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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為妻捐肺

急診搶救室內,葛樹新的情況暫時穩定,肖雋拿著葛樹新心電圖的條子,對葛琳解釋著:「時間不容耽誤,螺旋支和前降支堵了百分之九十,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進行搭橋手術。先把全身檢查做了,如果沒有嚴重禁忌症,明天一早就可以手術。」

葛琳嘴唇緊抿聽著,眼裡淚光閃爍,努力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這時,病床上的葛樹新突然掙扎著抬起手,喉中呵呵有聲。

肖雋和葛琳趕緊湊過來,葛琳彎腰輕輕握住他的手,低聲道:「爸,你怎麼樣?」

肖雋摘下聽診器要給他聽心肺,葛樹新努力抬起手,艱難地伸向面罩,嘴唇嚅動。肖雋趕緊扶住他的手,將他的氧氣面罩移開一點,問:「你有什麼不舒服嗎?」

葛樹新困難地說:「我不做手術……」

肖雋勸說道:「你聽我說,你的情況,堵塞比例太大,不能做支架了,只能進行搭橋手術。」

葛樹新卻神色堅定,聲音嘶啞虛弱地說:「我不做手術,我不同意,我不簽字。」

肖雋一怔,出了搶救室和陸晨曦、鍾西北一起在看片室的會議桌上細看葛樹新的心臟彩超結果,以及各項檢查數據和病歷。

肖雋邊看邊說:「現在是患者女兒要求手術,但患者的神志清醒,堅決不同意手術,怎麼辦?我們總不能違背病人的個人意願吧?」

「肖主任,這個手術你們科這兩年做過很多例,成功率很高,現在不做又不可能好轉,這根本不是個選擇題。」陸晨曦蹙眉道。

「那他是為什麼這麼堅決地抗拒手術呢……」肖雋話音未落,陳紹聰拿著一個牛皮紙袋匆匆進來道:「主任……啊你們都在呢。葛樹新的腹平片出來了,肝右葉發現了腫瘤佔位。」

陸晨曦等人一驚,連忙接過陳紹聰手裡的片子看。

陳紹聰接著道:「剛查到他在公安醫院的病歷,葛樹新五個月之前已經確診肝癌早期,但是他一直沒有接受治療。現在的檢查結果,腫瘤已經四點五厘米了,發現了鄰近淋巴結浸潤,無遠端轉移,綜合評價二期。體檢倒是沒有發現其他器官的癌細胞轉移。」

陸晨曦有些震驚,但還是不解:「這是他現在拒絕手術的原因?但是……早在五個月前就發現肝癌早期,發現時為什麼不接受治療?」

鍾西北歎息道:「早年因為過失殺人被判死緩,幾年前刑滿釋放,又發現了癌症……接連這麼多的打擊,有幾個人還能堅持住,永遠打不倒啊。」

「可是他的家人一直在等他,希望他能活下去。現在如果單獨哪個病情,都可以嘗試治療,但是肝癌二期、腎衰,加上心梗的狀況,手術或是化療都沒辦法做……」陸晨曦糾結地說,「鍾主任……我們怎麼跟他女兒說呢?」

「干了三十年大夫,最難的往往不是面對搶救室裡的患者,而是面對患者家人,親口承認我們無能為力了。」鍾西北再歎了口氣,「說不出口也得說啊,我去吧。辛苦了,肖主任。」

肖雋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陸晨曦上前一步道:「還是我去吧,作為他的首診大夫,通知家屬是我的工作。」她走到搶救室門外,透過玻璃看著屋內,見葛琳正握著葛樹新的手輕聲細語。略想了想,她輕輕推開門。

見陸晨曦進來,葛琳急忙迎上去問:「陸大夫,我母親怎麼樣?」「你母親已經接上呼吸機了,暫時脫離危險,但是現在的情況很不樂觀。我們正在聯繫器官調配中心,尋找肺源。」陸晨曦坦白地說。看著葛琳含著淚水不斷說謝謝後,她輕聲道:「可是現在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父親的情況。」

「嗯,您是醫生,您快幫我勸勸他吧。現在不管我說什麼,他只是搖頭,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葛琳正在發愁,連忙道。「你……跟我出來一下。」陸晨曦對病床上的葛樹新笑了笑,對葛琳低聲說。葛琳看著她凝重的神情,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本能地往後躲。陸晨曦輕輕抓住葛琳,安撫道:「來,你跟我出來說。」

