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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下

潸然淚下

“有時候就感覺回到從前,陽光曬得那麼那麼耀眼,抬起頭都看不清楚,隻好往遠瞭看,能看到無軌電車和穿校服的同學,空氣裡有黃昏的味道,心裡會想著今天學校的事情和明天要交的作業,錯亂中好像有你現在的影子,在我後面看著我,等我回過頭,等著我看到你,好給我一個微笑。”

1.

周末我趕到籃球場時,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七七。本來我都把她這茬兒忘瞭,看見她坐在嘉茉和劉爽中間使勁朝我揮手,再看看嘉茉一臉鄙視、趙燁一臉壞笑的表情,我腦袋“嗡”一下就大瞭。

“大叔!快點!就你遲到瞭!”七七不明所以,繼續扭動著小屁股一蹦一跳地招呼我,完全看不到身後趙燁等人沖著她的熱褲做出的各種下流手勢。

“大叔快點嘛。”趙燁捏著嗓子學七七。

我無語地走過去,路過嘉茉時,聽見她小聲嘀咕:“臭流氓!”

……

場上還是曾經籃球隊的那些人,前鋒趙燁、後衛蘇凱、大中鋒劉博,要是宋寧不出差,我也會喊他過來玩玩,不過那小子現在忙得不亦樂乎,在北京的時候還沒有不在北京的時候多。他不來也無所謂,嘉茉就過來和我們混在一起。

所以有的時候,當蘇凱高高地豎起手臂示意我傳球,當趙燁喊著我的名字讓我投球,當嘉茉在場邊為我們鼓掌加油,我真的會以為我們都還有一部分,還在那些年裡。甚至在粗重的呼吸和耀眼的陽光裡,我好像還看到瞭方茴的影子,她安靜地站在後面看著我,等我回過頭,等我看到她,好給我一個微笑。

不過,再仔細瞧,大中鋒劉博因為做銷售,幾乎已經喝成瞭200斤的胖子;趙燁再怎麼使勁蹦,也夠不著籃網的邊,更不要提扣籃;蘇凱也有瞭將軍肚,他把他們行長的電話設成瞭特殊鈴音,隻要一響立刻奔下場;而原來所向披靡的我們,現在也常常打不過跟我們合著玩的十幾歲的小孩。

半場球打完,我們輸瞭幾分,一個個癱坐在場邊大口喝水。那邊的男孩子們也和陪他們的女孩坐在一塊兒,有說有笑的。七七很不服氣,狠狠白瞭我一眼說:“大叔,你弱爆瞭!剛才姐姐還說你們拿過什麼杯的冠軍,連他們都打不過,真沒意思!”

“也就是他媽現在歲數大瞭,要擱以前,我們幾個對付他們還不是玩兒似的。”趙燁不服氣地說。

“那倒是,就咱們打比賽那會兒,過他們幾個小屁孩絕對白玩兒,”蘇凱自豪地說,“起碼,趙燁能扣兩個,陳尋投三分沒問題,劉博,他們搶籃板誰搶得過劉博啊!”

“真的假的?”七七瞪著眼睛說。

“必須真的啊!”趙燁拍瞭拍劉博肩膀說,“哎,劉博,一會兒蓋丫的呀!”

“蓋不住,蓋不住。”劉博憨憨地笑著。

我們也笑瞭,當年覺得特別牛逼的、能為之奮鬥一切的耐克杯,現在到瞭七七嘴裡不過是個不知名的什麼杯。當年以為自己天下無敵的我們,現在也不過是她眼中的大叔甲乙。不過也沒什麼,這世間最公平莫過於給你青春,再令你老去,我們 都擁有,然後我們都失去。

趙燁給七七表演花式運球,一扭身的工夫有點閃到腰,劉爽扯著他一邊給他揉一邊讓他少裝犢子,別(四聲)忽悠瞭。

七七哈哈大笑,拎起包說:“吹牛吧你們!大叔,我有點事先走,不跟你們玩瞭。”

“哦,有錢打車麼?”我問。

“給我200也行。”七七嬉皮笑臉地說。

我打開錢包,給她拿瞭500塊錢,她對著我臉頰親瞭一口,小聲說:“我去唱歌,今晚那誰也去,我就不陪你啦!”

