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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承認錯誤

站在自家房門口,陸晨曦把鑰匙晃了幾圈才下定決心打開門,從沒想過有一天回自己家也會這麼心情沉重。進屋來,她盯著莊恕的房門,見門下透著光。她咬著嘴唇上前去敲了敲他的門,問:「莊大夫,您睡了嗎?」

聞言門縫裡的光立即熄滅,傳來莊恕悶悶的聲音:「睡了。」

陸晨曦看著地面,沒有走,沉默片刻後道:「這個門漏光,您剛把燈關上,我看見了。」裡面停了一會兒,莊恕的聲音傳來:「陸大夫,別人跟你說睡了,就說明他不想和你說話了。」

陸晨曦扭頭想走,忍了忍又轉回來對著那扇門道:「那這樣吧,我說,您聽,您不用回話。」

莊恕沒有回答。

陸晨曦逕自說道:「您來胸外這段時間,其實對我一直都挺照顧的。是我自己在仁合養成了很多壞毛病,對您和其他同事都比較苛刻,總覺得自己技術好,就自戀自大,說話不注意……」

她話沒說完,門從裡面打開了,莊恕拉著門沉聲道:「陸大夫,你是在做檢查嗎?」他手裡拿著水杯,不再搭理陸晨曦,自顧自地走到客廳茶几邊倒水。

陸晨曦追了幾步道:「我是想跟您道歉……莊教授,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其實,您對我幫助挺大的,我應該感謝您,不應該……」陸晨曦低聲道,但莊恕等了好一會兒,卻沒有聽到後文,索性拿著杯子走向臥室。

陸晨曦趕緊追著他,擠出了一句:「不應該對您不尊敬。」

莊恕一聽,扭過頭:「不尊敬?」

陸晨曦點點頭:「是,不尊敬……」

「在你心裡,我依然是個對醫術精湛、品格完美的傅老師玩弄權術的人,我有什麼值得你尊敬的?」莊恕語帶諷刺。

陸晨曦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反問:「你否認針對傅老師嗎?」

莊恕直接回了句:「不否認。」

陸晨曦被他的話噎住了。

莊恕目光明澈但眼底分明有怒氣的陰影,尖銳地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這個道歉,是因為有事要求我,所以連違心的尊敬都說出來了。是前男友老師的手術需要我配合嗎?你覺得你不向我低頭認錯,我就不許你回胸外做這台手術,是嗎?你覺得,我明知道你是唯一有過氣管穿透手術經驗的大夫,我也不會用你?」

陸晨曦一怔:「我——您能讓我做這台手術嗎?」

「如果一個醫生,把個人陞遷、權力鬥爭放在人命之上,他就根本不配做醫生。既然你覺得我如此不堪,你還說什麼尊敬?你的原則和底線都不要了嗎?難道就是為了你前男友的老師?」莊恕的話鋒利如手術刀,他話音未落,陳紹聰的臥室房門打開來。

陳紹聰閉著眼睛端著一隻杯子,迷迷瞪瞪也出來接水,口裡說道:「從你倆認識的第一天就沒完沒了地為了這些破事兒在醫院吵,回家還吵。不就是做個手術嗎,誰做不一樣,天天就是這些大道理也沒什麼新鮮玩意兒,你們倆可真夠恩愛的到現在都還沒吵煩,你們要是結了婚,生出來的兒子肯定被你們煩死。我這是沒錢才住這兒,但凡有點兒錢,我也不跟你們住一塊兒。我求求你們了,讓我睡個安穩覺吧,夢裡聽見你們說什麼底線和原則,還有配不配當醫生,我都以為自己回學校了呢……」他嘟囔著走進房間把門關上,門裡又傳來他的聲音,「小聲點兒啊!」

話鋒如刀的莊恕和被噎得喘不過氣來的陸晨曦都呆了,怔怔看著他的房間,這時陳紹聰的門又打開了,他伸出頭對陸晨曦道:「陸晨曦我忘了告訴你,我們今天撞見你和薛巒吃飯了,他跟你吵架是因為他吃醋了,就這麼簡單。」說完他又把門關上了。

客廳裡的兩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默默在沙發上坐下。半晌,陸晨曦輕咳一聲說道:「你能不能別一口一個前男友的,這事兒和薛巒沒關係,我只是覺得朱老師的手術,很可能發生食管穿透,而我是主刀的最佳人選。」

