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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手記

我曾經上班的一傢公司,辦公室裡的女性,至少有百分之六十,手腕上都戴著一個翡翠鐲子。我不在那百分之六十之中。

我細細觀察那些戴翡翠鐲子的女人:年齡有大有小,身材有胖有瘦,臉型有方有圓,不管高矮胖瘦,皮膚黑還是皮膚白,更不管鐲子的尺寸如何,因戴瞭那鐲子,眉眼間倒也平添一份溫婉。

戴別的首飾的,就又不同瞭。戴銀時尚,戴金貴氣,珍珠優雅。若是鐲子,銀質的還好些,多少有股小傢碧玉的風情在裡面。若是金鐲,無論是黃金還是白金,若稍微粗一點,生猛氣息就撲面而來,一般人還真是壓不住,非得做的細細的,鑲瞭鉆,才好看。

從這個角度來說,翡翠鐲子,才是最適合中國女人的。無論款式如何,基本都能戴得。

我奶奶幾年前過世瞭,如果現在還活著,差不多也有九十歲瞭。作為全縣地最多的地主傢唯一的閨女,年輕時,也是很享瞭一些福的。

後來,地主傢土地被沒收瞭,地主本人被不知哪個武裝隊伍用槍給崩瞭,地主婆死瞭。隻剩下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活在這世上。

兒女們都到瞭談婚論嫁的年齡,卻沒有媒人肯上門說親——富農的成分,那可是階級敵人,誰敢輕易沾惹呢?

我的大舅爺,在批鬥中被活活打死瞭。二舅爺,被打瘸瞭。三舅爺年齡小,受不瞭那折磨,自殺瞭。奶奶的妹妹,那個不夠聰明的二小姐,在亂世中被糟蹋,投河瞭。我奶奶命好,逃過瞭這一劫:傢裡的長工陳大富,本是河南人,四五歲時,逃荒到奶奶傢所在的村子,餓暈在奶奶傢的地頭上,被佃戶發現,送到奶奶傢門口,奶奶的父親,用米湯救活瞭他。從此,陳大富就在奶奶傢住瞭下來,小時候喂豬放牛,長大瞭當長工。

奶奶的爹死瞭,傢裡的地被沒收瞭,一傢人身上都貼著一個讓人抬不起頭的標簽:富農。但長工陳大富的成分卻非常好:貧農。

階級鬥爭剛一開始,奶奶就預測到瞭形勢,她悄悄找到瞭陳大富,問陳大富願不願意娶她。那時候陳大富窮啊,全部的傢當隻有身上一套衣服和一個鋤頭,衣服是地主婆給他縫制的,鋤頭是土改時分給他的。我奶奶若不嫁他,可以想象,他即使成分再好,也是娶不上媳婦的。

陳大富從來沒想過,一直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肯嫁他。大小姐長的多好看哪,長長粗粗的辮子垂到屁股彎兒,辮梢是根紅頭繩,走路時,紅頭繩隨著屁股一起擺動,陳大富的心也就跟著那抹紅色上上下下激蕩著。

陳大富有自知之明,地主傢的千金嫁給長工,這是民間故事裡才有的場景,他根本不敢想這種事。可是現在,時代變瞭,大小姐主動找來,哭著求著要嫁給他,他有什麼不願意的呢?他高興還來不及!——於是陳大富,就成瞭我的爺爺。

前期肯定是有磨合的。大小姐念過書,過過好日子。陳大富不過是個泥巴腿子。地裡撿一顆黃豆,都要放嘴裡,用吐沫泡軟瞭嚼嚼咽下去。好在成分壓死人,陳大富又是個極愛老婆的,大小姐仗著陳大富,才能躲過那些劫數。兩人倒也恩恩愛愛,過瞭一輩子。

自他倆婚後,傢裡就是奶奶掌權,奶奶指在哪兒,爺爺做在哪兒。在最壞的年代,所有成分不好的人,都遭受瞭特別不好的對待,奶奶卻險險躲過瞭:奶奶人聰明,對村幹部、紅衛兵一律笑臉相迎,寧可一傢人餓肚子,這些人來瞭,也盡量管飽。爺爺有一把子蠻力氣,掌權的人,傢裡但凡有點什麼活兒,爺爺總沖到前面幫他們做,做的盡善盡美,隻求他們能放過他妻子。

