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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關係緩和

清晨,急診科,鍾西北拎著一袋包子、一盒豆漿走進急診辦公室。

陳紹聰立刻衝過來大聲叫道:「主任!」

鍾西北應著聲兒進屋,把包子放在桌上,找水杯倒豆漿。

陳紹聰手裡搭著白大褂跟進來,手裡拿了一沓紙,道:「主任,您可來了,等您半天了,我跟您說說我接下來想做的研究課題啊。」

「什麼研究課題?」鍾西北倒著豆漿,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決定了,您說的那個副高職稱,我必須得拿下,而且都不是問題!」陳紹聰鬥志昂揚地說。

鍾西北回頭看了他一眼:「我說不卡你論文數,可也沒說不需要論文,你搞清楚啊。」

陳紹聰揮了揮手裡的一沓紙,說:「放心吧主任,這兩天我沒幹別的,都在這兒了。」他說著把一頁紙湊到鍾西北跟前,「您看,這個『對急診空間的有效利用』,我覺得吧,像咱們這種日患者流量高居全市首位,但是科室面積僅排第五的醫院,這個問題,特別值得考慮。」

「這課題小黃年前就在做了。」鍾西北坐下咬了口包子道。

陳紹聰一咬牙,立刻把這張紙放下去,舉起另一張,興致更高了:「『急診科傷害檢測的質量控制與運行』,怎麼樣?您看啊,這傷害事件發生後,患者通常先到醫院急診室就診,所以急診室記錄,就成了傷害監控記錄的主要來源……」

鍾西北邊吃邊抬手制止他:「這跟臨床沒啥關係,這是公安系統的事兒。」

「這是社會責任啊主任……好好好,算了算了,要不還是這個,『以病例為引導,探索中醫科學在急診科學中的應用』,高大上吧?中西結合吧?」陳紹聰得意揚揚。

鍾西北看著他:「中——西——醫,嗯?」

陳紹聰被他說得蔫了:「也是啊,咱們的中醫背景都不行……啊!那就跟心理學結合,容易申請基金,『急診護士工作疲憊感與壓力源研究』。」

鍾西北站起身穿白大褂邊往外走邊道:「你這個當大夫的老操心人家小護士的心理幹嗎?想調到護理部去啊?別扯這些沒用的了,上班了。」

陳紹聰趕緊跟上,不死心地道:「主任,哎,主任,您不是一直鼓勵我要做科研、寫論文、升職稱嗎?我覺得這個研究急診護士工作疲憊感的課題,又新穎,又有意義……」

一出走廊他們正碰到來上班的楊羽和白雪,兩人跟鍾西北打招呼,陳紹聰也忙不迭地問候她們:「小羽、小雪,上班啦?」

倆姑娘都覺得他今天有點肉麻,不搭理他。

陳紹聰緊追著鍾西北繼續說:「主任您看這個吧,『急診分診管理』,這是咱們特別需要精進的問題,或者這個,『論急診急性中毒』……」

「哎呀行了行了行了,哪兒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鍾西北揮手讓他打住。

陳紹聰沮喪:「主任,您天天都鼓勵我上進,我這來了幹勁兒,您不能又打擊我啊。」他一路追著鍾西北到了護士台,鍾西北接過值班護士遞過來的病歷說道:「我說的上進是正事兒,你一夜之間弄出這麼多論題,不用看都知道是七拼八湊地糊弄我。去去去,趕緊換衣服交班。」

「您真以為我這些年在急診都白幹了?我打過腹稿的論文題多了去了,都在我腦袋這小倉庫裡存著呢。現在門兒一打開,一個個往外蹦,我攔不住啊!隨便拿幾個,保準能拿下副高職稱,您信不信?認真看看吧。」陳紹聰說到最後,把論文題乞求般地遞給鍾西北。

遠處剛穿上護士服還沒戴帽子的楊羽看著他們,心裡微微一動,有點感觸。

護士台的兩個護士卻都看笑了,鍾西北沒接他的論題,拿著病歷給了陳紹聰腦袋一下:「把你腦袋的門兒給我關上,讓它接著醞釀。交班了,」接著招呼大家,「來來來,開會了開會了。」