病床上的葛樹新卻努力發出聲響,喉中冒出一陣沙啞的喘息聲,陸晨曦連忙過去,幫他移開氧氣面罩詢問他是哪裡不舒服,葛樹新虛弱地喘著氣,好半天終於說出來一句話:「大……大夫,我有一個請求……我、我想見她媽,孩子她媽……」

陸晨曦蹙眉道:「這可不行,現在您的情況非常危險,不能隨意挪動。況且您妻子現在正在昏迷,就算見到她,她也沒辦法跟您說話。」

沒等陸晨曦說完,葛樹新突然用力,想要拔掉手上的輸液管和監控設備。陸晨曦連忙按住他,葛琳也撲過來道:「爸!您這是幹什麼呀!」

葛樹新眼中含著熱淚,死死地盯著陸晨曦,語氣緩慢而堅定地說:「……我知道我的情況……我要見她。」

陸晨曦面露難色,看向葛琳,不知如何是好,而葛樹新依然堅持地喘息著說:「我……我就這一個請求……」葛琳淚流滿面,嗚咽地叫了一聲:「陸大夫……」陸晨曦扶著她,看著眼前生命垂危的病人,終於,點了點頭。叫進來護士一起用輪床,帶上氧氣設備,推著葛樹新盡量平緩地走向ICU(重症監護室)。

ICU裡徐芳因靜靜地毫無知覺地躺在一堆儀器的包圍中,面容已經非常憔悴。陸晨曦將葛樹新的輪床並排靠在徐芳因的病床旁邊。

葛樹新看到徐芳因,掙扎著想坐起,被陸晨曦按住輕聲道:「你的要求我答應了,但是你也要答應我,絕對不能坐起來,好好躺著,不要激動。」

葛樹新點點頭,啞著聲音對陸晨曦說謝謝,陸晨曦示意不用,轉頭對葛琳道:「好好陪他們吧,有情況隨時呼叫。」留下一人陪護,帶著其他人默默退了出去,把空間留給這難得相聚,也確實時日無多的一家人。

偌大的ICU裡除了父女三人,只有遠處一個值班護士,伴著各種儀器有節奏的嘀嘀聲,沉默著。

葛琳一手搭在父親手上哽咽道:「爸,有什麼話就說吧,媽媽能聽見……」

葛樹新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徐老師呀,你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

葛琳哭笑不得:「爸,您說什麼呢?」

葛樹新卻牽扯著滿臉皺紋笑了:「以前她老是管我……吃飯不能出聲……不洗腳不能上床……下班得趕緊回家……跟個老師似的,所以我就管她叫……徐老師。每次這樣叫她,她就笑。」

「我從來沒聽媽說起過呢。」葛琳擦擦眼淚,也笑。

「說這個幹什麼呀……一個男人,留給自己老婆孩子的回憶,都是痛苦和眼淚……做男人做成這樣,失敗啊。」葛樹新歎氣。

「您別這麼說,媽從來沒怪過您,她也一直教我不要恨您,您要不是被欺負急了,也不會跟人打起來。她常說,等您出來,我們重新開始,一起過日子。」葛琳握著葛樹新的手,淚水又掉下來。

葛樹新沒回答,目光轉向了一旁雙目緊閉的徐芳因,費力地說:「你一直身體就不好……我也沒法在你身邊照顧,你一個人把孩子拉扯這麼大……琳琳這麼漂亮、懂事,你還教她不恨我……我一定是積了幾輩子的德,才娶到你這麼個活菩薩……我吃了大半輩子的牢飯……算是還了年輕衝動犯下的罪,可是欠你們母女兩個的,怕是還不清了……我知道你不怪我,但是我怎麼能不怪自己呢?」

葛琳流著淚不斷搖頭。

「我的身體情況,我自己最清楚,就算心臟治好了,也撐不過肝癌,唉……治不治意義不大了……」葛樹新看著葛琳搖搖頭,讓她不要哭,繼續對著徐芳因道,「服刑的時候,我就簽了器官捐獻同意書……老天開眼,讓我和你血型一樣,你現在既然需要移植,條件要是合適,就拿去吧……算不上還債,我只是希望,希望你能替我好好活下去,替我看著琳琳結婚,生孩子。我這個甩手掌櫃……又得麻煩你,多操心幾年了……」他吃力地抬起手,在葛琳的幫助下,握住了徐芳因的手,勉強笑笑,「琳琳。」

