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外科風雲 > 第29章 艾滋患者 >

第29章 艾滋患者

莊恕在辦公室看病歷,突然聽到敲門聲,抬頭看到臉色凝重的楊帆,聽得他開口就說:「你把手裡的事放一下,跟我一起去急診看一個病人。」

「什麼情況?很嚴重嗎?」莊恕起身往外走。

「高熱,呼吸困難,肺膿腫,侵蝕了血管。同時有胃腸道感染,關鍵是……」楊帆停了停,壓低聲音,「HIV陽性。」

莊恕一怔,在這鍾情況下來了HIV陽性病人!他不禁皺起眉頭,憂心忡忡。

兩人來到急診觀察室。患者是一名四十來歲的男病人,病歷名字欄寫著「蔡偉」,他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費力,口唇發紫。監護儀器屏幕上顯示血氧飽和度只有八十七。

診室內,陳紹聰和急診護士長都在白大褂外罩了一層防護服,戴了雙層手套。陳紹聰翻看著檢查單,指著片牆上患者胸片上的一片低回聲影給他們看。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表情呆滯地抱著一個包遠遠地坐在牆角,一言不發。陳紹聰輕聲道:「那是他妻子。」

病床上的蔡偉突然一陣掙扎,一個挺身嘔吐起來,嘔吐物噴射狀地濺了一地,他也立即嗆咳。陳紹聰立刻搶上去,幫他抬起上身,護士長把痰盂拿起,兩人扶著他吐了一陣,他依舊嗆咳,臉咳得血紅,呼吸更是困難。陳紹聰扶著他保持體位,自己給他清理口腔呼吸道。過了許久,蔡偉的嗆咳才漸漸停下來。

莊恕戴上雙層手套,穿著防護服,上前開始檢查患者。陳紹聰在旁邊說道:「已經嘔吐一次,咯血兩次,現在是暫時止血,平穩,但是……」

楊帆果斷道:「最好二十四小時內手術。」

陳紹聰點頭。

楊帆看了看手裡的化驗單,上面顯示:HIV抗體強陽性,追加快速病原測試陽性。他沉吟道:「是啊,這沒什麼可討論的,問題是,」他搖頭,敲敲化驗單,「如果是平時也就罷了,現在已經劃出特殊污染手術室,再加一台艾滋病手術,捉襟見肘啊!」

此時,莊恕檢查完畢,直起身走過來。護士長也從門口進來,壓低聲音道:「院長,傳染病醫院剛才回復了,他們已經接診了二十多名各型肝炎和一名艾滋病傷員,早就滿負荷沒法加床了。而且他們本來也沒有做這個病人手術的能力,即使在平時,也是要請我們院專家做的。」

楊帆沒回答,用眼神和莊恕、陳紹聰二人交流了一下,自語道:「意料之中啊,走,出去說。」

三人走進急診科辦公室,莊恕低頭看著手裡的片子說道:「確實得盡快手術,膿腫離大血管那麼近,隨時可能大出血,而且膿腫可能會引起毒血症,危險也很大。」

楊帆遲疑了一下:「按照流程,應該立刻將陽性血樣送市疾控中心確診,等他們來調查核實,才能手術。」

陳紹聰道:「血樣第一時間就送了,但疾控中心大部分的人,都派到災區指導展開災後防疫工作了,說是人手不夠。」

「我知道,這樣吧,先把患者送到傳染科隔離病房,讓一個傳染科護士專門盯著,等疾控中心的人來處理為好。」楊帆歎氣。

陳紹聰為難地說:「我之前已經聯繫了,傳染科隔離病房已經全滿員了,根本加不進去。」

「那怎麼辦?難道把他放在心胸外科的普通病房嗎?這可是艾滋病啊。」楊帆按揉著眉心。

莊恕靜了靜,平和地開口說道:「院長,這不是二十年前了,從手術到護理我們有全套的標準防護體系,不至於再談艾色變了吧?」

楊帆搖搖頭,覺得他沒理解到:「我說的談艾色變不是指我們大夫,是患者。災後傷員已經超負荷,把這種狀況的病人收進來,還和普通患者放在一起,如果引起騷動甚至引發感染,這個責任和後果……唉……」

「但是患者的病情不能再拖了,等不到疾控中心的人來,我們必須馬上手術。當然,安置在普通病房,的確會有風險和壓力,可能還會遭罵。」莊恕話音未落,楊帆立即接上去:「不是可能,是一定的!平時也就罷了,現在病人密度這麼大,想做到完全保密幾乎是不可能的,其他患者和家屬一旦知道,一個艾滋病患者距離他們這麼近,我們一定是民意的對立面。」