“哎喲,快走快走!”我一邊抹臉一邊推開她,再回頭一看,趙燁他們一個個都石化在瞭原地。

“操,終於開始荼毒90後瞭,陳尋,你丫這輩子絕逼改不瞭。”趙燁搖頭晃腦地摟著我說。

“滾!一小丫頭,人有喜歡的男孩。”我推開他。

“陳尋是行呀,從小到大都招人喜歡。”蘇凱笑瞇瞇地說。

“那可不,要我我也喜歡陳尋,老精神瞭!”劉爽狠狠點點頭。

“切,他那是‘毀’人不倦。”嘉茉不屑地說。

“我求你們瞭啊!放兄弟一馬!”我趕緊求饒。

正說著,蘇凱手機響瞭起來,他站起到一旁接聽,臉色突然沉下來,接完電話,他心事重重過來說:“不好意思,我也有點急事,得先走。”

“沒出什麼事吧?”嘉茉關切地問。

“沒事,你們先玩,下禮拜宋寧回來你喊他過來打打球吧,老不運動,越來越油光水滑瞭。”蘇凱脫下運動背心,換上T恤。

“得,那咱們也散瞭吧!下禮拜再約!”趙燁扶著後腰站起來說,“嘖,還真有點疼,回傢我得貼個膏藥去。”

“好,那我送嘉茉。”我站起身說。

跟球場的小孩們打瞭聲招呼,我們就各自開車回傢瞭。嘉茉坐在車上翻我的CD,隨便挑瞭盤塞進瞭音響,打開是首老歌,嘉茉跟著哼唱最熟那幾句:“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搖滾迷怎麼聽這種歌呀?”嘉茉揶揄我說。

“老瞭就還俗瞭唄,好多歌以前特嗤之以鼻,現在一聽還覺得挺好。”我笑笑答。

“是懷舊吧。”

“沒準兒。”

“所以會跟七七聊方茴?”

我微微停頓,突然旁邊一輛車斜著別瞭我一下,我踩瞭腳剎車,嘉茉往前晃瞭晃。

“七七問瞭我好多方茴的事兒。”

“你怎麼說的?”

“說來說去都是上學時的那點事唄!她文靜,她愛哭,她善良,她心重。她分盒飯給我吃,她和我一起手拉手唱著《婚禮進行曲》上廁所,她陪我到操場上看蘇凱打球。她玩瞭命地喜歡你,她自毀式地離開你,她安靜地和我們在一起,然後她又安靜地消失,”嘉茉看著窗外娓娓道來,“陳尋,你呀、我呀、趙燁、喬燃、宋寧、蘇凱,咱們都變老瞭,可我心裡的方茴就還是那個樣子,好像永遠都不會變。她就留在瞭咱們的青春裡頭,咱們的青春沒瞭,她也沒瞭。”

“嗯。”

“隻有她不老,太狡猾瞭!”

“嗯。”

“七七說你還愛她。”

“嗯……嗯?”

我扯瞭下嘴角,笑瞭出來。

“你什麼意思!”嘉茉不高興地說。

“沒什麼,就是現在突然說起愛這個詞,覺得好笑。”

“陳尋,你少裝不正經。你以為我們都不知道?你也想方茴,起碼懷念她。”

我沒說話,CD裡那首歌又唱到瞭那裡: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車拐進瞭林嘉茉和宋寧住的小區,我停好車,問嘉茉:“宋寧什麼時候回來啊?我這都好幾個月沒見著他瞭。”

“我也不知道,”嘉茉哼瞭一聲,“人老人傢在外地滋潤著呢。”

“你可看緊點,那小子那麼雞賊,現在又做得風生水起,保不齊什麼時候動瞭凡心……”

我逗嘉茉,她哈哈笑瞭起來。

“難不成讓我早晚電話追蹤,時不時再搞個突然襲擊,QQ微信微博銀行卡基金股票各種密碼全盤掌握,隨時可以打有準備之仗,不耐煩瞭就卷款走人?陳尋,我才不幹那樣的事兒呢!我的睫毛膏很貴,所以我不為哪個男人哭泣。我的裙子很漂亮,所以我要同樣活得漂亮。我的人生很女神,所以我註定在女神的路上一路走到黑。”

嘉茉甩瞭甩長發,擺瞭個居高臨下冷艷高貴的Pose,我突然喊住她:“等等,別動!”

她茫然地看著我,我小心翼翼撥開她的栗色卷發說:“有根白頭發。”

“啊!快幫我拔下來!”嘉茉驚呼。

我摸索著替她拔下瞭白發,嘉茉疼得哎喲叫瞭一聲,看著那根白發,我們都笑瞭起來。

這就是我們的嘉茉,不管她多大年紀,美麗抑或衰老,她一定都是女神。

嘉茉下瞭車,囑咐我慢點開路上小心,正在我準備掉頭時,她又忽地折返瞭,敲開我的車窗說:“對瞭,差點忘記對你說,喬燃要回國瞭。”

2.