莊恕的語調也平靜下來:「朱紅英的手術,我會跟楊主任申請,請你回胸外主刀。如果情況確實需要我配合,我會空出這個時間的。」

「謝謝你。」

「那麼你呢?只有這台手術、這個病人,是你想做的?」莊恕問。

「除了這台,我希望……能上林森那台。」陸晨曦道,她放不下那個小男孩。

「然後呢?」

「然後我會辭職,離開仁合。楊帆在,我回不去心胸外科了,我可以去其他醫院求職。」陸晨曦低聲道。

莊恕看向她:「離開仁合,你就可以避開人事鬥爭,專心做外科大夫嗎?」

這問題陸晨曦答不出來,莊恕繼續問道:「離開仁合,你就可以繼續說話不管不顧,肆無忌憚地做你陸晨曦嗎?」

陸晨曦吸口氣道:「我是想從頭開始。」

「慣著你護著你的人,力不能及了,你就想去另一個地方。另一個地方,就會有品格如白玉無瑕的領導,給你『主持正義』嗎?」莊恕的語氣又開始透出諷刺意味。

陸晨曦坦白地說:「我……我沒奢望這個。我承認,我只是在仁合……混不下去了,不走不行。」

莊恕才要說話,陸晨曦接著道:「莊教授,有一件事我想說明。」

「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剛來仁合,就對傅老師如此不齒,處處針對。十一年來,傅老師只是要求我,做他理想中的好醫生,這一點上他沒有任何錯,我不相信他能做出竊取別人手術成果的事。」陸晨曦道。

莊恕舉起手:「我不想再和你爭論這個問題。」

陸晨曦卻打斷他:「但是!但是我也不認為,你是那種為了爭權奪利,就去陷害前輩的惡人。」

莊恕乾笑了一聲:「我謝謝你了。」

「所以,你能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嗎?」陸晨曦問。

「這個問題你昨天在辦公室裡已經問過我了。」

「可你當時並沒有回答,你只是把我罵了一頓,說我偏執、邏輯混亂,還有……蠢。」

莊恕意識到自己確實也有過分之處,道:「抱歉啊。」

陸晨曦晶瑩的眼睛看著他,鄭重地冷靜地清楚地說:「現在我們雙方都冷靜下來,我們能不能暫時不要互相猜疑、諷刺、謾罵,像兩個成年人一樣平心靜氣地對話。莊恕,我反應慢,請你用我能聽懂的話告訴我,你和傅老師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只要願意說,我就願意相信你。」

莊恕迎著她清明的目光,心中往事如浪潮翻湧幾欲撲出,但幾經克制,他還是緩緩開口道:「對於這件事,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也不應該由我來說。」

陸晨曦失望地吐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道:「我明白了,感謝您同意我給朱紅英和林森做手術,晚安。」她說完,進屋關上了門。