突然,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醫生怎麼治療病人,是由民意決定的嗎?」大家回頭一看,門口拖地的清潔工摘下口罩,正是楊子軒。他走進來說道:「醫學是科學,不應該靠民主投票決定,否則要我們這些科學家做什麼?」

聽他這麼說,楊帆的臉色不好看了:「是啊,科學。布魯諾堅持的就是科學!」

楊子軒一愣。楊帆看了他一眼,道:「然後呢?他被燒死了。你有為科學殉難的志氣很好,但是我們現在要決定的問題,跟你的志氣沒關係。」

「爸,我的意思是……」楊子軒氣惱,想要解釋,被楊帆打斷:「你的意思我沒時間聽,我的意思是你老老實實做你的數據統計、模型分析,現在就好好拖地,不要四處亂竄,瞎湊熱鬧。」

楊子軒急了:「災後救護中,如何處置攜帶HIV病毒的患者,本來就是特別有意義的經驗,我聽聽還不行嗎?」

「你沒完啦?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情況!能不能別在這兒添亂!」楊帆被他話趕話地說得動了真怒。

莊恕勸了一句:「楊院長,您別著急。」轉而面對楊子軒,「楊子軒,你幫我個忙行嗎?」楊子軒沮喪地低頭:「好,我不聽了,我走。」莊恕笑了,道:「你是志願者,現在病人家屬王芳要去做HIV抗體血清測試,但是她情緒不穩定,你能不能先說服她給患者手術簽字,之後再帶她去做檢查?」聽到莊恕提到「手術簽字」,楊帆皺著眉看了他一眼,待楊子軒走出去後問道:「手術簽字,合適嗎?」

莊恕不語。

此時,林皓的病房內,林歡正在小心溫柔地幫父親擦汗,憂心地問:「還是不舒服?要不我叫大夫來看一眼?」

林皓搖搖頭,微笑著握住林歡的手:「別忙了,歇一會兒吧。剛才就該讓你媽留在這兒,你回去休息一下。」

「沒事兒,我不累。」林歡笑笑。

林皓看了眼她放在牆角的琴問:「多久沒拉琴了?你們團不催你回去啊?」

「出了這麼大的事,哪個團還排練啊,早都放假了,您是想聽我拉琴嗎?」

林皓搖頭:「不聽了,你歇歇吧。」

林歡有些孩子氣地撒嬌:「回回說要給您拉您都不聽,那您當初幹嗎送我去學呢?」

林皓看著她憐愛地笑:「爸爸就是喜歡音樂家的氣質,女孩兒拉琴多優雅啊,工作還好找。」

「您啊,葉公好龍。」林歡淘氣地笑道。

林皓歎氣:「唉,讓你一雙拉琴的手,給我端屎端尿幹這種粗活……爸對不起你啊。」

林歡噘了噘嘴:「您搞清楚,我可是你女兒,又不是兒媳婦兒,您這麼說好像我不是親生的似的。」

林皓的表情有點不自然,又歎了口氣。

林歡故意逗他開心,笑著說:「您就慶幸吧,生的是個女兒,要是個兒子啊,力氣活兒能幹,照顧您可沒我上心,要再找個飛揚跋扈的兒媳婦兒,有你和我媽受的。」

林皓喃喃地感歎:「你說的都對,我命好啊……」

仁合醫院在現在這個情況下是否收治HIV陽性患者,是件大事,楊帆請了傅博文在他辦公室商量。傅博文思忖良久,道:「我反覆核對了,這個病人立刻在仁合手術,符合衛生部對艾滋病人的臨床處理管理辦法,只是要嚴格按規定操作,把消息保護好。這本來也是醫院該做的。」

楊帆有點無奈地道:「道理是這樣,對他的救治手段那麼特殊,別人看見了總會問吧,怎麼回答呢,不能撒謊吧?傅院長,你覺得這隱私還保護得了麼?」

兩人正說著,莊恕走進辦公室,看到楊帆身邊的傅博文,稍停了一下,傅博文平淡地打了個招呼:「莊大夫。」莊恕也不看他,只是點了一下頭,走到楊帆面前道:「楊院長,手術科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周姐同意給我們特別準備一間手術室。」

楊帆苦笑:「莊大夫,現在做這些安排是不是太早了?」

「我在這方面有經驗,為艾滋病人進行胸外手術的例子,我們中心每年都有,也一直是由我負責處理的。」莊恕很有把握地說。

楊帆依然在猶豫。

傅博文開口道:「我同意莊大夫的意見。楊帆你如果還不放心的話,我可以給莊大夫做助手,術後這個病人的情況,也由我們兩個人一起負責,怎麼樣?」莊恕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楊帆無聲地歎了口氣:「那好吧,傅院長肯親自負責,我也放心了。」