「我在呢,爸。」葛琳連忙道。

「咱家院子裡的葡萄,該熟了吧?」葛樹新的眼神漸漸飄遠,似乎回到了久遠的過去,他們一家三口,在院子裡,葡萄架下,金色陽光透過密匝匝的葉子和紫光瑩瑩的葡萄灑落下來,「徐老師」溫柔地一邊忙碌一邊絮叨,小小的葛琳摟著他的脖子讓摘葡萄……

「葡萄熟了,又大又多,把葡萄架都壓彎了。」葛琳哽咽。

葛樹新微笑著閉上眼睛,享受著最後的溫暖,滿足地長歎:「多好啊……」

葛琳把手搭在父母緊握的手上,努力壓抑著哭聲。

陸晨曦站在門口,也在抹著眼淚。忽然一張紙巾遞過來,陸晨曦抬頭,是莊恕。她猶豫了一下,接過去按在眼睛上擦眼淚,拿開後發現莊恕默默伸出兩根手指。陸晨曦一把打掉他的手,白他一眼:「你什麼意思啊?」

莊恕也意識到不太妥當,趕緊收回手指,解釋道:「哦,我是說,我才來兩天,你已經在我面前哭過兩次了。」

「我平時不這樣的。」陸晨曦還在擦淚。

「那就是我特別走運?」莊恕問。

陸晨曦答:「是我特別倒霉。」

莊恕靜靜地看著陸晨曦,陸晨曦被他看得不自在,帶著濃重的鼻音問:「幹嗎這麼看著我?」

「有點好奇。我以為陸晨曦陸大夫,不該是個愛哭的小姑娘。」

「說我凶、說我張牙舞爪就直接說,不用拐彎抹角。」

「我可沒說。」他看看陸晨曦,故意地道,「還是別人都這麼說?」

「你!」陸晨曦橫眉立目,然後看見他忍笑的樣子,氣憤地想自己一定正在示範「張牙舞爪」,恨恨地壓下怒火,冷哼一聲,「我是嗓門大了點,耿直了點,但是誰說耿直的人就要冷血了?」

「也對。你這麼恣意的性格,對工作認真,對理想執著,憤怒要講出來,有傷心、感動就哭出來……很好,沒毛病。」

陸晨曦愣怔地看著他,這番對她的解讀,從一個認識不久——在這不長的時間中,還一直處於對立中——的人口中說出來,著實讓她驚訝,甚至,有著說不出的屬於「知音」的驚喜。她看向病房,感慨地說:「其實我也有些好奇,一對歷經苦難和分離的夫妻,最後的時光,沒有埋怨和恨,只有愛、不捨和感恩。是因為愛,還是家庭的責任呢?」陸晨曦似是自言自語地說。

「愛情、親情,責任、愧疚,應該都有吧。不過我更想知道的是,如果這個男人不是癌症二期,只需要一個心臟手術就能康復,他還會這樣選擇嗎?」莊恕平靜地說。

陸晨曦聽了,皺眉盯著他道:「你這個人,真……灰色。」

「想說我陰暗就直說,你要知道,你最大的可愛之處就是率直。」莊恕坦然地道。

陸晨曦一愣。

「字斟句酌的說話方式,留給你的領導吧。」莊恕不甚在意地邊走邊說,「洗把臉,我們還有工作呢。」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晨曦在身後看著他的背影,嘟囔著:「率直?可愛?」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這時,ICU裡的監護儀器再度刺耳地響起來。

值班護士衝出來道:「患者呼吸衰竭了!陸大夫!」

陸晨曦快速推門衝進去,跑向葛樹新的輪床,立刻進行聽診、叩診等檢查,並看向監護器:心率一百一十三次每分鐘,血氧飽和度降低至百分之七十五且繼續往下降。

「發生了心源性肺水腫……上高壓氧!」陸晨曦沉聲道。在接上高壓氧的同時,她立刻開始給葛樹新做心肺復甦,按壓。但葛樹新的血氧飽和度持續下降,心率已升至一百三十次每分鐘。

「準備機械通氣——上呼吸機!」陸晨曦果斷道。

葛琳看著葛樹新的手緩緩脫開徐芳因的手,垂下,淚如泉湧。她閉上眼睛,顫抖著聲音對陸晨曦道:「陸大夫,我爸爸要求,把他的心肺,捐給我媽媽。如果還有其他器官可用,捐給需要的患者。」

