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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山賊

那村子叫趙傢村。

倒不是全村的人都姓趙,隻是當初趙姓一大傢子流亡來瞭這裡,紮瞭根,安瞭傢。後來陸續來瞭些外姓人,這才成瞭村。而趙姓人管瞭村子,掌瞭事,成瞭村長。

以後不知有意無意,每次選出來的村長都是趙姓人,趙傢村的村名也就這樣傳瞭下來。

趙文富就是這村子裡其中一個趙姓人。

文富這個名字是他爹給起的,希望他又有學問又有錢。

可趙文富不喜歡他的名字。打他懂事起,就沒見過哪個讀書人是有錢的。有錢的隻知吃喝和女人,哪懂學問?

所以趙文富覺得他爹太不諳世事瞭。

趙文富還有個小名,叫山子。這小名是他娘給起的。山子同樣對這個名字很不滿意,因為叫山子的太多瞭。他覺得站在山頭上大叫一聲“山子他娘”,附近幾個村子最少就得有十戶以上人傢跑出來答應。

所以這麼個俗氣有餘霸氣不足的名字,是得不到山子歡心的。

山子有自己想叫的名字,他想叫山賊。

因為小時候全村窮得揭不開鍋,隻有旁邊黑山裡的山賊能喝上酒吃上肉。他們騎著大馬呼喝而過,男女老少全得讓路相避。他好奇地問大人,這些人叫什麼?大人說,叫山賊。

那時山子就想,叫山賊的人真是威風。

他要求改名,被他爹狠抽瞭一頓。

後來再長大些,山子才知道山賊不是名字,是身份。但這也沒有影響他對山賊這個名字的向往,他想當山賊。

他把這個夢想說與他爹聽,他爹幾個巴掌扇他腦門上:“讓你做山賊,讓你做山賊……”

從此山子自稱山賊。

爹都同意他當山賊瞭,他要好好努力。他覺得他爹揍他是為他好,因為當山賊得經得起打,他爹是打小就磨煉他。

山賊從那時候起就知道瞭,會打架又能經得起揍,才是好山賊。

於是山賊從小就全村裡找打架,後來村子裡沒人與他打瞭,孩子們見他就跑,於是他就跑到鄰村去打。終於在十裡八鄉全打遍瞭之後,他爹受不瞭啦,把他送到瞭三十裡外的城裡,找瞭傢武館讓他當學徒雜工去瞭。

這下子山賊太滿意瞭,一來這裡管飯管住,二來可以隨便打架。山賊覺得他爹是真的很疼他,不但疼他,還頗有些智慧。

山賊在武館裡待到瞭十八。

他長大瞭,他回到瞭村子。

傢裡隻剩下他傢老爹一人,山賊還算孝順,沒打算棄老爹於不顧。但他也有著他的堅持,他決定要實現他打小的願望—成為一名合格的山賊。

山賊是一名會武藝的山賊,不但會武藝,而且武藝還不錯,不止不錯,簡直有點高強。他收服瞭一些混混和村民做小弟,然後帶著弟兄們到瞭那黑山上,把原來的山賊都打跑瞭。

把人打跑的原因隻有一個—一山不容二賊。

隻有他,趙文富,山子,才能在這八方十裡占山為賊。

從此後,趙傢村的山賊隊伍誕生瞭。

可光是占山為賊是吃不飽的,於是山賊領著兄弟們開荒山。

有弟兄問瞭:“大哥,做山賊不是要打傢劫舍嗎?怎麼我們在種地?”

山賊把他一頓狠抽。

“你去劫一個讓我們一輩子不愁吃穿的看看?別說劫瞭,你能在這附近找這麼一戶人傢出來,我就服氣你!”山賊擺事實講道理,“身為一名合格的山賊,要能把事情往遠處看。這眼跟前劫點小財能解決什麼問題?能吃多久?定是得勤勞耕作,才能每年收成,這道理有什麼不明白的?”

另一個弟兄也嘀咕:“可是耕作那是村裡人幹的事,我們是山賊,山賊的本分就是打劫。”

山賊又是給他一頓狠揍。

“誰告訴你山賊的本分是打劫的?你把他叫出來與我理論理論。”山賊繼續講道理,“什麼叫村裡人幹的?難道你不是村裡人?你當自己是城裡人?城裡有你的房子嗎?城裡有你的傢人嗎?你不是村裡人,你從山上地裡頭長出來的?作為一名合格的山賊,要有自知之明,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別把自己不當村裡人看。”

總之拳頭加道理,山賊把弟兄們都教育好瞭。於是趙傢村第一支會開荒種地的山賊隊伍誕生瞭。

日子過得飛快,山賊二十有四瞭。

這年紀的村裡小夥都娶瞭妻,可山賊沒有。

他拒絕承認是他名聲不好造成瞭這個結果,他覺得是他對媳婦兒的要求頗高,他看不上她們。他覺得身為一名合格的山賊,對美醜的辨識能力還是要有。

山賊打小就喜歡看漂亮姑娘。

山賊小時候喜歡過村裡一個叫英子的小姑娘,他覺得那真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姑娘瞭。後來進瞭城裡武館,他又喜歡上瞭一名叫鶯兒的姑娘,那姑娘有時從武館門前走過,他可以趴在那兒看很久。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英子算不得漂亮,鶯兒才是真生得美的。

武館裡的人告訴山賊,鶯兒是花魁。山賊那時候以為這是比花還漂亮的意思,他覺得這詞真不錯,確是形容得當。後來他終於知道花魁是什麼,可他還是認為鶯兒確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姑娘,不論身份如何,這確是事實。

山賊覺得作為一名合格的山賊,勇於承認事實的態度一定要有。

嗯,有點扯遠瞭。

總之山賊就是覺得村裡的姑娘都不美,他不歡喜。他不歡喜,便不願強迫自己去娶。

就這樣日子一直過去。山賊曾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打打架,種種田,打打獵,攔路打打劫,回傢做做飯……

可原來這些都是會改變的。

那一天,他遇到瞭一位姑娘。那姑娘生得極美,她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她叫丁妍珊。

“呔,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

那日太陽就要西落,吃完晚飯閑著沒事的山賊與弟兄們實在無聊,便想著趁天黑前到山下大路上耍耍。

山賊嘛,也得有點山賊的樣子。

喊喊號子,擺擺架勢,嚇唬嚇唬路人。

這樂子他們沒少弄。剛開始時大傢哭著喊著求饒命,時間久瞭,發現山賊他們廢物得很,是 賊,於是都罵罵咧咧幾句便走瞭。

真正打過幾架的,是附近的那些土霸王。在路上遇著瞭,不打白不打。山賊遇上看不順眼的人,錢銀他也是要搶的。而他最看不順眼的,就是那種長得醜還耍橫的,敢罵他的,呼喝他的,他見一次打一次,見一次搶一次,不光搶錢,還搶衣服褲子,讓他們光著身子開光溜。

總之這日他們下山找樂子去瞭。

這麼巧,還真有輛馬車駛過來。兄弟們心裡高興,一窩蜂全擁瞭出去,各自擺好架勢,兇神惡煞地叫嚷開瞭。

那車夫和馬兒全都嚇住瞭。車前面還坐瞭個男仆模樣的,也嚇愣瞭。

他們的反應讓山賊相當高興,他猛地跳瞭出來,站在眾人前面,大聲叫嚷著:“把錢留下,把姑娘留下,不想把命留下的,就快滾!”

車夫和男仆終於反應過來,他們驚慌地大叫一聲,跳下馬車就要跑。那車夫跑瞭兩步轉回來,把馬卸瞭下來,男仆也反應過來,一人一騎,騎著馬跑瞭。

這時馬車上傳來女子的尖叫,一個年輕小姑娘驚慌失措地跳下瞭車,跟著那男仆車夫的方向跑掉瞭。

他們那副狼狽的樣子讓山賊和弟兄們哈哈大笑,直笑得氣都快喘不上來。太痛快瞭,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好的反應瞭。

山賊笑得正扭腰,馬車的前門忽然砰的一下被用力推開瞭。

怎麼車上還有人?

山賊往車上看過去,僵住瞭。

山賊敢用他的性命擔保,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最漂亮的姑娘瞭。

美艷如花。

卻,冷若冰霜。

山賊一下看呆瞭去,愣愣盯著那姑娘,半點移不開目光。

他看著看著,終於發現那姑娘也盯著他看,隻是那目光含恨,視若仇敵。山賊一下心虛起來,他猛地站直瞭,卻哧地吸瞭一口氣……

腰,扭到瞭。

可是美人當前,山賊還想維持形象,他忍著痛,把腰挺直瞭。

那美人冷冷盯著他,最後目光在所有人臉上掃瞭一圈,吐出瞭兩個字:“劫嗎?”

“劫媽”是什麼意思?

山賊沒反應過來,他還盯著姑娘。可身後的弟兄們已經喊瞭出來:“沒看我們是山賊嗎?自然是要劫的!把財留下,把姑娘留下,不想把命留下的,就快滾。”

喊話的人被旁邊的人猛敲腦袋:“人傢就是姑娘。”

“哦哦。”那人抱著腦袋喊痛,轉頭問山賊,“老大,那這詞要不要改改?”

老大暫時啞巴中,沒回話。

因為這時候美人的眉頭皺瞭起來,她似乎很不解。山賊看著,心想原來姑娘長得漂亮,連皺眉都會好看的。

老大不說話,後面的弟兄們也不說話瞭。

車上那美人沒瞭馬,跑不掉,坐在那裡也不說話。

局面變成一群漢子與一位姑娘大眼瞪小眼對視著僵持不下。

這時候山賊的舌頭終於能動瞭,他說道:“你的那些仆人丫環,不忠心啊。”他完全沒糾結那些仆人丫環是被他嚇跑的,他就是突然想到他們就這樣把美人丟下瞭,還把馬搶走瞭,這讓美人怎麼辦?他真生氣。

美人聽得他的話,冷冷回道:“不忠心有不忠心的好,起碼能活命。”

山賊一愣,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可是……

“那你怎麼辦?”

美人冷笑,盯著山賊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要是這表情換在別人身上,山賊要生氣動手瞭。可是是這美人在冷笑,他覺得這表情也是美的。

可他身後的一個弟兄看不過眼瞭,他猛地沖瞭上來,對著美人喝:“喂,休得對我大哥不敬。你給我下來。”一邊喊著一邊要去拉美人下車。

山賊還沒來得及喝阻他,那美人卻突然發難,刷的一下掏出把匕首朝著撲過去的漢子刺過去。

那漢子嚇得哇的一聲大叫,腳下一頓,猛轉頭朝山賊身後躲:“大哥,大哥,她有刀,她有刀。”

太丟臉瞭。

山賊真想給這弟兄幾腳。

但這女子手持匕首也讓山賊嚇壞瞭,他顧不上踢人,先安撫眼前的美人要緊:“你拿匕首的姿勢不對,會傷到自己的。我們是好人,不會傷你,你把匕首收起來,小心別割瞭自己。”

美人沒有收起匕首,她拿著匕首對著他們。

山賊又道:“我叫山賊,不,我叫山子,不對,我叫趙文富,是前頭那個趙傢村的人。”

美人沒說話。

山賊撓撓頭,想瞭想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美人依然沒說話。

山賊又道:“天馬上就要黑瞭,你孤身一人,又沒有馬,走下去也沒有落腳的地方,這樣不安全。不如你隨我回趙傢村先安頓,我讓弟兄們去找找你的仆人丫環,安排好瞭再走如何?”

美人還是不說話。

山賊撓頭嘆氣,猛地回身一腳踹他身後那個膽小漢子屁股上:“回村子去,把丁大娘、趙傢嬸子還是二狗媳婦兒什麼的都叫來,就說這裡有位姑娘落難瞭,讓她們過來好說個話。”重點是證明證明他是個好人,他不壞!

