紅包遞過來:「恭喜恭喜啊。小陳、小楊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陳紹聰趕緊笑道:「同喜同喜……楊羽,趕快,喜煙、喜糖、喜酒……修院長您裡面坐裡面坐!」

修敏齊示意他們不用忙,笑著說:「你們小兩口去招待其他人吧,我找這兩位院長有點事。」陳紹聰和楊羽笑著把修敏齊和楊帆、傅博文讓到一處安靜的地方。

等他們走後,陳紹聰立刻換了表情,擦了一把汗。

楊羽也很驚詫:「你挺有本事啊,修院長都能請來。」

陳紹聰愕然:「我沒請他啊,我覺得他肯定不會來,連請柬都沒給他送。」

兩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不遠處,陸晨曦走到正在跟同事談笑的莊恕身邊。同事們見陸晨曦過來有話要說的樣子,也都識趣地走開了。

陸晨曦猶豫著低聲問莊恕:「要不……咱們走吧?」

「為什麼?」

「我知道,他來了你心裡肯定不舒服,我去跟陳紹聰打個招呼,咱們先走。」陸晨曦說的自然是修敏齊。

莊恕搖搖頭:「後天我就離開醫院了,跟大家相聚的時間也不多,我不想因為他掃了大家的興。」他說著扭頭看向遠處草坪上坐著的那三人。剛好面對他們的傅博文、楊帆也抬頭看過來,背對他們的修敏齊只是略略地回了一下頭。

莊恕收回目光,繼續喝酒,示意陸晨曦:「沒事,好好玩。」

陸晨曦的目光始終有點擔憂。

修敏齊並沒有待很久,遠處三人的座位上只剩下傅博文和楊帆。然後,莊恕被請了過去,卻見他們兩人面色相當尷尬,都在思忖著,都沒有先開口。

莊恕坐在兩人面前,三人都尷尬地沉默著。

莊恕看了看他們道:「如果兩位院長都沒什麼可說的,我就先走了。」

楊帆連忙道:「哎別別別,坐坐坐。」

莊恕重又坐下,看著兩人說道:「陸晨曦還在等我,有什麼話就說吧。」

楊帆尷尬地示意傅博文:「傅院長,您說說?您是修老的大弟子,這話您說合適一些。」

傅博文看看莊恕,苦笑:「我確實是修老師的弟子。但是,求莊大夫幫忙這件事,偏偏是我,最沒資格說。」說罷,他索性低下了頭。

楊帆看看他,長歎了一聲,為難地開口道:「莊大夫啊,這事兒是這樣的。修老的女兒多年先天性心臟病,肺動脈高壓。已經到了終末階段,心肺聯合移植是唯一可能的治療手段了。」楊帆說到這兒,回頭看了一眼傅博文,「本來這個手術,應該是傅院長做的。」

傅博文睜開了眼睛,微微點頭:「對,修老曾經寄希望於我,但是我現在這個情況……已經完成不了這麼高難度的手術了。修老也曾想過要出國治療,但是家裡的條件確實負擔不起。所以,我建議修老請莊大夫為彤彤手術。這個手術的情況,跟兩年前你直播完成的那台基本相同,患者的情況,也十分接近,你是有成功經驗的。這是彤彤唯一的希望了。」

莊恕盯住傅博文問:「你說,你建議修敏齊求助於我?」

傅博文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為難地道:「但是,他卻委託我和楊帆出面。」

楊帆無奈地接上說道:「所以,修老今天來,就是讓我和傅院長跟你說這件事……」

莊恕略覺荒謬地衝著傅博文到:「為了自己的女兒,他都不肯自己來面對我。他為什麼不能來面對我,他自己……」說到這裡,他停下來冷淡地說,「況且,到明天下班之前,我的聘期就結束了,不會這麼巧,已經有人提供供體了吧?」

楊帆瞧了瞧傅博文,又看看莊恕道:「第一醫院有一位肝衰竭的年輕患者,已經經歷過兩次移植,三次手術。凌院長主持的會診,認為不可能再次進行移植手術了。據說他昨天夜裡再次發生大出血,凌晨時候,家屬已經放棄治療。他是一位器官捐獻者,恐怕就在這一兩天之內……我們就會有供體。」

莊恕平靜地聽完,點點頭,望著傅博文,神色帶著譏嘲道:「真巧。這個世界也真小。冥冥之中,彷彿一切都有天意一般。」

傅博文微微歎了口氣:「我向修老提出這個建議,也是希望他能為了彤彤……」他說著再度搖了搖頭,「但他還是拒絕了。原本,我不該再替他求你。但是我想,除了修敏齊女兒這個身份,彤彤她還是個需要移植的患者。」