然而,葛琳不知道的是,葛樹新放棄求生機會的捐贈願望,卻並不完全符合器官捐贈原則。

心胸外科辦公室裡,陸晨曦正在努力向楊帆解釋:「葛樹新是癌症患者。但這是特殊情況啊。能做的檢查我們都做了,結果顯示葛樹新的肝癌沒有擴散,附近淋巴結的穿刺抽檢,沒有發現癌細胞。」

楊帆搖搖頭:「你說的我都明白,但是癌症患者是不能做器官捐贈人的,這是原則問題。」

「可是他妻子如果不接受他的肺移植,一周都熬不過去!這是她唯一的選擇。」陸晨曦堅持地說。

「接受移植,確實是她唯一的選擇。但是萬一移植後出了問題,他們也可以告仁合,說我們是為了錢,為了做高難手術,違反常規,我們不能不考慮。」楊帆道。

陸晨曦在幻燈上展示出葛琳簽署的知情同意書和追加聲明,以此回應楊帆的問題,解釋道:「患者女兒獲知所有可能以後,強烈要求手術,這是她簽署的知情同意書。」

楊帆略不以為然,看向莊恕,微笑地問:「莊大夫的看法呢?」

陸晨曦也看向莊恕,莊恕看了一眼她,垂下眼簾淡淡地道:「這樣的移植手術,家屬又簽署了所有文件,表達強烈的願望,國內國外都沒有絕對標準,做或者不做,都有足夠的理由。」

陸晨曦聽到他這麼模稜兩可的話,有些不滿。

這會兒,傅博文走進門,大家紛紛站起來打招呼,傅博文一邊走到主位一邊說道:「都坐吧,剛跟市衛生局通過電話,上級希望我們在尊重科學、尊重患者和家屬知情權的情況下,特事特辦,不要拘泥死規定,盡最大努力挽救病人。」

楊帆微微一笑:「上級既然有明確的指示,傅院長又是這方面最權威的專家,就請您做決定吧。」

傅博文點頭道:「現在家屬的意願明確,病人的指標、我院的技術,又都能完成這次手術,我決定,馬上開始討論手術方案。」

陸晨曦立刻說道:「傅老師,這次還是請您主刀吧。這也是患者和患者女兒的願望。」

傅博文一愣,正要說話,身邊的楊帆立刻贊同道:「傅院長,有些日子沒看過您的手術了,這次可一定得錄像,作為經典教材啊。」

傅博文尷尬地笑了一下,沒有應聲,他想了想,對楊帆道:「楊帆,你組織下徐芳因的所有資料,一會兒來我辦公室找我。」

楊帆微笑點頭:「好啊。您看我,想著兩年沒見您親自主刀移植手術了,就算我不是這方向的,也特別期待!」

陸晨曦不以為然地撇了下嘴角,而莊恕,也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楊帆,眼神之中,帶著一絲探究。

傅博文沒有再說話,轉身徑直出門,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想開文件夾,卻又停住,疲憊地坐在椅子上,靜靜盯著牆上的一幅警語,上面寫著兩個大字「初心」。

楊帆拿著病人的病歷、檢查資料走進辦公室,道:「傅院長,這是病人徐芳因和葛樹新的配型情況和胸片。」

傅博文沒有去拿他遞過來的資料,依然靜靜地坐著。

楊帆看他沒有反應,輕喚了一聲:「傅院長?」

傅博文低著頭道:「這些還要你親自送過來嗎?楊帆,我讓你親自準備資料然後來找我,是想……」

楊帆一笑,主動打斷他:「這麼大的手術,又是院長親自主刀,全科上下都很重視,我來送最合適。」

傅博文眼神有些晦暗,道:「……好,謝謝你。」

楊帆放下資料,轉身準備離開。

傅博文盯著眼前的資料,終於艱難地開口叫住了他:「楊帆。」

楊帆停住,轉身問:「院長,您還有事兒?」

許是燈光的原因,傅博文的臉色蒼白,看著他,猶豫而艱澀地說:「你和莊大夫比較熟,能不能考慮一下……」

楊帆卻立即打斷:「傅院長,全院,不,可能是全市的移植學界,還有衛生局的領導,都關注著您的肺移植手術。您有什麼要求需要我來張羅配合,請指示。我雖然沒能做移植方向,但是您知道,我一直非常關注這個領域的發展,肺移植的手術台是上不了了,後勤配合工作,一定做到。」