莊恕見楊帆終於同意,略舒了口氣,看了看傅博文道:「傅院長來給我做助手,有點不合適吧?」

傅博文坦然道:「我本來就是仁合心胸外科的大夫,主刀或是助手都是我的工作。」

莊恕卻看了看他:「傅院長的身體狀況並不適合手術。」

話音一落,傅博文有點兒難堪,楊帆輕咳了一聲。莊恕依然淡淡地看著傅博文,傅博文沉默片刻道:「藥癮中心同意讓我回到工作崗位,就證明我現在已經恢復得很好了。」

莊恕轉開頭,對楊帆說道:「楊院長,請你聯繫張默涵大夫,問他是否能參與這台手術。」

「張默涵已經連台三十六小時了,他的精神狀態不一定比我好,其他大夫恐怕也做不了這種難度的手術助手。」傅博文平靜地開口。

莊恕微微皺眉,不再說話。

楊帆又輕咳一聲道:「好了,既然傅院長有這個意願,我也覺得合適,就這麼決定吧。」莊恕沒有回話,轉身離開。楊帆搓搓手,對傅博文道:「辛苦傅院長了啊。」

莊恕沉默著走向手術室,傅博文幾步跟了上去。

走進手術區大門,莊恕忽然停住,望著傅博文道:「你把『榮譽』二字看得天大。其實我很想知道,『榮譽』二字,在你心裡究竟怎樣定義。什麼是一個醫生的榮譽,什麼又是百年仁合,真正最高貴的所在。」

傅博文苦笑,歎了口氣:「這個問題太大。我好像一輩子也沒能真正想明白。現在,我們先救人吧。」

他們兩人一起走進手術室,親自指揮、監督護士長和幾個護士,仔細為手術室做特殊準備。護士們加長擋板、標記區域,給手術燈、手術輪床加無菌罩膜,並標記手術儀器、監護儀器,標上HIV字樣。

楊子軒領了莊恕的任務,一直陪在蔡偉的妻子身邊,已經通過閒聊知道她名字叫王芳,和蔡偉結婚十多年了,是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從沒想過會出這種事。

觀察室內,楊子軒遞給王芳一杯水,安慰地說:「放心吧,我們院的專家已經決定給他做手術了。」王芳端著水,木訥地點點頭。病床上的蔡偉神費力地喃喃地自語:「三年前,就那一次。我出差的時候,沒把持住。」

王芳壓低聲音,憤恨地說:「那之前呢?生孩子之前呢?有沒有過?」蔡偉虛弱地保證:「真的沒有,真的,就那一次。」王芳咬牙切齒地道:「如果孩子也染上了,我就跟你拚命!」楊子軒趕緊輕拍她後背:「大姐,您別激動。」王芳詫異地回過頭小聲問:「小伙子,你不怕我嗎?我可是……我可是他老婆……我有可能也給傳染了。」

楊子軒細細地給她解釋:「HIV的病毒,不會通過接觸、握手傳染的。在醫院裡,病就是病,醫生護士就是要努力給患者治好病。其他的事情,我們不在這裡討論。」

這時,莊恕回到觀察室,來到蔡偉的床前,平靜地說道:「再過半小時,我會為你手術。我看了你的檢查結果,肺膿腫應該是早期結核再次活躍、梗阻造成的,手術治癒率很高,你不用擔心。」

蔡偉側開頭去:「得了這種髒病,還不如死了呢,大夫,我看這手術也別做了。」

「HIV感染的情況,病毒單位計數不高,CD3、CD4的比例還不錯。之後用上控制病毒的藥,長期控制還是可能的。」莊恕說道。蔡偉不相信地看著他:「這不是必死的病嗎?」莊恕搖搖頭:「那是十年前了,現在HIV感染者的生命期待值,跟高血壓、糖尿病接近。」

蔡偉還是很絕望:「大夫,您這是安慰我吧?」

莊恕看著他問:「你的孩子多大了?」

「十一歲了。」

「只要嚴格用藥控制,到你孩子上大學之前,不發病的可能性很大。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錯誤要彌補,還有責任要盡,我希望你配合治療。」莊恕說完,蔡偉動動嘴唇,眼淚順著臉頰滑下。

王芳聽到這兒,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喃喃地道:「只要孩子沒染上……我……我為孩子留著你!」她看向莊恕,「大夫,我……簽字。」莊恕遞過手術同意書,楊子軒指導著她低頭簽字。