喬燃這幾年一直在國外,讀完瞭本科又接著念瞭碩士,跟著他那傳說中牛逼哄哄的Boss,做瞭不少挺有名的建築設計。他沒結婚,也沒見到有長期的女朋友。嘉茉說他走的是高端國際范兒,而趙燁說他分明走的是整個人都透著股性冷淡式的精 美Gay范兒。

上學那幾年,他還常回來,後來就回來得少瞭,每次見面,一定都會一次大球、一場大酒。而他每次酒醉,都一定會再跟我幹一杯,白酒一壺,洋酒純的。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埋怨我,埋怨我沒看顧好那個女孩。

這點,我認。

喬燃回來那天本來說好是趙燁接的,結果因為那天打球真閃瞭腰,趙燁臨時撂瞭挑子,換我去接。喬燃從閘口出來,遠看上去還真挺有型,我笑著張開手臂說:“人傢看我這麼一帥哥來接你這麼一帥哥肯定覺得咱倆有問題,要不要來個擁抱,滿足下圍觀群眾?”喬燃白瞭我一眼,把電腦包甩在瞭我身上。

“這次回來待多久?”坐上瞭車,我問喬燃。

“一個月吧,”喬燃摘下墨鏡說。“我打算回國做事務所。”

“決定海歸瞭?”我驚喜地說。

“在國外上哪兒找咱中國這麼大的工地去呀,幹我們這行就得靠建設。”喬燃指瞭指窗外一片的在建樓房說。

“到底還是禍害回來瞭。”我笑笑。

“說真的,現在還是國內機會多。你不也是嗎?可著國內的禍害。”喬燃瞥瞭我一眼。

我聽出他話中有話,說:“什麼意思?”

“聽說搞上90後瞭。”喬燃哼瞭一聲。

“我操,誰這麼八呀!”我拍瞭下方向盤說,“真你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所以,你也不會再想著方茴瞭吧。”喬燃輕聲說。

我們安靜瞭那麼幾秒,這個名字仿佛帶著香薰的芳香氣,於我們之間聽聞,就會滌去喧囂。

“你……有她的消息?”我吸瞭口氣問。

喬燃頓瞭頓,答:“其實我去找過她。”

這事我並不意外,我相信喬燃能做得出來,也隻有他能做得出來,但不知為什麼,這個消息讓我有些賭氣。

“她怎麼樣?”

“還……好。”

喬燃語氣中的停頓,讓我心裡抽瞭一下,我搖下車窗點瞭支煙,喬燃接過火,也點瞭一支。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兒瞭,有一年我聖誕節回來,路過咱們學校就進去看瞭看侯老師,也巧,侯老師剛收到一封方茴發給她的電子賀卡,我看瞭下郵件地址,她是用她們學校的註冊郵箱發的,我就知道她在澳洲念哪個學校瞭。然後我就提前飛回去瞭,直接飛到澳洲。你不知道,我當時多想見她。”

我沒吭聲,但我深切地知道他的心情,因為那會兒也許我比他還想見她。

“S大學那麼大,到那兒我就暈瞭。後來托同學的同學,也是一個他們大學的在讀生,才搞清楚方茴在哪個系,學什麼。”

喬燃低頭笑瞭笑,我看瞭他一眼,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啊,你一定想不到,我怎麼都找不到她。我去瞭他們專教,她同學說她去瞭機房,我去瞭機房,又說她去瞭圖書館,我去瞭圖書館,她剛走,回傢瞭。她還是那樣子,沒什麼親近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麼,她又停用瞭手機,問瞭好多人,才總算知道她大致住在哪裡。我坐上車的時候已經很晚瞭,特別累,疲憊不堪。我覺得如果真有宿命這個說法,那麼我和方茴一定是真的沒緣分,我總是跟著她的腳步,望著她的背影,卻怎麼也拉不住她。”

“我在她那個公寓樓附近轉,就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我見到瞭她,”喬燃頓瞭頓說,“還有跟她住一起的那個男孩。”

我愣住瞭。

這些年,每當我想起方茴時,都是她的過去,她微笑的樣子,她啜泣的樣子,她揚起眼角,她低下眉頭,時光給她蒙上瞭一層輕透的紗,裊裊婷婷。我也想她現在會什麼樣兒,但從來沒想過,她會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而喬燃這麼一說,我才回 過味來,她也是要30歲的人瞭,哪兒能沒有個男朋友呢!

我為自己的狹隘覺得古怪又可笑,扔掉瞭煙頭,轉頭問喬燃:“是嗎,那男的怎麼樣?”

“還行吧,一般人。”喬燃說。

“沒我帥吧!”

“那肯定呀,我覺得還不如我呢。”

“也沒咱倆高?”

“也就175。”

“不是什麼富二代、官二代吧?”

