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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結客少年場

這首詩,的確令趙蕤沉吟多時。

他感覺到這位來訪之人並不十分迫切地想要與他結識,但是卻充滿了迷惘與好奇。趙蕤在裁就了的逐春紙底下夾墊了牙版,面前幾上則放置著早先丹黃塗抹、幾乎不能卒讀的凌亂手稿。他對讀著,讀一句,抄一句。一字一聲,都是他的半生心血—一部不知道該命名為《長短經》、《長短書》還是《長短要術》的著作,一部將要超邁楊、墨、荀、孟,直追莊生的思想之學。但是他分神了,他不得不想到李客那兒子,連自己都沒有發覺的瞬間,趙蕤忽然說:「彼少年隨時還復來。」

月娘為室內的六檠碗燈注滿了豆油,看看瓦缸之中的余油也不多了,正想著該去搾豆油的事—那可是極費氣力的工計,聽趙蕤一說,即道:「來時遣他搾幾斗油好使。」

「此子父兄失檢,幼學浮浪,尚且結客殺人,看來如今只是避難於佛寺,一時安適耳—某實在不便安置。」

「結客」一詞,流行數百年,原本就是同儕之人,結伙滋事的意思。漢季陳思王曹植率先將此詞入詩,作《結客篇》一首,有「結客少年場,報怨洛北邙。利劍鳴手中,一擊而屍僵」的名句傳世。月娘聽他這麼說,反而笑了:「彼來,汝便教彼學些個『結客少年詩』。」

月娘說的不是玩笑話,遙想七百年前,大漢當天下,京畿少年群起取財收賂,請賞報仇,鬧得歡盛時,京師羽林軍士皆為之束手。沒多久,這一群少年殺出了極殘暴的血性,甚至以遊戲視之。他們日日相聚,選官而殺。一夥人買百數紅黑彈丸,紅丸五十、黑丸五十,盛於囊中,任意選擇一人,探手入囊取丸,探得赤丸,便脅之斫殺武吏;探得黑丸,便脅之撲殺文吏。直到一酷吏尹賞出任長安令,旦夕間發兵圍捕,一網成擒。長安市中隨即為之編制了應景的歌謠:「何處求子死,桓東少年場。生時諒不謹,枯骨復何葬。」到了曹植那時,「結客少年場」就連綴成為一詞,專指少年結任俠之客,為遊樂之場,終無所成;甚至終將淪落為白骨暴露、路人不顧的下場。

趙蕤在此刻停下筆,順手將筆毫在几旁的水甕裡涮洗起來—這表示他今晚已經不會再抄寫了。他秉起一燈,走到壁邊架旁,手指輕輕拂過那一張張從書頁間伸出的牙籤—那是他多年來每一番閱讀的痕跡,他在找其中的一記步履。

「容奴一猜。」月娘道,「相公要找的是《幽憂子集》?」

趙蕤神色不變,將燈舉高了些。月娘忽地又「呀」了聲,急道:不!」

「相公要找的是虞監那一部、那一部—」月娘想得著急,揪住衣襟、掠一掠發角,仍舊想不起。

趙蕤回眸笑道:「卻怎不猜是沈佺期的《卿雲歌行》?」

月娘立刻提高了嗓子,道:「不,沈相州的那一首太淒苦!」

「哪一首?」

「相公不是在找《結客少年場行》嗎?」

「月娘運籌於繡帷之中,竟然可以卜我於千里之外了!」十分無奈地,趙蕤笑起來:「我冥搜苦學三十年,究短長、探縱橫,總還不如汝天資穎悟,洞機深透呢!」

月娘並不是猜對的,是一念通明,緣理而會。

趙蕤所問「卻怎不猜是《卿雲歌行》」話中的《卿雲歌行》,是近兩年間流傳了一陣的歌詩集,隨著驛路和驛站飛快地開拓與增設,普天之下總計不過一二千人覺得有興味的手抄書冊,偶爾也會流布到漢州這樣偏遠的地方來,為數不過二三,好歹卻讓趙蕤撞上一本。

看得出來,這一本《卿雲歌行》抄工極壞,錯字連牘,但是難不倒趙蕤,他隨手塗注校正,有時還不免對本來沒有抄錯的原文也動了點竄修改的念頭。那正是沈佺期的一部集子—沈佺期,字雲卿,趙蕤父輩的世交;也是他被父親命名為雲卿的來歷。為什麼這兩年沈佺期的詩會忽然鬧得許多人爭抄呢?大約也是由於他在兩年前成為新鬼之故。人一死,會忽然間像是幹過許多好事,甚至寫的詩也忽然間評價高了些。

然而沈佺期這一首《結客少年場行》寫得極為悲涼,遠遠脫離了這一詩題在舊日樂府中那種恣肆奔放的格調,比起他的小前輩盧照鄰,以及老前輩虞世南,似乎都欠缺生氣。

恰由於從劉宋元嘉時期的鮑照、梁與北周時代的庾信,到本朝的虞、盧諸翁,都曾以率性少年為題材,寫過歌詩;月娘的「猜」就有了譜。她覺得:趙蕤是在揣摹那留詩石上的狂放少年,究竟是何等樣人?但又不願意面對這種少年郎逞義氣、鬥狠勇,浮浪於塵市之恩怨是非,便想要從前人的結客少年詩中取味。

一開始,月娘想到的是留下一部《幽憂子集》的盧照鄰。他的那一首《結客少年場行》是這麼寫的:

長安重遊俠,洛陽富財雄。玉劍浮雲騎,金鞭明月弓。鬥雞過渭北,走馬向關東。孫賓遙見待,郭解暗相通。不受千金爵,誰論萬里功。將軍下天上,虜騎入雲中。烽火夜似月,兵氣曉成虹。橫行徇知己,負羽遠從戎。龍旌昏朔霧,鳥陣卷胡風。追奔瀚海咽,戰罷陰山空。歸來謝天子,何如馬上翁?

但是,月娘立刻忖到:詩中的少年散金仗義,玉劍雄才,意氣昂藏。可是出關入塞之間,歲月消磨如馳,一生一世便付諸流水了。運勢好的,千萬中不得一二,偶建奇功,或能保全了性命。儘管歸來之後,致君王以太平,卻只是皤然一翁而已!這絕對不會是趙蕤所期待於任何人的景況。

所以她才一轉念,接著想起了虞世南也有題為《結客少年場行》之作—虞世南官至秘書監,致仕之年以八十一翁而卒,人稱「虞監」的便是。只這老虞監的一部題為《伯施詠》的集子,她忘卻了題目。月娘所記得的,倒是那一首《結客少年場行》:

韓魏多奇節,倜儻遺聲利。共矜然諾心,各負縱橫志。結交一言重,相期千里至。綠沉明月弦,金絡浮雲轡。吹簫入吳市,擊築游燕肆。尋源博望侯,結客遠相求。少年懷一顧,長驅背隴頭。焰焰戈霜動,耿耿劍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雲起龍沙暗,木落雁門秋。輕生殉知己,非是為身謀。

月娘猜得不錯—趙蕤所想的,正是這一首詩。日後他作育李白之始,也是此詩。在他看來,古今多少《結客少年場行》,此作真是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