莊恕眼神陰鬱:「好。作為莊恕醫生,我的回答是,這個手術的難度過高,綜合我的能力還有各方面配合的條件,我需要慎重考慮,現在給不了肯定的答覆。明天我會去上班的,看看患者的各項具體情況再說。但是,我已經被仁和解聘,明天之後,在中國、在仁合,我不再是莊醫生,而只是一個被仁合冤枉至死的護士的兒子。」說完,他起身漠然離開。

當夜。

傅博文信步走進了仁合,來到修敏齊女兒彤彤的病房,見彤彤躺在病床上,接著呼吸機,修敏齊默默坐在女兒床邊。

修敏齊看了眼傅博文,主動開口道:「我已經聯繫北京的許教授了,他在國外講學,大後天就可以回來。如果在他回來以後能盡快得到供體,就是彤彤的福氣了。」

傅博文搖頭道:「許教授的水平我瞭解,跟莊恕是有差距的。更何況,錯過第一醫院這個機會,下一個供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彤彤……撐不了太久了。」

修敏齊望著彤彤道:「盡人事,聽天命。」

傅博文卻尖銳地問:「你真的盡了人事嗎?」

修敏齊有點激動地站起來道:「都到現在了,你還要提這件事嗎?」

傅博文望著他,誠懇地說:「全美排前的心肺移植專家,就在這裡。如果你親自出面去和莊恕談,向他坦白真相,即使他的聘期結束了,他也一定會留下來完成彤彤的手術,我相信他能做到。」

修敏齊斷然搖頭:「這是兩碼事!」

傅博文有些控制不住地提高聲音說道:「修老師!我知道人多多少少放不下虛名,不願意認錯,尤其是為了掩蓋之前的錯誤而犯下的更多錯誤。可這到哪一天才是頭呢?這件事情也該有一個結果了。現在你的女兒就躺在這裡,你告訴我,你能不能拿你的虛名去換她的生命?!」

修敏齊雙手顫抖,說不出話來。

傅博文語氣緩和下來,靜靜地說:「這是一個很公平的結果,修老師,為了虛名的執念,值得嗎?」

修敏齊沉吟一會兒,抬起頭,望著傅博文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一生從醫,治病救人,沒有什麼可對一個後輩認錯的。莊醫生從醫術上來說是個出色的醫生,但是仁合沒有跟他續約,是因為他在行醫過程中,有不妥之處,這是院委會的決定,是客觀公正的。至於說他是否願意出於人道主義精神,延長在仁合行醫的時間,救治彤彤,那是他自己的權利。他如果缺乏這種『治病救人高於一切』的醫者之心,我作為前輩,很痛心,作為患者父親,很傷心。但是,我沒有什麼,可以拿來同他交換的。」

傅博文絕望地向後一靠,終於無語地低下了頭。

陸晨曦家偌大的客廳裡只亮著檯燈和落地燈。莊恕陷在沙發裡,看著電視節目裡的鯨魚在海中翻騰。

陸晨曦自己在廚房裡給傅博文電話,聽完後,氣急地說:「修老師這也太過分了!明明是他的錯,不肯認,就罷了,還能反過來義正詞嚴地擠兌別人!這樣,我們怎麼去求莊恕為彤彤手術呢?對他太不公平了!」

傅博文只餘歎息:「修老這個人哪……我們沒有立場,再去為難莊恕了。」

「可如果真的錯失了這次手術時機,彤彤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傅博文長歎:「哎,罷了,這也是彤彤的命。。」