漢子屁顛屁顛跑瞭。山賊又往後揮瞭揮手:“你們都散瞭吧,沒有好玩的瞭,別都堵在這裡嚇著姑娘,都回去。”

眾漢子面面相覷,然後慢吞吞都走瞭。

山賊等人走光瞭,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姑娘不用慌,他們都走瞭。村裡的大娘媳婦兒的一會兒就來。”

美人呼瞭口氣,把舉著匕首的手放回身側,但仍握著匕首。

山賊沖她笑笑,不說話,隻坐著陪她。

四周很安靜,天黑瞭下來。

月亮爬上高空,皎潔的光散瞭下來。

遠處一群人拿著火把燈籠往這邊走,唧唧喳喳聽著像是一群婦人的聲音。

這時候美人說話瞭:“丁妍珊。”

“什麼?”山賊正偷偷沉醉美色,沒聽清楚。

“我的名字,叫丁妍珊。”

趙傢村裡鮮少來外人,更別提水靈靈美當當的富貴人傢的小姐瞭。

於是丁妍珊的出現讓全村炸瞭鍋。

孩童們奔走相告,婦人傢的攜手相約一同來看。大老爺們兒不方便擠過來,也遠遠蹲個點好奇張望。

丁妍珊被帶回瞭丁大娘傢裡。

因丁大娘是寡婦,隻與女兒相伴,傢裡全是女眷,留宿女客比較方便。

有村民借出瞭自傢的馬把丁妍珊的馬車拉瞭回來。丁大娘傢沒有多餘的被褥,有一人傢就送來瞭被子,另一人傢送來瞭褥子。丁大娘也張羅著給丁妍珊做點吃食。

丁妍珊有些愣,她是第一次進村子,這種留宿一個客人還得幾傢才能湊齊居具的事讓她覺得有些稀奇。對大傢的好奇和熱心,她也不太適應。

村長親自過來,問瞭問情況。丁妍珊話很少,她一身貴氣,一看便知是大戶出身,且還不是一般大戶。所以眼下雖是落難,但村長對她也是客客氣氣。

山賊的一弟兄說瞭丁妍珊獨自到此的緣由,被村民們一通好揍。山賊的爹聽聞此事,更是拎瞭老粗的一根棍棒過來,把趴在門口一直偷看丁妍珊的山賊狂追猛打。

村子裡一堆人嚷嚷說話,又是叫又是鬧。丁妍珊看著聽著,忽覺這僻壤土鄉,竟是比當初丁府那樣的豪門大宅更有人氣。

貴客不說話,臉色也不太好看。村長自覺無趣,但也說瞭些客氣話,又承諾明天就派人去尋那跑掉的仆從丫環,然後在丁妍珊道謝後,告辭離去。

村民們終於都各自散瞭。丁大娘和丁傢姑娘試著與丁妍珊話傢常,道自己傢也是姓丁,這趕巧碰到自傢人。她們很熱情,但丁妍珊卻沒心思。沒多會兒,母女倆也覺沒甚意思,也就囑咐丁妍珊早休息,回自己屋去瞭。

這晚,丁妍珊躺在硬邦邦的炕床上,蓋著粗佈被子,怎麼也睡不著。匕首就放在枕邊,她伸手摸瞭摸。本以為今日得死在那被劫路上,卻不料走進瞭一個她完全沒料到的境地,今後怎麼辦,她居然沒有想法,腦子裡空空的,對什麼都提不起勁。

夜很深,丁妍珊覺得很累,但睜著眼就是睡不著。她能聽到周圍的各種動靜,外頭不知是什麼蟲子的叫聲,屋後不遠似乎有條河,有水流的聲響,還有蛙叫狗吠,一點都不安靜。也不知什麼時候起,隔著面土墻,她聽到瞭丁大娘的打鼾聲。那聲音很吵很有節奏,丁妍珊聽著聽著,居然慢慢睡著瞭。

第二天,丁妍珊被一陣喧鬧聲吵醒。

似乎有孩子在屋後頭的河裡嬉鬧。

丁妍珊清醒過來,很快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她起身,梳瞭頭,換瞭衣服,出得門來,丁大娘母女招呼她洗漱吃早飯。兩人似乎都不介意丁妍珊的冷淡,倒是丁妍珊自己經過一夜冷靜,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吃過早飯,村長帶著人來瞭,後頭還跟著山賊與他爹。村長說已安排人去尋人,問丁妍珊還有什麼親人在附近的,他們可以去幫她找來。

丁妍珊搖頭。

村長又問她是否還有什麼安排打算,他們可以幫忙。

丁妍珊又搖頭。

村長又討瞭沒趣,臉色有些不好看。這富人傢的小姐就是不討喜,半點禮數不懂,連句感激的軟話都沒有。

山賊在一旁叫道:“姑娘別著急,且在我們這裡安心住下。你的丫環仆人,定是能找回來的。實在不行,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山賊話未說完,又被趙老爹一通揍:“你還敢說,就是你闖的禍。”

山賊抱頭亂竄:“我怎麼知道她那些下人這麼不經嚇,我們場子還沒完全擺開,他們就跑瞭。一般人都會對罵幾句,要不就亮亮傢夥對峙一下,等我們把詞念完瞭,自然就會散瞭嘛。誰曉得他們跑這麼快,還賊精賊精的,把馬還騎跑瞭。”

父子倆你追我跑,大傢習以為常,見慣不怪,隻有丁妍珊好奇地看著。山賊蹦跳中偷眼看瞭看她,卻正好對上她的目光。他沒來由地臉一熱,忽覺得這般被老爹揍的狼狽樣很是沒面子,於是一扭頭,跑瞭出去。

丁妍珊就這樣暫時在趙傢村住瞭下來。

其實她自己倒不在乎那幾個仆人丫環,他們跟她的時間不長,走便走瞭,各人有各人的活路,她是無所謂。她也可以在村裡買下一匹馬自己走,到瞭下一座城,再雇車夫丫環都不是難事。

但她不想走瞭,她累瞭。反正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這村裡的人對她不錯,她能看得出來他們都是淳樸厚道的老實人傢。雖然這地方窮點破點,但她懶得再走瞭。

她給瞭丁大娘一小塊碎銀和一支玉簪作為住宿的報酬和答謝。其實她身上有錢銀,但她留瞭個心眼。所謂財不外露,她孤身一人宿在完全陌生的村落,這防人之心她還是有的。要是她拿瞭元寶出來,惹瞭村民覬覦財物就不好瞭。

金銀首飾都招眼,玉的東西卻是不好猜價,所以她拿瞭一小塊碎銀,又拿瞭玉簪。這讓丁大娘覺得她身上沒錢,還把大娘心疼得,推拒半天,最後隻收下發簪,讓丁妍珊留瞭那碎銀日後路上傍身。

丁妍珊笑笑,把碎銀收瞭回來。其實那發簪遠超百兩銀,可大娘不識貨,很隨便地把發簪給女兒丁滿妹戴上瞭。

很快村子裡傳開瞭,那位落難千金身上無財,隻得靠發簪來付留宿報酬。

可這位千金究竟是個什麼來頭,言談舉止,舉手投足,那可不是一般的貴氣。眾人胡亂猜測,議得津津有味。

山賊對丁妍珊的身份和錢銀不感興趣,他隻對她這人感興趣。

自見瞭丁妍珊,山賊心目中對美人的認識又更進瞭一步,從前那什麼英子、鶯兒的原來都算不得美的,這丁傢千金才是真美。

山賊愛美色,總跑去看丁妍珊。哎呀呀,那真是越看越入眼,美得讓人心癢癢的。

但丁妍珊明顯不愛答理他,正眼都不給他。這讓山賊很是堵心。

那日山賊陪著村裡孩子在河裡摸魚,兩條毛茸茸的粗腿露著。丁妍珊遠遠走來,山賊興高采烈地揮手招呼她來玩,丁妍珊應都不應,扭頭走瞭。

山賊看著她的背影一陣落寞。

又一日,山賊幫著村裡老人砍柴,灑汗如雨熱火朝天,還露著半身腱子肉,見得丁妍珊與丁大娘路過,山賊露著大笑臉熱情招呼,丁妍珊卻是一扭臉,拐別處走去瞭。

山賊看著她的背影一陣心酸。

如此數次,山賊待不住瞭。他覺得很有必要扭轉自己在丁妍珊心中的形象。他那日確是打劫她瞭,確是嚇跑瞭她的下人丫環,累得她如今孤身一人,被困在山野小村,但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意思,就是無心的,無心的便是沒打算傷害她,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她如此斤斤計較,將他視若仇敵真是太不應該。

山賊決定要去與她講講道理。

丁妍珊正坐在丁大娘傢門前乘涼。

“哎呀,今天天氣真不錯。”山賊蹭瞭過去,裝模作樣。

丁妍珊轉頭看瞭一眼,見是他來,又把頭扭瞭回去,沒說話。

“丁大娘傢的雞都長這麼肥瞭?”山賊又沒事找事說。

丁妍珊還是不說話。

“也不知明日裡會不會有雨呢。”

這次丁妍珊幹脆站瞭起來準備進屋。

“哎哎……”山賊急瞭,大聲道,“姑娘,你為何如此厭惡我?”

這話問得真直白。丁妍珊一愣,慢吞吞地轉過身來,看著山賊。

山賊挺瞭挺胸,努力端正姿勢,擺出一副好人樣來。

“雖然姑娘流落至此是被我所累,可我每日都有出去幫姑娘打聽找人,也是我叫人接瞭姑娘來村裡安頓。這般算起來,功過相抵,也不能算我有錯。這道理姑娘可明白?”

道理?丁妍珊有些想笑。先不管這理歪不歪,他跑來與她講道理,這事才真是奇瞭。

山賊看她的表情,皺瞭皺眉,捏瞭捏大掌,忍著握拳的沖動。平素他講道理都是配拳頭一起用,現在不好用拳頭,他真是不習慣。

“姑娘遠來是客,我是村裡人,自然算是主人傢。客人對主人傢留幾分客氣,也算是道理,對不對?可姑娘總不給好臉色,這便不在理瞭,對不對?”

“對。”丁妍珊點頭,“可我也有一個理。”

“你說。”山賊有些高興,這村裡願意與他好好講理的人不多。大傢都愛吵吵嚷嚷動拳頭,果然還是城裡人斯文。

山賊咧嘴笑,等著丁妍珊的話。

丁妍珊沒甚表情,隻道:“對人生厭,哪裡用得著道理。你說對不對?”

山賊一愣,張大瞭嘴,很想點頭,可又不願點頭。

這話確是有幾分道理的,可一句話把他前面的話全否瞭,把後面的話也都堵死瞭,那他還能怎麼說?

丁妍珊進屋去瞭。

山賊撓頭,城裡來的姑娘就是厲害,他居然辯不過她。

可他不甘心。

第二日,他又去找瞭丁妍珊。

“姑娘,你說的話我仔細想過瞭。雖然你說得不算有錯,可既然我是令你生厭的那個人,姑娘自然得說出個讓我服氣的理由來。昨日那話我不能服氣。”

丁妍珊皺眉:“你不服氣與我何幹?”

一句話又讓山賊啞口無言。

第三日,山賊又去找丁妍珊。

“姑娘,你那話我想過瞭。我不服氣自然就堵心,我堵心自然就會找姑娘,我來找姑娘,自然就幹姑娘的事瞭。”

丁妍珊看著他,山賊下意識地又挺瞭挺胸膛。

“你叫山賊是嗎?”

“大名趙文富。”

丁妍珊點點頭,道:“從前我傢有位賬房先生便叫趙文富,他在賬本上動瞭手腳,污瞭錢銀,後被我爹打出去瞭。”

山賊愣瞭一愣,居然這般巧。他忙道:“我小名叫山子,我爹就一直喚我山子的。”

丁妍珊又點點頭:“叫山子的我知道得更多瞭。車夫、跑堂、擔夫,都有叫山子的。在我們那裡曾經有樁案,一個叫山子的小二為瞭劫財,殺瞭茶莊老板,還嫁禍一盲女,後又欲殺人滅口。這樁案還頗有名氣,不過離得遠,你也許未曾聽說。”

山賊張大瞭嘴,他是未曾聽說,他隻聽說過隔壁村十八歲的山子踩瞭狗屎,又聽說另一村六歲的山子被自傢雞追上瞭屋頂。

他呆瞭又呆,終是道:“隻是同名而已,與我無關。姑娘若為瞭這些個把所有叫這名字的都厭瞭去,那可就是沒道理瞭,對不對?”

“我從前被山賊劫持過,他們把我打暈劫到山上,我逃瞭出來,但從此所有人都對我指指點點,我的閨譽毀瞭,嫁不出去,朋友也看我不起。再後來,那山賊頭子又在路上劫瞭我,當著我的面,殺死瞭對我忠心耿耿的貼身丫環,又險些將我殺瞭。”她說到這裡停瞭一停,看著山賊吃驚的表情,又道,“這下,你服氣瞭嗎?你帶人劫我,我那時已做好死的準備,我對自己說過如若再遇劫匪,便讓他們劫走我的屍體。這下,你服氣瞭嗎?”

山賊不服氣,他生氣!

那些個烏龜王八蛋,畜生不如的,怎麼能對姑娘傢做出這種事!美人居然受過這樣的苦遭過這樣的罪!他用力喘氣,覺得肺都快氣炸瞭。

山賊扭頭跑瞭。

他找人打架去。

丁妍珊以為從此便能清凈,豈料三天後,山賊又找來瞭。

那時丁妍珊正獨自坐在山坡上發呆,大老遠便聽到山賊喊“姑娘”。

丁妍珊扭頭看瞭他一眼,然後把頭扭回來,繼續發呆。

可山賊卻不懂看臉色,他巴巴地湊過來問:“姑娘,那些欺負你的王八羔子,後來怎樣瞭?”

“死瞭。”

這麼幹脆的回答讓山賊愣瞭愣,“哦”瞭一聲,不知該怎麼接下去瞭。

這幾日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是心疼,要是不把那些賊子狠揍一頓送官嚴辦,他是怎麼都安生不瞭,於是這才跑來想多問問情況。怎料這丁姑娘冷冷一句“死瞭”,一點敘話的餘地都沒留給他。

山賊撓瞭撓頭,想瞭想,而後道:“這些事,我絕不會對別人說的。我不會像姑娘傢鄉那些碎嘴的亂說,毀姑娘清譽。”

這次丁妍珊又轉瞭頭看他:“你說不說都無妨,我既敢告訴你,就不怕事情露出去。我不會在此久留,這裡的人說我什麼又有何關系?”

也對。山賊嘆氣,她的話總是比他有道理。

山賊一屁股坐在丁妍珊旁邊。她如花似玉,他不敢離得太近,兩人中間隔著兩個人的距離。

“嗯,這個,不知姑娘是什麼打算?”