“看著不像。兩人還商量打工的事呢。不過倒是知道疼人,方茴背著個買菜的包,他見著一把就搶過去瞭。”

“切,還算湊合吧。”

“是啊。”

車子在高速上飛馳,天色漸漸暗瞭,可以望見月光,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50年大慶那個夜晚,也是在這樣的月色下,我和喬燃一起回傢。那天我們一人一句地在說共同喜歡的女孩,如今十幾年過去,我們的女孩已經不再屬於我們,而我們一人一句地在說她的男朋友。

“她好嗎?”

“更瘦瞭。不知為什麼,他們兩個人好像過得挺苦的,又要打工,又要合計著水電費。但是方茴在笑,我好久沒見她那樣笑過瞭。那笑容把我釘在瞭原地,我貪婪地看著她,看著她和不認識的男孩一起上樓,看見他們同居的屋子亮起燈,然後我貪婪地呼吸瞭會兒澳洲的空氣就走瞭。”

“你沒去跟她說句話?”我有些訝異。

“沒有。”喬燃沉靜地說。

“為什麼早不告訴我?”我仍有些耿耿於懷。

“怕你打擾她。”喬燃瞥瞭我一眼。

“操!知道她好好的就行瞭,我怎麼會打擾她!我就是……”我惱怒地爭辯。“那天如果你是我,你能忍住不去和她說話嗎?”喬燃冷冷地打斷我。

……

我沒答話。

我忍不住。

3.

我把喬燃安排在瞭我們酒店,自從我轉瞭行,這種親戚朋友迎來送往、婚喪嫁娶的事基本上就都落在我身上瞭。這邊剛送走喬燃,那邊張楠電話就打進來瞭,他和付雨英也要辦事瞭,本來我是好心,給他們打折訂瞭酒席,並送瞭一晚總統套。結果這小兩口就算纏上我瞭,越來越不把我當外人,婚宴菜單找我,主客桌安排找我,婚車租賃找我,訂紅酒蛋糕找我,選花門找我,挑喜糖盒找我,就連花童長個兒瞭穿不下預訂的禮服小付都打電話找我嘮叨兩句,氣得我差點把他們倆電話都拖進黑名單。

看著張楠的電話閃瞭又閃,為瞭防止他直接殺到我傢,我猶豫半天還是接瞭。電話剛一通,張楠那廝就嘶吼起來:“操他媽的!這婚我不結瞭!”

“什麼?”我嚇瞭一跳,“冷靜,先冷靜!”

“付雨英太事兒逼瞭!她以為她是皇上女兒啊!選這個挑那個,這個不滿意,那個不高興!今天閨密說,明天親戚說,後天論壇說,大後天電視專傢說!你媽一天一意見!操!小爺我還不伺候她瞭呢!陳尋你把酒店給我退瞭!我不結瞭!”

張楠顯然喝大瞭,一邊罵還一邊打著酒嗝,我扶著腦門好不容易聽完他一串三字經和先輩頌,連忙安撫他說:“你丫哪兒呢?”

“重慶哪!”

“大瞭吧?”

“半斤啦!”

“操!趕緊回去睡!回北京找我,我給你壓驚,就我經驗來看,基本每對要結婚的都會先鬧三回離婚,沒事兒啊,你這才第一次,回來慢慢聊。”

“是吧!那我先喝瞭!你等我啊陳尋!你丫這樣就算對瞭!不結!操,永遠不結!”

張楠罵罵咧咧地掛瞭電話,我趕緊關瞭手機,就我對他的瞭解,喝到一斤時他肯定還會打來。

北京難得好天,沒有霧也沒有風,月朗星稀,我打開車裡的音響,放的居然還是送嘉茉那天的那首歌,女聲蒼涼地唱著,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我慢悠悠地開著車,一點都不想回傢,但是我也不知要去往哪裡。我突然羨慕趙燁、羨慕嘉茉,甚至羨慕剛剛還苦悶著的張楠。不管怎麼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人能安放他們,而我沒有。

其實以前我以為我有,我總隱隱覺得,不管我在什麼地方飄著,我都有一個念想,即便杳無音訊,即便再無往來,她都在那裡。因為我相信,那個人應該也是在這樣惦念著我。這算什麼呢,也許不是愛,而是滌盡青春之後,時光留給我們的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

可是喬燃對我說的那些話,讓我覺得自己傻逼瞭。就像一個人在回頭望,另一個卻早在前方。可這麼想實在顯得不大氣,又矯情,我應該像喬燃一樣感到欣慰,然後拍拍身上的灰,也扭過頭向前走。

幸福沒什麼不好,幸福值得歌頌。

方茴更應該擁有幸福,操蛋的是我的祝福卻沒有對沈曉棠的那麼真心實意。我不是不希望她好,這世界上隻有她一個人,我願意好於我百千萬倍。但我擔心這世界上沒有哪個男人像我這樣地瞭解她,知道她沉悶時在想什麼,知道她委屈時會摳指甲,知道她低下頭時眼睛裡一定含著淚,知道她敏感知道她脆弱知道她優柔知道她落寞,然後知道她這一切的不好還願意守著她,隻因為她那執著的好。

就這麼胡思亂想,我回到瞭傢,剛一出電梯就被坐在我傢門口的七七嚇到瞭。

她一下子撲過來,緊緊抱著我說:“大叔,我找不到你,手機不開,傢裡也沒人,你怎麼才回來,我好想你!”