蔡偉擦擦眼淚,還是有點畏縮地問:「莊大夫,您給我做手術,不怕萬一……被我傳染……」

莊恕俯身輕聲道:「會有『萬一』,可能還不只『萬一』。但是如果醫生怕『萬一』,那麼災害發生的第一時間,就沒有人穿著白大褂在這裡了。可是你看,所有人都在,還有人去了更危險的災區。」

蔡偉眼中又有淚湧出,看著莊恕和楊子軒,不住地道:「謝謝……謝謝你們。」

莊恕最快時間內做好手術準備,走進刷手間,和傅博文面對面地刷手。他刷著手,對傅博文說道:「待會兒術中堅持不住的話,一定要提前說,千萬別再硬撐了。」

傅博文苦笑了一下:「你放心,我有數。」

莊恕看著他:「其實楊帆擔心有他的道理,收了這個病人,院裡一旦造成恐慌,他是要擔責任的。但是您說了話,這個風險可就是您來擔了。」

傅博文點頭:「我知道,但也只有我說話,這個患者才能收進來。」

「我替病人謝謝你。」

傅博文舉著刷好的手:「也謝謝你,同意讓我參加手術。」

手術間內,麻醉師神情嚴肅,略有幾分緊張,正在調試監護儀器。查看各項體征之後,他戴著雙重手套,準備麻醉。

莊恕與傅博文先後走進手術室,巡迴護士給他倆穿手術袍,戴雙層手套、全封閉防護目鏡。然後,兩人站到手術台前。

傅博文抬了抬頭,看了眼經過特殊處理的手術燈,伸手對護士道:「開胸器。」開胸器被遞過來。

莊恕伸手,手術刀被遞過來,莊恕接過,吸了口氣道:「開始吧。」鎮定地用手術刀在皮膚上劃出一道血口。

蔡偉手術進行的過程中,楊子軒陪著王芳去做檢查。王芳臉色煞白,坐在檢驗座椅上,剛把手腕放上抽血用的墊枕,渾身就開始微微發抖。

楊子軒走過來,戴上手套,幫忙扶住她的胳膊。檢驗師綁皮筋、找靜脈、擦拭消毒、拆分抽血針頭,擺放出好幾個不同色的試管。

王芳的身子抖得更厲害,驚惶地看著楊子軒。楊子軒微笑著鼓勵:「不怕,不疼的。」王芳見他把自己當小孩,以為自己怕疼,不禁微微苦笑,倒是放鬆了些,跟著檢驗師的指令握緊了拳頭。檢驗師拿起采血針,精準地扎進皮膚,血立刻進入抽血管。

抽好血,為了確保第一時間拿到結果,楊子軒陪著王芳就坐在檢驗科的外樓道裡。楊子軒時不時在手機上給王芳看著中國疾控中心、WHO艾滋病項目、美國CDC等官方網頁公佈的HIV攜帶者生存現狀介紹,還有關於他們的生命期待值、生存質量的調查文章。王芳似懂非懂,心不在焉地聽著,時而點頭,但更多時候還是抬頭看向檢驗科出結果的方向。

「其實您看現在,對於艾滋病病毒攜帶者,用抗病毒的藥物控制,大部分患者可以正常地生活工作。心態樂觀,保持良好依從性,這些都可以幫助艾滋病人達到預期壽命。」楊子軒還在跟王芳說著,發現她只是目光愣愣地盯著檢驗科,並沒聽進去自己的「科學開導」,楊子軒只好停下來,陪她一起靜靜地等著。

終於,檢驗師在窗口喊道:「王芳,取結果。王芳!」一個戴著口罩的護士拿著化驗單走出來。

王芳緊張地緩緩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去,還沒走到又停了下來,聽著護士確認身份:「您是王芳嗎?」她木訥地點頭,還是沒有走近,面對著護士伸手遞過來的檢驗報告,她也不敢去拿,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楊子軒。楊子軒被她搞得心裡也有點緊張,惴惴地上前從護士手裡拿過化驗單,打開看了,欣慰地鬆口氣:「陰性!HIV病毒血清抗原,陰性!」

王芳一把抓過化驗單看著,眼睛濕潤,她抬頭看著楊子軒,眼巴巴地問:「我沒病?」

「沒事了,放心吧。」楊子軒笑道。王芳嘴唇顫抖著,突然一把抱住楊子軒,放聲大哭。楊子軒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也有些眼圈發紅。

蔡偉的手術還沒結束,消息就已傳到陸晨曦耳朵裡,她心裡有些隱隱的擔心,聽著楊羽站在門口和陳紹聰膩膩歪歪地講電話,大步走出去搶過電話道:「行了行了,你們倆別起膩了。陳紹聰,跟你說點正事兒。我聽說莊恕和傅院長一起,給一個HIV攜帶者做手術了,是真的嗎?」