傅博文緩緩抬頭,望住楊帆,問:「你最恨我的,就是當年沒有選擇你,進入移植課題組,對嗎?」

楊帆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帶了絲冷色:「當時我是各方面成績最優秀的年輕醫生之一,更是在移植方面的興趣最大、做了最多準備的。傅老師,為什麼不是我?」

「你不合適。」

「不合適?你當時覺得最合適的袁奇、賀飛,培養了五年,成熟了,一個出國了,一個被私立醫院挖走,乾脆放棄了這個領域。你後來最欣賞的薛巒,居然脫下白大褂,下海了。」楊帆諷刺地說。

「他們不滿於辛苦付出之後的經濟回報,去選擇得到更好經濟回報的地方,無可厚非。至少,不會因為不滿,在不該牟利的地方,牟利。」傅博文聲音沉下去。

「不該牟利?」楊帆一臉冷笑,嘲諷地看著傅博文,「什麼是該,什麼是不該?誰的定義,誰的權利?不合理的『該』,你堅持了,沒有經濟效益,結果,就讓你想培養的人才,一個個不滿了、離開了。很好,傅院長,您要堅持啊!仁合心胸外科因心肺移植的輝煌而領跑全國,如今既然子弟不繼,您就再多站一班崗吧!」

傅博文聽了這番話,臉色愈發蒼白,他垂下眼皮,手指扣著桌邊微微發抖。牆上的掛鐘分針,嘀嗒地走著,辦公室內一片安靜。傅博文不說話,楊帆也就安靜地等著,足足過了十分鐘的光景,傅博文閉了閉眼,靠在椅背上,說道:「我想要陸晨曦,給我做助手。」

「哦?陸晨曦從前無意移植領域,如今,你想……」

「我沒有想什麼。手術是我主刀,做方案,晨曦只是配合。她的知識和技術足以做好這個一助。你不用多想,她之前不願意全副精力搞移植方向,是覺得心肺移植花費巨大,器官緊缺,能受益的患者相對太少,她更願意把她的主要精力投放到能幫助最多患者的領域。晨曦是個最不會變的孩子,從前如何,今後也如何。不管在哪兒,她都是個真正的大夫,楊帆,你不是。」

「您是嗎?」

傅博文垂下眼皮,並不回答。

「好的,那我去準備。」楊帆點點頭,微笑著後退,把資料放下,「那您先熟悉資料,我去把陸晨曦叫來,讓她跟您討論手術細節,我去安排手術室。」

一聲門響,楊帆離開了院長辦公室。

傅博文緩緩抬起雙手,望著那幅「初心」,口唇輕動,喃喃自語:「我要遵守誓約,矢志不渝……我要竭盡全力,採取我認為有利於病人的醫療措施,不能給病人帶來痛苦與危害。」他渾身哆嗦了一下,又雙手互握,緊抿嘴唇,沒有再出聲,卻在內心咬著牙對自己說:「一定行,你一定可以。傅博文,為了不離開這個戰場,你已經放棄了最寶貴的東西。堅持……這是這個戰場上,你在這個戰場上,最後一次戰役。退了,輸了,就是否定了一生。」

與此同時,張默涵已經帶領移植組的大夫們,開始了供體準備。他們將各種保持腦死亡患者器官存活的支持儀器,接上了葛樹新的身體。

陸晨曦對葛琳,進行著最後的解釋補充。

總護士長在給器官調配中心電話:「你好,我是仁合醫院。我們有一位簽署了器官捐獻協議的患者,剛剛判定腦死亡。死者有肝癌二期,未見遠程擴散,未見淋巴結浸潤,死者心肺器官已經有了指定受者,請中心專家判斷是否有其他可用器官。」

