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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最好選擇

陸晨曦回到急診科和陳紹聰一起吃午飯。她自己拎著幾個包子,看到陳紹聰的保溫盒打開,裡面全是從家裡帶來的菜,豐盛得不像話。她正想說什麼,陳紹聰自顧自吃得有滋有味,完全不顧她嚮往的眼神,愣愣地問:「你不是今天還有一個手術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陸晨曦默默坐在一邊,拿著包子,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飯盒,酸溜溜地說:「手術室排期排到午飯後了,待會兒就去。」

陳紹聰邊吃邊支吾著也不知在說啥,陸晨曦忍不住了,舉起手中包子給他看:「哎你有點兒良心行不行,你就不知道讓讓我啊?」

陳紹聰這才夾了一隻蝦仁塞進她嘴裡:「給你給你。」

陸晨曦滿意了,讚歎道:「嗯,好吃,結了婚以後生活水平直線上升啊,下回叫楊羽多做點。」

「這是我媽做的。我現在不是住回家了嗎,老兩口天天把我當功臣,伺候得我可舒坦了。我爸還要給我換車,早知道我就該早點結婚了。」陳紹聰志得意滿地說。

楊羽走剛好走進門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白他一眼:「早結婚誰嫁你啊!」轉頭對陸晨曦道,「陸大夫,你這一天到晚都忙什麼呢,急診都快看不見你了。」

陳紹聰趁機抱怨:「就是,你的活兒都讓我干了。」

楊羽摸著陳紹聰的頭心疼地說:「看把我們聰聰都累瘦了。」

陳紹聰恃寵而驕地點著頭:「嗯!」

陸晨曦看不下去了,厭棄地揮手:「噫,行了行了!就吃你個蝦仁,還附贈一盆狗糧!」

陳紹聰看她一眼道:「我這是報你和老莊的一箭之仇,你倆那天在廚房裡那個啥,」他做了一個親吻狀,然後抖抖雞皮疙瘩壞笑著說,「都快閃瞎我了。」

陸晨曦差點把包子扔過去砸他,想想還是捨不得,衝過去挑走一個最大的蝦仁。

楊羽問道:「你們家老莊呢,怎麼不跟你一塊兒吃午飯啊?」

陳紹聰歎氣:「他現在可沒心情陪陸晨曦吃飯,林歡和律師剛才來見過院長了。你知道她讓醫院賠多少嗎?三十萬吶,而且還得道歉。」

陸晨曦也是不明白:「怎麼賠錢還得道歉呢?」

「你不知道這事兒啊?莊恕沒跟你說嗎?」陳紹聰意外。

陸晨曦蹙起眉頭恨恨地道:「麻煩事兒他什麼時候會主動開口告訴我?」

陳紹聰愣了愣,小聲說:「呃,我又說多了?我覺得啊,你還是回心胸外科去吧,老莊還是需要你的。」

陸晨曦咬了一口包子煩惱地道:「他要真需要我,這事兒早告訴我了。」正吃著她手機響了起來。陳紹聰和楊羽趕快探頭看,陸晨曦把手機給兩人一晃:「別看了,楊帆。」她接起電話,叫了聲「院長」聽了兩句就站起身來大聲道:「……考慮轉院?!他怎麼可能轉院?……好好,我馬上上去!」

陸晨曦扔下半個包子,轉身就跑了出去。

陸晨曦衝進楊帆辦公室,才一進門,就見楊帆和姜裴都在。她立刻沖姜裴發問:「姜總,咱們之前不是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

姜裴揉著太陽穴擺擺手,指楊帆。

陸晨曦狐疑地望向楊帆。

楊帆把那張照片遞給陸晨曦。

陸晨曦看來看去,不解地抬頭問:「這能說明什麼?」

楊帆苦惱地說:「還沒看明白?這張照片發出去,會形成仁合醫院照顧醫藥公司老總忽略其他病人的輿論。還有你這個曾經留院查看,跟病人發生過糾紛的大夫牽扯在內。院裡為了避免誤會、維護聲譽,當然,也是為了保護你,必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我跟姜總商量,把老先生轉到杏林去,請徐林峰教授做這個手術。我們和徐教授已經約了,兩小時後,你先和他視頻交流一下患者的具體情況。下週一,徐教授來北京手術。」

