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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塵埃落定

我想,麥其傢的傻瓜兒子已經升天瞭,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明亮的星星掛在眼前。是沉重的身軀叫我知道自己還活著。我從碎石堆裡站起來,揚起的塵土把自己給嗆住瞭。

我在廢墟上彎著腰,大聲咳嗽。

咳嗽聲傳開去,消失在野地裡瞭。過去,在這裡,不管你發出什麼聲音,都要被官寨高大的墻壁擋住,發出回聲。但這回,聲音一出口,便消失瞭。我側耳傾聽,沒有一點聲音,開炮的人看來都開走瞭。麥其一傢還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給埋在廢墟裡瞭。他們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墳墓裡,無聲無息。

我在星光下開始行走,向著西邊我來的方向,走出去沒有多久,我被什麼東西絆倒瞭。起身時,一支冷冰冰的槍筒頂在瞭腦門上。我聽見自己喊瞭一聲:“砰!”我喊出瞭一聲槍響,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瞭。

天亮時,我醒瞭過來。麥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邊哭泣,她見我睜開眼睛,便哭著說:“土司和太太都死瞭。”這時,新一天的太陽正紅彤彤地從東方升起來。

她也和我一樣,從碎石堆裡爬出來,卻摸到解放軍的宿營地裡瞭。

紅色漢人得到兩個麥其土司傢的人,十分開心。他們給我們打針吃藥,叫他們裡邊的紅色藏人跟我們談話。他們對著麥其官寨狠狠開炮,卻又殷勤地對待我們。紅色藏人對我們說啊說啊,但我什麼都不想說。想不到這個紅色藏人最後說,按照政策,隻要我依靠人民政府,還可以繼承麥其土司位子。

說到這裡,我突然開口瞭。我說:“你們紅色漢人不是要消滅土司嗎?”

他笑瞭,說:“在沒有消滅以前,你可以繼續當嘛。”這個紅色藏人說瞭好多話,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實,所有這些話歸結起來就是一句:在將來,哪怕隻當過一天土司,跟沒有當過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樣的。我問他是不是這個意思。

他咧嘴一笑,說:“你總算明白瞭。”

隊伍又要出發瞭。

解放軍把炮從馬背上取下來,叫士兵扛著,把我和央宗扶到瞭馬背上。隊伍向著西面逶迤而去。翻過山口時,我回頭看瞭看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看瞭看麥其土司的官寨,那裡,除瞭高大的官寨已經消失外,並看不出多少戰鬥的痕跡。春天正在染綠果園和大片的麥田,在那些綠色中間,土司官寨變成瞭一大堆石頭,低處是自身投下的陰影,高處,則輝映著陽光,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望著眼前的景象,我的眼裡湧出瞭淚水。一小股旋風從石堆裡拔身而起,帶起瞭許多的塵埃,在廢墟上旋轉。在土司們統治的河谷,在天氣晴朗,陽光強烈的正午,處處都可以遇到這種陡然而起的小小旋風,裹挾著塵埃和枯枝敗葉在晴空下舞蹈。

今天,我認為,那是麥其土司和太太的靈魂要上天去瞭。

旋風越旋越高,最後,在很高的地方炸開瞭。裡面,看不見的東西上到瞭天界,看得見的是塵埃,又從半空裡跌落下來,罩住瞭那些累累的亂石。但塵埃畢竟是塵埃,最後還是重新落進瞭石頭縫裡,隻剩寂靜的陽光在廢墟上閃爍瞭。我眼中的淚水加強瞭閃爍的效果。這時候,我在心裡叫我的親人,我叫道:“阿爸啊!阿媽啊!”

我還叫瞭一聲:“爾依啊!”

我的心感到瞭前所未有的痛楚。

隊伍擁著我翻過山梁,便什麼也看不見瞭。

我留在山谷裡的人還等在那裡,給瞭我痛苦的心一些安慰。遠遠地,我就看見瞭搭在山谷裡的白色帳篷。他們也發現瞭解放軍的隊伍。不知是誰向著山坡上的隊伍放瞭幾槍。我面前的兩個紅色士兵哼瞭一聲,臉沖下倒在地上瞭,血慢慢從他們背上滲出來。好在隻有一個人放槍。槍聲十分孤獨地在幽深的山谷裡回蕩。我的人就呆呆地站在那裡,直到隊伍沖到瞭跟前。槍是管傢放的。他提著槍站在一大段倒下的樹木上,身姿像一個英雄,臉上的神情卻十分茫然。不等我走近,他就被人一槍托打倒,結結實實地捆上瞭。我騎在馬上,穿過帳篷,一張張臉從我馬頭前滑到後面去瞭。每個人都呆呆地看著我,等我走過,身後便響起瞭一片哭聲。不一會兒,整個山谷裡,都是悲傷的哭聲瞭。