兩間手術室內,護士與麻醉師進行著手術前準備。

葛樹新與徐芳因先後被推進手術室。

走廊中,分列樓道兩側的醫護人員紛紛肅立鞠躬,向器官捐贈者表示致敬。

看片室內,葛樹新與徐芳因各自的X光、CT片插滿片牆,桌上攤著他們的病歷與各種檢查單。

陸晨曦、傅博文與另外兩名五十來歲的醫生,指點著片牆上的片子進行討論,最後確定方案。

傅博文道:「患者COPD六年,支氣管擴張嚴重……我想進行雙側單肺序貫式肺移植。」

「雙側前外側切口?」陸晨曦問。

傅博文點頭:「嗯,晨曦,你來給患者建立體外循環。」

陸晨曦指著片子道:「患者肺動脈放過支架。」

「所以這部分吻合的難度非常大。」傅博文道,眉心一跳,他用手按住,臉色還是一片蒼白。

陸晨曦卻一臉堅定,充滿信任地,理所當然地說:「所以在門診跟葛琳談的時候,我就跟她說,這台手術,必須您親自主刀啊!」

莊恕在辦公室裡煮著咖啡,桌上放著一塊小蛋糕。敲門聲響,莊恕說了句「請進」。

楊帆走進來,笑道:「這麼悠閒?自己煮咖啡呢。」莊恕回頭看見楊帆,點了點頭,端著咖啡走過來問:「傅院長他們忙著,我難得偷閒。來一杯嗎?」楊帆擺擺手:「心臟受不了。」莊恕和楊帆坐下道:「我忘了,你喜歡喝黃山毛峰。」楊帆搖搖頭:「是廬山雲霧,你是不懂茶啊。傅院長已經在為患者準備移植手術了。」

「機會難得。安排錄像了嗎?」莊恕淡淡地道。

楊帆的表情卻是意味深長:「安排了,其實我一直以為,這會是你在這裡的第一台移植手術。」

莊恕一笑:「病人前幾天來我院就診的時候,就希望能讓傅院長做她的主刀大夫,這是病人的意願。」說著把蛋糕推給楊帆,「嘗嘗吧,還不錯。」

楊帆依然帶著那麼點別有意味的神情道:「病人當然是慕名而來啊,只是傅院長這兩年不太做什麼高難度的手術了,外人當然不知道,沒想到傅院長還是……」他說著笑起來,「他沒邀請你共同手術嗎?」

莊恕搖頭:「沒有啊,傅院長沒跟我提過,他已經安排陸大夫參與手術了。」

「嗯,倒是合情合理,但是……說不上合適啊。」楊帆沉吟道。

莊恕眼裡帶上了探究:「陸大夫是徐芳因的首診大夫,又是器官提供者葛樹新的急診大夫,她對情況最瞭解,個人學術水平、技術水平又是最好的,哪裡不合適了?」

楊帆看了看門外,慢慢地說出一句:「陸大夫雖然業務好,但移植這個方向她接觸得少。在這個手術中,她做個好助手沒問題,可她頂替不了主刀啊。」

莊恕愕然:「頂替?有這個必要嗎?」

「傅院長的身體……不太好,這兩年,連肺癌手術都很少獨立做全程了。」楊帆說著拿起蛋糕嘗了口,「嗯,是不錯。」

莊恕緩緩放下手中的咖啡,沉思片刻後,起身去了急診科。

楊帆望著莊恕的背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嚐著手裡的蛋糕,末了,讚歎一句:「味道真是好極了。」

急診科護士台前,莊恕表明要找陸晨曦,護士楊羽一邊核對著剛開出來的醫囑一邊回答:「傅院長調陸大夫去做移植手術的助手。剛才她已經上去了,您找她有事兒嗎?」

莊恕道了謝轉身剛要走,陳紹聰咧嘴笑著快步走過來,對他伸出手大聲說:「莊教授!急診陳紹聰!」

莊恕一愣,和他握握手:「陳大夫,中午吃飯的時候見過面。」

「哎對,一直沒好意思跟你打招呼。你找陸晨曦啊?有什麼事兒跟我說就行,急診這邊兒我熟。」陳紹聰興興頭頭地說。

「哦,我知道陸晨曦要參與肺移植手術,本想請她帶我去觀摩觀摩,不巧她已經走了。」莊恕道。

陳紹聰卻笑得有點「狡猾」:「我聽說肺移植也是您的專長,去看傅院長的手術,是想觀摩呢還是想比較呢?」

莊恕笑了:「當然是觀摩學習了,十年前傅院長做仁合第一例心肺聯合移植的時候,我正在考加州大學醫學中心的心肺移植組,看遍了世界各國這方面的手術資料,對傅院長的那台印象很深刻。」