陸晨曦總算明白了楊帆的意思,卻立刻搖頭,很堅定地說:「不,我不同意轉院。對姜先生最好的選擇,就是按照原計劃手術。」

楊帆皺眉,「你不要太狂妄了。徐教授就算在這方面不一定強過你,卻也不會比你差,他既然答應下來,你沒理由連交流意見都不聽,就斷然否定這個可能。」

陸晨曦搖頭,「既然連您都說了,轉院相比在仁和做,毫無優勢,甚至可能有程度不同的劣勢。我不懂折騰這一趟的意義何在?我的理解裡,重症患者轉院過程本身就有一定風險,如果不是為了有絕對更好的治療條件,是堅決不應該轉院的。」

楊帆看著她,手指敲著桌子,半晌才說:「陸晨曦啊陸晨曦,人不是生活在象牙塔裡,更不是生活在真空裡!轉院這件事,對姜老先生而言,不一定差,但是對你、對仁和現在的處境,是一定更好,更安全!我作為院長,得全方位地考慮問題,不能不理會可能出現的各種潛在麻煩。」

陸晨曦看看楊帆,再看看那張照片,又看看姜裴。出乎楊帆意外地,她沒有再激動,而是坐下來,對著姜總平靜地說:「我理解楊院長說的話。沒錯,我們都不是生活在真空裡。給患者手術,治病,一方面是患者的事,一方面是醫生的事,一方面是家屬的事。」

姜裴默默點頭。陸晨曦接著說:「現在,對於患者,您的父親姜先生,留在仁和手術,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他選擇轉院,可能也並不太差——-或者,只差了那麼一點。多了一點風險。」她吸口氣,平靜地道,「對於醫生,我,陸晨曦——身上擔負著處分,是個『焦點』人物,還剛因為患者的誤會,被另一個患者家屬打了。我確實惹了很多麻煩。在這個時候,由我來給姜先生做手術,再次站到風口浪尖,恐怕是得不到什麼輿論支持的。躲麻煩,對我個人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姜裴和楊帆都沒有說話,靜靜地聽她繼續說下去:「對於您,姜先生,我再單純,也還是知道我們仁和心胸外科和先鋒公司之間的合作的。子軒打了人,打的是普通病人的家屬,恰好同時他的上司、先鋒公司老總的父親在此治病,輿論會怎麼引導,會引導到什麼方向,會給仁和和先鋒公司帶來什麼……我想,這才是楊院長提出轉院,而姜總下不定決心的真正原因吧?」

姜裴愣了愣,看看楊帆,楊帆對這樣的陸晨曦有些不習慣,剛想開口,陸晨曦笑了:「其實呢,你們擔心的,也都是『可能』。但是這個世界上,『可能』二字,就是最不確定的。任何推測,都會錯。比如,現在照片上被子軒打的常大林跟我已經完全和解,他父親的情況好轉,他把我當成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我現在就可以讓他接受採訪,解釋誤會,貼出跟子軒和我親親熱熱的照片,作為醫患之間解除誤會的和諧典範。這位律師當作煽動輿論法寶的照片,在他照的時候,是個寶貝,在現在,一文不值!」

楊帆和姜裴都愣了。

「為什麼會這樣?」陸晨曦神色嚴肅起來,一字一字地說,「因為我一直在盡心竭力地給他的父親治病。沒有去考慮治病之外的其他『可能』。我盡我醫生的職責,於是,這件被不同人懷著不同心思,做了不同打算的事,有了現在這樣的結果。」

陸晨曦站了起來,看著姜裴一字一句清楚平和地說道:「姜總。我只是個依然在背著處分的大夫,除了做手術,治病之外,沒有任何權力為您的父親做決定。但是我僅代表我自己表示,我對您的父親,像對常立生的父親一樣,只想治病,不考慮其他那些『可能』。而我堅信,由我來為您父親做手術並進行後續治療,是對您父親最好的選擇。這是我的態度。至於您,是要綜合考慮您作為先鋒公司老總、仁和合作方的身份,還是單純從一個病人家屬的角度做決定,是您的權利。」

