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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隨筆(1)

一九六一年的新年即將來到了。上海解放已經十一年半了。在十一年半以前,上海一向戴著「萬惡社會」的帽子。我是浙江鄉下人,鄉下有一句描寫上海社會的話,叫作「打呵欠割舌頭」。這是極言上海社會之混亂,人心之險惡,惡霸流氓扒手之多,出門行路之難:在路上開口打個呵欠,舌頭會被割掉的。然而十一年來,由於政治教育的移風易俗,「萬惡社會」這頂帽子已經摘掉,上海早已變成一個光明幸福的亞東大都市了。從下面這段記事裡便可窺見一斑。

前天我出門訪友。走到弄口,看見一輛三輪車停在路旁,駕車員正坐在車上看報。他看見我來僱車,就跳下車來,把報紙折好,藏進坐墊底下,然後扶我上車。(僱車早已不須問價,按照路程遠近,劃一規定。從前那種討價還價和敲竹槓,早已沒有了。)開進一條橫路,地方僻靜,行人稀少,駕車員就和我談話:「老先生今年高壽?貴姓?」我回答了,接著同樣地問他。他說姓邱,今年三十歲。又說:「豐這個姓很少。我只知道一個老畫家豐子愷,是不是您本家?」我問:「你怎麼知道他?」他說:「我在報上常常看到他的畫。」我向他表明就是我。他停了車,回過頭來,看著我說:「啊,我真榮幸……」我們就攀談起來。他說出我所作的幾張畫來,評論畫中的意義,表示他的看法,都很有見解。接著談到他的身世。原來他只讀過幾年小學,解放後學習文化,現在已經能夠讀書看報。我推想這個人一定很聰明,很用功,並且愛好文藝。我望著他的背影出神,回想十一年半以前上海的「黃包車伕」,和這個人比較一下,心中發生劇烈的感動。十一年半以前,上海的「黃包車伕」在重重的壓迫和剝削之下喘不過氣來,口食難度,衣衫襤褸,哪裡談得到學習文化、讀書看報,乃至欣賞圖畫?我在黑暗社會裡度過了幾十年,在垂老的時候能夠看到這光明幸福的世界,心中感到說不出的歡欣。

車子經過熱鬧的馬路,又轉入一條橫路。忽然他放緩了速度,回轉頭來,不好意思似地笑著說:「豐老先生!我想請您簽個名,最好畫幾筆畫,好嗎?機會難得啊……」我說:「我很願意。這裡清靜,你停一停車,我就在這裡替你畫吧。」他說:「不,我要買本手冊來。四馬路有文具店,待我買了再請您畫。」車子開到四馬路,在一家大文具店門口停下了。他連忙進去,一會兒帶了一本很漂亮的手冊回來。我接了手冊,問他花多少錢。他說八角。我說:「這裡太熱鬧,到了那邊再畫。」車子繼續前進。我又望著他的背影出神地想:一本手冊八角錢,足見他的生活很充裕。要是從前的「黃包車伕」,血汗換來的錢買米還不夠,哪裡會拿出八角錢來買手冊?

不久車子在目的地停下了。地方很清靜,我就坐在車子上展開手冊來,用鋼筆作畫。我畫一個兒童,手掌上停著一隻和平鴿,題上「和平幸福」四個字,又加上他的上款,簽了我的姓名。我又和他交換了一個地址,希望以後再見,然後下車。我問他車資多少,他搖搖手說;「哪裡哪裡……謝謝您……」就想跨上駕車台去了。我拉住了他,說:「很遠的路,怎麼可以叫你白費勞力?」就拿出一張五角鈔票來,定要塞進他手裡。他一定不受,用力推我的手。我也用力推他的手,然而要他不過。我就左手抓住了他的一隻臂膀,右手把鈔票塞進他的衣袋裡去。豈知他氣力很大,一下子擺脫了我抓住他臂膀的手,雙手阻擋我的鈔票。正在不得開交的時候,一個人民警察走來了。我就喊警察。警察走過來,驚惶地問:「什麼事?」我說:「他從滬西踏我到這裡,這麼多的路,不肯受我車錢,請您……」他不等我說完,搶著對警察說:「我,我應該……」警察臉上的驚惶之色變成了笑容。我乘他們對話的時候突然把鈔票丟在車子裡,快步走進門去了。但聽見背後警察在阻止他追趕:「老先生客氣,你莫推卻了吧!」接著是他的咕噥聲和警察的笑聲。

我通過朋友家的長長的走廊時心中想:剛才這一幕很像「君子國」裡的情景。「萬惡社會」已經變成「君子國」了。地獄已經變成天堂了。我就用這句話來慶祝一九六一年的新年。

這三輪車駕車員姓邱,名以廣,家住閘北共和路二百六十弄三十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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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60年11月29日為中國新聞社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