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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判斷都得自歸納,歸納所得的結論都是相對的

1.真理是絕對的還是相對的?這其實是這樣一個問題:要在下述兩個命題中選定其一:

真理是絕對的。……(1)

真理是相對的。……(2)

命題的最素樸、最簡單乾脆的形式,就是上述(1)(2)這種形式。這種形式可以附加許多條件,有時候甚至把兩個互相對立的命題「辯證地」統一起來了。例如,《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第2章5節所引《反杜林論》的下述一段話:

人的思維是至上的,同樣又不是至上的,它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同樣又是有限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終極目的來說,是至上的和無限的;按它的個別實現和某一時候的現實來說,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

應該略為做一些精密的分析(當然不免是「機械論」的,而不是辯證法的)。

我們試把上述命題分剖為二:

按人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終極目的來說,人的思維是至上的。……(3)

按人的思維的個別實現和某些時候的現實來說,人的思維不是至上的。……(4)

顯然可見,命題(4)對應於命題(2)。命題(4)的結論,是:「人的思維不是至上的。」這也是說,人所能掌握的真理,是相對的。而命題(3)則對應於命題(1),結論是:「人能夠掌握絕對的真理。」

可見,命題的形式不一樣,一個是「所能」,一個是「能夠」。暫時放下不說,到下面再加以討論。

又命題所附條件也不一樣,這又和命題的形式不同相互有關。

2.現在我們先來分析命題(2)與(4)。

按恩格斯所附條件,可以又分剖為二:

按人的思維的個別實現。

按人的思維所處的某一時候的現實。

不妨問一下,這所謂個別和某一時候,按照過去的歷史和未來可以設想到的狀況,是不是所有的人概莫能外?

如果回答「是」,那麼就歸納法來說,這就是普遍的無例外的狀況。

不過,我們回答「是」,未免過於武斷。謹慎一點,可以說:(A)按過去歷史,未見例外;(B)推斷未來狀況,我們還想不出會有例外狀況。

如果這樣,那麼,我們可以說,它或許是普遍妥當的——它的或然性極大。

歸納法所能得到的結論,只能這樣。

歸納法以經驗為根據。歸納法是笨辦法,就已有證據一一檢驗,有時候,甚至流於極端機械的統計方法,用機械的數字來舉出或然率到底是大是小——而且僅限於已經經驗到的。至於未經經驗的,只能根據已有的經驗來推測,而這種推測的可靠性就更小了。

假如我們笨,缺乏想像力,只敢用經驗方法——歸納方法,那麼,我們說命題(2)或(4)是幾近於完全普遍妥當。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裡曾經痛罵過歸納法。不過,我們姑且把這個問題暫時放一下吧!

3.再來看一看命題(1)和(3)。

這裡的條件是:按人(或人的思維)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終極目的,結論是:「人的思維是至上的」——原文。從這命題推到真理的性質的時候,我妄加竄改成為「人能夠掌握絕對真理。」因為這裡,從「人的思維是至上的」,推出「人掌握的真理是絕對的」,似乎與條件的性質不合。

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條件。條件是「按照」……,所按照的有:a.本性,b.使命,c.可能,d.歷史終極目的。

這四個按照的「東西」,可以說,無一不是理想性質的。其中「可能」一項,理想性似乎不太明顯,不過,假如把它解釋為人的潛在的神性的話,理想性就十分突出了。我相信,我不至於曲解了恩格斯的本意。

所按照的「東西」是理想性質的,所以推出的結論,不是一個簡單的「是」,只是或然性極大(允許我說,其實這個或然性還是未曾驗證的)的能夠。

4.所以,用平易的、笨的、人間世的、經驗的語句來分析恩格斯的話的意思,似乎可以說成下列二節話:

甲、按經驗歸納,人所掌握的真理,從來都是,今後也將幾近於完全是,相對的。

乙、但是這太缺乏想像力了。人是萬物之靈,就人類總體,及其所要達到的歷史終極目的來說,人能夠掌握絕對真理。

5.人要有想像力、那千真萬確的是對的。沒有想像力,我們年輕時哪裡會革命?還不是庸庸碌碌做一個小市民?不過,當我們經歷多一點,年紀大一點,詩意逐步轉為散文說理的時候,就得分析分析想像力了。