陳紹聰驚訝:「消息傳得挺快啊,沒錯,手術應該還沒做完呢。」

陸晨曦埋怨:「你們急診收了為什麼不轉走呢?上次咱們醫院收過一個HIV攜帶患者,ICU讓三十多個其他患者家屬給堵了,你們都忘了?」

「今天這個實在沒法兒轉,傳染病院滿員了,而且這個手術他們也做不了。」陳紹聰叫屈。

「那咱們院的隔離病房還夠嗎?」陸晨曦蹙眉問。

陳紹聰歎了口氣:「也不夠了,你是沒看見,現在咱們院裡滿樓道都是加床。其實艾滋病又不會通過空氣傳染,普通病房問題也不大,你就別瞎操心了。」

陸晨曦也歎氣:「我是相信沒有問題,不過你們別低估了群眾的心理恐懼。」

陳紹聰聽她憂心忡忡地,盡量輕鬆地笑道:「放心吧我盯著呢,要是真出了事兒我准第一個衝上去,不會讓你親愛的莊哥哥挨打的。」

「算了算了你又開始胡說八道了,楊羽你們接著聊吧。」陸晨曦把電話塞回給楊羽,心裡還是沉甸甸的。

莊恕和傅博文依然待在手術室裡,切除工作已經完成,送去病理檢驗,所幸結果還算不壞,護士進來說道:「莊大夫,冰凍病理已經確定,是陳舊結核活動,未見惡性腫瘤細胞,不是任何艾滋病特有腫瘤。」

傅博文與莊恕對看一眼,眉眼間都有欣慰,繼續操作。

手術結束後,蔡偉被安排在林皓病床的隔壁。護士穿著隔離衣,把蔡偉送進病房,神情嚴肅地對王芳道:「你出來跟我去簽字,還有一些注意事項要跟你交代。」林歡和病房裡的其他傷員、患者及家屬看在眼裡,都覺得有點異常。

莊恕處理完後續,來到心胸外科護士台:「我看一下蔡偉的情況。」護士把單子遞給他。莊恕一邊看一邊問:「患者現在安排在幾號病房?」

「六號。」

莊恕一愣,他當然記得這間於他而言特殊的病房,但隨即點點頭應了句:「好的。」繼續低頭看著。

「莊大夫,六號房的林皓今天換藥時候發現體溫升高、脈搏快,半小時內體溫升到了三十八點七℃,這是值班醫生趙大夫開的血尿常規檢查。」護士長說著把檢查單遞給他,莊恕仔細看著檢查單,皺起眉:「下尿路感染?」

「趙大夫也是這麼說的。」

莊恕想了想:「上次預防性使用的阿莫西林無效,我開醫囑,讓你加上三代頭孢,加了沒有?」

「加了呀。」護士長點頭。

莊恕一邊看檢測結果一邊說:「我去看看。」他快步走到六號病房,見HIV感染患者蔡偉的病床被屏風隔開,各種隔離措施做得很嚴密。他回身望著林皓問:「您現在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

林皓喘氣有些費力:「就是心慌,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抬一下小指頭都費力,還腰疼。」

「來,我給您看看。」莊恕拿出聽診器,在手心捂熱聽診頭才開始聽心肺。聽完後他拿開聽診器,看到林歡緊張地看著自己,輕輕拍拍林皓的手說道:「情況有點複雜,我再做進一步檢查,看看引流液,你們不要緊張。」他仔細檢查林皓的引流管、引流液體,道:「引流液沒有異常,應該沒有傷口感染。」他轉頭問旁邊的護士,「三代頭孢幾點用上的?」

「十小時了。」護士回答。

莊恕皺眉,轉過身看著監護數據。他身後,林歡抓著林皓的手輕輕地揉著,溫柔關切地道:「爸,沒事兒,您別擔心。手術都挺過來了,會沒事兒的。」

「我知道,我不怕。歡歡,四歲以前的事你還記得嗎?」林皓費力地說。

「不太記得了。」林歡回答。林皓卻問:「你是不太記得了,還是不想想起來。」

莊恕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聽到林歡笑著說:「什麼叫不想想起來呀?媽媽說我那會兒得了病,有一段時間經常做噩夢,說胡話,還愛編故事。」

「你媽那是嚇唬你的,你小時候就是愛亂跑,還好迷路。有幾次放學不回家,都是我跟你媽媽到處跑了個遍把你找回來的。」林皓慈祥地低聲道,林歡的母親這會兒進來,剛好聽到最後幾句對話,淡然開口:「林歡,我走得急忘了,你去幫我買幾個酸奶吧。」林歡應言出去,林歡的媽媽看向莊恕:「莊大夫來了。」