身邊的護士們走過,楊羽慢慢地跟著大家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看陳紹聰。

陳紹聰認真地把論文題摞好,開始穿白大褂,手撐在護士台上,沖台前的值班護士挑挑眉:「你疲憊嗎?」

普外科的病房,趙雨西的奶奶提著水壺從水房裡走出來,身後傳來一聲:「媽……」

老太太一回頭看到是柳靈,立刻左右看看快步上前,焦急地道:「哎呀,你怎麼找來了?」

「媽,小西怎麼樣了?她醒了嗎?我能不能看看她?」柳靈輕聲道。

「你如果不想要這個孩子,就別再來招她。她好不容易相信自己看錯了,肯好好治病了,你又來幹什麼?你想認她了?」老太太沒什麼好臉色給這個離婚的媳婦。

「我知道我對不起這孩子,對不起你們家,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柳靈掏出一個裝著現金的信封,往老太太手裡塞,「這些錢您先收著,您放心,以後小西我不會不管的,我還想著以後送她去最好的學校上學,去國外都行……」

老太太把錢往回一推道:「我們用不著,有她爸的工資和我的退休金,這孩子不缺吃不缺穿,除了沒媽,什麼都好好的。你斷了看這孩子的念想吧,我們家跟你沒關係了。」她說完提著暖壺往回走,柳靈拉住她趕忙解釋:「媽,您恨我是應該的,我就是想為她做點什麼,我不是來搶孩子的。」

「小西是個好孩子,我謝謝你能把她留給我,我不恨你,可你別再來了!」老太太不願再與她多說,快步走開。

柳靈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扶著肚子轉身離去。

老太太搖搖頭,走到病房跟前剛一推門,卻突然聽到身後柳靈一聲尖叫,緊接著是護士的叫聲:「你婦產科的吧,怎麼摔這兒了!」老太太放下水壺,連忙趕過去,看到柳靈摔倒在地,一攤鮮血慢慢從她身下溢出來,驚道:「哎喲我的天哪!」

柳靈立刻被送進手術室,跟著輪床的是婦產科副主任房方,她邊走邊打電話給莊恕:「莊大夫,孕婦柳靈剛才摔倒了,胎盤早剝大出血,必須立刻做剖宮產手術,我們需要心胸外科醫生在場……雖然之前你們有過衝突,但是現在還沒有其他心胸外科大夫接手,能不能請您過來一下。」

莊恕一邊接電話一邊快步走著:「房主任您不用說了,我馬上就到手術室。」

無影燈打亮。

房方在手術台邊站定,平靜地對已經半身麻醉、神志清醒的柳靈開口:「柳靈,你雖然發生了胎盤早剝,但胎心尚在正常範圍,我現在要為你進行剖宮產手術。」

莊恕也走到柳靈頭側道:「你胸部的病情穩定,應該不會受到手術影響。如果你感覺胸悶、憋氣、胸疼,隨時告訴我。」

柳靈輕輕嗯了一聲,莊恕沖手術台上的房方點點頭,房方也點頭回應,沖器械護士道:「手術刀。」

手術刀啪的一聲遞在房方手上。

手術進行順利,趙麗一邊抱著新生兒一邊報告:「十分鐘APGAR八分。」

房方道:「進暖箱。」

產床上的柳靈轉過頭,有氣無力地說:「等一下,讓我再看看。」

趙麗把孩子抱給她看:「等會兒再看吧,得盡快送寶寶進暖箱了。」

「孩子正常,是嗎?」柳靈眼巴巴地問。

「現在看一切正常,這孩子眉毛清晰,大長眼縫,是個漂亮孩子。」趙麗微笑著說,然後把孩子抱走了。

柳靈舒了口氣問:「大夫,我什麼時候能回病房?我想打電話。」

「一出手術室,你就可以打電話了。」

柳靈點點頭,疲憊地躺好。

房方起身沖旁邊的第一助手道:「後面清洗宮腔、關腹你來做。」然後她招呼著莊恕走出去,邊走邊說道:「只要沒有術後出血、感染的問題,等後天拔了尿管,就可以轉到心胸外科了。」