莊恕依然坐在沙發上,面色蒼白,沉默如雕塑。

清晨,急診科。楊羽剛走進護士辦公室,陳紹聰就追著進來,拿出一個外賣盒子,打開慇勤地道:「來來來,鼎湖軒的小籠包、豆漿,剛買來的,還熱著呢。」

楊羽看看門外和身邊都沒有人,奇道:「給我買的?」

陳紹聰忙活著道:「是啊,專門給你買的。」他怕食物涼了,快手快腳地打開外賣盒,遞到楊羽跟前。

楊羽一邊拿起一個小籠包塞進嘴裡一邊問:「說吧,求我什麼事兒?」

「嗯?」陳紹聰一愣。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說吧。」

陳紹聰也吃起來,咬了口小籠包道:「太功利了吧。你說過這家的早點好吃,我來的時候順道買的。」

楊羽促狹一笑:「追我啊?」

「呃……就喜歡你這個不矯情的勁,算是吧。」陳紹聰諂媚地笑著。

楊羽邊吃邊點頭:「我家什麼情況,你昨兒晚上都看見了?」

「看見了,我不在乎。我已經想好了,我願意跟你一塊兒照顧咱媽,怎麼樣?」陳紹聰一本正經地說。

楊羽又拿起一個小籠包,吃著,繼續點點頭:「嗯……好……」

陳紹聰樂了:「你答應了?」

楊羽嘴裡嚼著小籠包把話說完:「好吃。」

陳紹聰洩氣,追著問:「哎……你給個准話啊,行不行?」

楊羽瞅他一眼:「跟我一塊兒照顧我媽,你是有時間啊,還是有錢啊?」

陳紹聰被問愣了:「啊?」

「你也說過,你的前女友們,有的嫌你忙,有的嫌你錢少,有的嫌你忙成狗錢還少。跟我一起照顧我媽這事兒,你要是有時間呢,我就指望得上;你要是有錢呢,咱就能請全職保姆。那你說,你佔哪頭兒啊?」楊羽一番話說得陳紹聰臉色有點僵,乾笑道:「這個事兒……咱可以從長計議吧?」

楊羽笑了:「我這麼說吧,陳紹聰,我不討厭你,但是你確實頂不上什麼大用。」

「嘿,你這叫什麼話呀,我怎麼就不頂用了?」陳紹聰不服氣。

「你聽我說完。你呢,適合找個條件合適,能一塊兒搭伴兒啃老過日子的,我吧,不光沒什麼可啃的,負擔還這麼重,我得找個有錢或者有閒的,日子還能過得輕快點。」楊羽坦坦白白地說。

陳紹聰迫切地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可兩個人扛總比一人扛要好吧。我大小是個主治,掙得也還行啊,女人不看男人錢多錢少,看的是他願不願意做出努力,這可是你說的,我願意努力!」

「對,是我說的。那我就再跟你說一點,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實際問題,我的這個問題呢,比較大。我可不想真等兩人好上了,人家再嫌我負擔重,那不成給人添麻煩了嗎?我跟我們家老太太倆人過也挺好的,不管怎麼說,咱倆不合適。謝謝你的早點,明天還順道嗎?」楊羽對他辟里啪啦說完後,一邊吃著一邊出門了,剩下陳紹聰怔怔看著她的背影。

心胸外科已經開始每天的大交班會議,方志偉正在匯報一分區的病人情況,不遠處坐著的劉長河有點惴惴不安,不時看向莊恕,覺得今天莊恕的面色也不那麼好看,不禁更不安。

方志偉繼續匯報道:「21床昨天下午兩點手術,晚十一點主訴胸悶胸痛,急查血壓、呼吸,做床邊心電圖,均未見異常,普外科會診以後,診斷為應激性胃潰瘍,給抗酸藥治療後有好轉……」他說完後對莊恕道,「莊大夫,我匯報完了,您還有什麼補充的嗎?」

劉長河緊張起來,目光有些懇求地看著莊恕,但莊恕一眼都沒有看他,平靜地站了起來,走到前面去道:「我提出一個人事安排上的建議,以後值班表上劉長河副主任醫師的三線值班,由我暫代。」

劉長河見他果然這麼不留情面,猛地站起身道:「我做副主任醫師這個資格和能力,是職稱評審專家委員會評定的,現在怎麼能說停就停呢?」

楊帆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瞥了劉長河一眼,劉長河立刻知趣地不說話了。

莊恕似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交流,轉而對楊帆說道:「主任,劉大夫是什麼時候,開始作為副主任醫師負責三線班的?」

「去年一月評定副主任醫師之後,開始履行三線班責任。」楊帆回答。

「我三次與劉大夫同班,若干次同台手術,他做重要決定,以及轉診病人時的能力,我不認同,我認為他無法勝任三線班醫生的職責。我作為一分區主管,決定暫停劉長河副主任醫師三線班的安排,建議用副主任醫師的責權標準,對他去年的工作做一次全面評估。」莊恕平靜地說。

劉長河看了眼還是沒什麼表情的楊帆,再次按捺不住地道:「全面評估這事兒一年一次,現在還沒到時間呢,要評估大家一起評嘛,憑什麼針對我一個人?」

眾人都不作聲,有的小聲議論,大部分人都盯著楊帆,看他怎麼處理。

劉長河有點兒得意地看著莊恕。

楊帆思量著沉吟道:「莊大夫是一分區主管,要對一分區所有工作負全責,他既然不認同劉大夫的工作,那全面評估是必需的。」

劉長河急了:「主任,我進心胸外科可是十五年了,從實習醫師做到副主任醫師,每次評估雖然進不了前幾名,但也沒出過什麼錯吧?病人投訴還是最少的。」他往周圍看了一圈,下面一片靜寂沒有一點兒聲音,並沒有一個醫生幫他說話。