我驟然溫暖起來,這一次在她撲上來的時候,我沒有推開她。

4.

“他有女朋友瞭,”七七窩在沙發裡,抽泣著說,“也是我們學校的,我認識那個女人,可是大叔,那個賤人根本不是處女!她早就和別人睡過瞭!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可他還是愛她!K歌那天他們還湊在一起唱《今天我要嫁給你》!大叔,我真想砸場子!你去幫我砸場子吧!”

“傻瓜,我說什麼來著,他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不是處女,他喜歡那個女孩,也不是因為她是Bitch。”我打開冰箱,擰開瞭一瓶冰紅茶遞給七七。也奇怪,人有些東西很容易改,比如愛情,而有些東西又很難,比如統一冰紅茶。

“我難受,”七七把小臉埋在膝頭,“大叔,你那個13分女孩要是喜歡瞭別人,你難受不難受?”

“她已經喜歡別人瞭呀。”我淡淡一笑。

“啊!那你肯定也難受吧!”七七抬起頭,這個悲劇的共同點,讓她來瞭點精神。

“不,我為她高興。”我搖搖頭。

“你,騙,人!”七七湊到我眼前,就要貼上瞭我的鼻尖,“大叔,你的臉上寫著呢,‘我不高興’。”

“小屁孩兒,懂什麼。”我推開七七。

“大叔,當年不是你先喜歡別人的嗎?肯定是她難受在先,所以現在你難受也是活該!”七七幸災樂禍地說。

“嘉茉怎麼什麼都跟你說呀!”我攤開手說。

“大叔,我能理解她為什麼跟別人做那事,而且還懷瞭孕。她呀,一定特別特 別愛你,”七七閉上眼睛說,“當我知道我喜歡的男孩不喜歡我,他願意和那個賤人睡但不願意跟我睡的時候,我特別沮喪。真的,我就想去隨便找個誰睡一睡,做個連自己都討厭的事,才願意相信,別人真的討厭自己。大叔,那種被遺棄的感覺,太難受瞭,難受到自己都嫌棄自己。”

七七靜靜地靠在我肩膀上,我輕輕攬住她,聽她細細密密地講自己的心事,然後想多年之前我錯過的那個女孩的心事。

“大叔,你還愛著13分女孩吧?”七七仰起頭問。

“談不上愛。”

“那你為什麼念念不忘?”

“是惦記。”

“惦記會因為她有新男朋友而不高興嗎?”

“我真的不是不高興,我希望她好好的,隻不過因為這種好不是我能給予而有點……怎麼說,遺憾吧。”

“大叔,我不懂,你說得太復雜瞭。可我覺得,愛過一個人,是會因為他的幸福而真心歡喜的,隻有愛著一個人,才會因為他的幸福裡沒有自己而難過。”

“哦,是嗎?”

“是呀。”

七七沉沉睡去,我卻一直睜著眼睛,仔細端詳這個寧靜的夜晚,企圖從中找尋令自己安詳的那一片黑暗。

5.

喬燃的歸來使得我們平時固定的打球節目更加隆重起來,趙燁一早就訂好瞭場地,有股當年上學時不吃中午飯就去操場占場子的勁頭。蘇凱本來有事,說來不瞭,聽說喬燃回來瞭,就被嘉茉死拉硬拽地拖瞭過來。七七也跟來看球,她見到喬燃時整個眼睛都亮起來瞭,瞬時把我扔在瞭一邊,圍著喬燃轉來轉去。而且,她居然不 管喬燃叫大叔,隻喊他歐巴。按她的話說,現在最流行喬燃這種穿Prada的禁欲感男人,像我這種傻帥傻帥的已經不吃香瞭,搞得我一點脾氣都沒有。

那天我們打瞭一場酣暢淋漓的球,超水平發揮,直接滅瞭跟我們玩的一撥大學生。七七揚眉吐氣,終於記住瞭耐克杯,也終於相信我們是冠軍球隊水平瞭。

我覺得那天打球的場景和我之前的夢好像,我向左後方看,有蘇凱守著,向右後方看,喬燃在幫我攔著對手,而劉博搶下籃板,把球使勁拋給趙燁,趙燁大喊我的名字,我都不用回頭,就知道球傳來的方向,起跳,投籃,一擊即中。我們笑著奔跑,擊掌慶祝,一扭頭就能看見那些女孩站在場邊。有那麼一下,我似乎覺得方茴也在那兒,也在望著我,也在輕輕笑。