她說完,逕直走向辦公室門口,伸手拉開了門。

陸晨曦走出門後,姜裴臉色陰沉,一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

楊帆滿面煩躁,試探地叫了聲:「姜總?」

姜裴閉上眼睛,長歎一聲:「老楊,對不起……」然後他站起來,快步追到門口,叫了聲:「陸大夫。」陸晨曦停住腳步轉過頭來,聽得他鄭重地說道:「請陸大夫盡快為我父親手術。」

經過快速準備,姜守仁的手術即將開始。

護士推著輪床往手術室走,姜裴緊緊跟在床邊。眼見輪床要推進手術區了,姜裴站住,想說什麼,張了張嘴,眼圈一紅,只說了句:「爸,加油,您一定行的。」

姜守仁笑笑,囑咐道:「是。你啊,別把老婆孩子丟在美國就不管了,還是接回來,或者你就乾脆調過去。你就是事業再好,下班回去也得有個家,孩子也需要在爸爸在身邊。你小時候我還帶你下棋打球呢,是不是?」說完這句話,老爺子就合上了眼睛。護士推著輪床進了手術區。姜裴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

陸晨曦站在手術區門口的登記處。護士推著病人的輪床進去了,她還沒進去,看樣子是在等人。

過了會兒,莊恕匆匆走來,問:「怎麼了?忽然把我叫過來。」

陸晨曦不答,看著他。

「是不是手術沒把握?我可以來給你做一助。」

「不是因為這件事。」陸晨曦說道,「我聽陳紹聰說,你妹妹來過了。」

莊恕點頭。

「照片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林歡的律師拿這個照片要挾楊帆,明天很可能會發到網上,炒得滿城風雨。」

陸晨曦看著他問:「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莊恕坦白地說:「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陸晨曦有些意外:「你還有沒主意的時候?」

莊恕無奈地說:「該說的我都說了,她又不懂醫,有些事情她理解不了,即使鑒定結果出來了,她也認為是不公平的。這會兒我寧可她是一個常立生,能和我打一架解決問題倒好了。」

「別說氣話了,她畢竟是你的親妹妹。我知道,她很愛她的父親,沒法接受他去世的現實,一定覺得我們醫院是應該負責的,而且通過訴訟,也會獲得一些實際的利益。」陸晨曦分析道。

莊恕搖頭:「她沒有訛詐我們的意思,她想要的只是道歉。」

「那你覺得道歉和賠償哪個重要呢?你對這家醫院,並不像我一樣有那麼深厚的感情,我也不該要求你去勸你妹妹放棄訴訟。而且,現在那張照片也沒有什麼意義了。起不到威脅的作用。」

莊恕苦笑了:「但是呢?你這話後面應該還有但是。」

陸晨曦果然接著說下去:「但是,如果真的仁合道歉賠償了,就說明我們醫院存在過錯,是負有責任的。為了安撫輿論,息事寧人,把沒錯說成有錯,損失的是醫學科學的真實和實事求是的精神。我知道這話可能說大了,但是在我的心裡,會替仁合、替你我、替每一個治療過她父親的醫護人員,甚至是……楊帆,覺得委屈。」

莊恕沉默,沒有接話。

「我可能又說多了。嗨,我跟你正相反。你呀,是什麼都憋著,我呢,心裡想什麼,就忍不住要跟你說出來。好了,我進去手術了。」陸晨曦說完,轉身走進手術區。

莊恕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陸晨曦刷完手,走進手術室,和張默涵站在片牆前,最後一次過所有影像片。