莊恕點頭:「好,雖然是意外生產,好在結果還不錯。」

房方皺眉:「可我總覺得這個病人讓我不踏實。」

莊恕笑了:「您是覺得她家裡情況比較特殊?」

房方搖頭:「不光是病房裡那一通鬧騰。我是說早上,她一直不同意剖宮產手術,總問我能不能先不生,還一直要求打電話找她老公,說有急事兒要今天辦。我說你今天什麼都辦不了,胎盤早剝太危險了,必須生。好說歹說的,這才簽了字。」

「這個病人啊,我接診的時候也覺得有點怪……」莊恕沉吟道,開始思索。

鍾西北忙了大半天,回到辦公室翻看前一天的搶救記錄。陳紹聰走進來伏在鍾西北身邊輕聲問道:「主任,忙嗎?」

鍾西北把搶救記錄再翻了一頁,在其中兩句下面畫了線,頭也沒抬地答:「忙。」

「哦,那您先忙,我等著。」陳紹聰坐在鍾西北對面,看著他。

鍾西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抬頭道:「你……」

陳紹聰懂事地趕緊說:「您忙,我不打擾您,我就是看著。」

鍾西北有點氣:「行行行,有什麼事你說吧,我能聽見。」

陳紹聰輕聲細語地說:「主任,我承認上午那一堆科研論題吧,確實有些湊數。」

「嗯,認錯就是好孩子,忙去吧。」

陳紹聰卻執著地繼續說道:「現在我要跟您說的事啊,是我自打干急診以來就在琢磨,收集資料,到現在有了很多心得的一個項目。」

「什麼項目?急診護士服裝設計與剪裁問題?」

陳紹聰有點惱了,一字一頓地道:「急診移動診療!」

這時電話鈴響,陳紹聰剛激發起來的興致被打斷了,只能等著鍾西北接電話。好不容易鍾西北掛了電話,他正要接著開口,鍾西北看著他道:「什麼移動診療,不就是在急救車上打個電話嗎?」說完拿起手術記錄往外走,陳紹聰跟上,道:「主任啊!幼稚!」

鍾西北停下腳步一回頭瞪了他一眼,陳紹聰趕緊換了面孔道:「主任,偏頗了……」他追著鍾西北的腳步邊走邊說,「我認為,病人在救護車上時,正是黃金搶救時間,但是大部分的急救人員,專業水準遠不如三甲醫院急診科的醫生,在短時期內,也不可能把他們的水平提高到急診科醫生的水平,這是事實吧?我提出的這個移動診療對提高搶救成功率,有巨大的意義,絕不只是打一個電話那麼簡單。」

鍾西北把記錄交給分診台值班護士,交代道:「一會兒骨科的人來取,記得跟他們說,用完還回來,我還得改呢。」

值班護士答應著接過去,貼條寫備註。鍾西北要走,陳紹聰緊跟著繼續道:「救護車上的搶救,如果由三甲醫院急診醫師指導,會提高搶救成功率……」

鍾西北示意:「等會兒。」他又走回護士台,對護士道,「昨天送來那個腹部刀扎傷的,病人發生腹腔內感染,ICU說敗血症、腎衰,可能過不來了,讓小黃趕緊補病歷。」

護士應道:「我知道了。」

鍾西北點頭,轉身往辦公室走,陳紹聰繼續跟著:「就比如您說的這個腹部刀扎傷,當時在急救車上,急救人員沒有意識到刀扎腸管,造成內容物外溢,會導致腹腔感染。當然,很多急救人員不具備這個經驗,如果有急診移動醫療平台,可以實時傳遞數據,顯示病人各種指征,我們就能夠提示他們及時處理,並預防性地給抗生素,也許預後會比現在要好。」

鍾西北聽見他說的這句話,停住:「倒是有點道理。」

「不僅如此啊。我調查了五年來我市各醫院對心梗、腦梗、大咯血等十種急重症的搶救,成功率與歐美國家比還有不小差距呢。我分段統計了入院時間點和搶救成功率的關係,發現差距主要是在院前搶救,也就是在救護車裡的搶救時段。」陳紹聰振振有詞地說。

