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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亡妻

2 亡妻

在阿讓特伊定居後,莫奈除了坐船出遊寫生,就是畫他的家人。1872年的《陽光下的丁香》裡,卡米耶站在花樹之下,白裙映染了粉紅與綠色,身上落滿了鮮亮的陽光。1875年,與那幅《日本裝的莫奈夫人》差不多同期,莫奈完成了著名的《持陽傘的女人》——全名是《散步,持陽傘的女人》。畫中卡米耶撐陽傘被風吹起裙擺,身旁站著兒子讓·莫奈,形容優雅,節奏輕快,是印象派史上乃至美術史上最經典的女性肖像之一。在卡米耶身後,明亮的陽光染白了她的陽傘尖梢,她飄動的裙擺和綠草地、黃野花交接處則是另一番色調。這幅畫裡,莫奈的技巧嫻熟得令人感動:他的筆觸自由揮灑,毫無學院派的細膩拘束之風,讓全畫從情景到筆觸都有風飄雲瀉、一家郊遊的欣快感。畫裡鮮活動人的情致,全是打熱情的筆觸和鮮活的顏色來的。

持陽傘的女人 油畫 1875年

蒙特吉爾大街 油畫 1878年

但自那之後,命運開始襲擊卡米耶。辛勞讓她染上了肺病,貧窮又讓肺病深化為肺結核。病勢纏綿,入於臟腑。1877年時她生完莫奈的二兒子米歇爾後,健康已經承當不了做模特的工作,而莫奈又因為貧窮,沒法在阿讓特伊住下去。他又搬家了,那是1878年,全家搬去了維特依,塞納河下游一個小鎮,距巴黎約60公里。贊助過1877年印象派畫展的歐內斯特·霍捨戴先生,這時已經破產。他和妻子艾裡絲·霍捨戴搬到維特依,與莫奈為鄰。當初,霍捨戴特意花800法郎,買了《日出·印象》,一年後因為破產,被迫把這畫200法郎賣了:其淒涼也可知。

1878年,莫奈畫了《蒙特吉爾大街》。之前在5月,世界博覽會開幕於巴黎;6月30日,巴黎張燈結綵,以賀華年,莫奈在畫裡記取了這幅作品:陽光燦爛,滿街都是紅藍白三色旗,構圖靈巧,筆觸的顫動更妙到毫巔,令到整幅畫的旗幟都顯得隨風飄舞、絢麗絕倫。

可是這歡快絢爛,並沒折射進他的生活中。莫奈搬到了維特依,發現這裡可以俯瞰河灣,樹木又蔥蘢,然而對卡米耶的身體並無好處。他畫得極快,許多畫尚未完工就拋售了——是著實的未完工,而非大眾挑剔的「根本沒畫完嘛」——買家有同樣出席印象派畫展的卡耶博特,有喬治·德貝裡約大夫。他跟這位大夫關係不錯,所以聊得上天:他承認,即便他總把賣畫所得的錢換成藥品,卡米耶的病勢依然不妙。那時,他窮困到這地步——他給馬奈和丟朗—呂厄寫信說:

「冬天來臨,日子越來越艱難,找一個蘇買個麵包都不容易。你看到了,我對未來依然有信心,但現在是痛苦的……如果能找到一個錢包裡有20法郎,我就會很高興了。」

1878年入秋之後,莫奈不敢離開維特依。那段時間,除了維特依村,他別無可畫。生活的窘迫,心情的抑鬱,讓他開始減少五彩斑斕的濃顏料。他開始更多用褐色和綠色這些廉價且易吸收光線的冷色調,讓畫面和他的心緒一樣陰暗。1879年初,他畫了《維特依教堂》,雪天背景,他畫下了無數白色、淡紫色、灰色。

1879年9月5日,卡米耶死去,時年32歲。有許多傳說相信,當時莫奈已經和艾裡絲·霍捨戴生了情愫。但這種傳說,很難解釋之後的事。

另一個值得提起的例子:三年之後,1882年11月,在倫敦春風得意的雅姆·蒂索,也遭遇了情人兼模特死去的故事。當他的情人凱特琳·牛頓以28歲死於肺結核後,蒂索陷入恐怖的絕望與思念中。他無法接受她的離開。他在她棺木旁枯坐四天之久,沒人知道那四天裡,他與死去的愛人說了些什麼。他拒絕再住在那所房子裡,一星期後就把房子賣掉,倉皇離開他安身立命、飛黃騰達的倫敦,逃回巴黎。

維特依教堂 油畫 1879年

莫奈後來,如此描述:

「那天,我發現自己珍愛的女人死了。我很驚詫。她的眼睛機械地注視著悲劇的時光;屍體的腐化開始了,她的臉開始變色:藍色、黃色、灰色……很自然的,好像是希望我重現她最後一個形象:這即將永遠離開我的形象。」

卡米耶在殮床上 油畫 1879年

他找到畫筆和畫板,看著死去的心愛之人,開始繪畫。他用了藍色、淡紫色、玫瑰色和白色,漂浮不定的筆觸,描繪了死去的卡米耶。《卡米耶在殮床上》與四年前的《散步,持陽傘的女人》,構成了美術史上最殘忍的對比:當年的明媚陽光、流雲浮動、芳草鮮美和裙擺飛揚,與此時的秋寒淒悲、青紫綠灰,其生也媚,其死也寂。

莫奈當時在想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習慣了用畫筆不帶感情地記錄眼前所見的一切,但在他所畫妻子生與死的比照裡,你仍能看出他的感情來。或者是季節的關係,或者是窮愁潦倒所致:1879年的莫奈正經歷人生寒秋,一切都在將他的畫向著清寒的方向推去。莫奈認為,卡米耶的遺骸色彩,「甚至在提示我該怎麼畫……有些色彩讓人顫抖與震驚……」

而他所經歷的一切,也正降臨在印象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