楚珺做著術前準備。

陸晨曦看到最後,閉眼,手指輕動,然後睜開眼睛,關上片牆的燈,利落地穿手術袍、戴手套。

楚珺抬頭,沖陸晨曦道:「陸大夫,準備好了。」

手術燈打亮,陸晨曦走向手術台。

各人就位。

陸晨曦看一眼大家,鎮定地道:「好,我們開始。」

陸晨曦開胸。

暴露手術野。

「兩處腫瘤,其中一處位於氣管末端,侵犯了氣管隆突和部分右肺上葉,比片子上看的複雜,這個手術比我們想像的範圍還要大。」陸晨曦輕聲道。

張默涵問:「你的意見?」

「原計劃,切除被累及的食管和氣管段,將切掉的部分——支氣管對接。」陸晨曦冷靜地說。

莊恕有條不紊地整理了所有林皓手術相關的資料,坐在車裡,猶豫著。

車載音響裡放著林歡拉大提琴的CD,他目光沉鬱地聽著,想起陸晨曦說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想起所有想要追索的真實——仁合醫院確實欠林歡一個道歉,但是,不是因為林皓。

莊恕閉了閉眼睛,開始發動汽車,往林歡家開去。

來開門的正是林歡,見是他,有點詫異。

「對不起,我有些話想再跟你講一下。」莊恕欠了欠身。

林歡扶著門,說:「您這樣不事先打個招呼就過來,不太合適吧?」

「林小姐,如果我說完你還是要堅持訴訟,我不會再干預這件事了。」莊恕只道。

林歡遲疑片刻,還是讓他進了門。她的小公寓依舊整潔,只是照片牆上多了林皓的遺像和幾張全家福。

林母出來,客氣地端著一杯茶放在莊恕面前。

莊恕道謝之後,把一疊資料攤開在桌上說道:「我現在把林皓先生入院以來,接受過的所有治療過程,再向你們詳述一遍,如果你們哪裡聽不懂或者有疑問,可以隨時打斷我,我來做出解釋。」

「好,你說吧。」林歡點點頭。

莊恕沉了口氣開始講述:「林皓先生當時受的是胸腹穿透傷,在醫療站是陸晨曦接診的,她做了緊急處置……」

姜守仁的手術還在繼續。陸晨曦接過護士遞過來的手術刀和剪刀,開口道:「我先將上段的腫瘤分離。師兄,你幫我把頸靜脈叢分離。」

張默涵點頭道:「好的。」

陸晨曦將切除的腫瘤放進彎盤,開始結紮血管。血管結紮完成後,她開始剝離下段的腫瘤,蹙眉道:「腫瘤太大,涉及範圍太廣,這部分血管無法完全結紮、分離,我用電刀來進行,隨時止血。」說著她開始一邊操作一邊交待,「腫瘤侵犯到了肺,我切除那部分食管、氣管時候難免出血,患者的身體情況已經不能耐受大量失血和輸血了。」

張默涵道:「我會盡快地止血,清掃淋巴結。」

陸晨曦的動作很快,各種手術器械不斷地被遞給她。

突然,血管破裂噴血,噴到陸晨曦的手術服和面罩上。她扭頭看向護士,護士趕緊給她擦拭。手術野淹沒在血液中。陸晨曦手下沒有絲毫停留,盯著鏡像中的圖像,繼續分離,並示意張默涵:「快,分離淋巴結。」