丁妍珊沒說話。

山賊繼續道:“我的意思是,現在姑娘的仆從都沒有找到,不知姑娘原本是要去何方?要是著急的話,我可以護送姑娘。”

丁妍珊看他一眼。山賊趕緊擺著雙手:“我不收錢銀,我也沒有壞心思。我就想著,萬一找不到那幾個不忠心的,姑娘沒人相護。”他撓撓頭,“其實那幾個找回來也沒用,我是覺得,真遇著事瞭,他們丟下姑娘不理,跟廢物一般。”

“我哪裡都不去。”

“啊?”山賊很驚訝,“那姑娘出門遠行,是要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就到處走走。”

山賊完全不明白,哪裡都不去,到處走走,又有什麼意思?

“可是,不知道要去哪裡,不知道要做什麼,那哪裡會有達成願望的喜悅?”山賊又想講道理瞭。

達成願望的喜悅?

丁妍珊愣瞭一愣。

“就像我這樣,我有時候特別饞豬肉,好想能吃上滿滿一碗。最後終於能吃上的時候,高興得差點掉眼淚。可是如果我不想吃什麼,就是吃到瞭也不覺得太歡喜。這說的便是這個道理,對不對?”

丁妍珊沒說話。

山賊繼續嘮叨:“你若是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走再遠的路也到不瞭目的地,又怎會開心?”

丁妍珊轉頭看他。

山賊被她看得臉臊起來,咽瞭咽口水,聲音小瞭,支吾道:“我……我就是說說,我的意思是,那什麼,你可以給自己定個願望。我就總是這樣,有瞭願望,達成的時候,就會很開心,這樣你便會高興一些。你現在這般不開懷,我……我……”

他話未說完,丁妍珊猛地站瞭起來,轉身要走。

山賊看著差點沒抽自己嘴巴,說這麼多,人傢不愛聽瞭。可他除瞭動拳頭打架,最愛的就是跟人講道理,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真欠抽,真欠抽。

他想著,真打瞭自己的嘴巴一下。

這時正好丁妍珊轉身回來,看個正著。山賊更想抽自己瞭,可美人正看他,他趕緊把手背到身後,抬頭挺胸。

丁妍珊看他冒傻氣的舉止,似笑非笑,隻道瞭一句:“我也有願望的。可惜永遠無法達成。”

“怎麼會?”山賊一下來瞭精神,“隻要有瞭願望,終有一天能實現。就比如我吧,我想做山賊,最後終於做成瞭。我想在黑山上開墾出良田來,最後終於有收成瞭。我想把山上的泉水引到村子裡,最後終於引過來瞭。我想……”

“我想所有那些事都沒有發生過。我沒被劫過,小玉也還活著,我還是那個刁蠻小姐,我爹還在傢裡,我姐姐也還與我有說有笑。”

山賊呆在那裡,這些話他雖然有些不明白,但他卻能從她那淡淡的語氣中感覺到強烈的悲傷。他張瞭張嘴,想勸勸她,安慰她,卻說不出話來。丁妍珊也壓根兒沒打算等他說話,她扭頭走瞭。

山賊呆立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就算不明其意他也知道,她所說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

山賊忽然覺得好心疼。她到底經歷過什麼?她爹爹怎麼瞭?她姐姐怎麼瞭?為何她要獨自出門,沒有目的地,沒有想做的事,隻是隨便走走?

山賊的心很亂,他覺得有許多話想對丁妍珊說,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抬頭一看天色,他“哎呀”一聲叫瞭出來,扭頭趕緊往傢跑。

路過孤單單走著路的丁妍珊身邊時,他大聲叫著:“姑娘,我先走一步,是時候該給我爹做飯瞭,讓他餓瞭肚子他會罵人的。”他一邊喊一邊跑,轉眼便跑沒瞭蹤影。

做飯?被爹罵?

丁妍珊愣瞭愣,看著山賊風風火火地狂奔而去,不禁有些想笑瞭。

這怕是她見過的最沒氣勢的山賊瞭吧。

可很快她發現,這山賊不但沒氣勢,還有些呆。因為幾天之後,她收到瞭山賊送她的禮物—用破瓦盆裝著的帶泥的草。

那破瓦盆放在她的窗臺上,他沒留字,所以丁妍珊發現那盆草的時候著實愣瞭半天。後是丁大娘告訴她:“是山子送來的,他說你會明白的。”

一盆草,她還會明白?

莫名其妙。

丁妍珊盯著那綠油油的草,心裡思索著山賊到底能不能分清草和花的區別。

“滿妹去縣裡送山貨,李傢大叔也要送一車柴火過去。山子見著瞭,便幫著他們一道送瞭。待他回來瞭,你再問問他。”丁大娘看丁妍珊對這盆破草一頭霧水的樣子,便與她道。

丁妍珊點點頭。不過她沒打算問,她打算直接把那盆草丟回給那呆山賊。

可直到入瞭夜,那去縣城的三個人都沒有回來。

丁大娘開始憂心。每次滿妹去送貨都是下午便能歸傢,這回還有李傢大叔和山賊一起護著,怎麼天都黑瞭還沒見人?

丁妍珊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得陪著她站在村口眺望。村裡各傢得瞭消息,也匆忙拿瞭火把聚在村口。大傢七嘴八舌揣測,有說也許路上馬車壞瞭,有說也許是李大叔在城裡遇著瞭熟人多聊瞭幾句,但隨著時間越來越晚,大傢最後都不再說什麼瞭。

村長帶瞭人過來,囑咐瞭幾個年輕壯漢,讓他們趕到縣城裡看一看,又說讓他們沿途留心,不定是山子他們半道上遭瞭什麼意外阻瞭腳程。

漢子們應瞭,準備水囊拿上火把就要出發。這時有人大喊瞭一句:“他們回來瞭,馬車回來瞭。”

眾人精神一振,轉頭望去,一輛馬車正飛奔回來,車前面坐瞭一個人,正是李傢大叔。

眾人頓時松瞭口氣,可等馬車駛近瞭,卻看清瞭李傢大叔的表情,那是一臉的焦急。車板上蜷坐著丁滿妹,衣裳破瞭,一身又是泥又是土的,甚是狼狽。

丁大娘嚇得差點沒站住,她撲上前去,一把抱住瞭女兒。

丁滿妹原是一直在哭,見得娘親,更是撲到娘懷裡嗚嗚大哭起來。

村民們全都圍瞭過來,李傢大叔忙道:“我去送柴火,山子幫著我去卸貨,滿妹去送山貨,我們說好瞭完事後去接她。可沒料到滿妹等著我們時,碰上瞭縣老爺的公子。那畜生喝醉瞭酒,正滿大街調戲大閨女。待滿妹發現時,想跑已是來不及,被那畜生手下人圍住瞭,滿妹掙紮呼救時我和山子正趕到。山子氣不過,便與他們打瞭起來。可他們人多,竟是呼啦啦沖上來十多個人。山子讓我別管他,快帶滿妹跑。我一看當時情形不對,周圍人也沒個幫手,大傢皆是懼瞭縣老爺,全跑沒影瞭。我沒瞭法,就先帶著滿妹坐上車跑瞭。可他們竟然還有人追,我們繞瞭好幾個圈,這才敢回到村子。”

“這還有王法嗎?”

“畜生喲!”

“山子現在何處?”

“哥幾個快操傢夥,我們去救山子哥。”

大傢七嘴八舌地嚷嚷,村長一揮手,大傢夥兒安靜下來,村長道:“丁大娘,快把閨女帶回去好好休息,今日裡是閨女受委屈瞭,但也別慌,咱村就是一傢子,絕不會再讓外人來欺負的。李叔你也回去,這段時日就莫再去縣城,有什麼事鄉裡鄉親會幫襯著。”

一旁的村民用力點頭。

“二狗,你們幾個弟兄平素與山子最親近。這時候得冷靜,莫帶傢夥去縣城鬧,怕別人不知道是咱村惹瞭縣老爺不成?你們先到山上去,看看山子是不是回來瞭,若沒有,回來報個信。我與山子他爹去縣城尋人,其他人都各自回去,把傢夥準備好,各傢閨女媳婦這段日子都別出門,男人們註意著點,若有陌生人在村子附近逛的,就都報個信。”

那叫二狗的年輕人帶瞭幾個小夥趕緊往山上跑。他們做山賊在黑山上有個據點,其實也是當初那夥真山賊的老巢。當初山子把山賊打跑瞭,便把那裡當成第二個傢,時不時窩在那裡住一住。如今惹上瞭縣老爺,為不給村裡帶來麻煩,他若能脫身想來也是會躲到那山裡去。

村民們都覺得村長說得在理,都大聲應瞭,各自回傢準備。

丁大娘拉著丁滿妹也往傢去,路過山子他爹身邊,連聲道謝。老爹面露擔憂,但也寬慰她們母女道:“閨女沒事就好。我傢那兔崽子皮粗肉厚,沒關系的。”

丁妍珊跟著丁大娘她們回去瞭。於她而言,縣官不過是個不入眼的小官,所以與村民們如臨大敵不同,她倒是更關心受瞭委屈的滿妹,還有至今不知蹤影的山賊。

回到瞭屋裡,滿妹又哭瞭一會兒,終是平靜下來。她如今回到瞭傢,心裡也沒那麼慌瞭。丁妍珊陪著她坐著,不太會說安慰話,隻能是陪著。

過瞭好一會兒,一村民來丁傢報信,說二狗他們在山上找著山子瞭。他打倒瞭那些縣老爺的狗爪子,逃瞭回來。隻是這事惹得大,他不方便回村子。那村民就是來告知丁大娘一聲,讓她們別擔心。

丁大娘謝過,又趕緊從傢裡拿瞭雞蛋和雞,要帶著滿妹到山子傢跟老爹道謝。母女倆走瞭,丁妍珊舒瞭口氣,坐在屋裡發呆。

當初她出事的時候,若是身邊也有像趙傢村裡這般真心實意的人多好。隻可惜,縱使金銀滿屋,也換不來溫情脈脈。

丁妍珊想著想著有些傷感,正看著窗臺上那盆青草愣神,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聲喚“姑娘”。

丁妍珊心裡一動,走到窗邊,看見山賊正貓著腰躲在她的窗外頭。他一臉的傷,身上的狀況在屋外陰影中看不清,倒是那咧著嘴露著白牙的笑分外清楚。

“滿妹沒事,跟丁大娘去你傢瞭。”丁妍珊以為他要問這個。

“我知道,二狗他們告訴我大叔和滿妹都安全回來瞭。我就是想著來看看你,今天早晨給你送草的時候你不在,我也不知你最後明白瞭沒,怕你掛心,所以過來與你說一聲。”

說一聲,說他那盆青草?

丁妍珊有些傻眼,這二呆山賊是被人打傻瞭嗎?

“我想瞭好幾日終是想明白瞭這道理,我想講給你聽。”

丁妍珊抿緊嘴,不聽行嗎?

“雖然我不該回村子來,可如若沒把道理講給你聽,我今晚肯定睡不安生。姑娘,你可知,這些草便是長在那黑山上的。如今綠油油的,生得多好。可到瞭冬天,它們就全都枯死瞭。但實際它們沒有死,春暖花開,它們又會長出來,長得跟從前一樣好。姑娘,你說你希望事情沒有發生過,就好像這些草希望不會有冬天一樣,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但冬天過去瞭,它們還能重新成長。姑娘,事情過去瞭,你也一樣會與從前一般的。”

丁妍珊僵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山賊咧著嘴繼續笑:“姑娘,你說,我這話在不在理?”

丁妍珊不說話,隻盯著山賊。這時候外邊有人聲及腳步聲,山賊一縮脖子:“哎呀,有人來瞭。我不能讓人發現我回村子瞭,不然我爹會揍死我的。我先走瞭,這幾日我都躲在山上,姑娘別為我擔心。”

他說完,也不待丁妍珊答復,一溜煙跑掉瞭。

丁妍珊怔怔看著黑糊糊的屋外,腦子裡不停轉著山賊的話,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人如賤草,難道才是道理?他敢以一敵十多人,卻怕他爹的拳頭,還有還有,她怎麼可能會擔心他?

這一夜,山賊縱使滿身的傷,躲在山上卻是睡得香。

丁妍珊卻是輾轉反側很久才睡著。睡著瞭,還做瞭許多夢,她夢見瞭爹爹,夢見瞭姐姐、姐夫,還有龍二、居沐兒和蘇晴。夢境很亂,她甚至完全記不得夢裡說瞭什麼。

她隻是突然驚醒瞭。

轉頭一看,天亮瞭。外頭有人敲門輕喊,說村裡有縣裡的衙差闖入,讓丁大娘和滿妹莫要出門。

聽起來事情似乎有些糟。

丁妍珊一驚,趕緊起身著衣。出到堂屋看到大娘和滿妹一臉緊張地互相握著手坐著。一個鄰居大嬸正在與她們說話,說是來瞭許多官差,氣勢洶洶,揚言昨日裡,趙傢村的一姑娘和兩個男人把縣老爺的公子及屬下打傷瞭,現在要來拿人。

正說著,丁妍珊等人已然能聽到官差們的呼喝聲。

他們開始砸東西,並喝罵著:“官差辦案,你們這些賤民,竟敢抗命不從。快些把人交出來,不然你們整個村子都得完蛋。”

一旁有孩子哭瞭出來,然後似有大人將孩子抱走。丁妍珊聽到村長的聲音道:“官老爺,這一定是誤會,草民這村子裡全是安安分分的老實人,哪來的膽子敢對縣老爺的公子不敬?我們種莊稼幹農活兒的,哪裡會武啊?”

啪的一聲脆響,村長頓時沒瞭聲音。一個小夥子大聲喊:“你們怎麼能打人?”