下場之後,我們圍坐在一起大口喝水,商量著一會兒去哪兒吃晚飯。喬燃提起瞭雨花餐廳,嘉茉說那裡去年就拆瞭,趙燁要請喬燃去建一公館,劉爽心疼錢,提議回傢一起做著吃也可以,七七似乎又有瞭新情況,神秘兮兮地先走瞭,張楠百八十個電話過來約我,我想不行喊著他一起去。就在我們一幫人嘰嘰喳喳商量來商量去的時候,蘇凱電話響瞭,他接起來,隻聽瞭那麼幾句話,就愣在瞭原地。我沒註意,剛拍瞭拍他的肩膀,他的手機就掉在瞭地上,可還沒等我幫他撿起來,他就一腳踢瞭過去,手機粉身碎骨,我們面面相覷。

“隊長,怎麼瞭?”趙燁站起身問。

“嘉茉,你們女孩先到一邊坐會兒行麼?”蘇凱鐵青著臉說。

嘉茉明白一定是出瞭大事兒,她拉著劉爽走到操場另一邊,擔心地一步三回頭。

“出什麼事瞭?”我焦急地問。

蘇凱長吐瞭一口氣說:“我媳婦,給我戴綠帽子瞭。”

我們誰都說不出來話瞭。

“你們別笑話我,我這一年來就覺得她有問題,前一陣我找瞭人跟瞭她,剛才來信瞭,進酒店瞭。”

“我操!”趙燁狠狠地說。

“你要怎麼辦?”喬燃比較冷靜。

“我要去 丫一頓!我他媽必須 丫一頓!你們誰也別攔我,也不用勸,我能為自己負責,所以要是以後聽說我怎麼樣瞭,也別在意,不管出什麼事,今天我都要去。”蘇凱緊緊握住瞭拳頭。

“那就去呀!”我接過話說,“我陪你一起去!”

蘇凱愣瞭一下,搖搖頭說:“不行!又不是上學那會兒,打大發瞭是要出大事的,你們……”

“甭廢話瞭!趕緊走吧!我他媽都好幾年沒打過架瞭,現在骨頭節都癢癢!”趙燁打斷他說,“我是自己做生意的沒事,劉博你搞銷售的,臉面的活兒,你就別去瞭。嘿,說你呢,你丫嗎呢?”

劉博正低頭在地上踅摸著什麼,他往籃球架下看瞭看,眼前一亮,跑過去撿瞭塊磚頭回來,一邊往包裡塞一邊嘿嘿笑著說:“我挑個傢夥什兒!”

趙燁捶瞭他一下,我扭頭沖喬燃說:“去不去?”

“還用說。”喬燃淡淡回答。

蘇凱看瞭我們一圈,他臉上依然有那個鐵骨錚錚不服輸的少年神氣,隻是他眼睛紅瞭,一切一如那年,還是這些兄弟,還是要命的尊嚴。他拍瞭拍我們的肩膀,扭身走在瞭最前面,趙燁跟劉爽打瞭聲招呼,沒說去幹嗎,劉爽還要問,卻被嘉茉攔住瞭,這陣仗她熟悉,於是叮囑我們要小心。

我們在酒店門口憋住瞭蘇凱他媳婦和那個奸夫,打頭陣仍然是劉博,伴隨著一串熟悉的“操你媽操你媽操你媽”,他把板磚掄瞭上去。趙燁還想飛腿,但剛一抬腳就覺得腰受不瞭,隻好一腳踹在那男的腰上。喬燃穩準狠,直接把他按在瞭地上,蘇凱上去打瞭第一拳,接著那人身上就沒好地兒瞭。他似乎認識蘇凱,一邊喊他的名字一邊伸出瞭一隻手,我和趙燁相視一笑,一腳跺瞭上去,又是一聲慘叫。

蘇凱他媳婦拉住他,焦急地叫著:“蘇凱,是張行長!張行長!”