楊帆開口了:「心胸外科是高危科室,任務繁重,急重症多。這種情況下必須各司其職,負起應盡責任,上級大夫提出意見,無論對誰,評估都應該隨時進行。」他衝著劉長河擺擺手,劉長河不得不憋著氣坐下來。

楊帆口氣緩和一些繼續道:「當然了,上級也是一樣,出現問題的時候,不要僅僅是包辦代替,更重要的是指導、教引,否則心胸外科年輕的同事們怎麼進步啊,你說呢,莊大夫?」

莊恕點了點頭。

劉長河氣惱地別過頭,等到開完會後,立即跟著楊帆走進辦公室,不憤地道:「您之前說好的張根才那個病例由我跟進,還讓我把縣一級醫院對腫瘤患者後續用藥的項目做好,您還說過了今年就提我做……」

「現在是你的直接上司質疑你的工作能力,要暫停你副主任醫師職責內的一切工作,等評估結果,你不懂什麼叫暫停一切工作嗎?」楊帆冷冷地說。

「主任,這可不能全怪我,我的情況您都知道……」劉長河苦著臉還要繼續訴苦,楊帆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知道什麼?我可很久沒跟你共同工作了。你原來的上司是陸晨曦,現在的上司是莊恕,他們都對你工作評價不高。」他抬手制止了劉長河的辯解,道,「當然了,最終結果還是要看評估嘛。」

劉長河氣鼓鼓地說不出話來。

楊帆喝口茶,看著劉長河,雖然這人一直唯他馬首是瞻,但是實在不爭氣,他暗自也敲打過提醒過,無奈劉長河真以為只靠「站隊」就可以解決一切,年輕時候好歹業務合格,這兩年越來越不成樣子。如今,傅博文提前下台已成定局,更沒能在下台前栽培出任何一個可以與自己競爭的人選。自己坐擁最多的國家科研項目資源,又得到大醫療器材公司和醫藥公司在科研上的鼎力支持,院委會、學校、局裡的上級們,也都看好自己。既然地位已經無從動搖,當「奪權」變成「守業」,張默涵那樣服管而又業務出色的才是真正可依賴的重點。陸晨曦嘛,這匹野馬,馴服自不指望,可是能不能用,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至於劉長河,楊帆再瞥他一眼,他這樣的水貨,能拿到副主任醫師的職稱,自己真算得對他不錯,已經還了他前些年指哪兒打哪兒的苦勞了。

他心裡想著,口氣卻軟下來慢慢說道:「莊大夫雖然對你過於苛責了些,但有一點說得特別對,就是在仁合這樣臨床壓力特別大,隨時接診疑難雜症的地方,一個蘿蔔一個坑,每個人都得負得了相應的責啊。」

劉長河急道:「主任,我可是鞍前馬後跟了您這麼多年了……」

聽見這句話,在楊帆心裡,劉長河已經從水貨立刻變成了蠢貨。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想,這個劉長河啊,到了這地步還不懂自己的地位,由此可見不但業務不行,做人也過於愚蠢,平日裡對自己溜鬚拍馬搞得人盡皆知,早晚闖出禍來難保不連累自己。想到這裡,楊帆決心已下,原本對於莊恕的不滿,此時煙消雲散——雖然莊恕此舉當然不會是意在為他分憂,但由莊恕這樣具有說服力的頂尖專家出面質疑,把劉長河這個潛在的禍害從臨床重要崗位上拿下,自己「無可奈何」之後再給他些無傷大雅的補償,堪稱十分完美。

楊帆看著劉長河,緩聲道:「長河啊,我們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你呀,基本功不差,當年也是正正經經留院的,你就是想得太多了,算計太多,不肯出全力。」

劉長河急道:「算計?我跟您比那就是個沒算計的,真最沒算計的是陸晨曦,她最埋頭幹活了,現在人呢?」

楊帆心中冷笑,口上卻無可奈何地道:「陸晨曦就是業務強啊!她雖然人在急診,但是心胸外科的重要手術她也參與不少。這種情況誰也攔不住,關鍵是有本事。但是呢,你看,她的本事也不過全用在幹活上,職稱沒你高,賺得沒你多,你還有什麼心裡過不去的?」