「嗯,這麼說倒是,傅院長上一台肺移植都得是快三年前了,這回確實是值得一看。」陳紹聰這才稍微正色道。

莊恕聽了這話問道:「看來做院長,雜事多,大手術不常上台了吧?」

「當了六年院長了,也就是這兩年才不太主刀的。門診出得多了,手術很少,上台也就是指點一二不跟全程。」陳紹聰忙不迭地解釋。

莊恕表示意外:「超一流的外科專家,總是不捨得離開一線的,傅院長倒是個例外。」

陳紹聰樂呵呵地說:「當院長的,這個這個,肯定要著眼全局!梯隊建設比個人成就更重要。總不能疑難手術都讓他做了,年輕人沒有鍛煉實踐的機會啊。」

莊恕點頭:「也是。我從來沒做過領導,真是沒想到這層。」

陳紹聰大笑:「哈哈,我更沒做過,」隨即小聲地說,「但是咱這給領導挽尊的水準,高吧?」

莊恕看著他故作油滑狗腿,實則坦誠明亮的眼睛,心中一滯,突然對自己這樣的試探,有些自厭。他皺了皺眉,吸了口氣,乾脆直接問:「所以,傅院長確實很久沒有做過移植手術,甚至其他疑難雜症的手術了?」

陳紹聰一呆,還沒想明白莊恕的意思,又聽他繼續問:「傅院長點陸大夫做助手,她在心肺移植方面,也有過研究?經常跟手術?」

陳紹聰愣愣地回答:「她肯定跟過肺移植手術,做過一助。她這個水平,做什麼手術的一助也是最好的一助哇。」

「那麼,她有獨立處理所有手術中可能意外的能力嗎?」

「她的專長是胸腔鏡小切口和食管手術。這,術業有專攻,她不可能每個領域都大拿。再說,有傅院長在,她只需要配合嘛!」說到這裡,陳紹聰心內一動,想起這位帶著一身不解之謎來到仁合的神級外科專家。

陳紹聰心裡打了個突兒。莊恕畢竟是楊帆請回來的,又確實擠走了陸晨曦。雖然看過他手術錄像之後,陸晨曦信誓旦旦說這位的水平比自己高得不是一點兩點,這樣的人絕不可能被楊帆左右……她毫不掩飾的崇拜,讓陳紹聰都對莊恕產生了莫名的仰慕……但是,人心隔肚皮,專業牛逼也不能保證心思不險惡,對吧?莊恕這意思,是怕晨曦因為這台手術發揮過於出色,因此竟進入移植組,影響他的絕對統治地位吧?

想到此,陳紹聰恨不能給自己一個嘴巴,咋就因為陸晨曦對他手術水準的盛讚,莫名對「敵人」產生好感了?上趕地廢了這麼多話!內心對莊恕警惕起來,陳紹聰打著哈哈找補:「莊大夫,您看,晨曦現在都是急診科的了。怎麼可能又進入移植組……」他兀自還在絮叨著,莊恕直接說了句「我還有事,先走了」,就邁開長腿快步離開。剩下陳紹聰一拍自己腦袋:「嘿!這人到底什麼意思啊?!」

莊恕離開急診後腳步不停一步三級台階地往上趕。心中浮現起方才楊帆別有意味的笑容,還有他說的「傅院長的身體不太好,這兩年連肺癌手術都很少獨立做全程了。」他腳步越來越快,向著看片室疾走,連過往大夫護士跟他招呼都視而不見。

終於走到看片室,他一把推開大門,與裡面的傅博文、陸晨曦等人撞個正著,大家看著他,都是一愣。傅博文問:「莊大夫,有什麼事嗎?」莊恕走過去,直視著傅博文的眼睛道:「傅院長,我請求替換陸大夫,配合您完成這台手術。」

在場的人都怔住,莊恕繼續說道:「既然陸大夫已經離開胸外,院領導又正式將她調入急診,這個手術她不適合參與。」陸晨曦聽到這話,沒等傅博文表態就忍不住道:「這不是情況特殊嘛?你以為我稀罕回胸外嗎?」

莊恕不理她,只對著傅博文道:「這個手術本身難度很大,誰都無法保證一定成功。現在全院上下都很關注,如果出現意外,對患者、對仁合都無法交代。」

傅博文沉默,沒有回答。

莊恕看一眼另外兩位五十多歲的大夫道:「我來負責供體器官切除,陳教授配合我,張教授配合您摘除受體器官,而後,我配合您,完成移植手術,這樣組合更保險,對患者也更負責,請您考慮一下。」