解放軍聽瞭很不好受。每到一個地方,都有許許多多人大聲歡呼。他們是窮人的隊伍,天下占大多數的都是窮人,是窮人都要為天下終於有瞭一支自己的隊伍大聲歡呼。而這裡,這些奴隸,卻大張著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們的主子來瞭。

我們繼續往邊界上進發瞭。

兩天後,鎮子又出現在我們眼前,那條狹長的街道,平時總是塵土飛揚,這時也像鎮子旁邊那條小河一樣,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隊伍穿過街道。那些上著的門板的鋪子裡面,都有眼睛在張望,就是散佈梅毒的妓院也前所未有的安靜,對著街道的一面,放下瞭粉紅色窗簾。

解放軍的幾個大官住在瞭我的大房子裡。他們從樓上望得見鎮子的全部景象。他們都說,我是一個有新腦子的人,這樣的人跟得上時代。

我對他們說我要死瞭。

他們說,不,你這樣的人跟得上時代。

而我覺得死和跟不跟得上時代是兩碼事情。

他們說,你會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好朋友。你在這裡從事建設,我們來到這裡,就是要在每一個地方都建起這樣漂亮的鎮子。最大的軍官還拍拍我的肩膀,說:“當然,沒有鴉片和妓院瞭,你的鎮子也有要改造的地方,你這個人也有需要改造的地方。”

我笑瞭。

軍官抓起我的手,使勁搖晃,說:“你會當上麥其土司,將來,革命形勢發展瞭,沒有土司瞭,也會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但我已經活不到那個時候瞭。我看見麥其土司的精靈已經變成一股旋風飛到天上,剩下的塵埃落下來,融入大地。我的時候就要到瞭。我當瞭一輩子傻子,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瞭一遭。

是的,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瞭這個目的,才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的。

書記官坐在他的屋子裡,奮筆疾書。在樓下,有一株菩提樹是這個沒有舌頭的人親手栽下的,已經有兩層樓那麼高瞭。我想,再回來的話,我認得的可能就隻有這棵樹瞭。

從北方傳來瞭茸貢土司全軍覆滅的消息。

這消息在我心上並沒有激起什麼波瀾,因為在這之前,麥其土司也一樣灰飛煙滅瞭。一天,紅色漢人們集中地把土司們的消息傳遞給我,他們要我猜猜拉雪巴土司怎麼樣瞭,我說:“我的朋友他會投降。”

“對,”那個和氣的解放軍軍官說,“他為別的土司做瞭一個很好的榜樣。”

而我的看法是,拉雪巴土司知道自己是一個弱小的土司,所以,他就投降瞭。當年,我給他一點壓力就叫他彎下瞭膝蓋,而不像汪波土司一次又一次拼命反抗。但出乎意料的是,汪波土司也投降瞭。可笑的是,他以為土司制度還會永遠存在,所以,便趁機占據瞭一些別的土司的地盤。其中,就有已不存在的麥其土司的許多地盤。

聽到這個消息,我禁不住笑瞭,說:“還不如把塔娜搶去實在一些。”

紅色漢人也同意我的看法。

“就是那個最漂亮的塔娜?”其中一個軍官問。看看吧,我妻子的美名傳到瞭多少人的耳朵裡,就連純潔的紅色漢人也知道她的名字瞭。

“是的,那個美麗的女人是我不忠的妻子。”我的話使這些嚴肅的人也笑瞭。

塔娜要是知道汪波土司投降瞭,可能會去投奔他,重續舊情,現在,再也沒有什麼擋住她瞭。在茸貢土司領地上得勝的部隊正從北方的草原源源開來,在我的鎮子上,和從東南方過來消滅瞭麥其土司的部隊會師瞭。這一帶,已經沒有與他們為敵的土司瞭。茸貢土司的抵抗十分堅決,隻有很少的人活著落在瞭對方手裡。活著的人都被反綁著雙手帶到這裡來瞭。在這些人中間,我看到瞭黃師爺和塔娜。

我指給解放軍:“那個女人就是我妻子。”

他們就把塔娜還給瞭我,但他們不大相信名聲很響的漂亮女人會是這副樣子。我叫桑吉卓瑪把她臉上的塵土、血跡和淚痕洗幹凈瞭,再換上光鮮的衣服,她的光彩立即就把這些軍人的眼睛照亮瞭。現在,我們夫妻又在一起瞭,和幾個腰別手槍,聲音洪亮的軍官站在一起,看著隊伍從我們面前開進鎮子裡去。而打敗瞭麥其土司的隊伍在鎮子上唱著歌,排著隊等待他們。這個春天的鎮子十分寂寞,街道上長滿瞭碧綠的青草。現在,隊伍開到鎮子上就停瞭下來,踏步唱歌,這些穿黃衣服的人把街上的綠色全部淹沒瞭,使春天的鎮子染上瞭秋天的色調。

我還想救黃師爺。

我一開口,解放軍軍官就笑著問我:“為什麼?”