劉長河想想,也無法反駁。不再糾結陸晨曦,只換了懇求語氣,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那都是主任您看重我。但是現在,莊恕這麼一搞,丟面子事小,您不會……關鍵時刻不撐我一把吧?」

楊帆歎氣:「莊恕是個認真的人。水平高,名望大,有些事他不計較則可,他真計較了,硬碰硬地考核上,要求公開評審,這都符合流程。你……」

劉長河一張臉皺在一起:「那我,那我……」

楊帆循循善誘地接著說:「其實長河啊,我覺得你在仁和心胸外科這個位置上,也確實十分吃力,再說咱們院的工資、福利,也並沒有一些私立醫院好。他們可輕鬆多了。都是些富人,看的也不是大病。但是也需要特聘專家名頭。你是仁合心胸外科的副主任醫師,這可是私立醫院平時求不到的。」

劉長河愣住了。他知道楊帆說的沒錯,而楊帆的態度,此時他也已經明白。他心中憤憤,暗罵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楊帆你不是個東西。但是仔細想想,楊帆這個老狐狸,自己有得是把柄抓在他手裡,他可並沒有什麼實在把柄抓在自己手裡。而且他要地位有地位,要本事有本事,自己終究不能得罪他。況且,去私立醫院事兒少錢多,本來也是自己計劃過的。但原本,他想的是要在仁和混上個正教授之後再去,那一切待遇自不相同了。目前雖然可惜,但是,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承認,跟楊帆相抗,自己確實沒有這個實力。

現在聽楊帆這個意思,也是絕對不會想辦法包庇自己跟莊恕過不去。就像他剛才所說,如今自己一個仁和醫院的副主任醫師,到哪裡,也是人家捧著,肯定能找到好位置。之前那個美資醫院不還和自己談過?現在如果不走,等正式的評估結果出來,科裡如果重新安排,甚至不按副主任醫師聘用,到時候,反而被動。

這會兒,楊帆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你一貫會審時度勢,現在就不要意氣用事了,你說呢?」

劉長河長出一口氣,無奈地道:「好,我走可以,但主任您得幫我。」

「說具體點兒,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盡量做。」

「第一,這個重新評估,不能進我的檔案。」劉長河思忖片刻道。

「重新評估需要專家組牽頭,召集專家組需要時間。你如果一個月之內走,評估都還沒開始呢,自然不會進你的檔案。」楊帆點頭。

劉長河放心了:「那我總需要一個推薦信吧。」

「這個沒問題,我來寫。」

「還有那篇我跟著您做的論文,我也做了不少,署名上……」

楊帆點頭:「放心,會給你署名的。而且,」他強調,笑了笑,「你是第一作者,我只幫你推薦、修改,我不署名。」

「好。主任,咱們仁合的床位從來都緊張,病人排著進不來,等我去了私立,您可以介紹……」劉長河話沒說完,楊帆臉冷下來打斷了他,「劉長河,在仁合我都不敢把病人完全交給你,你還指望讓我給你介紹病人嗎?」

劉長河還想說什麼,楊帆制止了他,加重語氣道:「推薦信,論文署名,我都可以給你。對方醫院電話找我,我也可以替你說說好話。你要是還不滿意,那就留下等評估好了。」

劉長河愣怔地看著楊帆,沮喪地歎了口氣:「您是得了良將,用不著我們了。好,我認,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識時務,但是我得提醒您一句,這個假洋鬼子不是什麼善茬,他今天能把我踢走,明天還指不定再幹出什麼來呢,您降不住他,防著點兒吧。」他說完轉身揚長而去。

楊帆握著一杯茶,淡淡地笑了笑……這個假洋鬼子莊恕嘛,自己也已經看得明白。他嘛,專業超卓,一臉聰明,似乎事事通曉,但是……驕傲,跟陸晨曦一類的驕傲。

他不會來和自己爭什麼的。

陸晨曦心事重重地上了上午的班,下午請了假,逕直去到醫科大學,一路走到大階梯教室,只見門口豎著一個大牌子,牌子上是傅博文的照片,旁邊的標題是「專家講座系列,心胸外科專家、仁合醫院院長傅博文教授講座」。