我轉到這樣冷靜的分析的時候,曾經十分痛苦,曾經像托爾斯泰所寫的列文那樣,為我的無信仰而無所憑依。

現在,這個危機已經克服了。

首先,我不再有恩格斯所說過的,他們對黑格爾,也對過去信仰過的一切東西的敬畏之念了。我老老實實得出結論,所謂按人的本生、使命、可能和歷史終極目的的絕對真理論,來自基督教。所謂按人的思維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終極目的的絕對直理論,來自為基督教製造出來的哲學體系,黑格爾體系。

我也痛苦地感到,人如果從這種想像力出發,固然可以完成歷史的奇跡,卻不能解決「娜拉出走以後怎樣」的問題。

「娜拉出走以後怎樣」,只能經驗主義地解決。

6.當我對哲學問題和現實問題繼續進行一些探索的時候,我發現,理想主義並不是基督教和黑格爾的專利品。倡導「知識就是力量」的培根,亦即被恩格斯痛罵的歸納法的大師,是近代實驗科學的先知,至少,在他的書中,他說,他倡導實驗科學,是為了關懷人,關懷人的幸福。這個效果,我們看見了。我想,應該承認,他的效果,並不亞於馬克思主義在歷史上的功績。

我還發現,當我愈來愈走向經驗主義的時候,我面對的是,把理想主義庸俗化了的教條主義。我面對它所需的勇氣,說得再少,也不亞於我年輕時候走上革命道路所需的勇氣。這樣,我曾經有過的,失卻信仰的思想危機也就過去了。

我還發現,甚至理想主義也可以歸到經驗主義裡面去。胡適的「少談主義,多談問題」可以歸結為缺少理想主義,其實,也可以歸結為,他迴避當時歷史所面臨的根本問題,只敢搞枝節。而就他後來的參加「低調俱樂部」,以及他發表過的一些對中國文化的主張來看,他是認為,可以讓日本打進來,然後像同化滿洲人那樣同化他們。這只能說可恥!我們那時候起來幹,那是目標弄准了。(順便說說,最近看一本西方的經濟學文摘,西方的教授們,也有尖銳地指出,現在許多不發達的國家需要的是內部的革命,外援不足以解決他們的經濟發展問題。)

而且,歷史經驗也昭告我們,每當大革命時期,飄揚的旗幟是不可少的。所以,理想主義雖然不科學,它的出現,它起作用,卻是科學的。

7.最後還想說一點。

「真理是相對的」。

這在邏輯上叫做判斷。現代邏輯學,承認判斷總是出於經驗的概括。經驗的概括,總只有或然的性質,而不是絕對肯定的。

不過,古典的即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認為判斷是,把一種性質賦予判斷中的主詞。判斷,是形成概念的途經。概念,他們模糊地承認,那是出于歸納法的概括;不過,他們總不免賦予概念一種神秘的性質,即:

概念雖然來自事物,可是一旦形成概念,概念的品格就高於各個具體事物了。

既然如此,他們就不免把「絕對」的意義賦予判斷,認為一切判斷,都有絕對的性質。

列寧說,你說「真理是相對的」,這就是把相對絕對化了,你至少承認「真理是相對的」這一判斷是絕對真理,其根源來自:判斷的絕對化。

所以,請你注意,我在第2節中,力求避免這個判斷絕對化。事實上,任何判斷(除了純邏輯的;太繁瑣了,不談它了吧)都不能是絕對的。

說「真理是絕對的」或「能夠是絕對的」這個判斷難於成立,並不是因為它絕對化了。而是說,它沒有得到過任何經驗的證實。

8.關於「進步」的爭論,我可以「從歷史經驗來說,民主是不斷和進步聯繫著的。以過去推未來,我猜測,我相信,事情極大可能還是如此。」

這算行了吧。

1973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