官差罵著:“打人?少他娘的廢話。打的就是你們這些刁民。還敢說不會武?十裡八鄉的人都知道,你們趙傢村可是有隊山賊出沒,平素橫行霸道,搶糧奪財,壞事做盡。還敢說不會武?老子告訴你,這次不但要把打人的人犯抓著,你們村裡的這隊山賊也得全都關牢裡去。弟兄們,給我挨傢挨戶搜,年輕漢子都逮起來。”

“欺人太甚。”幾個年輕人與官差們爭鬥打瞭起來,村長和村裡幾個老人在一旁忙勸著架,動靜越鬧越大。

一個十來歲的小子亟亟拍門闖瞭進來,喘著氣道:“大娘,滿妹姐姐,村長說事情鬧大瞭,讓我們通知各傢,姑娘和幼兒都往山上躲躲。他們現在打起來瞭,先攔著官差們,大傢趁這會兒從村後往山上跑。”

丁大娘和滿妹嚇得臉色發白,那陪在一旁的鄰傢大嬸也亟亟要歸傢看看自傢兒子和他爹的狀況。丁大娘火速收瞭幾件衣服,又嚷著讓丁妍珊也快準備。

“姑娘如花似玉,若是教那縣老爺的公子瞧著瞭,說不得起瞭歪心思。姑娘快準備,我們帶你一起走。”

這種危急時刻,她們自身難保,卻還想著她的安危,要帶她一起逃。丁妍珊心頭一熱,說道:“能逃到哪裡去呢,走得瞭一時,躲不瞭一世,老少壯丁還在村裡,難道婦孺孩童便能安生?”

“昨夜裡村長說瞭,隻能躲起來,他們找不到人,日子久瞭就沒事瞭。”

“村長是沒見過惡官吧?”丁妍珊淡淡地道。

丁大娘一愣,“啊”瞭一聲。他們全村安安分分過日子,按時交稅納費,小小村子與世無爭,確是沒遇到過什麼大的惡事。

丁妍珊道:“這村裡漢子與官差打鬥,他們隻要立個名目,想把他們關多久就能關多久。前有縣老爺公子的事,後有剿匪滅賊的由頭,再加上全村漢子與他們過不去,你們跑瞭又有何用?他們若是想,便能教這村子完瞭。”

丁大娘吃驚地張大瞭嘴,於她單純的心思是絕未想過能有這樣的惡果。她結結巴巴道:“那……那……我們……我們也隻能聽村長的。不逃,還能怎樣?”

這時候外頭傳來哭喊聲和一陣吵嚷,那報信的小子機靈地鉆出去看瞭,飛快回來:“他們綁瞭村長傢的媳婦兒和孫子,外頭打開瞭。李傢大叔出來認罪任綁,可官差們不依不饒,還在抓人,說是要把村裡的山匪全捕回去。他們人多,大娘姐姐們快逃啊。”

滿妹哭瞭出來。昨日便是李傢大叔一路護著她回村的,如今為瞭村人,他出來認瞭罪,卻是讓她快逃。可她怎麼逃?她害怕,非常害怕。

丁妍珊深吸瞭一口氣,道:“我在這裡住瞭這麼些時日,多得大娘妹妹照顧,我還沒有報答過。”

丁大娘也快哭瞭:“姑娘,這會兒說這些做什麼。現在這事態,怕是會連累你瞭,別的都不說瞭,姑娘快與我們逃吧。”

“不逃。他們抓瞭村裡人,就是要把你們全逼出來。你們現在就算能逃到山上,過不久他們也會去搜山的,不把此事瞭結,你們這裡永無寧日。”丁妍珊很冷靜,她道,“妹妹,我給你的那個簪子呢?”

“在呢,在呢,我舍不得戴,包起來瞭。”

“去換身好衣服,把那簪子戴上。”

“啊?”滿妹傻眼,完全沒明白。

這時候外頭打鬥的聲音更是響,山賊那洪亮的大嗓門清楚地傳來:“昨日裡那群王八羔子是老子打的,與其他人無關,把他們都放瞭,老子跟你們回去。”

丁妍珊心一顫,他居然從山上跑下來瞭?

她顧不得其他,對丁滿妹又說瞭一聲:“把發簪戴上。”然後自己轉回屋裡去瞭。

丁妍珊進瞭屋,洗漱打理好自己,然後打開瞭她的箱子,挑瞭最華麗的衣裳,擺出小鏡子,梳瞭發式,點瞭妝容。不一會兒便成瞭一名華美貴氣的千金小姐。

丁妍珊走出屋門,丁大娘和丁滿妹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丁妍珊沖她們點點頭:“我出去瞭。”

丁傢母女已然不能給反應,完全不明白她打扮成這樣出去做什麼。那些禽獸連滿妹這樣沒甚姿色的都要下手欺負,看到丁妍珊仙子一般的人物,還不得擄瞭回去?

丁妍珊沒管丁傢母女想什麼,她很鎮定地打開瞭大門,朝著聲音最嘈雜、鬧得最兇的地方走瞭過去。

她所到之處,周圍忽然靜瞭下來。

山賊正以一敵十,與那些不肯罷休到處抓人的官差打成一團,忽然眼前的官差猛地盯著他後方,兩眼發直。他一愣,轉過頭去,便看見瞭那個他心裡最美的姑娘正走過來。

她更美瞭。

山賊直勾勾看著,看傻瞭去。

丁妍珊皺著眉看他一身傷,這樣還敢跟官差們往死裡拼?有傷便罷瞭,他那眼神是什麼意思?

丁妍珊白瞭他一眼,這一眼讓山賊的心撲通撲通亂跳。美人給他白眼的樣子也這般美。

丁妍珊站住瞭。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全停瞭手。

丁妍珊對著那群官差問:“誰是管事的?”

她聲音不算大,但清清楚楚,竟是帶著威嚴。那些個官差面面相覷,他們是絕沒有想到,村子裡居然有個鑲金似的貴傢小姐。

一官差回過神來,大聲叫道:“你們這些刁民,快快束手就擒……”

“閉嘴。”丁妍珊扭頭沖他一喝,又問其他人,“誰是管事的?”

那官差被個娘們兒喝瞭,頓覺臉上無光,幾個大步邁過來就要去拿丁妍珊,嘴裡罵道:“大膽刁民,敢對本爺不敬!”

山賊見此情景,沖到丁妍珊身邊就要相護。怎料丁妍珊眼都不眨,揚手一個耳光就打瞭過去。

啪的一聲脆響,那沖過來的官差被丁妍珊一個耳光打歪瞭臉。沒等他反應過來,丁妍珊冷笑斥道:“刁民?本小姐使喚過的奴才都比你見過的人多。不長眼的狗東西,在我面前吠!”

那人一下竟被打蔫瞭。丁妍珊這一巴掌扇得甚得氣勢,且動作麻利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給人耳光子。加上她那身打扮、談吐和說話口音,那人及其他官差再傻也是知道這姑娘絕不是普通人傢出身,所以縱使看得出她是個弱女子,竟也不敢再妄動瞭。

“誰是管事的?”丁妍珊微瞇眼氣勢凌人地再問。

幾名官差互相撞瞭撞胳膊,兩人扭頭找人去瞭。

趙傢村的村民們全都聚瞭過來,圍瞭個半圈,將丁妍珊護在圈中。

山賊心裡吃驚,他是知道丁妍珊定是出身富貴,但沒想竟是這麼大的架勢。她說過她想做回刁蠻小姐,他聽瞭沒往心裡去,但看方才她扇人耳光那動靜,怕真是個厲害的千金。

如今這位千金在給他們村子撐腰,山賊心裡有些擔憂。他們這些僻壤鄉下,便是上一級大官來瞭,也未必能鬥得過這地頭蛇縣老爺。她隻是個富傢小姐,氣勢鎮得住一時,怕是也難渡此劫。

山賊往丁妍珊身邊一站,心裡打定瞭主意,無論如何,他就是拼瞭這條命也要護她周全。

不一會兒,一個衣著光鮮師爺模樣的,抱著兩個木箱子,領著好幾個官差急匆匆跑瞭過來。人未到,聲先喝:“何人如此大膽,敢在官老爺面前囂張?”

村民中有一人喊道:“那是我傢的箱子,他們劫瞭我傢。”

轉眼那師爺跑到跟前,橫眼一掃那喊話的村民,正想斥他,卻看到瞭丁妍珊。

師爺在縣城裡辦差多年,卻何曾見過這般貴氣貌美的女子,一時間呆瞭去。

山賊皺起眉頭,往前邁瞭一步,要擋在丁妍珊身前,丁妍珊卻是手一撥就把他撥開。山賊不敢與她比力氣,很 地被她撥一邊去瞭。

然後丁妍珊的目光直視上瞭那個瘦小的師爺。

“你姓甚名誰?在縣衙當的什麼差事?”丁妍珊問瞭。

她的聲音清脆有力,讓那師爺皺瞭眉頭。他見識多些,看出來丁妍珊不一般。

“我便是在縣老爺身邊當差的陳師爺。”

“隻是個縣衙師爺。”丁妍珊冷笑,語氣裡的不屑讓陳師爺臉色一變。

“你是何人?”

丁妍珊看著他,繼續笑:“我姓丁,來自京城。你不過是個小小縣衙師爺,本沒有資格與我說話,不過眼跟前的事我們得解決。我先問問你們。”她掃瞭一眼眾衙役官差,朗聲道,“你們誰人有傢有口需要照看贍養的,站到這邊來。”她一邊說,一邊手往左邊空地一擺。

沒有人動,眾衙役官差面面相覷。

“很好,看來你們都是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的。如此甚好。這樣你們被判罪定刑時就不會哭爹喊娘說什麼上有老下有小,全傢指著你一個過活,懇求輕判瞭。”

陳師爺急瞭:“你這潑娘們兒放狗屁。判罪定刑?你招子也放亮些,我們才是官,你們區區賤民,竟敢口出狂言。”

“口出狂言的是你。”丁妍珊不急不躁,慢慢說話,“我告訴你瞭,我姓丁,來自京城。京城姓丁的人傢不少,但像我傢那般權勢名望的卻是沒有。我這般說,你還不知道我是誰,那你這什麼狗屁師爺真是白幹瞭。”

陳師爺眼珠子轉著,最後似是想到瞭什麼,臉色一白。

丁妍珊看都不看他,繼續道:“我爹雖入瞭獄,但部屬人脈仍有許多在朝中為官,如今新任的刑部尚書也要叫我一聲二小姐。我外公、舅公、舅舅、伯伯等,近的遠的一堆親戚皆在朝為官。你們自己數數,方才一口一個賤民,罵瞭我多少句?”

陳師爺臉色慘白,手一抖,抱著的那兩個箱子摔在瞭地上。

其他人不知道,他卻是明白的。上任刑部尚書丁盛,這個名字他記得。縣城雖遠雖小,但一樣要收受朝中文書,一樣要向上報事。他身為師爺,管的便是文書差事,自然親眼見過刑部尚書丁盛之名在文書中出現多次。這女子氣勢凌人,強調自己姓丁,又說得頭頭是道,他雖是不太敢信丁傢小姐會來這窮鄉僻壤,但他一個小小師爺,確是不敢惹京城大戶。

其他小衙役官差不明所以,趙傢村村民們也不明所以,但那句“如今新任的刑部尚書也要叫我一聲二小姐”是聽懂瞭,“一堆親戚皆在朝為官”也是聽懂瞭,大傢心裡驚異,都朝著丁妍珊看。

陳師爺這會兒腦子正在轉,他在想這事該怎麼辦。他想瞭又想,終是道:“不知貴客駕臨,倒是失瞭禮數,姑娘莫怪。姑娘身邊護衛丫環何在,不如一道到縣老爺府上稍住,讓我們也盡盡地主之誼。”

丁妍珊笑笑:“你不必試探我,我自然知道山高路遠,強龍不敵地頭蛇的道理。我敢獨自站在這裡,便是不怕你們使什麼低劣手段。我府上知道我在這村裡探親做客,不多日我的護衛會來接我回京。你有本事,便將我與這些村民都殺幹凈瞭,把村子燒盡,莫要留下任何線索。對瞭,還要順便把十裡八鄉的各個村都殺幹凈瞭。你知道的,各村之間常來常往的,若我們整個村被滅瞭,其他村子自然會留得些風聲。你若不能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我府上護衛到來,知道發生瞭何事,莫說你們項上人頭,怕是你們傢裡族上、縣太爺官老爺的,全都得賠上性命。”

陳師爺及眾人聽得目瞪口呆,他們沒想到一個姑娘傢,竟是把狠話說得這般溜。

“陳師爺,你也莫想著我心狠。我自小跟著爹爹,看他辦事審案,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手段沒聽過?京城裡都是些什麼人,我府上都是些什麼人?若我少瞭半根頭發,你信我,那後果你絕對想不到。”

陳師爺咽瞭口唾沫,心知若她真是那丁府千金,那她所說之事確有可能發生。他能逞一時之威,但絕掩不住後面的禍事。

他不敢惹。

他咳瞭咳,說道:“瞧姑娘說的,我們拿朝廷俸祿,為百姓辦事,豈能幹出姑娘所說之事,姑娘真是會開玩笑。今日來,我們也是秉公辦案。昨日這趙傢村的兩男一女在縣城裡當眾打瞭縣老爺的公子和隨從,當然,不論打的是誰,這都是違瞭我大蕭律例,縣老爺將逞惡之人拘捕歸案,也是正事。”

這時旁邊一名胳膊上包著傷的衙役指著山賊和李傢大叔,嚷道:“昨日裡就是這二人動的手,還有那潑娘們兒,一定也是這村裡的。”

陳師爺點點頭,裝模作樣地對丁妍珊道:“姑娘,你也看到瞭,這事可不是我們無中生有。姑娘來自京城,自然是知禮知法的,這惡事若不能嚴懲,我大蕭律法必被踐踏,百姓如何安生?”