鍾西北站住,看向他問:「有這個說法?」

「那當然,不信您看。」陳紹聰立刻送上了一摞打印的資料。

鍾西北接過,一邊看著一邊緩步繼續往辦公室走。

陳紹聰鬆了一口氣,回頭發現楊羽正在不遠處看著他,他揚起嘴角沖楊羽笑笑。

楊羽也笑了笑,低下頭。

陳紹聰得意地跟著鍾主任走了。

莊恕把昨晚煮的餃子,帶了兩盒給陳紹聰,告訴他是陸晨曦包的,得到的回饋是陳紹聰大叫餃子鹹得齁死了,並且哀號陸晨曦怎麼還沒個完,居然今天說也不說一聲就調休了,揚言還要繼續做飯,真是災難。

莊恕聽到這裡,不禁微微一笑,但立刻接到婦產科房方的電話:「莊教授,柳靈新生的孩子連續吐奶,吐葡萄糖水,我懷疑是先天食道閉鎖。柳靈一直拒絕做3D的B超檢查、唐氏篩查,還不提供孕檢記錄,連孕檢醫院的信息都不給我們,我懷疑她早就知道這孩子有先天性問題,一直在隱瞞。」

莊恕皺眉:「禁食、禁水,開放靜脈通道,輸營養液維持,我這就過來。」他放下電話,立刻趕過去為新生兒檢查,操作B超,房方和趙麗守在一邊。

心胸外科住院總醫師方志偉帶著兩個實習醫生快步進來,道:「莊大夫,我到了。」

莊恕回頭交代:「這個小患者,你要親自管床。嚴密進行呼吸監護,特別注意血氧,防止肺炎。」

方志偉點頭答應。

莊恕對趙麗說道:「孩子的父親呢?產婦剛做過手術,我們最好是和男方談。」

趙麗搖頭:「孩子的父親今天就沒來,柳靈胎盤早剝,大出血需要手術,我們打過電話,都是他秘書接的。」

房方歎口氣:「看來只能跟柳靈本人談了。」

「我去吧,她自己應該是有思想準備的。」莊恕直起身道。

房方點點頭。

莊恕和方志偉一起走進了婦產科病房,站在柳靈病床前。柳靈蹙眉躺著,一臉蒼白,趙麗守在一旁看著監護儀器。

莊恕平靜地對柳靈道:「你的孩子現在連續吐奶,我們必須盡快找到原因治療。因為一些操作需要監護人同意、簽字,所以,如果你的身體狀況不允許,請提供孩子父親的直接聯繫方式。」

柳靈聽見問孩子父親,抬起頭來道:「我沒有孩子父親的聯繫方式,我也找不到他。」

「你放心,對於你的個人問題,我們不會過問。我只希望你能全面配合我們。」莊恕聲音溫和地說。

「我是孩子母親,要做什麼檢查我來簽吧,不用找孩子父親。」柳靈落淚。

莊恕點點頭:「謝謝。還有,如果你有可以協助診斷的信息,我希望你現在就告訴我。」

柳靈看著他,又猶豫了。

莊恕壓低聲音道:「這些信息,我們只是用來診斷患兒,涉及你隱私的部分,我們不會告訴其他人。」

柳靈想了想,扭開頭,聲音淒然:「兩個多月前做過一個4D的B超,大夫說孩子食道有問題,是畸形,但是也可能是B超不准……我怕他爸嫌孩子不好要打掉,就沒說。」

「新生兒吐奶本來是常見現象,你不提供這個信息,我們很容易忽視孩子嗆奶是由食道閉鎖引起的。孩子體重這麼輕,一旦發生吸入性肺炎,後果不堪設想!」莊恕嚴肅地道。

柳靈依然看著窗外,眼淚不斷往下掉。

「你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必須得趕快和孩子父親聯繫,商量治療。不過你先不要太擔心,先天性食管閉鎖,在大多數情況下,並非絕症,是可以治療的。」