陸晨曦眉頭緊皺:「但是,彤彤她……是無辜的。」

傅博文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張淑梅,又何嘗不無辜啊!」

陸晨曦默默地掛上了電話。

清晨,陸晨曦對著穿衣鏡梳頭髮,莊恕整理著上班的公文包。

陸晨曦透過鏡子觀察著莊恕道:「等明天你不上班了,薛巒叫我們去郊外吃農家菜,你說我這不算是跟醫藥代表扯上關係吧?」

「不算。」

「哦,那我就應了啊。」

莊恕轉頭看她:「算是和前男友藕斷絲連。」

陸晨曦一怔:「哦,那就算了……」

「但是我想吃農家菜。」

陸晨曦瞪他:「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莊恕微笑。

陸晨曦走過去也收拾著自己的包,邊塞東西邊說道:「今天下午楊羽要去婦產科做產檢,不讓陳紹聰陪讓我陪,莊教授要沒事兒,去急診替我倆小時唄。」

莊恕點頭。

「明天你不上班了就在家待著,我網購的那些特產該到了。你拆了包裝就可以裝箱了,都是帶給你家人和朋友們的。」陸晨曦似乎逃避什麼似的,只顧絮絮叨叨地說些家長裡短。

莊恕笑笑:「不急,機票還沒定呢。」一拎包,轉身向大門走去,「走吧,該上班了。」

陸晨曦拎起包追上去,一把抓住他道:「等一下。」莊恕回過頭,靜靜地看著她。她努力控制著情緒說道:「你今天別去上班了,去鍾老師家吧,去陪一陪喬姨,或者……去看你妹妹也行。或者,我這兒還有楊羽給我的電影券,你去看電影也行……」說著陸晨曦低頭胡亂翻找,莊恕穩定地抓住她的手,陸晨曦不動了。

莊恕平靜地看著她,溫言道:「去上班。」

陸晨曦看了他一會兒,默默地點點頭,跟他走出門去。

這一天,莊恕和陸晨曦,一個在心胸外科,一個在急診,都不覺有點兒緊張。

傅博文一直等候在修敏齊女兒的病房外,楊帆也不時過來看看。

下午五點五十分,陸晨曦走到彤彤的病房門口,在距離幾米的地方靜靜地站著,直到六點整,下班時間到。在那一刻,看著手錶的時針到達「6」,而分針嘀嗒走過「12」這個數字的陸晨曦,長長地出了口氣,似乎是如釋重負,然而,又有些失落難過。

她走向莊恕的辦公室,敲門,聽見他說「進來」的聲音。她走進去,看到莊恕正把筆記本電腦收進電腦包,辦公桌上的文件已收拾整齊,兩個簡單的紙箱子裝著他的個人物品。

她走過去,幫他搬起一隻箱子,低聲說:「我們走吧。」

兩個人剛要往外走,傅博文從門口走了進來。

陸晨曦叫了聲:「傅老師。」

傅博文點點頭,走向莊恕。他突然深深鞠躬,陸晨曦一愣,莊恕抿緊嘴唇。

傅博文沉痛地說:「小斌,對不起,一直到現在,都沒法給你母親清白。我確認她是冤枉的。卻沒法說服修老師。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向你道歉。對不起。我的餘生,都會為這件事,永遠懺悔。」

他躬著腰,沒有抬頭。

莊恕的眉頭跳了跳,沒有說話,抱著自己的紙箱往外走。陸晨曦想過去扶起傅博文,看看莊恕,只覺得壓抑難過。

莊恕走到門口,又站住,低聲開口:「為了至今無法澄清冤枉的母親,我恨你,永遠沒法原諒……但是傅博文,你是個好醫生。那個悲劇之後,你雖然為了自己能留在心胸外科,沒有去澄清我母親的冤屈,但是一直堅持研究利多卡因的藥理、藥物副作用,最先提出了有關它致敏、致死的報道。後來又提出利多卡因過敏在青黴素過敏患者中明顯高於普通人群。你還在剛剛有了管理權力之後,就下大力氣建立嚴格的藥物出入登記制度,和死亡病歷討論會議制度。」

傅博文愣怔地抬起頭:「你……都知道?」

莊恕繼續說道:「我恨你。我記得小時候,媽媽帶著我去找你、求你,而後失望而歸,我記得她的絕望和眼淚。後來,當我有了能力,我查你,我想看到一個道貌岸然,但陰險虛偽的敗類,給我足夠的理由把你在眾人眼裡潔白無暇的白大褂揭下來……但是,我看見你在努力彌補當年因為自私怯懦犯下的錯誤。我有時甚至會想,是不是因為那個悲劇讓你懺悔,所以你更全心投入,用一生的時間,用挽救更多生命的方式來贖罪。」

傅博文雙眼濕潤,嘴唇顫抖:「用一生的時間……贖罪。」

莊恕轉身,望著傅博文:「我對你的怨,再也沒法解開了。但是,傅醫生,」他強調了「醫生」這兩個字,說道,「你彌補不了對我母親犯下的錯。可是,我想,你的一生,值得驕傲、欣慰的,比需要懺悔的,多得多……傅醫生,我走了,小斌走了,莊恕也走了,不會再見!」