莊恕轉身點頭:「阿姨,我來做個檢查。」

林歡的媽媽客氣地說:「辛苦了。」

莊恕一笑,轉身從身邊的護士手裡拿過病歷,邊寫邊交代:「準備一下物理降溫,查全血、尿常規,再取一部分尿液標本我去做尿常規檢查。已經用過兩種抗生素了,菌培養藥敏還沒有出來,再觀察一晚,如果還沒有好轉,嘗試上一代抗生素奎諾酮。」

護士一一記錄好,轉身離開。

莊恕對林皓溫言道:「好好休息,我再去看看其他病人。」轉過屏風,來到蔡偉病床前,取了一身隔離衣穿上,拿起蔡偉的病歷看著,耳邊聽到屏風另一邊傳來林氏夫婦的輕聲談話——

「你怎麼和她說這些事兒,你是不是想告訴她?」這是林歡媽媽的聲音。

林皓歎了一聲:「我是怕自己突然哪天走了,不能這麼瞞下去啊。」

「別瞎說。你告訴她了,你讓她上哪兒找親人去?你是覺得我對她不好嗎?」

「沒有,林歡是個好孩子,不告訴她……對不起她呀。」

「對不起她的是當初把她扔了的人,要不是咱們救了她,她就病死在山溝裡了,我可是真把她當親生女兒養的。」

「我知道,我知道。」

屏風後的莊恕靜靜地聽著他們所說的一切。

看完病人,莊恕始終覺得心情有點難以平復,獨自坐在花園石凳上,拿著手機一張張看著陸晨曦發給他的照片。

忽然,一瓶酸奶遞了過來。莊恕回過頭,見林歡正拎著酸奶,笑吟吟地看著他。這個笑容,和南南小時候並無二致,莊恕心裡一軟,笑著接過來:「謝謝。」

林歡坐在他身邊,也打開一瓶酸奶,喝了起來,問:「陸大夫是你女朋友吧?」

「你認識她?哦哦,我忘了,你在災區的醫療站見過她。」莊恕一怔,反應過來。

「嗯,陸大夫人挺好的,不過跟您性格不太一樣,一看就是個直率坦蕩的人。」林歡微笑道。

莊恕失笑:「我不是嗎?」

「您……有點兒,端著,像個大哥。」林歡笑著說。

莊恕不自然地笑了笑:「可惜我沒有弟弟妹妹,也許……是做大夫的原因吧,需要給病人信任感。」

「您做得挺好了,這個我有發言權,小時候我接觸最多的就是大夫。」林歡這句話讓莊恕一驚,聽她繼續說,「我小時候經常生病,總是去醫院。」這又才有些失落地吁出一口氣,問:「你小時候身體不好嗎?」

「剛才你也聽到了吧,我爸說,我小時候常做噩夢,有一陣子精神特別恍惚,總會夢到些穿白大褂的人在眼前晃,吵吵嚷嚷的。」林歡說著,莊恕聽得有些揪心,問:「你檢查過嗎,是精神原因,還是確實有這段記憶?」

「沒查過,可能是那段時間醫院去多了吧。」

「那你還夢見過什麼?」莊恕輕聲問。

林歡想了想:「嗯……還夢見過一個男孩兒拉著我跑,我好像在笑,他在叫我……可我想不起來他叫我什麼了。」

莊恕按捺不住,有點兒激動地問:「你還記得那個男孩的樣子嗎?」

林歡笑了:「怎麼可能記得呢,過去太久了,而且那是在夢裡。」

「真好,你小時候的夢,還能記得一些。」莊恕低聲感慨,心情複雜。

林歡忽然問:「莊大夫,你的中文真好,不是從小就去美國的吧?」

莊恕回過神:「不是,我小時候父母就去世了,後來,我的美國父親收養了我,他也是華人。」

「是這樣啊,這麼說,你還是挺幸運的。」

莊恕點頭:「你也很幸運啊,我看得出來,父母都很愛你。」

「嗯,我們家庭一直很和睦,我現在工作挺體面的,收入也不錯。我父親也很幸運,他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能活下來,能被您這麼有名的大夫救治,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林歡笑得知足又滿足。

莊恕默默地點點頭:「真是幸運。」

花園裡傳來陣陣蟲鳴,兩個人靜靜地坐著,都沒有再說話。

陳紹聰拿著兩份病歷,急匆匆地去找楊帆,進門就說:「楊院長,急診有兩名病人,一個是股骨骨折,從前天開始高燒,一個是髖骨骨折,從昨天開始高燒,都換了兩次抗生素,已經用上了四代頭孢,還是不退燒,可是傷口並沒有見感染。」