莊恕說罷,示意方志偉,兩人走出病房,去取了診斷影像片和各項檢查,走向看片室,開始仔細看各項檢查結果,討論孩子的情況。

「下段盲端、上段與氣管形成漏,早產,體重不足兩千克,這個手術做起來不容易,術後的問題會更多。」莊恕站在看片室,望著片牆上柳靈孩子的X光片,眉頭緊鎖。

「咱們心胸外科做過一例難度更大的,年初有個孩子也是先天性食道閉鎖,下段盲端上段通氣管,早產不足兩千克,楊主任和傅院長都看了,覺得後續併發症可能性很大,後來……」方志偉道。

莊恕扭過頭來看著他問:「誰做的?」

方志偉道:「陸大夫接了。」

莊恕有點意外:「患者痊癒了嗎?發過文章嗎?你調出來我看看。」

方志偉笑了:「她要是每個這樣的手術都發文章,現在副高早就拿下了!不過她要是熱衷這個,也做不了這麼多手術了。食道腫瘤與食道畸形的手術治療,別說仁合了,在全省陸大夫都是首屈一指……」

「行了,別那麼多話了,快把這孩子的病歷和手術記錄找來,去!」

方志偉趕緊道:「哦哦,我馬上去。」

莊恕拿出電話。

陸晨曦正在家準備食材,準備好好地燒個菜去將莊恕一軍,突然聽到電話響,接起來道:「喂,你在陳紹聰面前怎麼敗壞我了?餃子餡誰調的啊?」

莊恕急道:「沒空說閒話了,有個食道閉鎖的新生兒,你趕快過來吧。」

陸晨曦二話不說,立馬收拾東西趕去醫院。到了後,她親自給患兒檢查、看片,莊恕在旁解釋道:「早產兒,一點八七千克,食道下側盲端、上側氣管漏,心功能正常……」

「既然排除了其他方面的畸形,心肺功能又基本正常,我建議立刻做漏修補手術,否則即使停了餵食,唾液吞嚥也會經過食管、氣管漏入肺,引起感染性肺炎。」陸晨曦道。

莊恕點頭。

「讓手術室立刻準備吧,我們去跟父母談。」

莊恕卻道:「我去談,你不用去了。」

陸晨曦意外:「為什麼?」

「一直沒告訴你……這是柳靈的孩子。」莊恕沉吟了下說道。

「哎喲……怎麼是她啊,她自己的異物性肉芽腫問題還沒解決呢,又來了早產兒和食道閉鎖,這怎麼都趕上了。」陸晨曦心情複雜地感慨道。

莊恕繼續解釋:「本來不想讓你參與的,但是新生兒食道閉鎖,我有四五年沒做過主刀了,這個患者的情況又等不得走程序會診,方志偉跟我說了你的手術經驗,我想還是應該交給你。」

「這樣的家屬,我去了可能真會惹麻煩,你去談比我合適。」陸晨曦退後,說道。

「你同意了?我馬上去。」莊恕道。

「可是有一條,這個孩子要先修補漏,防止吸入型肺炎,手術後必須要開體外營養管。」陸晨曦冷靜地道。

「我明白,然後要等到幾個月,等孩子長到四千克以上,才能做第二期手術,完成下端食管的吻合。」

「是啊,這中間難保沒有併發症。你現在替我去面對家屬,手術後出現併發症,人家會把責任記到你頭上。」陸晨曦注視著莊恕問。

莊恕笑了,靜靜地看著她。

陸晨曦歎口氣,揮揮手:「嗨,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望著他,鄭重地說道,「謝謝。」

「最近這個『謝』字,你可是說得有點多了。」

陸晨曦抿緊嘴唇,垂下眼簾:「其實……是我愚鈍,說得太晚了。」

莊恕笑笑,沒再多說,向柳靈病房走去。

莊恕推門進去的時候,見柳靈正大睜著雙眼,瞪著天花板發呆。她一見莊恕進來,立即雙手緊緊抓著被子,滿眼淚水,神情淒惶。

莊恕壓下一聲歎息開口道:「簡單講吧,現在你的孩子體重太輕,無法承受一期完整的手術,將他的食道閉鎖問題徹底解決,但我們現在必須盡快修補漏,否則發生吸入性肺炎的話,孩子很危險。」