村裡人待要嚷嚷,丁妍珊一擺手,道瞭句:“叫滿妹過來。”

村長推推身邊人,那人待要去喚,卻見丁大娘帶著滿妹從人群中走瞭出來。

丁妍珊看著滿妹按她囑咐的戴瞭那發簪,滿意地點頭。她招招手,讓滿妹走到身邊。

陳師爺身邊那衙役忙道:“就是這娘們兒。”

丁妍珊冷眼一掃他,那人往師爺身後縮瞭縮。丁妍珊拉過滿妹的手,對她道:“妹妹莫怕,你與陳師爺說說,你姓什麼?”

“姓丁。”

“大聲些才好。”

“我姓丁。”

丁妍珊點點頭,對陳師爺道:“你聽清瞭嗎?我妹妹姓丁。我來探親,便是住在她傢裡。”

姓丁?陳師爺臉有些抽。

這丁滿妹一看就是鄉下姑娘,難道還跟那京城丁府也有關系?

丁妍珊不理他,繼續問滿妹:“妹妹你說,昨日裡在縣城,是不是那縣老爺的什麼公子對你無禮瞭?”

丁滿妹咬咬唇,想著昨日的險境,還有些怕,但她點瞭點頭。

“他動手瞭嗎?推搡打你?”丁妍珊有心護她閨譽,隻挑瞭詞說話。

滿妹投給她感激的一眼,又點瞭頭。

“一面之詞。”陳師爺叫道,“是非曲直,待到縣衙堂上,老爺自會好好審理。”

丁妍珊冷冷一笑:“我怕你傢老爺不敢審。看到我妹妹頭上的發簪瞭嗎?那是太後親手所贈禦品。皇室之物,誰敢褻瀆?昨日我妹妹頭戴發簪,那縣老爺的公子無視皇威,竟敢對她動手推搡,我妹妹自然全力相護簪子。方才你傢奴才所指證的山子和李大叔也是拼瞭命地相護皇室尊威。誰錯誰過,還用相議嗎?”

這下所有人都嚇到瞭。丁滿妹更是腿一軟差點摔瞭,幸得旁邊丁大娘和鄰傢大嬸扶著。

滿妹的心怦怦跳,她居然戴著太後贈的簪子!

陳師爺目瞪口呆,饒是他想得再多,也絕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出。

他用律法壓人,這丁傢小姐居然能抬出皇威來。

陳師爺僵立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村民與官差兩邊僵立許久,陳師爺終於發瞭話。

他不敢硬來,但他也不敢什麼都不做就回去回話。被打的畢竟是縣老爺的公子,他要是被一個姑娘幾句話就嚇退瞭,回去不好交代。

於是陳師爺說瞭說“既是皇室之物,定要好好保管”之類的場面話,借這由頭讓官差守著村子,然後道自己要回去向縣衙稟報,帶著人走瞭。

臨走,他回頭看瞭丁妍珊一眼。

丁妍珊立在那兒,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

鬧瞭這一場,官差們也不敢亂拿村民的東西瞭,隻按師爺的囑咐將出村的各路口守個嚴實。

村裡一片狼藉,各傢物品散瞭一地。村長見此情景,讓村民們趕緊各回各傢,收拾清理。

丁妍珊一聲不響,默默回瞭丁大娘傢。

山賊也不吭氣,跟在她後頭也去瞭丁大娘傢。

丁妍珊一點沒與他客氣,回到屋裡就使喚他去借筆墨紙硯。山賊屁顛屁顛地趕緊跑村裡趙夫子傢中借去瞭。

待村長打理完事務,趕到丁大娘傢時,丁妍珊已經寫完瞭一封信。

村長問:“姑娘,這接下來如何辦?他們守瞭村子各路口,擺明瞭後頭還得再與我們計較。姑娘眼下雖是唬住瞭他們,但怕是那師爺招來瞭縣老爺或是什麼別的人,要與姑娘糾纏,要辨那簪子真偽,屆時又安罪名下來,可如何是好?”

丁妍珊反問:“那村長是如何打算的?”

村長語塞,想瞭半天道:“禍端是由我村村民而起,與姑娘無關。姑娘此次仗義相救,我們整個村子自是感激在心。那縣老爺不是個好對付的,姑娘還是暫避為好。”

“避哪兒去?”

“這個……”村長又想瞭想說,“黑山上有山子他們常去玩的木屋,也算隱蔽,姑娘可暫住那處。若是姑娘附近有朋友親戚可以依靠的,我們也可將姑娘護送過去。官差們雖封瞭出村的大路,可我們還有隱蔽小路可以出去的。”

“對,對。”山賊趕緊表態,“我可以護送姑娘。”

丁妍珊白他一眼,山賊立時閉嘴,乖乖站著不說話瞭。村長也忍不住多看他兩眼,這小子平日裡最是鬧騰,唧唧喳喳非讓人聽他說理,這會兒倒是穩重瞭。

丁妍珊道:“我若走瞭,你們怕是麻煩更大。村長既是對我有相護之心,我自當為這村子出一份力。那縣老爺來瞭我是不怕,我爹確是前任刑部尚書,我傢確是許多遠近親戚在朝為官,那簪子確是太後所贈。他除非橫瞭膽要生事,不然不敢對我如何。”

“可這口說無憑……”村長就是怕縣太爺來橫的。

“村長放心。我看今日那師爺的德行,想來那縣官也是個一樣的貨色。他若是這般,就算心中有疑慮也斷不敢直接對我們下毒手。我們還能安好一段時日。”

“一段時日?”村長皺眉。

丁妍珊點點頭:“這事裡隻有一點會有差錯。”

“是什麼?”眾人異口同聲問。

“我的傢人,並不知曉我在此處,沒有人會來接我。”丁妍珊環視一圈,說道,“我說我傢護衛過不幾日會來是唬他們的。那師爺回去稟報後,那縣官或許會再來查探,我旁的不懼,就是他們若是守的時日久瞭,發現並無人來接我,心下一橫使瞭毒手,那怕是就要糟瞭。”

“那……那……”丁大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速去京城報信呢?”一人嚷嚷。

“路途太遠,這往返回來,怕是村子早遭殃瞭。”另一人不待丁妍珊說話便駁瞭那話。

丁妍珊點頭。她看信上墨跡已幹,就將信折好,放進信封裡。而後又進瞭屋裡,拿瞭隻手鐲出來。她把手鐲壓在信封上,說道:“不用回京報信,那確是太遠瞭。你們派個靠得住的,拿著我這信和鐲子,去保鳳城請劉平威劉巡撫來。這知縣歸屬他的轄區,官大五級,處置這小小縣官不成問題。”

村長呆瞭一呆:“可巡撫大人豈是我們想見便能見的?”

“若說是丁二小姐請他救命,他定會見的。”丁妍珊把信和鐲子往前一推,“劉叔是我爹舊時部屬,由我爹一手提拔,他與我傢交情頗深,是看著我長大的,一直對我傢不錯。這手鐲便是他送我的生辰禮物,他認得的。此去保鳳城隻需三日,如若順利,往來六日即可,可比上京城快許多。請得劉叔來,將那縣官處置瞭,你們村裡,日後也才有好日子過。如若不然,就算眼下難關過去,我回瞭京城也保你們不住。”

眾人點頭,皆知事態確是如她所言。山賊大掌一伸,便去拿那信封:“我去,我就是拼瞭性命,也必會將這信送到。”

“你不能去。”沒等山賊的氣勢使完,丁妍珊便一盆冷水潑瞭過去,“村裡涉事的三人都被官差認瞭出來,所以不能沒瞭蹤影。若是讓他們發現村裡有人不見,反而壞事。”

山賊被斥瞭,很乖地趕忙把信封放瞭回去。

眾人一商量,最後決定還是派二狗去。二狗會武,人也機靈,今日護著老人孩子往山上躲瞭,沒讓官差們混個臉熟。

如此這般,村民借出瞭一匹快馬,二狗娘和其他村婦做瞭幹糧備瞭水,然後等到天黑,二狗帶上瞭丁妍珊的那封信和信物,騎著馬,從村後的一條小道偷摸著溜瞭出去。

村長趁著夜,挨傢挨戶上門親口囑咐安排,傢裡有老有小的先偷偷安頓到別處去,其他沒處依靠的這幾日莫要擅自走出村子,各傢相互照應,共渡難關。

第二日中午,縣官李原廣來瞭。他帶著大批人馬,說是聽說趙傢村裡來瞭貴客,他來見見。話是說的場面話,但擺出的架勢卻是來拿賊的派頭。

丁妍珊一早打扮妥當就等著他,她那副官傢小姐的派頭比他這縣官還有氣勢。李原廣昨日聽得師爺一番話將信將疑,今日帶人來就是想著若這女子不若師爺所言便先抓回去。可待得他見瞭丁妍珊,卻是真不敢動她。

寧可被騙一時,也不能招惹瞭不該惹的人啊。

但李原廣也有疑慮,他問瞭許多京城的事,又說瞭幾個官宦名字試探,丁妍珊說得頭頭是道,反譏瞭他一番。

山賊自始至終站在丁妍珊身後,一心想護著她,看著倒像是她的護衛屬下。李原廣一時也鬧不清這個把兒子揍瞭的山村小子到底是個什麼來頭。他想瞭又想,終是問起瞭那支發簪。

丁妍珊讓滿妹把發簪拿來:“當日太後六十壽辰,我爹帶我和姐姐去赴宴,太後恩澤,送瞭我們姐妹一對發簪,我的那支便是這個。”丁妍珊大方地將發簪遞給李原廣看,“那日太後準備瞭許多禮物,上面皆有皇室徽記,若是大人識貨,該是能認出來。”

李原廣仔細看著,那上頭確是刻著徽記。他一聲不吭,將簪子還瞭回去。

村長在一旁松瞭口氣。丁妍珊卻笑道:“大人可是看清楚瞭。貴公子若是再莽撞些,將這簪子損毀,我就不知大人要如何交代瞭。”

李原廣臉色難看,後又說不得幾句,終是告辭離去。

李原廣走瞭,但官差們還是留瞭不少守著村口。危機還未過去,但這次交手的勝利讓趙傢村村民們都相當振奮。

可山賊卻是開始擔心瞭。

“如今那知縣要整治的目標,是姑娘瞭吧?有姑娘在,這村子他不敢動,但他無論如何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在他確認我是否有威脅之前,咽不下也得咽。”

“可他會不會想出什麼毒計來?二狗去請巡撫大人,也不知順不順利,若是沒趕上,姑娘的安危可怎麼好?不如姑娘還是先到山上躲躲。那知縣來過一回,沒討著好,若是再來怕就是出瞭對策的。屆時他沒找著姑娘,我們便說姑娘傢人來瞭,帶著姑娘去拜訪舊友。那知縣定是會猜疑拜訪的是誰,這樣也不敢對我們如何,拖得幾日,說不定救兵就能到。”山賊說到這裡,突然靈光一現,“對瞭,我幹脆護著姑娘去找巡撫大人。一來姑娘安全可保,二來姑娘親自去,巡撫大人想來更容易請,就算他沒在請不到,姑娘也可脫瞭這裡的兇險,平安回傢去。”

丁妍珊盯著他,看得他臉有些臊。丁妍珊問:“你護著我走瞭,傢人怎麼辦?村裡人怎麼辦?”

“我會把我爹安頓好,讓他藏到別的村子去。村裡人傢還有村長他們照看著。我把你送走之後,會很快回來,到時我任綁伏罪,不拖累別人。”

丁妍珊仍是盯著他,山賊臉一熱心一暖,說道:“姑娘,你是個好姑娘,可你是被無辜牽連,我不想讓你涉險。我們村子雖小,可大傢都似一傢人,我們相互照應著,會沒事的。”

“一傢人?”

“對。別看我們平日裡總是吵鬧,也為些小事幹過架,可真出瞭什麼麻煩,大夥兒都是齊心協力應對的。姑娘莫擔心。如今那縣老爺來過,這幾日該是不會再來,姑娘趁這會兒去尋巡撫大人吧,早日有巡撫護著姑娘,我也放心些。待姑娘找著瞭救兵,再來救我們村子。”

“待我找著瞭救兵回來救你們?”

“對,所以姑娘安心離開吧。”

丁妍珊忽然笑瞭,笑得山賊心裡有些不安,他說錯什麼瞭?

丁妍珊越笑越厲害,後頭竟笑得眼淚都出瞭來。山賊撓頭:“姑娘,你笑什麼?”

“我笑這世間事真是古怪。”

“如何古怪瞭?”

丁妍珊側頭看瞭看山賊,說道:“我告訴過你,我從前被山匪劫過。”

山賊點點頭:“姑娘不必再想從前的傷心事瞭。”

丁妍珊不理他的勸慰,繼續道:“那個時候,有個盲眼姑娘和一個賣花姑娘與我一起,那盲眼姑娘讓賣花小姑娘帶著我逃,因為她記下瞭路。那時盲眼姑娘便說的是‘你們逃出去瞭,再帶人來救我’。”

“她沒一起走?”

“她說她盲眼,逃不快,會拖累我們。”

山賊點頭,道瞭句“原來如此”。又問:“後來姑娘是逃出來瞭,那盲眼姑娘呢?”