張默涵埋頭操作。

陸晨曦手握止血鉗,止血,吸引,結紮。

手術野終於再度清晰。

大家微微鬆了口氣,儀器的報警聲卻突兀地尖叫起來,顯示屏幕上心電曲線一片混亂。

麻醉師緊張地道:「發生室顫。」

陸晨曦手上不停地進行精細縫合,進針,出針,吻合氣管,她吸口氣平靜地道:「繼續。」

可是眼看著心電曲線已然拉平。

所有人都看著陸晨曦,手術室內,一時間安靜得可以清晰地聽見所有人的呼吸聲,和陸晨曦手中彎針出入人體組織發出的輕微聲響。

陸晨曦沉聲道:「計時,十秒。」

麻醉師緊張地往前走了兩步。

陸晨曦繼續操作。

麻醉師緊緊盯住監護設備上的計時器。時間一秒秒跳過,當九秒鐘過去時,陸晨曦抬頭,將組織夾出,放進彎盤,一邊放一邊對張默涵道:「心內按摩。」

張默涵開始心內按摩。

陸晨曦抬頭:「準備電除顫,200焦。」

所幸一次電除顫後,監護器顯示屏幕上心電曲線恢復正常。

所有人幾乎同時出了口氣。

陸晨曦側了下頭,巡迴護士上前一步給她擦去額頭的汗珠。她略閉目做了片刻休息,再度抬起雙手,做出接器械的姿勢,道:「好,咱們度過了最難的一關。」說話間她目光投去的方向,居然是衝著姜守仁,而後,她的目光轉向所有同事,沉聲道:「咱們繼續!」

莊恕配合著圖表向林歡和她媽媽講解林皓的整個救治過程,最後,把一份文件展示給林歡:「你父親去世後,我保存了他穿刺取樣的組織標本,報送北京疾控中心微生物組。不久前,他們已經推測出你父親感染的,可能是從非典型性分支桿菌發展變異來的菌株,並開始在試驗動物上進行種植。這是我們之前所有的通信,包括菌培養結果,這些你都可以拿去給律師看。」

林歡看著那些材料,低聲地道:「如果你們真的那麼盡心,怎麼可能把我父親跟艾滋病人放在一個病房?」

莊恕平靜地說:「我對你父親盡心,跟對那位艾滋病患者盡心沒有區別。所有走進醫院的人,誰也不應該被忽視。我從業到今天,犯過錯,有過遺憾,有過能力不及,但是從來沒有違背過這個承諾。可惜,盡心不能保證治療結果完美。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知道,這個讓我無能為力的感染,到底是不是有辦法治癒。」

林歡痛苦地看著他,淒然說道:「我父親就診的是全市最好的醫院,你和陸大夫又是心胸外科最好的專家,你們還說我父親接受的是最完善、最沒有錯誤的治療,那他怎麼會感染耐藥菌株?又是眾多感染者中唯一一個死亡的?你讓我怎麼接受這個現實?莊大夫,我不是學醫的,你說的這些我不能說全懂。你來勸我不要打這個官司,不要告你,那麼現在我問你一句——如果死的是你的父親母親,你能接受嗎?!」

她最後一句話說出來,連林母都覺得過分了,阻止地叫了一聲:「林歡!」

莊恕聽到這話,面色也變了。他猛地站起來,盯著林歡,平復不了自己的情緒,只能轉開頭去盡量深呼吸克制自己。

林母有點擔憂地看著林歡,林歡輕輕抓住母親的手。

莊恕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好像下定了決心,轉身回來坐在她們面前,說道:「我接下來要告訴你們的事情,本不應該讓你們知道,我現在說出來,希望你們不要告訴其他人。」

林歡和林母有點緊張。

莊恕再次深呼吸,定了下神才開始道:「三十年前,我母親就是仁合醫院的一個護士,在一次搶救病人的過程中,她給病人注射了利多卡因,卻被主治大夫誣陷為她注射的是青黴素……」他講到最後,看了眼林歡說道,「……後來,我的母親自殺了,我的妹妹……一直沒有找到。」

林母震驚地看著莊恕。

「當時人們並不知道利多卡因會導致過敏,即使這件事如實上報,也不能算醫療事故。但是……」莊恕神色平靜下來,對著林歡,他的妹妹,講起了這件屬於他,其實,也屬於她的悲劇。

林歡驚訝地看著他,不安地握住母親的手,不明白莊恕為何會說起這個久遠的故事。然而,隨著他平靜語調的講述,她紅了眼睛,不時地搖頭,被這個故事中的那個男孩子——也就是眼前這個,曾經讓她崇拜,給予她全部希望、依賴,又有莫名親切感的醫學專家,所經歷的一切震驚,為他感到憋屈、痛苦、憤怒、遺憾……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莊恕講完了整個故事,林歡已經淚流滿面。