蘇凱頓瞭頓,輕蔑地看瞭他媳婦一眼,一把甩開她說:“滾你媽的!打的就是 丫!”回頭就又狠狠揍瞭那男人一拳。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蘇凱那特意調成與眾不同的鈴聲,想起他接電話時小心翼翼的態度。這世界特別操蛋,但是在它肆意蹂躪我們的時候,我們也從沒忘記過得機會抽丫一頓。

那場架最終以劉博200斤體重的一記蓮花大坐而告終,他們沒敢報警,我們揚長而去。一路上我們都在聊剛才怎麼出手,添油加醋,出神入化。蘇凱笑得很大聲,不管以後會是什麼樣子,起碼到此時我覺得我們依然牛逼。

晚上我們喝瞭好多酒,我和喬燃一起回瞭酒店,因為我還約瞭張楠。一進大堂張楠就迎瞭過來,身後還拉著一個碩大的行李箱,嘴裡不停念叨著:“不過瞭!我要是跟她結婚我就是孫子!我……”

我正嫌他煩,剛要介紹喬燃給他,就見喬燃沖瞭上去。他那神色,我從沒見過。

喬燃緊緊揪住張楠的衣領,冷冰冰地說:“她在哪兒?方茴在哪兒?”

6.

張楠終於給我講瞭關於方茴的事。

從那塊寫著我名字的石頭說起,到同樣寫著我名字的那個來電終結。也許是三個男人湊在一起抽瞭太多的煙,整個房間都是霧蒙蒙的,所以我們的這場對話也是霧蒙蒙的。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方茴那麼遠,又那麼近。

“不好意思陳尋,雖然我知道這麼多的事,但我不能替方茴決定什麼,就像我不能替你決定什麼一樣。那天她聽瞭好久你在那邊不住‘喂’的聲音,才把電話還給瞭我。嗯,挺平靜的。她仍然對你熟悉,還能背下高中時你們傢的座機號碼。我大概說瞭說你現在的事,她仔細聽著。那天我問瞭,想不想見見你。她低頭沉思瞭很久,然後笑著抬頭說,還是算瞭,因為始終沒想好,如果見你的話,第一句話應該說些什麼。

“那幾年我們聯系還算多,最近少瞭。我們有個好朋友Aiba,就是剛才我講的 最早和她在澳洲同居的那個拉拉,聽她說後來方茴好像又回瞭澳洲,她拿到瞭永久居留的身份。

“我沒有她的手機號。她總換,每次回北京都用一個臨時新號,所以都是她找我,你也知道她的脾氣,飄慣瞭,半個神仙似的。哦對,MSN號倒是有,等下我找找抄給你。”

張楠離開酒店的時候已經凌晨三點瞭,他最後對我說:“陳尋,我覺得她挺好的,以前被你喜歡時挺好的,後來不被你喜歡瞭也挺好的,現在,見不見都挺好的。”

他又跟喬燃說:“我早就知道你瞭,說實話,我要是她就喜歡你。”

他走之後我和喬燃又待瞭一會兒,我們倆沒什麼話說瞭,又抽瞭兩支煙,我就向他告辭。送我出門時,喬燃悶悶地說:“她沒忘瞭你。”

“是吧。”

“我寧願她跟張楠是真的好瞭也不願意是他現在所說的這些。我不太相信,我知道她,她沒忘瞭你,怎麼過得好。”

“你會去找她嗎?”我停在門口問。

“沒準兒,你呢?”

“會。”

我走出來,關上瞭門。

7.

我回到傢,開始瘋狂地搜索MSN。

我好久沒用MSN瞭,那上面一片灰色,我才想起來,原來這東西已經正式退出瞭歷史舞臺。消亡一直伴著我們成長,我真他媽的嫌它太快。所有曾經重要過的東西就像是屍體一樣殘留在小小的長方形對話框裡,任人憑吊。

我搜到方茴,她也是灰色的。趙燁婚禮上送給我的半片石膏片在顯示屏旁邊微 微反射著光,在匆匆流去的那些年裡,我總不會想到,多年之後,在我們身邊餘下的對方,隻是各自的名字。尋與茴,都遍尋不回。

方茴的資料顯示瞭出來。

在她名字的旁邊,有這麼一行簽名:

“不悔夢歸處,隻恨太匆匆。”

我遮住眼睛。

潸然淚下。

8.

9月,我參加瞭張楠的婚禮。這小子之前所有的抱怨都在那天狠狠地抽瞭他自己耳光,我清楚地看到,當他從小付爸爸手中接下美得不可思議的付雨英,拉著他的新娘一起緩緩走向我們的時候,他的眼角閃閃發光。

我坐的那桌有一個空著的位子,我知道,她心眼直,一定還沒想好怎麼跟我打招呼,所以還是沒有出現。

七七交到瞭男朋友,肯定不是那個她之前為之死去活來的男孩,她跟我說她找到瞭不睡也喜歡但還是想睡的人。我送瞭她一個Prada的貝殼包作為“擺脫我大禮”。她高興得不行,連誇我大方到帥氣的程度,又纏著我問,當年送過什麼給方茴。我笑答,13分。