她輕輕走進去,階梯教室內講座已經接近尾聲,傅博文在台上講道:「我們對於心胸外科疾病從瞭解到攻破,對治療方式從探究到確定,就是這樣從病例的叢林中走過來的。我們都知道維薩留斯是近代解剖學的奠基人,五個多世紀前,他完成了《人體的構造》這本著作,詳細地記敘了關於人體骨骼、肌肉、血液以及各種器官的解剖結果,被當時的教會視為異端邪說。宗教裁判所曾判處他死刑,但他拒絕放棄自己的觀點,一五六四年,在教會的迫害下,他被困死在希臘的一個島上。有些人可能不理解,僅僅為了一個研究理論與教廷對抗,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值得嗎?那我們假設,如果他放棄了自己的理論,收回著作,結果是什麼?結果是解剖學科的建立和發展、人們對於人體構造的認識,將不知道要滯後多少年。在這個過程中,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失去生命。是這些醫學先驅,是他們的醫學理論,拯救了無數病患的生命,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不畏強權、堅持真理、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才讓醫學走到了今天。」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實事求是」四個大字,繼續道,「這就是做醫生、做醫學研究最基本的底線。」這時,他忽然停了下來——他看見了階梯教室後排座位上的陸晨曦,她遠遠地望著他,目光卻與平素有不同。

傅博文從陸晨曦的眼神中好像讀出了什麼,他語氣變緩,彷彿自語地道:「無論是做臨床醫生,還是從事醫學研究,如果不堅守實事求是這條底線,可能會變得十分危險……」他繼續自省似的說下去,「有的人雖然有優秀的能力,但不一定能把這點做得很好,因為太難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到最後的……」

陸晨曦依舊直視著傅博文,靜靜地聽著他的講話。

傅博文的講座結束得不若平時的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而是充滿了一種沉重無奈的自我反思。學生們有些迷惘有些疑惑,漸漸離開,偌大的階梯教室只剩下傅博文和陸晨曦兩人。

時值黃昏,夕陽的光透過大扇的玻璃灑落進來,卻映得傅博文越顯蒼老,陸晨曦有點心酸——傅老師,似乎是真的老了。

傅博文看著陸晨曦慢慢走近,問:「你怎麼有時間跑來,聽我給學生上課?」

「上學的時候,我最喜歡聽您講課,不僅是因為知識點和病例講得清楚生動,而是您讓我特別渴望做個大夫,做個像您一樣的大夫。」陸晨曦輕聲說。

傅博文苦笑:「當學生的時候,思想總是最簡單的。」

「傅老師,這麼多年,您一直強調從醫的品質中實事求是是最重要的。」陸晨曦道。傅博文垂下目光,不再說話。

陸晨曦望著黑板上那四個大字說道:「我剛進心胸外科的時候,有一個患者肺癌術後紅斑狼瘡發作,控制無效,最後多器官衰竭死亡。家屬雖然很傷心,但並沒有質疑我們的治療,是您提出要做死亡病例分析,當時在心胸外科會議室的小黑板上,您寫下了這四個字。」

傅博文的身子晃了晃。

「那天晚上,我們全治療組一直討論到深夜,核對檢查單和醫囑,查各種文獻,最終發現,雖然我們的治療沒有違背綱領,但如果我們對患者的指標變化更敏感,更綜合地考慮患者的全身狀況,調整用藥劑量,這可能就不會是一例死亡病例了。最後是您自願承擔責任,告知家屬真相,將討論和反思,寫進了仁合心胸外科的教科書中。從那之後,『實事求是』就是我做醫生的準則,而您,是我做醫生的信仰。」陸晨曦的聲音微微哽咽。

傅博文不能面對地低頭收拾著文件,木然道:「已經下課了,我該走了……我在仁合醫院,也到了該退場的時候了……」

陸晨曦猝然問:「是因為肺移植手術嗎?」

傅博文停住了。

「自從院裡有了那些傳言,我一直在心裡問自己,想替您尋找解釋,但是我始終無法說服自己,所以我不得不來找您,我想聽您親口告訴我,肺移植手術當時的真相……到底是什麼。」陸晨曦眼圈發紅。

傅博文閉了閉眼,艱澀地承認:「對不起,晨曦,我不配做你的老師,更不配做你的信仰。實事求是是我教給你們的準則,我自己,沒有做到。」

聽到傅博文的回答,陸晨曦強忍著情緒,扭過頭去,眼淚湧上來,想轉頭對他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她緩步走上講台,拿起板擦,在黑板上的「實事求是」四個大字上擦出一道痕跡。