莊恕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低下頭繼續說道:「我比你更恨仁合,但即使有一天真相大白,它也只能成為醫學進步的反思。因為三十年前,利多卡因致敏並不為人所知,同這次我們至今無法攻克的耐藥菌株一樣,都是醫學發展必經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有人付出代價……我很難過,這次是你的父親。今天我把這件往事告訴你,如果你還要繼續告仁合,我不會阻攔,但我希望你相信,對於你父親的救治我們已經盡力了。我還在繼續研究他的病菌,只是在人類破解這種病菌的治療方式之前,不管是我,還是任何一個醫生,我們都無能為力,希望你能理解。」

林歡忍著眼淚,緩緩站起來。

莊恕期待地看著她。林歡含淚說道:「莊大夫,我對你的遭遇表示同情,但是,你理解、你接受,你可以克制恨,我,做不到!」她說完,抹著淚跑上樓。

林母起身追上去,但樓上立刻傳來摔門聲和低聲的哭泣。

莊恕低頭默默地收起文件,起身看了看樓上,向林母歉疚地笑了笑:「打擾了,再見。」

林母停住,慢慢走回莊恕面前,低聲道:「孩子,謝謝你。」

莊恕驚訝地站住,林母走上前,抓起他的手道:「……我知道你是誰。林歡剛撿回來的時候還能記起一點以前的事——她的哥哥叫小斌,她媽媽姓張。她經常在夢裡哭著說,我媽媽沒有打錯針,我媽媽是好人,你們不能冤枉我媽媽……」

莊恕壓抑著激動的情緒,聲音哽咽:「我……」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什麼不告訴她你是她的哥哥?」林母擦了擦眼淚問。

莊恕平復著情緒,努力讓自己笑著說道:「林先生和您養育了她這麼多年,她就是你們的女兒。即使林先生不在了,她也應該繼續生活在一個幸福、正常的家庭裡,我想我母親也會同意我的決定。」

「我明白了,我會勸林歡,讓她不要告了。你是個最好的哥哥。我相信,你這麼好的人,一定,是個最好的醫生。」林母含淚說道。

「謝謝您。」莊恕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為我妹妹所做的一切。」

「她是我的女兒。」林母說道,「謝謝你,為了我女兒的平靜幸福,所放棄犧牲的一切。」

隨著陸晨曦平靜的一聲「關胸」,姜守仁的手術度過了所有驚險的難關,即將結束。

張默涵忍不住抬頭,閉了下眼,感慨一聲:「謝天謝地!」

「謝老爺子挺過了三次心臟停跳是正經。」陸晨曦笑道,隨後轉向姜守仁的方向,對著麻醉中平靜地睡著的姜守仁眨了眨眼道,「首戰告捷啦!後面繼續加油。您痊癒之後,我必須給您發個最佳隊友的錦旗!」

大家都贊同地笑了,已經沉浸在極度緊張中五個小時的手術室,氣氛終於輕鬆下來。

陸晨曦洗完澡從手術區出來,看到莊恕神色落寞地靠在牆邊。她走過去柔聲問:「你怎麼在這兒?」

莊恕聲音低沉地說:「等你的結果。等你回家。」

陸晨曦停了停問:「我們不錯,你怎麼樣?」

莊恕伸手一把把她抱在懷裡。

陸晨曦拍拍他的背也歎了口氣:「今天過得好累啊。」

「好在已經過去了。」莊恕笑了笑溫柔道,「我們回家。」說著,他鬆開她,摟著她的肩膀慢步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陸晨曦神清氣爽地來到醫院,跟值班護士打招呼時,護士抿著嘴樂了:「你今天來晚了,莊大夫都在你媽病房待半天了。」