即使現在能送出幾萬塊錢的包,但再也沒有當年處心積慮送方茴河馬牛、給她折五毛錢的紙戒指的那種感覺。七七說她不明白,當然,這不賴身邊的姑娘,這是必須要到30歲才會明白的矯情。

七七說為瞭報答我,把她認為我與方茴的結告訴我,她趴在我耳邊說:“大叔,你要是睡瞭她,她就不會走瞭。”

……

我覺得90後我永遠不懂。

快過年的時候,海冰帶著她女朋友和孫濤、吳婷婷一起來我傢玩。我媽聽說海冰也快結婚瞭,就徹底不淡定瞭,開始各種嘮叨我:“當初不能談戀愛的時候吧,他使勁談,給我弄早戀!現在放開瞭,盼著他能談個正經戀愛,倒不靠譜瞭!告訴你,我都給你安排好瞭,這回必須去相親,任何理由都不行,甭跟我來自由那一套!等你自由夠瞭,我都收不回這些年發出去的份子錢瞭!”

這把海冰他們樂得前仰後合的,海冰大笑著說:“從小到大我都沒想到你丫能混到要相親的一天。”

我唉聲嘆氣,摟著吳婷婷說:“要不還是咱倆湊一對算瞭!好歹也算青梅竹馬啊!”

吳婷婷白瞭我一眼,甩開我的胳膊說:“死開!我不跟你們逗貧瞭!還得去看爺爺呢!”

她還繼續著曾經的節奏,白鋒已經出來瞭,在倒騰小生意,他們每周都約好瞭一起去爺爺傢。這些姑娘們呀,一個比一個死心眼兒。

年前我們幾個又打瞭一場大球,蘇凱沒去,他離婚的事兒還是弄得挺焦頭爛額的,但不管怎麼說,我相信他絕對不會後悔打那天那一場架,就像不曾後悔我們的耐克杯一樣。宋寧倒是來瞭,還是那副賤兮兮的樣兒,下場之後自己不喝水,先給嘉茉擰瓶蓋去,因此我覺得嘉茉的女神人生一定會功德圓滿。趙燁和劉爽完全就是財神爺,送瞭我們一人一張某著名內衣品牌的一萬元提貨卡。我媽給我換瞭整整三抽屜內褲襪子秋衣秋褲,足夠我活到老穿到老瞭。喬燃依然倫敦北京兩地折騰著,他的事務所快弄好瞭,所以忙得一會兒不得閑。我打聽瞭,他還沒來得及去澳洲,這挺好。

我本來從小就一向比他行動快的,所以躲過瞭相親和我媽的咆哮,快到大年

三十的時候,我獨自去瞭澳洲。

9.

我在澳洲當地找瞭向導,帶我去瞭一些平常遊人都不會去的地方,那些留下過她足跡的地方。

我想象著她是怎樣念書,怎樣打工,怎樣絕望地和拉拉一起,怎樣遇見張楠,怎樣度過拮據的夜晚,怎樣背著十幾斤重的菜爬公寓樓梯,怎樣說出那句生日快樂,怎樣說到那年,怎樣談起我。

我就這樣想瞭很多事,雖然在陌生的城市,但是因為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所以仍然有種別樣的親切。

我在澳洲待瞭九天,九天是不能找到一個消失瞭九年的人的,相逢是命運,重逢則是電影橋段。臨走前一天是情人節,我去瞭悉尼著名的Darling Harbour。好像整個悉尼所有的情人都來到瞭情人港,熙熙攘攘,成雙成對。

我趴在鐵橋上,海風吹來,頭發揚起,似青春時的樣子。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好瞭,如果我再見到方茴,我會說什麼。

那句經典的“你好嗎?”絕對不是答案。

“方茴。”我隻想輕輕地喚她一聲名字,就像我以前無數次呼喊她一樣,就像我們初見時那樣,然後等她輕輕答一聲“哎”。

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我不想再去糾結嘉茉問我惦記不惦記,或者七七問我愛不愛這樣的問題瞭。這個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不管見或不見,還是兩散天涯,她在我心裡,永遠是我的女孩。她越過瞭我的青春,和我曾經以後的所有愛情,永遠都在那兒。

這種美好的心情,大概除瞭她,別人不會懂瞭。

快12點的時候,港灣中心放起瞭煙火,煙花璀璨,似是舊識。我輕輕哼唱起 瞭那一首歌,“隻為你的一笑誤我浮生的匆匆那年”。

人們欣喜地擁抱和接吻,獨自仰望星空的人變得紮眼起來,我遙遙望去,突然看見鐵橋那一頭有個穿紅色長裙的女孩子,她也是一個人,也在看這場絢爛的煙花表演,大概也在想,她有過的匆匆那年。

END

2013年6月《匆匆那年》成文後五年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