“她也被救下瞭。說起來,那女人甚是聰明,若她在此,說不定就有什麼好辦法能幫我們脫困。”

山賊嘿嘿笑瞭聲,討好地道:“姑娘的朋友,也定是如姑娘這般伶俐的。”

可惜馬屁拍到瞭馬腿上。

“誰說她是我朋友?我最討厭她瞭。”

山賊一下被噎著。

丁妍珊又道:“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讓山匪擄我的幕後之人,是我的姐姐,親姐姐。”

山賊張大瞭嘴,呆住瞭。

“我爹知道是誰幹的,卻不追究。”

山賊驚訝得閉上瞭嘴。

“我姐姐與我姐夫聯手,把我爹整進瞭大牢。”

山賊又張大瞭嘴。

“那盲女和她相公聯手,把我姐姐、姐夫整進瞭大牢,判瞭死罪。”

山賊開始揉臉,這下不知該怎麼反應才好瞭。

丁妍珊看著山賊,被他的表情逗笑瞭。

山賊覺得自己打心底裡佩服她,發生瞭這麼多事,她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他忽然明白瞭她為何沒有傢人陪護獨自漂泊瞭。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瞭,那時候我並不似現在這般。”丁妍珊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說道,“那時傢裡一團亂,什麼事都要打點,爹爹忽然被關進瞭大牢,朝上人人自危,姐姐、姐夫跟著出事,我那時候才明白過來一切。我沒瞭辦法,硬著頭皮在傢裡掌起瞭各項事務,我學會瞭許多。若沒有那段日子,我怕是也應付不瞭這回的麻煩。”

“那姑娘為何會來此?”

丁妍珊把話說開瞭,覺得談興正濃,於是道:“我被劫之後,壞瞭閨譽,婚事上便無人問津。後有位周公子向我頻頻示好,我對他說不上歡喜,也說不上不歡喜。隻是他不介意我的名聲,也不在意我爹爹與姐姐、姐夫入獄後傢裡的權勢衰敗,他說他真心實意對我。我已經二十瞭,老姑娘瞭,而我名聲如此,傢中狀況如此,那周公子於我而言,自然是個好歸宿。我心裡歡喜,我想著所有不好的事都該過去瞭,於是我答應瞭他。”

山賊耳裡一跳,嗡嗡作響,美人居然許瞭人瞭!雖然他沒想過自己能與她如何,但聽得她許瞭人傢,他沒來由心裡一陣難過。

“可沒想到,他傢裡聽瞭消息,卻是大鬧瞭一場,甚至當著我的面,說瞭許多難聽話。這時候周公子退縮瞭,他不敢違背傢裡的意思,我們的婚事就此黃瞭。不單沒瞭婚事,從此竟也形同陌路,偶然見到,他扭過頭去似未看見。”

“他……他……他……”山賊想罵這男人烏龜王八蛋,可一想這話有些糙,又怕招瞭丁妍珊不高興,“他”瞭半天,終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丁妍珊苦笑:“我消沉瞭好一陣,我知道所有以前發生過的事都不會消失,它們會伴我左右,在我身上打下烙印。傢裡已經上瞭正軌,我娘也緩過勁來掌瞭傢裡大局,天天與姨娘們鬥,想著如何把她們攆出去。甚至她開始張羅著借我再攀門權貴,好幫襯著娘傢,為瞭這個,她甚至說做小做妾都沒關系。我心灰意冷,於是我想我幹脆到處走走,走到哪裡便算哪裡。”

山賊聽得好心疼,很想勸慰,卻不知該怎麼說。

“隻是我沒想到,走到這裡,我又遇到山匪攔路。”丁妍珊說著,又看瞭看山賊。

山賊漲紅瞭臉:“那是我們弟兄們逗樂子的,真不是成心劫人。”

丁妍珊點點頭。

山賊忽然醒悟過來,話題被丁妍珊帶偏瞭,他趕緊轉回來,問:“那姑娘打算聽我的嗎?先逃出去,待尋到瞭救兵,姑娘再來救我們村子。”

丁妍珊搖頭:“當日你與我說,冬天過去,草兒會再長出來,與從前一般生得綠油油。我卻也有一道理要與你說。”

“姑娘你說。”

“過瞭冬天,再長出來的草,就算生得與從前一般,但它也不是從前的那些草瞭。那是另外一個生命,完全不同的、脫胎換骨的生命。”

山賊張大嘴,無法反駁,他忽然明白瞭她的意思。

“我不逃。你們既是親如一傢,又都顧念著我的安危,我若不在此為你們撐腰解難,我又如何能心安?從前我傢裡發生瞭許多事,卻沒一件能有傢人齊心赴難的團結,我在你們這裡,卻看到瞭。我會陪你們撐到最後一刻,有我在,那小小縣官才會有所顧忌。”

山賊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他覺得這位姑娘不但美,還是世上最勇敢、最有情義的姑娘。他的心被某種說不清的情緒漲得滿滿的。

山賊的心亂瞭。無論白天黑夜,他腦子裡全塞滿瞭丁妍珊,她淡然地說著往事的表情,她微笑的樣子,她站在那裡與官差們對峙的威風八面,她反駁他的道理時說的話……

想到她的容貌,她的聲音,甚至她扭頭不理他的舉動,還有她瞪他給他白眼的樣子,他的心就怦怦跳得厲害。

可是山賊也知道,若丁妍珊是那綻放在高山上的鮮花,那他不過是山腳下的泥。他隻能仰望,卻沒資格將她環抱。

山賊心裡清楚,待那巡撫大人來瞭,便是丁妍珊要離開的時候瞭,也許這輩子他便沒有機會再見到她。於是他抓緊瞭一切時間與丁妍珊相敘。他告訴她其實他沒有那麼壞,他也做過許多的好事。他告訴她他為何想做山賊,他還告訴她在城裡武館的那段日子是他最開心的。

丁妍珊也與他說瞭許多話,她說起瞭蘇晴,說起瞭居沐兒和龍二,還有她的爹爹、姐姐和雲青賢。

越是相敘,山賊就越是發現兩人之間存在的差距。

他們村裡人隻煩惱吃飽穿暖,幹活賺錢。他們混京城的,卻是成天得計較利害關系,爾虞我詐。山賊想通瞭這一點,心裡頭更是對丁妍珊感到心疼。

隻不過山腳的泥與山頂的花兒,距離確是遠瞭些,太遠瞭些。

這一連數日,縣衙那邊都沒有再來找麻煩。這讓山賊稍松口氣,也讓他得以有時間與丁妍珊相聚。但到瞭第五天,知縣李原廣又來瞭。

這回他仍是帶來瞭大批人馬,甚至備瞭一輛華麗的馬車。

丁妍珊見狀,心裡咯噔一下。

“丁姑娘千金貴體,實不宜在這僻壤窮鄉久留。姑娘說傢中護衛會來接,本官卻是擔心在他們到來之前姑娘在這蠻荒之地出什麼意外。若是未能保護好姑娘,便是本官的失職,屆時該如何向姑娘府上交代?”

山賊聽得心裡大驚,他看瞭眼丁妍珊,見她臉色同樣不好看,想來與自己猜測的一般。

這知縣整治不成,便想用這場面話的由頭將丁妍珊與村子軟禁分隔開?

“本官定是要對姑娘相護,於是特遣瞭縣裡最好的馬車來接姑娘。姑娘可在縣城裡安住,會有丫環、小廝伺候,若有興致,也可到各處遊玩,待傢中護衛到來,本官親自送你們出城。”

“大人還真是會說場面話。你是想把我支走瞭,再慢慢出這口惡氣?”丁妍珊把事情挑明瞭。

李原廣笑道:“姑娘多心瞭。實在是鄉下地方,不宜姑娘常住。我這裡來瞭貴客,我若不好好招呼款待,又如何與府上交代?”

“若我不願走呢?”

“姑娘說的哪裡話,我誠心誠意來請,姑娘哪有推拒之理?”

丁妍珊盯著李原廣的笑臉,心知這下是有麻煩瞭。她自己是沒事,李原廣如今不敢動她。但他要將她與村子隔離開,會對村子做些什麼她就真是無能為力瞭。可如若她不走,兩邊必起沖突,李原廣用的接人由頭似是挑不出什麼來,但村民與他們大幹一架,怕是又留下瞭罪證把柄,日後清算起來,這村子麻煩更大。

丁妍珊不說話,她盯著李原廣,腦子裡飛快地轉著。

這個時候山賊忽然從丁妍珊身邊站瞭出來,轉身對丁妍珊一施禮道:“小姐,巡撫大人讓小姐在此處等他,小姐沒打招呼便四處遊玩,似是不妥。”

丁妍珊一愣,眨瞭眨眼睛。

這邊李原廣微瞇瞭眼問道:“你是何人?”

“小的趙文富,是小姐的護衛隨從。”山賊一改往日魯莽漢做派,低眉順眼地裝出一副仆役的模樣。

“撒謊。”陳師爺在一旁喝道,“你分明是趙傢村人,怎的變護衛瞭?”

“趙傢村人便不能當護衛嗎?”山賊問,“師爺這說的是哪一條律法律令?”

陳師爺一愣,還未及說話,山賊又道:“小姐花瞭銀子雇我,我便是小姐的護衛瞭。既是小姐的護衛,自然要保護小姐的安危。大人要請小姐去做客,不知行程是如何安排?居所打算定在哪裡?這些都要商議好瞭,小姐方能起程。另外,所有行蹤地點我們都得報給京城府裡知曉。還有,劉巡撫也捎信說要來人接小姐過去做客。今日小姐若是與你們走瞭,那巡撫那頭來瞭人,卻是不好交代瞭。所以按理,還得與劉巡撫那頭相議好瞭,才能動身。”

丁妍珊聽瞭山賊的話,忍不住笑瞭。

他想瞭這辦法,是想護她呢。他成瞭她的護衛,無論她是不是會被帶走,他都有理由在她身邊護著她。

丁妍珊忽然覺得她明白他的心思,雖然他沒有說,但她懂。

她禁不住心頭一熱。有多久瞭呢?有多久沒人像他這般誠心護她?

李原廣是不知丁妍珊想什麼,他沖著山賊冷笑:“你倒是多慮瞭,即便你是護衛,也管不得主子傢的行事。本官請小姐到府上做客,正是為小姐的安危及住行舒適考慮。待京城那邊來人,本官也會一並請到府上,難不成你以為你們這僻壤窮鄉還真能留貴客?說到巡撫大人,本官倒是知曉他近來公務繁忙,也不知是何時給小姐捎的信讓小姐做客?若真有此事,本官也可以代勞,將小姐送到保鳳城。”

山賊一噎,想不到什麼好辦法,轉頭看向丁妍珊。

丁妍珊也正望著他,她對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極美,山賊被笑得大臉一熱,卻舍不得移開目光。

“大人。”丁妍珊道,“劉巡撫確是邀我去保鳳城做客,不過不是這兩日。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傢兒子犯瞭事,你咽不下這口氣,你想拿這村子殺殺威,又被我擋瞭道,你更咽不下這口氣。你想帶我走,無論是請我做客還是想將我囚瞭,我都不會依你的意思,我告訴你,雖你真不認得我,但我確是你惹不起的。那日我與你的師爺說得明白,你動村子,我必會報復回來,你動瞭我,我傢裡必會報復回來。要把我們全整治幹凈,不留一絲線索,讓我傢人找不到把柄,你沒這個本事。所以,我誠心勸你一句,與其苦苦相逼,不如見好就收,趁事情還沒鬧到不可開交,你我權當沒發生過什麼,相安無事,豈不是好?”

李原廣臉色鐵青,心頭火起。事情全教這丫頭揭瞭,還是當著村民和他屬下的面,這次事情若是這般過去瞭,他日後在他們面前還有何臉面、有何威嚴?

李原廣一咬牙,無論如何,今日帶瞭人來,總不能再空著手回去。若這丫頭說的是真話,他放過他們,日後也會遭殃,倒不如就鋌而走險。

這般一想,李原廣對丁妍珊道:“本官一片好心,姑娘眼下不明白沒關系,待得本官接姑娘回去好生照顧直到你傢人來接,姑娘慢慢自會明白本官的苦心。”他言罷一揮手,幾個官差一擁而上,欲拉丁妍珊上馬車。

山賊揮臂推掌,頓時打倒兩個。他擋在丁妍珊面前,大喝一聲:“誰敢妄動!”

李原廣見此情景,心中更氣,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你才好大的膽子!”丁妍珊呵斥,架勢比他還大,“我不願走,你還敢強擄瞭人不成?”

此時丁妍珊心裡有些悔,她低估瞭這小地方的勢力,她以為她把話說成那樣便能鎮得住,但她忘瞭,這裡畢竟不是京城。這官小不識人,膽大豁出去。她犯瞭錯,她把小人的惡膽激出來瞭。

果然李原廣是要豁出去瞭,他大聲呼喝著,官差們拿著刀就上來瞭。

村民們見此情景,老幼婦孺紛紛躲閃,年輕壯漢們也操起瞭傢夥,跟著山賊一起要與官差們拼瞭。

大傢打成瞭一團,丁妍珊大喝一聲:“住手,都住手!”她想幫他們,可事情好像越來越糟,她果然是無用的嗎?她連一個善良的小村子都保不住嗎?

沒有人聽她的,官差不住手,村民們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丁妍珊沒瞭法,她走向李原廣,求道:“大人,萬事好商量,你讓他們先住手。”

李原廣得意揚揚:“姑娘這會兒是想明白瞭?”