“他是我的師爺。”

“不,”軍官說,“這些人是人民的真正敵人。”

結果,黃師爺給一槍崩在河灘上瞭。我去看瞭他,槍彈把他的上半個腦袋都打飛瞭,隻剩下一張嘴巴咬瞭滿口的沙子。他的身邊,還趴著幾具白色漢人的屍體。

晚上,塔娜和我睡在一起,她問我是什麼時候投降的。當她知道我沒有投降,而是糊裡糊塗被活捉時,就笑瞭起來,笑著笑著,淚水就落在瞭我臉上,她說:“傻子啊,每次你都叫我傷瞭你,又叫我覺得你可愛。”

她真誠的語氣打動瞭我,但我還是直直地躺著,沒有任何舉動。後來,她問我是不是真不怕死。我剛要回答,她又把指頭豎在我的嘴前,說:“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吧。”

我好好想瞭想,又使勁想瞭想,結論是我真的不怕。

於是,她在我耳邊輕聲說:“天哪,我又愛你瞭。”她的身子開始發燙瞭。這天晚上,我又要瞭她。瘋狂地要瞭她。過後,我問她是不是有梅毒,她咯咯地笑瞭,說:“傻子啊,我不是問過你瞭嗎?”

“可你隻問瞭我怕不怕死。”

我美麗的太太她說:“死都不怕還怕梅毒嗎?”

我們兩個人都笑瞭。我問塔娜,她知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回答是不知道。她又問我同樣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明天。”

兩個人又沉默瞭一陣,然後,又笑瞭起來。

這時,曙光已經穿過窗欞,落在瞭床前。她說:“那還要等到下一次太陽升起來,我們多睡一會兒吧。”

我們就背靠著背,把被子裹得緊緊的,睡著瞭。我連個夢都沒有做。醒來,已經是中午瞭。

我趴在欄桿上,看著鎮子周圍越來越深的春天的色調,便看到麥其傢的仇人,那個店主,正抱著一壇酒穿過鎮子向這裡走來。看來,我已經等不到明天瞭。我對妻子說:“塔娜呀,你到房頂上看看鎮子上人們在幹些什麼吧。”

她說:“傻子呀,你的要求總是那麼荒唐,但你的語調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我就上房頂替你去看看吧。”

我重新回到屋子裡,坐下不久,就響起瞭敲門聲。

是我的命來敲門瞭。

敲門聲不慌不忙,看來,我的店主朋友並沒有因為弟弟從殺手搖身一變成為紅色藏人就趾高氣揚,他還能謹守紅色漢人沒來以前的規矩。門虛掩著,他還是一下又一下不慌不忙地敲著。直到我叫進來,他才抱著一壇子酒進來瞭。他一隻手抱著酒壇,一隻手放在長袍的前襟底下,說:“少爺,我給你送酒來瞭。”

我說:“放下吧,你不是來送酒的,你是殺我來瞭。”

他手一松,那壇酒就跌在地上,粉碎瞭。

屋子裡立即就充滿瞭酒香,可真是一壇好酒啊。我說:“你的弟弟是紅色藏人瞭,紅色藏人是不能隨便殺人的,復仇的任務落到他頭上瞭。”

他啞著嗓子說:“這是我最好的酒,我想好好請你喝一頓酒。”

我說:“來不及瞭,我的妻子馬上就要下來,你該動手瞭。”

他便把另一隻手從長袍的前襟下拿出來,手裡是一把亮晃晃的刀子,他蒼白的額頭上沁出瞭汗水,向我逼瞭過來。

我說:“等等。”自己爬到床上躺下來,這才對他說,“來吧。”

等他舉起瞭刀子,我又一次說:“等等。”

他問我要幹什麼,我想說酒真香,說出口來卻是:“你叫什麼?你的傢族姓什麼?”

是的,我知道他們兩兄弟是我們麥其傢的仇人,但卻忘瞭他們傢族的姓氏瞭。我的這句話把這個人深深地傷害瞭。本來,他對我說不上有什麼仇恨,但這句話,使仇報的火焰在他心裡燃瞭起來,而滿屋子彌漫的酒香幾乎使我昏昏欲睡瞭。刀子,鋒利的刀子,像一塊冰,紮進瞭我的肚皮。不痛,但是冰冰涼,很快,冰就開始發燙瞭。我聽見自己的血滴滴嗒嗒地落在地板上,我聽見店主朋友啞聲對我說再見。

現在,上天啊,叫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神靈啊,我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幹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濕的那個部分正在往下陷落。這時,我聽見瞭妻子下樓的腳步聲,我想叫一聲她的名字,但卻發不出什麼聲音瞭。

上天啊,如果靈魂真有輪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這個地方,我愛這個美麗的地方!神靈啊,我的靈魂終於掙脫瞭流血的軀體,飛升起來瞭,直到陽光一晃,靈魂也飄散,一片白光,就什麼都沒有瞭。

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變冷時,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變成瞭黑夜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