他說罷,大步走出門,陸晨曦跟了上去。

傅博文站在當地,淚流滿面,不能言語。

陸晨曦跟著莊恕,一路走出心胸外科,走到電梯門口,按下電梯按鈕。

電梯門開了。莊恕正要走進去,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等等」。

是修敏齊的聲音。

莊恕手扶住電梯門,站住,卻沒有回頭。

修敏齊一步步走過來,沉聲說:「第一醫院來電話了,他們的患者死亡,請等候器官捐贈的單位做好準備,進行移植手術。我的女兒彤彤,等到心肺供體了。」

陸晨曦猛地望向修敏齊。他的背脊依舊挺直,而臉上的表情,終於帶了緊張和懇求,低聲道:「莊大夫,作為彤彤的父親,我懇求你,為我的女兒準備進行移植手術。」

莊恕抓著電梯門的手,越發用力,手背上青筋顯露。

「莊大夫,雖然你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是,請問,當你路遇車禍傷員、突發疾病的重症患者,你會袖手旁觀嗎?這是霍普金斯醫學院對你的教育?還是莊愛華教授的家教?」

莊恕緩緩回頭,望住他,半晌,扯動嘴角,一字字地道:「好,你跟我來。」

修敏齊跟著莊恕回到了莊恕的辦公室。莊恕把門關上,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翻開桌上的文件——那是修曉彤的複印病歷、檢查結果和各種影像片。

修敏齊瞇起眼睛道:「你其實已經做好了手術準備。」

莊恕坦然點頭:「當然。如果供體在我工作時間內到來我責無旁貸。既然可能需要主刀這台手術,我必須做好準備。」

修敏齊點頭:「很好,有備無患,大家風範。那麼你覺得,你能勝任嗎?」

莊恕微微笑了笑:「不打開患者胸腔,我無法作出保證。但是從檢查來看,這台手術,不比我曾經做過的難度更大。」

「那麼,莊大夫,你能延長在仁合的工作時間,為我女兒進行這台手術嗎?」修敏齊迫切地問。

「不能。」莊恕冷冷地吐出這兩個字。

修敏齊並不意外,靜了靜道:「作為故人,你保持著對我的敵意,我可以接受;作為醫生,你拒絕了一個垂危患者父親的要求,我覺得你有辱『醫生』這兩個字。」

莊恕不答反問:「哦?那麼你的職業生涯之中,沒有侮辱過這兩個字嗎。」

修敏齊傲然回答:「我從業四十餘年,在院內、院外,甚至旅遊的路上,遇到需要幫助的患者,從沒有過見死不救。」

「一個醫生,僅僅做到『不曾見死不救』就夠了?」,莊恕冷笑,「弄虛作假,栽贓嫁禍,推卸責任,踩著死亡患者的血去謀求自己的前途,這些,沒有有辱『醫生』二字?」

修敏齊看著他:「哦?你說的是什麼?我不太明白。但是我想,一個醫生,在任何時候不拒絕患者的求助,盡心竭力,治病救人,這是底線。」

莊恕手微微發抖,咬牙道,「一個連做人的底線都沒有達到的人,跟我談什麼醫生的底線?一個親手製造別人家破人亡慘案的罪魁禍首,現在對著受害人談醫生的底線。」他再也無法克制,抓起手邊的病歷,擲向修敏齊,「你到底是有多麼厚顏無恥?!」

修敏齊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到了面無表情,他依然直視著莊恕,問道:「莊醫生,現在我是以一個病人家屬,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請求你,主刀這台手術,挽救我女兒的生命,可不可以?」

莊恕看著他,胸口起伏,半晌,從自己衣服的內兜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本子,那居然是張淑梅從前的的工作證。他將工作證攤開在掌心,走到修敏齊面前,直接說道:「修敏齊,現在這個房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現在要求你,對著我母親,心胸外科護士長張淑梅,講出當年陸中和之死的真相,錄音、記錄、簽字。你先盡到你作為一個人的責任,我自然會去完成一個醫生的義務。」

修敏齊盯著工作證上張淑梅的照片,良久,牽出一絲冰冷笑意啞聲道:「你是在跟我做交易嗎?好吧,看來是我錯了。我就不該來求你,你是一個把私人恩怨凌駕於職業道德之上的人。」

「你真的有資格跟我說職業道德四個字?!」莊恕胸口如煎如沸。

事實上,從陳紹聰的婚禮回來,他就在為了這台手術做準備。他無比希望自己在中國、在仁合,有一個讓自己可以接受的結束。然而,事到臨頭,當修敏齊站在他的面前,他只能承認——「每一個患者都是平等的,在醫生的面前,無論身份地位,都只是需要幫助的人」,這個從進醫學院起,就一直被灌輸的職業道德理念,是這樣難以做到。