「你說他太小,不能承受手術,又要把他麻醉了修補什麼漏……這麼小就要做麻醉手術,以後會影響智力嗎?」柳靈顫抖著聲音問。

「對新生兒進行麻醉和治療,誰都不能保證今後沒有影響,但這只是一種可能,而我剛才說過的必須進行手術,是為了救他的命。比較這兩者,現在手術才是最緊要的。」莊恕客觀地分析。

柳靈試探地問:「就是救活了還是會有併發症,還是會不如別的孩子健康聰明,是嗎?」

「併發症不等於永久性後遺症,即使發生了,我們也有各種針對性的治療方法。而且,你的孩子如果及時治療,按期做矯正手術,在成年後有嚴重後遺症而且影響智商的概率是非常小的。」莊恕解釋,然後看看手錶道,「我希望你能盡快作出決定。」

柳靈拿著手裡的電話低頭看著,一言不發。

陸晨曦在柳靈孩子的特護暖箱跟前踱來踱去,聽到門聲響,她飛快地過去,衝著走進來的莊恕立即問道:「她簽完同意書了?我剛才跟手術室都說好了。」

莊恕沒有回答,只問:「孩子情況怎麼樣?」

「很穩定。」陸晨曦道,忽然覺得莊恕有點反常,皺眉問:「你怎麼了?」

莊恕按呼叫鈴,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護士郝芹快步進來,問:「莊大夫,現在做術前準備嗎?」

「繼續監控孩子的生命體征,尤其是呼吸管理,注意清理口腔,防止吸入性肺炎。我們晚點再來看情況,跟家屬談。」莊恕說完伸手拉著陸晨曦往外走。陸晨曦愣了愣,反而一把扯住他道:「晚點再來?為什麼?」

莊恕不得不跟她說實話:「患者家屬現在還不能做決定,想看情況再等等。」

陸晨曦一聽就急了:「等什麼啊?!一周之內體重也不可能長到四千克,等下去沒有好處,你沒跟她說清楚嗎?」

「你小聲點,我們出去說。」莊恕嚴肅地提醒,把她帶出新生兒室。

陸晨曦抱著手臂往走廊牆上一靠,連珠炮似的說:「我真不明白,她是孩子的母親,你也把手術的緊迫性和她說清楚了,她還要等什麼?難道她要等到無可挽救,放棄這個孩子嗎?」

莊恕歎了一口氣:「這種事,任何人都很難做決定。也許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講,接受一個終生承受病痛的孩子,倒不如讓他在沒有意識的時候,就結束這種痛苦。」

「可你也很清楚,我的手術成功率很高啊。」

「但你也無法確保,孩子不會在手術中出現意外。」

陸晨曦有點生氣了:「照你們說的,不做倒是真沒意外,是必死無疑。」

「你怎麼總是這麼絕對呢?柳靈只是說要再考慮一下,況且醫院還沒聯繫到孩子的父親……」莊恕擰著眉頭,也不知道是說給陸晨曦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陸晨曦卻被他氣得笑了,越發激動地說:「孩子的父親?你不說我倒忘了,祁大偉的長子得了白血病,鄭燕華在異國他鄉自己帶著孩子治病的時候,他這個父親在這兒趕緊造了個備胎,誰知道他會對這個……」

「閉嘴!」莊恕吼道。

陸晨曦被他吼得愣住了。

「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是什麼人?穿著白大褂在這裡八卦病人的家庭背景,把人傢俬生活都抖出來,你是真不想幹了!」莊恕聲音嚴厲。

陸晨曦被他訓斥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莊恕深深吸口氣,語氣緩下來:「再給她點時間吧,這種事對誰來講,都不是那麼容易決定的。」

陸晨曦默默地走到新生兒室的玻璃窗前,看著裡面的孩子,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玻璃上,眼淚流出來。

莊恕歎了口氣,低下頭。

陸晨曦靠在玻璃上,低聲地道:「在你看來,我這人是真的不長記性,不識好歹。可是我們都學過,醫生在救人的時候具有最高優先權,這是醫生的責任和權利,難道這只是教科書上的一句話嗎?」