那些年,奶奶不僅躲過瞭災難,還接連生瞭八個孩子:我爸爸和七個辮子垂到腰際的,仙女兒般的姑姑。

幾十年過去,奶奶孩子們也都長大瞭,一個個都成傢瞭。日子越來越好過,奶奶年齡越來越大,她估摸著,再拿她的成分說事,抄傢奪地這種事應該不會再發生瞭,爺爺去世的第二年,奶奶就指揮我爸爸把老房子後面竹林裡埋的那個罐子起瞭出來。

那是個青銅罐子,罐子裡裝滿瞭首飾,是傢境還很好時,奶奶的媽媽,用瞭幾十年的功夫幫她攢的,為瞭將來她成傢時做陪嫁。奶奶的爸爸被槍打死的當天晚上,奶奶就和大舅爺一起把罐子埋在瞭房後的竹林裡。

那年我五歲,清晰記得那些首飾的樣子,指節那麼長的銀戒指,有十來個,戒指上的雕花和鏈子漂亮極瞭,全是手工做的。我奶奶不叫它戒指,而叫它“谷子”,她總是逗我說,等我長大瞭,就把那些“谷子”陪嫁給我。金的銀的簪子,也有十多個,有的式樣簡單,半根鉛筆那麼長,扁扁彎彎的,奶奶說是挽髻用的。有的簪頭式樣復雜卻又巧奪天工,具體式樣我忘記瞭,隻記得有幾款喜鵲登梅的。最難忘的首飾有兩個,一個是包頭,黑色的絨佈帶子,中間縫制著一個脆生生的翡翠,那東西,我後在87版的電視劇《紅樓夢》裡看過,賈母頭上就戴著一個款式相似的包頭。

另外一個,就是翡翠鐲子瞭。

那個鐲子色澤偏粉,粉綠粉綠的,奶奶說,是她的奶奶傳下來的。我讓奶奶鐲子傳給我,奶奶不同意,隻說,等我弟弟長大瞭,要給我弟弟的媳婦。

我想拿手裡看,奶奶都不允許,她隻肯讓我就著她的手看,奶奶說,翡翠鐲子不比金銀,小孩子不能拿。小孩子太毛躁,一不小心就給碎瞭,就不值錢瞭。

奶奶年齡大瞭,爺爺走後,她總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一坐就是半天。躺在太師椅上時,她喜歡把青銅罐子抱懷裡,用粗糙的手指,一個個摩挲那些首飾。

姑姑們回傢,看見瞭,會找奶奶討要一兩樣,奶奶心情好的時候,順手也就給瞭,有些小玩意兒,親戚們看見瞭想要,奶奶也不吝嗇。眼看著罐子裡的東西越來越少,我讓奶奶別再給別人瞭,免得我出嫁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瞭。

奶奶取笑我,小小年紀,就想著出嫁的事兒,又安慰我說,那個罐子,是乾隆爺時候的,萬一首飾都沒瞭,罐子她會留給我的。

隻可惜,等我長大瞭,連罐子都沒有瞭。

等我工作瞭,見同事們戴著的翡翠鐲子很漂亮,回傢就問奶奶,她的罐子呢?那鐲子哪裡去瞭?奶奶問,什麼罐子?我反復提示,她隻說不知道,一二十年瞭,誰記得失落到哪裡去瞭。之後,我又追問瞭幾次,奶奶被我問煩瞭,隻說根本就沒什麼罐子,更沒什麼首飾和鐲子,是我記錯瞭。

我怎麼會記錯?那些東西的樣子至今仍歷歷在目。

我去問姑姑們,奶奶當初給她們的首飾都哪裡去瞭。一個個都告訴我,奶奶沒給過她們首飾,大傢眾口一詞。我自然是不信的,就去問爸爸,那罐子可是他幫忙挖出來的,他一定記得。爸爸也不承認有這件事,隻說,從來就沒什麼罐子,更沒什麼清朝時候的罐子。

我很難過,好好的東西,說沒就沒瞭,最關鍵的問題是,所有人,每一個人,都不承認它們曾經存在過。全都對我撒謊,隻說沒有這東西。

我去問媽媽,她有沒有收到過奶奶的首飾,媽媽搖頭。奶奶生前,媽媽和奶奶一向是不合的,她自不會張口找奶奶討要,奶奶也不會主動給她。

我又問媽媽,她記不記得奶奶有個罐子,有一罐子首飾。媽媽批評瞭我,她說,傢裡現在根本都沒有的東西,你追問,有什麼意義呢?你這樣問,隻會傷瞭親戚間的和氣,我要是你奶奶,也會告訴你,那個罐子根本就沒存在過。

媽媽一直沒給過我準話,隻讓我別再問瞭。

當所有人都不承認有那個罐子存在的時候,我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出現偏差,難道我隻在夢中見過那個罐子和那些首飾?