陸晨曦笑得甜蜜又傲嬌:「他那是瞎表現,我才是親生的呢。」自己也往程露的病房去,果然看到莊恕正在和董學斌聊天,看自己爸那表情,這天還聊得挺動情。

看到陸晨曦推門,莊恕起身走過來。

陸晨曦小聲地道:「你走的時候我都沒醒,早飯給你放在辦公室了。」

莊恕也悄聲說道:「謝謝,阿姨的指標很正常,腦電波越來越活躍,對外界刺激有了微弱的神經反射。以後要每天堅持給她按摩,持續這種溫和的刺激。」

陸晨曦見他像是要走,柔聲問:「不陪我多坐一會兒嗎?」

莊恕低眉:「我……還有事,先走了。」

「那好吧。」陸晨曦爽快地對他揮揮手,自己坐到董學斌身邊。

程露眼皮微顫,處於淺度昏迷中。陸晨曦看完各項數據,一邊抓起母親的手做一些簡單的反應測試,一邊和父親聊著天:「爸,淺度昏迷的持續時間恐怕不會太長,大概過些天語言功能就該逐漸恢復了。您有兩天沒回家了吧?今天下午回去換換衣服……」

陸晨曦說著說著,聽父親沒回應,轉過頭來看他,發現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陸晨曦回頭看看莊恕離開的方向,心念一轉,問:「怎麼了?剛才莊恕和您說什麼了?」

董學斌抬起頭,慢慢開口說道:「晨曦,小莊把過去的事和我都說了……你們應該早點告訴我的。」

陸晨曦有些意外。

莊恕走回辦公室,果然見桌上放著一杯酸奶、一盒三明治。他打開酸奶開始喝,一邊看一份打印好的關於利多卡因致敏的研究論文。

陳紹聰笑嘻嘻地敲門進來:「不忙吧?找你有點事兒。」

莊恕放下手裡的論文,招呼他:「進來吧,我是越來越閒了。」

陳紹聰手裡鄭重地舉著兩份請柬,雙手呈送地遞給他,咧嘴一笑:「我本來想省事兒把你倆寫一塊兒的,但是我覺得吧……分開寫我能收兩份紅包,你懂的。」

莊恕被他逗笑了:「你都換寶馬了,還這麼財迷。」

陳紹聰眨眨眼睛道:「蒼蠅也是肉嘛。」

莊恕打開請柬看了眼有點詫異地問:「二十號,這麼著急啊?」

「我媽說抓緊點兒吧,她可能怕楊羽顯懷了,親戚朋友說閒話,嗨,老思想。」陳紹聰嘿嘿笑。

「這還不是怪你?沒買票就上車。」莊恕笑道。

陳紹聰趕緊糾正:「你別胡說啊,我們可是先領的證。」

莊恕看他一眼:「哦……高估你了。」

陳紹聰反應過來,伸手指著他:「淘氣。我走了啊,馬主任現在離不了我,一會兒不在就呼我。」

「幹得不錯,挺替你高興的。」莊恕一笑。

陳紹聰大大咧咧地道:「正常水平。」他剛拉開門,停了下,又把門合上,轉頭正經地對莊恕道,「老莊,婚禮其實是……陸晨曦希望我抓緊辦的。」

莊恕有點不解:「為什麼?」

陳紹聰遲疑了下低聲說:「對你的調查,今天院務會上就要出結論了,陸晨曦是怕……怕你趕不上婚禮。」

莊恕倒是坦然:「有什麼結果,我大概心裡也清楚。這次回來能在仁合跟你們共事,很值得。」

陳紹聰笑著拍拍他:「老莊,你這人除了老端著,沒大毛病,真不錯。」

莊恕笑了起來。

陳紹聰樂滋滋地開門走出去,莊恕拿著請柬默默看著,手機響了起來,是Lucas,他趕緊接起電話,有點激動地問道:「老盧,怎麼樣?」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對不起,Owen,是個不好的消息。終於聯繫上了曹廣義的家人,他的家人說,他沒有留下任何遺囑。」

莊恕一怔,如受重擊,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回答,拿著手機的手垂落了下來,Lucas的聲音還在傳出來:「Owen,你沒事兒吧?Owen?你聽得見嗎?……」

掛斷電話,莊恕默然地站立許久,然後頹然地坐在椅子上,茫然看著那一摞利多卡因論文。

曹廣義沒有留下任何遺囑,這世上,找到為母親平冤證據的可能,徹底地斷絕了。他再沒有任何辦法。

莊恕拉開抽屜,裡面張淑梅的小紅本工作證赫然醒目。他失落地把文件摞在上面,推上抽屜,絕望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