看片室內一時間安靜得呼吸可聞。

陸晨曦慢慢轉向傅博文,等待他的決定,而莊恕只平靜地看著傅博文。

終於,傅博文緩緩抬起頭,聲音有點啞,但是說得很清晰:「莊教授去年一年就曾在加州大學醫學中心主刀進行過三例成功的肺移植,這次又對患者情況熟悉,主刀這台手術都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患者家屬一定要求我來做,我們需要尊重患者的意願。讓莊大夫當助手,屈才了。」

陸晨曦聽到這裡,再也克制不住,啪的一聲把片子甩在桌上,大步衝出看片室。

另兩位醫生有些尷尬,自請先去進行手術準備,離開了,看片室內只剩下莊恕和傅博文。

傅博文望著莊恕,一字一句地問:「莊教授怎麼會突然想到,要做這台手術的助手了?」

莊恕平靜地問:「這原因重要嗎?」

「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消息,或者有人和你說了什麼?」傅博文蹙眉。

莊恕坦然地道:「如果院長覺得我說的話沒有道理,可以不必接受我的建議。」

「如果莊教授是出於公心來幫我,我非常感謝。但如果是受人所托或者是受人指使,可就太不體面了。」傅博文淡淡地道。

莊恕牽出一絲笑意,笑得有點不可捉摸:「傅院長覺得誰能指使我,又為什麼要指使我做這事?」

傅博文手指輕輕叩在桌面上道:「我承認,陸大夫沒有莊教授那麼漂亮的履歷,但她確實是我最心愛的學生,把她調到急診是有些委屈了。我這樣說,不知道莊教授體諒不體諒。」

莊恕點頭:「傅院長惜才之心我理解,但如果僅僅是為了打擊陸大夫,阻止她回到胸外,我就直接跑到這裡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要求替換她,那您把這事兒,未免想得太簡單了吧?」

傅博文有點心虛地問:「莊大夫的意思是,還有別的原因?」

「陸大夫說您對任何後輩都一視同仁,不會為了個人利益去拉攏、排擠別人。我想您更不會為了名譽,把病人作為賭注。我真希望她看到的是事實,而不是虛偽的假面。我去準備手術了。」莊恕說完,轉身出門,傅博文臉色蒼白,卻沒說出話來。

莊恕走進刷手間刷手,陸晨曦看到後大步從門外進來,站在他對面,盯著他道:「今天我參與手術,不僅僅因為我是他們的首診大夫,我也是想為他們盡點力,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莊恕淡然問:「我想的那樣?我想什麼了?」

陸晨曦被噎住,剛要開口,莊恕搖搖頭道:「我替換你的理由剛才已經說了,那就是全部的理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沒必要再來跟我辯論。」

陸晨曦急了:「我不是來跟你辯論的,我就是來告訴你,我決不會做這種事!」

莊恕也不客氣地打斷她道:「陸大夫,你也不小了!工作也過十年了。一些情緒上的狠話,還有任性的舉動,你要考慮自己能否承擔後果!做一件蠢事可以,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他說罷,舉著刷完的手走出門。陸晨曦被他說得愣在原地,過了好久,她才痛苦地搖了搖頭,垂頭喪氣地走出門。葛琳看到她,趕緊迎上去,著急地說:「還不同意是嗎?就算你不是心胸外科的大夫,我也要求你參加手術!我去跟傅院長說!」

陸晨曦趕快一把拉住她道:「你別去!我不參加手術還有一個原因,我剛才沒告訴你……有肺移植水平更高的醫生,是他代替了我的位置,這個安排把握更大。」

葛琳不解地問:「可大家都說你是心胸外科最好的年輕醫生,為什麼不是你?」

陸晨曦猶豫著把埋在心裡的一句話說了出來:「我一直不想承認,也一直不想告訴你,無論是在技術……還是經驗上,仁合心胸外科現在有一個比我更強的醫生。」

她離開手術室,穿過擁擠的人群,深呼吸平靜著情緒,走到急診二診室的門前,摘下停診的牌子打開門走進去。診室中,陸晨曦把寫著「急診醫生」的胸牌高舉到眼前,對自己說:「陸晨曦,現在,唯一能做也必須做的,就是做個好的急診科醫生。」她把胸牌別到胸前,深吸了口氣,沖樓道裡等候的病人喊道:「下一個,到二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