其後,我到任何一個姑姑傢,都沒再見過那些首飾,一個都沒見過。可是我經常想起它們,特別是那個粉綠粉綠的鐲子。我經常想,它究竟到瞭那裡,有哪些故事發生?它的新主人是否愛惜它,那麼嬌氣又那麼貴重的東西,就像是不夠聰明的二小姐,會不會一不小心,就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瞭?

想的多瞭,就越發覺得物品迷人。人生隻有短短幾十載,可有些物品,卻能流傳成百上千年,那些物品,因為有瞭人的參與,就有瞭靈性,物品背後的故事,一個個延展出來,就都是傳奇。

老傢裡的房子早就賣掉瞭,我二十多年沒回去過瞭,聽說屋後的那片竹林也毀瞭,被建造成瞭一個魚塘。我常常在想,那個青銅罐子,當初沒被挖出來又如何?那一定會被養魚人得瞭去吧?若真被養魚人得瞭,他應該會很珍惜的吧?最起碼,不會散落到最後,裡面的首飾,一件都找不到瞭。

為著那青銅罐子,為著那粉綠粉綠的鐲子,我幾乎陷入瞭魔障,幾乎每天都在想它們背後的故事,賦予瞭它們很多想象,於是就有瞭現在的這篇《翡翠鐲子》。

翡翠鐲子沒有思想,不能動,它隻能安安靜靜守著歲月流逝,打發著辰光,就像晚年時的奶奶。它又不同於奶奶,它的身上,有著歲月的痕跡,變得非常值錢,才更容易引發人性的貪嗔癡。

《翡翠鐲子》這本書,我寫瞭兩個故事,第一個故事發生在民國,在那時,它隻是普通傢庭主婦手上的一個普通飾品,平時放著沒什麼用,隻能用來傳傢,可到瞭關鍵時刻,賣掉卻能救人命,這就賦予瞭它意義及使命,也使得它像貨幣一樣流通起來。

第二個故事發生在現代,一個斤斤計較的媳婦,因一個假鐲子,對婆婆產生瞭憎恨,起瞭掉包之心,得知鐲子價值不菲時,立刻就想占為己有。到最後,因為感動於丈夫對她的愛,因為知道親情的力量,願意超越人性本身,把鐲子拿出來救婆婆的命,這是翡翠鐲子帶來的循環,其實是另一種成長。

這麼一個翡翠鐲子,它的價值擺在這裡,知道它價值的人,也就那麼幾個,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因著這財富,有人願意鋌而走險,做出傷害友情愛情的事情,更有人,想要用它來謀利。這中間的心思,千回百轉,不過都是貪欲罷瞭。

這貪欲,由鐲子引起,卻與鐲子無關,不過是人的本性罷瞭。

一開始,我想把這個鐲子的年代寫久一點,在流通交易的過程中,更想把黑市和黑道力量加入進來。想到這個故事,不過是幾個女人之間殘酷而又溫情的愛情友情親情輾轉,而不是什麼懸疑推理,就及時收住瞭筆。

寫完瞭這本書,我松瞭一口氣,明明隻是腦中一個不成形的故事,因為寫瞭出來,因為有瞭事件和對話,人物就活瞭,物品也活瞭,就不受作者的控制瞭,這是作者賦予他們的意義,這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

也正是因為寫完瞭這個故事,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前後兩個故事的著眼點都是婆婆和媳婦,我想,我是在用這個故事向我奶奶致敬:若是當初,她肯給我媽媽一兩樣首飾,肯不那麼驕傲,我媽媽肯主動張口,找她要一兩樣首飾,或許那些首飾,能有一件兩件落到我手裡,或許她們的婆媳關系,會稍微好一點吧?

我希望,將來有一天,我能把我奶奶的故事,完整的寫出來。

陳果

草於2015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