丁妍珊點點頭,挨近瞭他,又道:“大人快讓他們住手。”

李原廣笑著,正想譏她幾句,忽見她一扭身,接著手腕一痛,竟是右臂被扼制在瞭身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瞭他的脖子上。耳旁聽得丁妍珊惡狠狠地道:“讓他們住手!”

李原廣哪曾料到會有這等事,嚇得差點沒瞭魂,他驚聲大叫:“住手,都住手!”

所有人都停瞭手,被眼前這一幕嚇呆瞭。

“我對你客客氣氣,你便當我好欺負?”丁妍珊壓瞭壓匕首,嚇得李原廣腿軟,“你讓你的那些官差全都退出去。”

李原廣一連聲叫喚,官差們聽令往後退。

丁妍珊又道:“劉巡撫雖然不是這兩天邀我做客,我卻是這兩天使瞭人去邀他瞭。本想等他來瞭我們好好處置這事,可你非逼著把場面弄成這樣。”

“我們……我們如今也能等他來。”李原廣聲音都抖瞭。

“是要等他來,隻不過得委屈大人瞭。”丁妍珊咬牙,“在他來之前,我得讓大人在這裡做做客。”

眾人大吃一驚。

官差不敢動,村民也不敢動。抵禦外侵是一回事,劫持朝廷命官又是另一回事。

但山賊動瞭。他一個箭步沖瞭過去,將李原廣的兩隻胳膊都扭到瞭身後,緊緊扭住。其實丁妍珊沒甚力氣,若李原廣用力掙動必能脫困,隻是他膽小怕死,嚇到瞭,沒反應過來,不敢動,這便讓山賊有瞭機會。

山賊一出手,李原廣這下就真的是沒辦法掙脫瞭。

可丁妍珊不滿意:“這是我做的事,與村民們沒關系。”

“是與他們沒關系。隻與我有關。”山賊應著,很認真。

她的事,便與他有關。

他的眼神清澈、真摯,丁妍珊沉在他的目光中,呆瞭去。

“你們……你們這是劫持朝廷命官,是要砍頭的。”李原廣現在反應過來瞭,他一邊哆嗦一邊嚷著。

丁妍珊不理他,她看著山賊。

山賊也不理他,他看著丁妍珊。

李原廣扭動掙紮,卻是掙不動,他嚷嚷著:“你們若不快些放瞭我,這後頭可有好果子吃。”

丁妍珊回過神來,正待說話,卻見幾匹駿馬飛馳而來,馬上錦服侍衛模樣的人大聲叫著:“劉巡撫大人駕到,此處發生何事?”

大傢皆是一呆,直到看到瞭大批錦服官差騎馬擁著一輛馬車而來,這才有瞭真實感。

救星終於到瞭!

後頭的事就簡單許多。

順利完成任務的二狗受到瞭村民們的熱烈歡迎。

巡撫劉平威一下馬車便朝丁妍珊走來,李原廣原以為是沖著他來,豈料這巡撫大人開口第一句竟是喚瞭聲:“二小姐。”

李原廣心一顫,便知自己要糟。

他果然是糟瞭。劉平威大刀闊斧,查瞭他的罪,搜瞭他的案證,村子縣城一溜查,翻出好幾樁他犯下的事,又順著他把他上面的貪官揭瞭底,一派關系全揪瞭出來。

趙傢村人心振奮,喜氣洋洋。山賊卻是歡喜不起來,因為他知道,丁妍珊該走瞭。

果然劉平威要派人將丁妍珊送回京城,丁妍珊自然不能推辭。

那一日村子裡大包小包的準備禮物,惜別這位貴人。丁大娘拉著丁妍珊的手哭瞭一路。

大夥兒直把丁妍珊送到瞭山路那頭才依依不舍地回來。

山賊沒有送她,他跑到瞭黑山上頭,遠遠看著京城的方向。那裡太遠瞭,比山腳到山頂的距離還要遠得多。

山賊在山上發呆,他忽然想起瞭什麼,他一路狂奔,跑到瞭丁大娘傢,他在屋外看向丁妍珊原來住的小屋,那窗臺上,已經沒有瞭那盆青草的蹤影。

山賊的心狂跳,然後,難過塞滿瞭心頭—丁妍珊走瞭。

山賊覺得心底空蕩蕩的,似乎有些什麼東西,跟著她一起走瞭。

趙傢村恢復瞭平靜。

村民們跟往日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再普通沒有瞭。

不多久,新的縣官上任,還特意來瞭一趟趙傢村探視。雖然丁妍珊走瞭,雖然劉平威沒再來過,但新任縣官也當這村子與別的不一般,以為這定是有後臺關照之地。

趙傢村的日子越來越好過瞭,而山賊卻是越來越沉默。他不再去玩攔路打劫的把戲,也不再帶著弟兄們前呼後擁地滿山跑,他沉穩瞭許多。

他常自己蹲在山腳看著那一片綠油油的青草地,他常仰望著山頂,看著山頂上盛開的小野花,他常在想美人姑娘此刻不知在做什麼。

他想念她,就像魚兒想念水一般。

山賊的老爹也看出瞭山賊的不對勁,他把山賊痛揍瞭一頓:“你這傻娃崽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人傢姑娘那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少想些沒用的,趕緊成個傢,讓我抱抱孫子。”

山賊不想成傢,但他知道自己確實年紀不小瞭。他想過隨便找個,可大娘大嬸們幫忙說的親,他真的沒甚勁頭。

那些姑娘都沒有丁妍珊漂亮,都沒有她聰明,都沒有她那般貴氣幹練。

最重要的是,都沒有讓他的心怦怦亂跳。

幾門親都沒有說成功,山賊老爹又把山賊揍瞭,他聽瞭山賊拒婚的理由後,更是狠揍瞭他一頓:“你這小王八羔子,去哪裡學的這些個亂七八糟的。啥叫沒讓你的心怦怦跳,老子打得你跳行不行?讓你娶媳婦,又不是讓你充軍上戰場,你心跳什麼跳。老子跟你娘成親的時候,面都沒見過,還不是過得好好的?哪有你這般挑三揀四的,你當你是王孫貴族,姑娘們還能排一溜任你挑呢?”

山賊被打得臥床三日。

這三日他好好地反省瞭一下自己。他到底是怎麼瞭?

他是喜歡看漂亮姑娘,可現如今他覺得就算是比丁妍珊更美的姑娘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會歡喜。

不,不,怎麼會有比她更美的姑娘呢?在他心裡,她就是最美最美的。

再者說,過去就算是看到漂亮姑娘,他心裡樂一樂便算瞭,可如今這般牽腸掛肚,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山賊傷好瞭,跑到黑山腳下的草地裡蹲瞭三天。他終於悟出瞭一個道理。他喜笑顏開,回傢收拾瞭行李,借瞭鄉親的一匹馬,在自傢老爹的罵聲中,策馬奔出瞭村子,直奔京城而去。

山賊日夜趕路,沿途做些苦力換宿換食,百般節省千般辛勞,終是來到瞭京城。

京城比山賊想象的還要氣派,卻也比山賊想象的還要不招人喜歡。

他一身佈衣土氣,來這沒兩日就已見識過不少白眼。更讓他生氣的是,他還聽到不少說丁妍珊壞話的。

說她丁傢沒一個好人,說她自小就驕縱刁蠻,說她傢壞事做盡瞭才會遭報應。說她喜歡一個叫龍二爺的男人,為瞭他拖到十八都未嫁,結果人傢不要她,娶瞭個盲女。又說她被劫匪劫過,早就不清白瞭。還有說她遭瞭這麼多事還不知廉恥,居然妄想嫁入周傢,可惜那周傢老夫人是個厲害人物,那丁妍珊的如意算盤打錯瞭雲雲。

山賊那時正蹲在墻角吃面,一邊吃一邊聽到這群婦人在面館裡碎嘴。她們說著各傢的不好,說著哪傢閨女不討喜,又說誰誰傢要娶妾,說著說著,便扯到瞭丁妍珊。總之最後的結論是,這丁妍珊如今要是能嫁人,就是做個偏房也是她的造化瞭。

山賊心裡很生氣,但他還是把那碗面吃完瞭。他吃完瞭面,走到後廚房放瞭碗,然後幫面館老伯劈完瞭柴,搬完瞭板車上的幾袋米面,又把水缸挑滿。幹完瞭活兒,他跟老伯招呼瞭一聲,便出去瞭。

他在外頭等瞭一會兒,那幾個扯人閑話的婦人才散瞭,山賊悄悄跟瞭最碎嘴的那兩人,跟到瞭她們住傢。然後他悄悄潛瞭進去,在她們的米缸裡各撒瞭兩把沙子,又拿瞭她傢的油,倒進瞭她傢的水缸裡。

做完瞭這些,山賊心情好多瞭。他哼著小曲,晃晃悠悠地溜到城外看風景。遠處有山,卻不是他的傢鄉。那山鬱鬱蔥蔥,定是也有青草遍地,定是也繁花似錦,定是也滿是山泥。

山賊看著山色,摸瞭摸自己的衣裳,一低頭,看到腳上的粗佈鞋。

他是個鄉下人,他是山腳的泥,他這副模樣上門去找丁妍珊,說不定又會損瞭她的閨譽。山賊盤著腿叼瞭根草,認真想著怎麼辦。

他要見到她,他有個道理想講給她聽。

第二日,山賊跟面館老伯打聽,問這京城裡有一個很有名氣的盲女,聽說她聰穎過人,有個妹妹是賣花姑娘。

老板馬上知道他問的何人:“那是龍府二夫人,那妹妹也不賣花瞭,嫁給瞭龍府的一個護衛,連同老母親一起搬進龍府裡過好日子瞭。”

“哦,哦。”山賊應著。其實他對什麼夫人和妹妹都沒興趣,他隻想問那龍府在哪兒。

面館老伯對這年輕人倒是喜歡。幹活賣力,又不要工錢,就是管他三餐面,借個柴房讓他睡,算是白撿瞭個壯勞力。如今聽得他問這些,倒也告訴他瞭。

於是山賊去瞭龍府,求見龍二夫人。

山賊見到龍二夫人的過程並不順利。先是門房問他是誰,見夫人做什麼。他說瞭對面館老伯說的說辭,他是龍二夫人一個友人的舊友,想找夫人幫個忙。

那門房問是哪位友人,山賊留瞭心眼,說是事關重大,見到瞭夫人才能說。那門房想瞭一會兒,終是進去報瞭。

山賊等瞭又等,門房回來瞭,領來瞭一位老人,他稱他“鐵總管”。

鐵總管問瞭山賊同樣的問題,他是誰,見夫人做什麼。山賊把話又說瞭一遍。鐵總管又問那友人是誰,山賊不說,隻道那人說瞭,這事隻能找夫人。

鐵總管皺瞭眉,讓他等著,轉身回瞭府裡。

山賊長這麼大,還沒有敲過這般大戶的門,竟也不知原來求見個人,都得經過好幾道關卡。

龍府前的大路寬敞,行人如織。山賊想起他悄悄去看的丁府的大門,那條街也如這邊一般,熱鬧、氣派,隻是他知道那門的背後,卻是冷漠和算計。

山賊深吸瞭一口氣,給自己鼓瞭鼓勁—他一定能見到她的,他要把他的道理講給她聽。

山賊等瞭好一會兒,鐵總管終於又出現瞭。他領著他到瞭一間堂屋,裡面沒有別人,他隻交代讓他等著。

山賊點瞭頭,深呼吸幾口。他沒敢坐,隻站著等。他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他覺得他離丁妍珊近瞭一大步。

屋外傳來腳步聲,山賊猛地站直瞭。他望向門口,卻驚訝地發現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朗眉星目,薄唇輕抿,相貌堂堂,貴氣嚴肅。山賊一愣,這時一旁的小仆道:“這是我傢二爺。”

山賊又一愣。龍二爺?是他,那個丁妍珊曾經想嫁的男人。

“你找我夫人何事,你說是她朋友相托,是哪位朋友?”

龍二一句廢話都沒有,問的問題雖是與門房及總管一樣,但給人的壓力卻是完全不同。山賊被問得一噎,磕磕巴巴地道:“我……我見瞭夫人才能說。”

“不說?”龍二上下對著山賊一打量,飛快地道,“送客。”

山賊傻眼瞭,沒想到讓他進來瞭,卻是這麼幹脆地就要打發他走。他見那龍二爺轉頭要走,急忙喊道:“二爺,二爺,我確是有要事見夫人的。”

“何事?”

“我……我想見個人。”

“見誰?”

“丁二小姐。”山賊被壓得問一句答一句,說到丁妍珊的名字,不禁臉一熱,低瞭頭小聲道,“丁妍珊丁姑娘。”

“要見丁妍珊?”龍二奇瞭,“你要見她,來找我夫人做什麼?去敲她傢大門去。”

“我……”山賊張瞭張嘴,卻不知如何解釋,最後憋出一句,“我確是需要夫人幫個忙。”

龍二皺瞭眉頭,完全不明白這鄉下小子是什麼意思。於是問:“你說讓你來這裡的那個朋友,是誰?”

山賊咬瞭咬牙,支吾說瞭:“是丁……丁二小姐。”

這回換龍二愣瞭:“丁妍珊讓你找沐兒幫忙,好讓你見她?”

“不……不……”山賊連連擺手,臉臊得通紅。

龍二卻是有瞭興趣,這鄉下小子一副含情帶羞的樣,對象居然是丁妍珊?