傅博文始終低著頭,不敢看她。

陸晨曦揮動手臂用力擦著,粉筆屑揚起,她的淚水撲簌簌地流出來。擦到一半的時候,她手中的板擦落下,她忍不住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子一樣蹲下來,低聲地哭泣。

傅博文手撐著講台,低垂著頭,面色痛楚沉鬱,映著身後斑駁不全的字跡,更顯得一片狼狽。

在仁合醫院,鍾西北是有名的和夫人伉儷情深,別看他在工作時一副風雲叱吒誰都管不了的架勢,但誰都知道只要鍾主任一回家,那就是被夫人管得服服帖帖。這天,他下班特意陪夫人一起去買了菜,兩人一起提著剛買的活魚、新鮮蔬菜,沿著小區的步道走回家。

鍾西北邊走邊央求:「魚還是焦溜吧!我有大半年沒吃你做的焦溜魚了,加點辣椒。」

鍾夫人不答應了:「不行,焦溜的話魚片要煎透了,得半鍋油呢,你的血脂那麼高,不能再吃重油了。」

「我最近檢查血脂都正常了,今天就做一回吧。」鍾西北不死心地繼續懇求,天知道他想家裡的焦溜魚想得流了多少口水了。

鍾夫人堅持原則,寸步不讓,鍾西北還待負隅頑抗,忽然瞥見不遠處,莊恕正從小區的花園長椅上站起來,向他們微笑點頭。

鍾西北在這裡看到他有點意外,腳步變慢了。

莊恕卻大方地走過來和他們打招呼。

「這位是……」鍾夫人疑惑地看向鍾西北。

鍾西北只道:「醫院同事。」

莊恕在一旁微笑著道:「阿姨您好,我姓莊,找鍾主任有點事兒。」

鍾夫人立馬就明白過來:「哎呀,你就是美國回來的莊教授啊,長得真帥。上樓坐會兒吧,我買了魚,等會兒一起吃飯,我家姑娘一會兒就回來……」

鍾西北忙不迭地把夫人攔住:「行了行了,莊大夫找我有正事兒,你先上去。」

「是,我和鍾主任說兩句話就走。」莊恕依然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微笑。

鍾夫人嗔道:「天氣這麼熱,怎麼好在下面說話呢……」但看到鍾西北在她面前少有的嚴肅神色,收回話頭,「好,那你們聊著,我上去了。」

鍾西北點點頭,目送妻子走遠,和莊恕走到小區花園的涼亭下,站定。

「傅博文求我替他保守肺移植手術中身體不適的秘密,他已經向衛生局提出辭職,並且辭去一切學術頭銜,離開醫療界,算是對這件事的懺悔,以及對我的道歉。」莊恕說道。

鍾西北苦笑了一下:「這個老傅,這真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我告訴他。手術這件事,他沒什麼對不起我。真正該向我道歉的,並不是這件事。」

「你向他挑明了?」

「說到此,如果他真像您所言,對那件事有所愧疚,一直記在心裡,他該明白我說的是什麼。」莊恕神色間有些糾結,想了想,又苦笑說,「陸晨曦為此還和我大吵了一架,她認為是楊帆跟我設計了傅博文,並且散佈了這個謠言。」

「為什麼不跟她解釋?你有足夠的證據。」

莊恕皺皺眉,沒有說話。

「陸晨曦是傅博文帶出來的學生,這個老師,幾乎是她職業上的信仰。」鍾西北望著莊恕,「其實,你不忍心傷害她,對不對?」

「那您說,傅博文當得起這個信仰嗎?」莊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向他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任何凡人,都不可能完美無缺,他本身,都不能成為信仰。」鍾西北坦然地道,「但是,他所追求的,他所傳遞的,他種在弟子們心中的東西,可以是。莊恕,你覺得傅博文傳遞給陸晨曦的東西,有錯嗎?不應該嗎?而陸晨曦這樣的人,能讓她無條件地信任,光靠講大道理做得到嗎?」。