「現在的情況不是這麼簡單,對病人權利的主張,對醫生治療結果責任的劃分,都不是教科書上一個簡單的概念就能解決的。」莊恕心裡也很壓抑。

「我現在只說這個病例,這個孩子連藍天都沒見過,就有可能感染肺炎、敗血症而死亡,而我是最有經驗的大夫,應該在最適合的時機救活他。我曾經拿傅老師當信仰,你用事實告訴我,我錯了。我現在信你,讓我仰慕佩服的莊大夫,請你告訴我,我想救活他不是天經地義的嗎?」陸晨曦眼裡帶著期待的光。

莊恕的喉嚨也有點生疼,艱澀地道:「多謝你把我放在這麼高的位置上。我還是那句話,除非你要立刻辭職走人,否則你只能等患者家屬做決定。至於之後要不要請你來主管這個病人,我們心胸外科會再討論……」

陸晨曦閉上眼睛:「我捨不得辭職。希望你們做出決定的時間……不要晚到讓所有人後悔。」

莊恕沉默。

突然,莊恕的電話響起,莊恕接起來聽了幾分鐘,立刻對陸晨曦道:「患者嗆咳、吐血、呼吸窘迫,懷疑食道腫瘤破潰了,我們一起過去。」

「朱老師?」陸晨曦猜到,趕緊抬手抹抹眼淚,跟著莊恕快步跑起來。第一時間趕到心內科的ICU,陸晨曦換了隔離服,立即上手操作纖維支氣管鏡為朱老師止血。

莊恕和心內科的趙主任一起拿著長長的心電圖,細看心肌酶檢查數據。

陸晨曦止住出血後,直起腰,對趙主任道:「她現在的狀況,能承受食道癌切除和食道重建手術嗎?」

趙主任敲了敲手裡的檢查結果,歎著氣搖搖頭。

這時朱老師突然掙扎著要起來,陸晨曦趕緊按住她的手。她一把抓住陸晨曦,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不……做,太……痛苦。」

陸晨曦愣了,回頭看莊恕,莊恕和趙主任也都流露出惻然與為難夾雜的表情。

陸晨曦回身,輕聲地對朱老師道:「朱老師,我知道您現在很難受,您放心,我們商量一下,盡快確定治療方案,減輕您的痛苦。」

朱老師艱難地閉上眼睛,點點頭。

莊恕把手裡的檢查放下,對趙主任道:「這樣吧,先把CT斷層掃瞄做了,確定食道腫瘤的具體情況,我覺得可能很嚴重。」

朱老師神情痛楚,想拒絕卻再沒有力氣。

檢查結果出來後,莊恕和陸晨曦分別把一張張X光和CT圖像插上片牆,趙主任鋪開其他檢查結果,薛巒也趕來了,一起參與討論。

薛巒看著片子臉色蒼白:「肝轉移了?」

「原則上需要經過普外會診,再做一次檢查才能下定論,但是朱老師的狀態太差了,剛才去做CT,她已經非常抗拒。」莊恕道。

「如今肝臟的轉移顯然不是致命問題,對嗎?」薛巒問。

「對,致命的是食道腫瘤破潰,氣管漏的問題。我們並沒有很好的辦法解決,我覺得目前首要的是盡最大可能減輕患者的痛苦。」莊恕點頭。

朱老師的女兒霈霈趕來,聽到這裡抬頭緊張地看著莊恕問:「減輕病人痛苦……然後呢?然後手術是嗎?」

趙主任搖搖頭,無奈地說:「不可能,她的心臟現在根本承受不了食道手術,上了手術台,就算能勉強堅持到手術完,之後的結果也一定是心力衰竭。」

霈霈看看陸晨曦,又看向趙主任,顫聲問:「那你們的意思是,不給我媽媽治了,讓她等死嗎?」

「我們本來希望能夠在她心臟穩定之後,進行食道手術。但是現在腫瘤破潰、瘺管形成,肺功能已經出現問題,還有肝臟的癌細胞轉移……」莊恕搖頭,低聲道,「現在進行任何手術,都只是加重併發症,加重患者的痛苦。」