「我有資格,」修敏齊的聲音也帶了瘖啞,隱隱透出了絕望,「作為患者的家屬,我永遠有資格說,見死不救的莊恕,你不配做一個醫生!」

莊恕再也忍耐不住,指著修敏齊怒道:「滾,滾出去!我寧可不做醫生,也不會幫助你這樣一個冷血卑鄙道貌岸然的禽獸!滾!」

修敏齊轉身,拉開門。走出這間辦公室的時候,他的背脊有些佝僂,步子也有些蹣跚。「你會後悔的。」他喃喃地說,聲音極低,「一定會後悔的。」

修敏齊回到彤彤的病房。

傅博文、楊帆、陸晨曦、張默涵都在。

楊帆抬起頭道:「供體馬上送到。許教授明天晚上才能到北京,即使他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供體也喪失了使用功能。彤彤已經發生了呼吸衰竭,心、肝、腎臟功能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問題,她不能再等了。」

修敏齊望著傅博文道:「博文,你給方案,我一切都聽你的。」

傅博文艱難地開口:「修院長,方案我可以給,但是誰來主刀……」

修敏齊伸出雙手,握住他的手腕:「博文,為了彤彤,搏一次。你現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恢復治療,精神和身體狀況都大有好轉。你是全中國最好的心肺移植專家,求求你,救救彤彤。」他說著,又轉向其他人,「楊帆、陸晨曦、你們都要上台,去做他的助手。彤彤只有這一個機會了,只能一搏。我作為家屬,簽署所有同意書,接受一切後果。你們都是醫生,在生死面前,如今沒有選擇,不能退縮!」

傅博文看看病床上的彤彤,眉目間無比糾結,這時,護士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第一醫院的救護車已經到了門口。他們院的院長凌遠教授,副院長李波教授,親自護送遺體過來了。院辦周主任已經去迎了,周主任說,院長是不是親自去接一下?」

楊帆和傅博文對望一眼,都有些疑惑,楊帆沖護士長點頭道:「我們這就過去。」

所有人一起往外走,楊帆低聲問道:「這兩位一起護送死者……修老和凌院長、李副院長有舊交?」

修敏齊皺眉搖頭:「這兩位青年院長,是整個學界的風雲人物,我當然認識。但是當他們進入管理層,我已經退居二線,沒什麼交往。」

這時,一輛連著各項維護生命體征儀器的輪床,正在被緩緩推進手術大樓。輪床兩邊,跟了若干身穿白衣,胸牌上寫著「第一醫院普外科」字樣的大夫們。

為首的兩個人,一位身材消瘦,兩鬢微霜,四十出頭年紀,正是肝膽外科著名專家,中國最年輕的大型綜合醫院院長凌遠。而輪床另一邊的俊朗青年便是副院長李波,三十出頭已經是名聞全國的肝膽外科青年專家,更讓仁和醫院的新老院長熟知的,是他創建了如今被全國各大醫院作為模版倣傚的住院日精細管理體系和電子病歷管理制度。

他們的身後,跟著兩位中年大夫和十多個年輕的實習醫生。一行人都神色肅穆,守護在死者輪床兩側,走入仁和手術大樓。

這樣「高規格」的護送器官捐贈者的陣勢,還是首次。迎出門來的周主任,一邊快步趕出來招呼,一邊心中奇怪——這如今醫學界最具「風頭」的兩位,是不是為了修院長的女兒,特地前來表示慰問?

周主任跟凌遠院長寒暄了兩句,詢問了死者各方面狀況,得知這位死者自出生便患有先天膽管閉鎖,當年診斷治療不夠及時,四歲時已經發生過肝衰竭,少年時就進行了第一次肝移植,當時的手術大夫,正是才回國的凌遠。

輪床進入大樓電梯間的時候,楊帆已經領著手術組從樓上下來,搶上幾步,和凌遠,李波紛紛握手。

凌遠的神色有些鬱鬱,甚是沉默。李波主動說道:「死者從八歲起,就是凌院長的病人,十歲第一次移植,是他母親捐了四分之一的肝臟給他。十七歲再次發生肝衰竭,堅持了半年,等到了供肝,然後考上了醫學院,輪轉的時候,他那一組的見習,我是組帶教……」

陸晨曦一路從病房到這裡,一直沉默,咬著嘴唇,沒有說任何話。此時,聽著李波的講述,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她悄悄地後退,朝心胸外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