「用過引流管或者輸尿管沒有?」楊帆問。

「都用了啊。」

楊帆伸手跟他拿過病歷,放到手邊一排病歷中,說道:「普外、心胸外、泌尿外,加上你的急診兩例,到現在為止,一共收到十例了。」

陳紹聰詫異:「院長……您的意思是……」楊帆點點頭,憂心地說,「院內可能發生耐藥菌感染了,按下葫蘆起來瓢啊。」陳紹聰緊張地盯著他。楊帆在桌子上一叩,沉聲道:「加強消毒意識,盡量嚴格執行所有無菌規則。」

陳紹聰點頭,轉身離開辦公室,關上門。

楊帆長長歎了口氣,起身拿起手機,撥打電話,接通後響起小唐醉醺醺的聲音:「楊院長,累壞了吧?」

楊帆劈頭斥道:「別他媽喝了!出事兒了知道嗎!」

小唐不以為意:「嗨,不就是多了幾倍的患者嘛,沒什麼吧,藥和器材不是都給您送去了嗎?」

「十例患者,八例是下尿路感染。我問你,你新送來的那批導尿管,是合格產品嗎?」楊帆厲聲問。

「啊?是啊,跟以前一樣啊。」小唐立刻道。

「說實話!你可不能害我!」楊帆幾乎是低吼道。

小唐的酒也醒了,連忙道:「楊院長,錢我掙,命我可不敢害,我什麼時候給你們送過偽劣產品了?」

「那這麼多起感染是怎麼回事!」楊帆沒好氣。

「院長,這個不用我給您普及吧?三點五倍的接診量,也就是你們仁合敢接,非常時期消毒措施不會有平常那麼嚴謹,那麼多的介入性醫療器材,到現在才發生十例,我都覺得是少的!」

「別扯淡了!這很有可能是耐藥菌感染,一旦蔓延,後果不堪設想!」楊帆眉頭深鎖。

小唐無辜地說:「楊院長,我們的導尿管您是知道的,好多國家都在大面積使用,沒出過問題啊。」

「行了行了,我就是跟你確認一下,諒你也不敢。」楊帆不耐煩地掛了電話,重又坐回到一堆病歷當中。隨後,他心煩意亂地再次撥通了電話,聲音低沉了很多,對著電話道:「傅院長,又出事兒了。」

經過兩天的觀察和應急處理,楊帆和傅博文心裡都基本有數,楊帆歎口氣道:「我需要召開緊急會議了。」傅博文點頭。

迅速地,莊恕、傅博文、陳紹聰、重症科主任、幾位主任醫生都齊聚楊帆辦公室,眾人神情嚴肅。

楊帆先開口:「根據剛才各科主任的匯報,這兩天發生感染的患者還在增加,雖然已經加強了消毒措施,但是顯然情況沒有遏制住。莊大夫,你收治的那個叫林皓的患者,情況怎麼樣了?」

莊恕將檢驗報告給大家看:「這張是前天上午十點做的檢驗,這是昨天上午十點做的,最初我認為是尿路感染,用常規抗生素沒有起效,產生了敗血症,現在血電解質紊亂,心腎都受到了累及。」

大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都表情沉重。

楊帆問:「聯合用藥也沒有起效嗎?」

「這幾天我先後用了阿莫西林、三代頭孢,以及奎諾酮等五種抗生素。但尿檢結果顯示,白細胞翻倍,還出現了紅細胞和膿。患者有長期使用青黴素類抗生素、頭孢類抗生素的病史。我判斷,應該是耐藥菌株感染。」這個說法,在座的主任們早已想到,但是一聽到「耐藥菌株感染」,還是都憂心地說不出話來。

「菌培養和藥敏做了嗎?」楊帆皺眉問。

「已經在做了。」

「什麼時候做的?「

「前天,結果至少得九天才出得來。」莊恕的神情也是黯然。

傅博文道:「按常規,應該是菌培養和藥敏結果出來以後,才能宣佈確實是耐藥菌感染。但是感染一旦發生,以前曾經起效的聯合抗生素治療方案無效的話,死亡率最高可能達到百分之五十。」

楊帆連連按揉著太陽穴,疲憊地道:「九天……現在的仁合,患者密度這麼大,重傷術後,或是不能轉移出去的重症患者,每個科都有,這簡直是耐藥菌在院內傳播的最理想條件。九天足以讓院內感染遍及每個科室!」

整個會議室安靜下來。

楊帆看向傅博文,請求道:「傅院長,這方面您最有經驗,這次能不能請您主持工作,爭取能在短時間內控制住局面。當然,如果這次感染產生嚴重後果,我作為代理院長,還是第一責任領導。」