霈霈怔怔地盯著他,隨後卻突然堅定地道:「我是病人家屬,我決定現在手術!」

莊恕和陸晨曦對望著不知該怎麼回答。

薛巒拉住她勸道:「霈霈,現在老師承受不了手術!」

霈霈卻一把掙開薛巒的手,衝著陸晨曦大聲道:「我不管!陸大夫,我請你給我媽媽手術,你說了手術的難度和你之前做過的差不多,那你做就好了啊!」

「你冷靜點,人不是模型,手術不可能單講技術。朱老師的心臟功能不行,生命體征下去了,把食管手術做完美了有什麼意義呢?」陸晨曦難過地道。

「我很冷靜!不手術能有幾天?三天?五天?一周?我簽字,我現在就簽字!一切後果我來負責。即使我媽媽撐不過手術,我也認了!求你了陸大夫,你是食管手術方面最棒的大夫,我求你了!」霈霈抓著陸晨曦歇斯底里地道,聲音都已經沙啞。

陸晨曦扶著她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媽媽現在很痛苦,她現在連做CT都很拒絕,即使我答應你,手術後也只是插上更多的引流管,引發更多的併發症,她會更痛苦!」

霈霈精神崩潰,抓住陸晨曦的胳膊,眼見她的指甲都陷進了陸晨曦的手臂,薛巒趕快把她拽開,她捂著臉號啕大哭:「你為什麼不肯救我媽媽?現在手術至少有萬一的希望,你為什麼不能試一試?這不是你們的職責嗎?你要看著她死嗎?!」

「霈霈,你別這麼說,讓大夫們先給老師止血上鎮靜劑吧。」薛巒紅著眼圈勸著她。

霈霈卻只是哭鬧:「不!不要上鎮靜劑,我要給我媽治病!」

陸晨曦忍不住道:「你所要求的檢查和手術,都是在增加你母親的痛苦,減少她的壽命……」

「陸晨曦!你注意點!」莊恕立刻提醒。

陸晨曦卻不理他,走到霈霈跟前清楚地說道:「我做大夫不怕冒險,但是冒險要有價值,如果我能給朱老師哪怕幾個月有質量的生活,我也會去冒這個險。我理解你作為女兒的心情,不想失去你的母親,但是你現在要求我做的,是拿你母親的生命和疼痛去滿足你自己的孝心,沒有任何意義,我不做。」她說完轉身就走,霈霈在薛巒懷中哭喊著:「陸大夫!陸大夫!」

「莊大夫,請你給朱老師上鎮靜劑吧。」薛巒用力抱著霈霈,對莊恕道。

莊恕默默地點點頭。

莊恕和趙主任一起把能為朱老師做的一切都做好了。莊恕慢慢走上天台,果然看到陸晨曦在,她迎風而立,散開了自己的頭髮,任由天台的大風吹個痛快。莊恕走過去,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陸晨曦接過,喝了幾口,喘著氣平復著情緒。

「已經給朱老師上了嗎啡,她現在睡著了。」莊恕道。

「她的女兒呢,沒有再鬧了吧?」陸晨曦問。

「薛巒正在和她溝通。有些話,以他的身份來講比較合適。」

陸晨曦歎了一口氣:「我一邊在勸說一個母親去救自己的兒子,給他生的希望,一邊又要說服一個女兒放棄治療她的母親,讓她不要活得那麼痛苦,我從沒覺得做醫生這麼矛盾。」

「很多病人來到醫院,都希望醫生能幫他們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我們能做的其實很有限。醫學充滿了不確定,我們無法像法律那樣有據可循,按照嚴格的條文來工作,來對待病人。」莊恕看著遠方道。

「你是想說,我不應該去過多地干預患者的決定嗎?」

「我們只能給他們科學的建議,但我們無法像神一樣,可以預知結果。」莊恕平靜地說。

陸晨曦扭頭看著他:「如果我現在說……我不想放棄柳靈的兒子,我想去努力一次,你會覺得我偏執吧?」

「說偏執是客氣的。」莊恕輕咳一聲道。

陸晨曦目光轉冷,默默地看著他。

莊恕再次輕咳一聲,道:「偏執就偏執吧,正因為我們無法預知結果,所以更不應該放棄努力。」

陸晨曦一哂:「正反話都讓你說了,你怎麼總是有理啊?」

莊恕一笑,陸晨曦利落地紮起頭髮,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