「您是想告訴我,傅博文其實是個好大夫。」莊恕的聲音很平淡,平淡得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鍾西北長噓了口氣:「人這一輩子,太長了。曾經犯過的錯,傷害過的人,不會因為以後做了多少好事,就消失不見,就該被原諒。但是,他的好,他的努力,也不該因為自私懦弱的曾經,全然否定。」他轉向莊恕,「但是我想找他談談。」

「談?」莊恕有些驚訝。

「是的。我要跟他開誠佈公地把當年的事情攤開來講。我要問問他,究竟打算怎麼辦。」

「他能……怎麼辦?」莊恕扯動嘴角,「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擺擺手,沖鍾西北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什麼?」

「我找到了南南。」莊恕的眼中掠過一絲溫暖又心酸的神色。

「真的?!」鍾西北又驚又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找到了?什麼時候找到的?她在哪兒?這麼多年,我都在關注破獲拐賣婦女兒童的案子,每次一宣佈有破獲這樣案子,我都要去打聽……可是,從來沒有任何線索。」

「從五六年前,我就通過國內的朋友找私家偵探找她,一年半以前,打聽到了她可能的下落,就在嘉林,所以我才安排回來,徹底查清楚。就在上周,我已經完全確認,那就是她。鍾叔叔,對不起,上次您問,我還沒有能最後確認。我不敢給自己太大希望,只怕失望。還好,她現在就在鄰市,生活得很好。」莊恕看向遠方說道。

「你去見她了嗎?她還記得你嗎?」

「我昨天下了班,雇了個司機,帶著幫我查到她消息的私家偵探朋友,一路四個小時開過去,看過她,但她恐怕已經不記得我了。」

「什麼意思?你沒有認她嗎?」

莊恕搖頭:「沒有,我只是去遠遠地看過她。」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去認她?」鍾西北完全不能理解。

莊恕低聲道:「她當年重病,被人販子扔在了酈峰山區,有一對夫婦撿到了她,當時她高燒不退,治癒後記憶產生了缺失。這對夫婦後來給她起名叫林歡,一直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來撫養,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是收養的。現在她是一名小有名氣的大提琴家,在交響樂團工作。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很快樂,也很幸福。」

「這也不妨礙你去認她呀,你們分離了這麼多年,難道你不想跟她團聚嗎?」鍾西北痛惜地說。

「我過去跟她說什麼?告訴她『我是你哥哥,三十年前我把你丟了』?告訴她『我們的媽媽當年被人誣陷,在那之後精神失常自殺了』?告訴她『直到現在,我這個當兒子的都無法為母親洗刷冤屈』嗎?這個心理上的重負,應該由我一個人來承受,我不想破壞他們一家人的幸福,也不想給南南的心理帶來陰影。現在我寧可她是林歡,而不是張淑梅的女兒。只要她能快樂地生活,我們是不是團聚,並不重要。」莊恕一字一句地說著,聲音並沒有太多波瀾,但他目光沉鬱,面色一片蒼白,卻像是隱忍著極大的痛楚。

鍾西北聽著看著不由眼圈泛紅,無奈地搖搖頭:「你的性格跟你媽媽,真是太像了。」

莊恕苦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氣:「其實我只是想告訴您,找到她,看見她長得那麼漂亮,過得那麼開心的瞬間,我忽然發現,我心裡的怨和恨,淡了許多。說不想為媽媽翻案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您說得對……我不能因為過於執著於此,把自己變成自己鄙視的人,更不能因此……傷害自己珍惜的人。」

「晨曦嗎?」

「那天,我翻看了她的微博。」莊恕歎了口氣,又笑了,「她微博的名字很有趣,叫『開胸器』……五年的時間裡,一千多條微博,有兩百條在說各種食物,另外的,全都是在說接到的病人。有的是遇到疑難病例,寫自己根據症狀、現有資料做了判斷之後忐忑的心情;有的是治癒了某個病人,一邊給醫生好友分享經驗,一邊撒花開心;有的是哪個病人到了最後的時候,她很難過;有的是向其他大夫求助;有的是幫患者找福利機構資助,甚至還有特別『幼稚』的求祝福……她的世界裡,都是病人。怎麼給他們治病,怎麼幫助他們。這樣一個大夫,是傅博文培養出來的得意弟子,他也確實處處對她維護……我想,我沒有資格,嘲諷她,嘲諷她對她老師的信任,嘲諷她的職業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