「楊帆,當了院長,有的事情應該顧慮,有的事情就不要想那麼多。都這個時候了,還什麼責任不責任的。我看了疑似感染耐藥菌患者的病歷資料、檢查結果,我認為最大可能是留置導尿管造成的感染,大腸桿菌上行,並產生耐藥菌株。我建議先處理重症科這邊,所有使用介入性器材的重症患者,都要做檢查。」傅博文平靜地道。

楊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林皓是第一例發現疑似耐藥菌感染的患者,他的細菌培養要抓緊,爭取找到合適的抗生素。各科室所有留置導尿管、引流管,進行過胃鏡、腸鏡的重症病人,都需要記錄、檢查,有發熱等症狀的,需要做菌培養。」傅博文沉聲說道,楊帆雖略有猶豫,但也立刻斷然道:「各科室按傅院長的決定執行。」

眾主任紛紛點頭,莊恕的電話突然震動,他聽了片刻,立刻站了起來:「林皓病危了,我去一下!」說完他衝出門。

病房內,張默涵正在緊張地為林皓檢查。莊恕快步進入,問道:「什麼情況?」

張默涵緊張地說:「血電解質紊亂,心律失常,剛才停跳一次,CPR和除顫後恢復。」他話音未落,監護器上,林皓的心電圖曲線一陣雜亂地跳動,突然拉直!莊恕立即過去,來不及戴手套,直接進行心外按壓、CPR。半分鐘過後,心電曲線恢復,莊恕沒有停手,一邊繼續按壓一邊對張默涵道:「把檢查單遞過來給我看一下。」

張默涵將三張檢查單展開在他面前。莊恕看著檢查數據,依然不停做著心外按壓說道:「立刻做準備,安裝經靜脈臨時心臟起搏器!」

林歡和媽媽本來在外面打包外賣,接到通知林皓病危的電話扔了外賣就往醫院趕,跑回來正遇到莊恕和張默涵走出病房,林歡和媽媽迎上去,著急地問:「大夫,林皓怎麼樣?」

「情況暫時穩定,可以進去看他了。」張默涵道。

「謝謝大夫!」林歡的媽媽應答著趕緊衝進病房,林歡上前攔住正要離開的莊恕:「莊大夫,我爸爸怎麼了?」

莊恕臉色有些為難,看著她發紅的雙眼,沉吟一下道:「你父親剛才發生心律失常,應該是由於血電解質紊亂引起的。為了避免停跳造成心衰、心肌受損等嚴重後果,我給他植入了起搏器。」

「什麼叫血電解質紊亂?我爸他為什麼會紊亂?」林歡追問。

「這是多種原因造成的。一個是連續高熱,感染本身的原因,而為了控制感染,連續使用幾種抗生素,也可能是造成紊亂的原因。」莊恕解釋。

林歡眼中含淚:「可是別人也手術了,你也說了我爸手術成功,為什麼會這樣?」她說到最後,眼淚止不住流下來,「你們是不是手術後用藥不對啊?」

莊恕看著林歡流淚,目光沉鬱地低聲道:「你父親的手術很順利。術前、術後我們都使用了常規抗生素預防感染,但是感染還是發生了。在我更換過五種抗生素之後,依然沒有效果,很遺憾,他感染的是耐藥菌株。」

「什麼叫耐藥菌株?」林歡瞪大眼睛問。

「就是對常規的抗生素不敏感,有耐藥性的菌株……」莊恕話沒說完,林歡緊張地打斷他問:「那就是我爸的病沒有藥可以治嗎?」

「只有找到對症的聯合抗生素治療方式,才有希望。」莊恕客觀地回答。

「莊大夫,不管用什麼藥,不管能不能報銷,您儘管用,只要能治好他!」林歡抓住莊恕的手臂,哭出了聲。

莊恕扶著她,點頭道:「我知道,我們也正在做細菌培養,做藥敏實驗,希望能盡快找到解決辦法。」

「那要多久?」林歡眼巴巴地問。

「可能需要十天。」莊恕幾乎不能直視她的目光,輕聲道。

林歡震驚:「十天?!」莊恕為難地說道:「這個過程,希望你的父親堅持住。」林歡緊緊盯著莊恕:「……如果他堅持不住呢?」

莊恕心裡堵得難受,但仍不得不堅持醫生的職責,說出事實:「……如果真是這樣,也請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很抱歉。」

林歡無助地搖晃他的手臂:「莊大夫,你是專家,你沒有別的辦法嗎?」莊恕默默地搖頭。

林歡怔了怔,捂著臉,壓抑著哭聲走到一邊,順著牆慢慢蹲下,低聲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