“這事挺有意思。”龍二轉身,吩咐門口的小仆,“去請二夫人來。”

山賊張大瞭嘴,這……這就能見瞭?

山賊原以為龍二夫人是個厲害的角色,卻沒想到竟是柔柔弱弱、儒雅和氣的人。她半分架子沒有,說話又是柔聲細氣,這讓山賊頓失防備,話不覺多瞭些。

待他回過神來,卻是已將怎麼與丁妍珊相識、丁妍珊怎麼救瞭他們村子說瞭個七七八八。而後他看見龍二夫人的微笑,又看到龍二爺坐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模樣,頓然警醒—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瞭,丁妍珊會不會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這些事?

其實,他就是想過來求龍二夫人幫他約一約丁妍珊,讓他們能見上一面就好。怎知與龍二夫人多聊瞭幾句,就把事情都說瞭。

山賊正懊惱,居沐兒卻是問瞭:“趙傢村離京城很遠吧?”

“是挺遠的,我走瞭一個月。”

居沐兒微笑:“趙兄弟不遠萬裡來此,要見丁姑娘,所為何事?”

“我……我代表村裡鄉親來謝謝她。”

“哼。”龍二在一旁輕哼,顯然不信,“怎麼你們村裡是這麼個講究,人在的時候沒好好謝,非得隔瞭這許久才派個人來道謝?”

山賊語塞,漲紅瞭臉不知該怎麼答。

“你又怎知我傢夫人能幫你去找丁妍珊?”

“這個……丁姑娘當日在村子裡,與我說過夫人的事。她說夫人救過她,又說瞭她傢人與夫人之間交怨,還有……”他瞄瞭一眼龍二,決定不說龍二的事,“總之,我知道夫人與丁姑娘頗有交情,我在京城也沒別的人可找,於是就鬥膽來瞭。”

龍二搓搓下巴:“你們聊得還挺多的呀。”

山賊臉通紅,真想拔腳就走。可他太想見到丁妍珊,於是腳不聽使喚,生瞭根似的動不瞭。

好在居沐兒沒與龍二一般調侃他,她隻道:“我可以去問問丁姑娘的意思,可她願不願見你,可不是我能作保的。”

山賊喜出望外,一個勁兒地謝:“多謝夫人。若是丁姑娘不願見,也沒關系,我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便成。”

居沐兒點點頭,又問:“趙兄弟如今居在何處?”

山賊把面館的地址報瞭。居沐兒與他約好,待她問瞭丁妍珊的意思便遣人與他報信。

居沐兒當日便去丁府找瞭丁妍珊。丁妍珊聽得山賊來找她,有些吃驚,吃驚完瞭,卻不說話。

她站起來摸瞭摸桌上那盆青草,好半天才問:“他自己來的?”

“應該是。”

丁妍珊微笑,又問:“他看上去如何?好不好?”

“那我可不知道。”居沐兒也笑,“我看不見,你忘瞭。”

丁妍珊坐回桌前,問居沐兒:“這事你怎麼看?”

居沐兒忍不住又笑瞭。看來那叫趙文富的,也不是白頭瞎腦地白跑一趟。

居沐兒道:“我想,他大概無法適應京城吧。”

“我也不適應。”

丁妍珊這回答讓居沐兒又笑。她問:“他是做什麼營生的?”

“自己種地,有時還做些雜活兒,日子不算好。”

“那你如何適應?”

丁妍珊臉一紅,嚷道:“我可沒說要跟他過,我跟他什麼關系都沒有。”

“哦。”居沐兒抿嘴笑,點點頭。

丁妍珊推她一把,嬌嗔道:“你越來越討厭瞭。”

居沐兒又點頭,喝瞭口茶。

好半天丁妍珊忽然道:“沐兒,你幫我回他,就說我不見。”

“不見?”

“對。”丁妍珊紅著臉,卻是清清楚楚地道,“我想知道,若我不見他,他會怎樣。”

“好。”居沐兒應瞭,臨走時卻問,“若他沒有來,你打算怎麼辦?”她知道丁夫人最近對丁妍珊的婚事逼得很緊。

丁妍珊愣瞭愣:“我不知道。”

若他沒有出現,她便是真的不知道會如何。

逃是不會再逃瞭,她懶得。

可能會抵死不從,抑或心灰意冷隨便擺佈,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

可是他來瞭!

他居然會來!

雖然丁妍珊還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她知道,他來瞭!

足矣。

居沐兒向山賊轉達瞭丁妍珊不願見他的意思。

山賊愣瞭半天,有些驚訝,又有些難過:“她不願見我?”

“是的。”

山賊呆瞭半天,問:“那,她過得好嗎?”

“不算好。”居沐兒實話實說,“衣食無憂,卻鬱鬱寡歡。她娘給她尋瞭門親。”

“哦,原來是這樣。”山賊低瞭頭,“難怪她不願見我瞭。”

居沐兒不說話。

山賊過瞭好半天道:“那也沒關系,既是傢裡安排瞭親,她不見我也是對的。我聽說大戶人傢規矩多,我沒有直接上門找她,也是怕損瞭她的閨譽。”

居沐兒點點頭,暗想這毛頭小夥兒倒也心細。

山賊又道:“我明日便回去瞭。我想再托夫人一件事。”

“何事?”

“我想托夫人幫我帶句話。”

“請說。”

“山腳下的泥,與山頂上的,都是一樣的。”

居沐兒愣住:“就這句?”

“對。”山賊笑瞭笑,“請夫人轉告她,我們村子很好,丁大娘她們也很好,我也很好,讓她莫要惦記。”

居沐兒點點頭,心裡有些著急,怎麼聽起來這趙文富像是打算一走瞭之,再無牽掛瞭?

可山賊接下去又說:“我回去後,會好好營生。我別的本事沒有,隻有力氣和會些武藝,我打算去城裡找些活兒,日後有機會,也收些徒弟弄傢武館接些活計。待我安頓好瞭,有時間我再來探望丁姑娘。到時候,恐怕還得麻煩夫人。”

居沐兒一愣:“你還要來?”

山賊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總歸得來看看才好放心。到時丁姑娘嫁瞭人,也不知夫傢對她好不好,她的日子是不是如意。我不會打擾她的,就想知道她好不好。”山賊說著說著,有些臉紅瞭。他頓瞭頓,道,“這些個夫人就不必與丁姑娘說瞭,她不願見我,莫要擾瞭她。就請夫人與她說,不管黑山還是京城外的青山,草兒都是綠油油的。山腳的泥與山頂上的泥,都是一樣的。我來這裡,就是想與她說這個。”

這天晚上,山賊正幫著面館老伯劈最後一次柴,忽聽得老伯喚說有人找。

山賊出去一看,是個小廝模樣的。他自稱來自龍府,是二夫人遣他來傳個話。

“夫人說瞭,你明日要走,請在巳時動身,走南城門,下竹林道,那路旁有個竹亭,有人在竹亭等你。”

山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答應瞭。反正他的歸傢路確是要走這一條道的。

第二日,山賊騎著他的小瘦馬上路瞭。他按著居沐兒交代的時辰出發,出瞭城門沒多會兒便看到瞭那個竹亭。

亭裡立著一個人,是名女子。桃紅色的衣裙,遠遠看著,在一片翠綠色中很是亮眼。

山賊心裡忽地怦怦亂跳起來。他一夾馬肚子,快跑瞭幾步,離得近瞭,終是將那女子看清,竟真是丁妍珊。

山賊又驚又喜,差點說不出話來。

“你……你……”他結巴瞭半天,終是把話說完整瞭,“你怎會在此?”

“我為何不能在此?”

山賊張瞭張嘴,竟是不知該怎麼答,最後憋瞭一句:“我心裡真歡喜。”

丁妍珊臉一熱,卻被他的傻模樣逗笑瞭。

她一笑,他也跟著笑。

兩人笑著,卻是沒說話。最後是丁妍珊讓山賊把馬拴在亭子邊,拉著他坐在亭裡說說話。

山賊聽話照辦,卻有些不放心:“這裡在路邊上,人來人往的,看見我們瞭可怎麼辦?”

“我不怕,你呢?”

“我有點怕。”

“怕什麼?”

“我走瞭,她們說什麼難聽的都與我不相關,可你還在這城裡生活,你被人閑話,我心裡很不舒服。”

丁妍珊又笑瞭:“說我閑話的太多瞭,不差你這一條的。”

山賊想想也是,遂點點頭。她沒有受那些碎語影響,能過得開心些,如此也好。

“沐兒說你還要來。來做什麼?”

山賊臉的騰的一下紅瞭,這……這龍二夫人居然把他的話說瞭。可是既說瞭他還要來,必是也說瞭別的,但既然說瞭,她怎麼還問?

她……她……

山賊頂著個大紅臉,硬著頭皮小聲道:“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麼?”

“看你過得好不好。”

“哦。”丁妍珊點頭,一邊笑一邊盯著他看。

山賊被她看得頗不自在,趕緊找話:“你不是說不見我嗎,怎會在這裡?”

“我到底是要看看為何我等瞭大半年你才來。”丁妍珊不答反問。

山賊張大瞭嘴,臉更紅瞭:“我……我……”

“為何沒給我寫過信?”

山賊嘴張得更大瞭,愣瞭半天,小聲道:“我不太識字的。”

丁妍珊仍是笑,笑著看他。

山賊咬咬牙,道:“可我別的挺好的,字也是可以學的。”

丁妍珊的笑容大瞭,山賊的臉更紅。

他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與她在聊些什麼。

這時丁妍珊又問:“你來之前,有沒有想過萬一我已經嫁瞭呢?”

“沒想過。”山賊老實巴交地答,答完瞭,又搶著道,“就算嫁瞭,我也能來看看你好不好啊。”

“若我過得不好呢?”

“那……”山賊頂著張又紅又黑的大臉,梗著脖子道,“那我就帶你走,絕不讓別人欺負你。”

“那你定走不出京城便被人打死瞭。”

“我自然不會這般魯莽,定是會想好辦法再行事。”

“那你想好瞭來尋我之後該怎麼辦嗎?”丁妍珊眨巴著眼睛看他。

山賊有些心虛,怕被她笑話,但還是說瞭:“我不可能在京城裡讓你過上好日子,這裡的人還碎嘴,你過得不開心,我也不會歡喜。村子裡確是太窮瞭些,什麼都沒有,你也不能久住在那裡。所以我想就在我學武的城裡找份活幹,那武館我很熟的,我去當當教頭,存些錢銀,日後也開門收徒,開傢小武館。到時……到時你若還過得不好,我便來接你去。”

山賊說到最後,聲音小瞭,臉又漲得通紅。他這話說得,好像人傢姑娘願意跟他走似的。

可話都說出來瞭,他又不願退縮,於是硬著頭皮說下去:“我是個粗人,可是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對你的,我會努力掙錢,絕不讓你吃苦。在村子裡,我便歡喜你瞭,可是我不敢有什麼念頭,可你走瞭,我總是心裡惦記。後來我想通瞭個道理,我雖然像是那山腳的泥,姑娘你像是那山頂上盛開的花,可是山腳的泥與山頂的泥是一樣的。隻要有心細栽,它一樣能讓花兒開得好。我想瞭這個,便來瞭。我就想親口與你說,無論如何,隻要你願意,我一定護著你,我一定會對你好的。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山賊一口氣說完,把頭壓得低低的,不好意思看她。可等瞭半天,那丁妍珊卻是半句話也沒有給他。山賊心裡有些慌,抬頭一看,丁妍珊也正看著他。她的眼睛潤潤的,亮得出奇,這般模樣,在他眼裡,真是再美也沒有瞭。

“你問我為何會在這裡?”

丁妍珊忽然開口說話,山賊傻傻點頭。她當初說不願見他,他難過得一晚上沒睡著。

“因為你說你還要來。”丁妍珊笑笑,臉也紅瞭,“趕不走的,我才要見。”

他們之間的差距如此大,雖然他不遠萬裡而來已是心誠,但若是輕易退縮,隻怕將來也難與她維系。

山賊一聽,喜出望外,趕緊順竿子往上爬:“我不但趕不走,我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我還想好瞭日後的營生要怎麼辦,我不是一時沖動,我是考慮好瞭才來的。我不會讓你受苦,我一定對你好。”

他噼裡啪啦一通說,說著說著,看丁妍珊一邊笑一邊臉紅,他的臉也紅瞭,終是說不下去,隻好撓撓頭陪她一起傻笑。

“你要開武館?”

“對,對。”

“你會記賬嗎?”

“我學。”

“你不識字,怎麼寫賬本?”

“我學。”

“開武館要多少銀子?”

山賊說瞭一個數,又道:“那是幾年前我還在城裡的時候聽他們算的,也不知現在是什麼行情,我回去瞭便要去打聽的。”

“那這麼些,你得存多久?”

山賊張大嘴,趕緊道:“我不止做一份活兒的,城裡的機會多,我多拼命,一定盡快存上。我這次來京,也沒花多少錢銀,我很省的。”

他還待再說,丁妍珊卻是不想聽瞭:“等你存好瞭銀錢,我怕都老瞭。”

“那……那……”山賊慌瞭,這是不要他的意思嗎?

“我……”他還待說什麼,卻被丁妍珊搶瞭話,她道:“我送你一樣東西。”

山賊趕緊應好。現在她說什麼都是好的,隻要她別不要他。

丁妍珊從懷裡掏出一個袋子,遞給瞭山賊。山賊接過打開一看,卻是大吃一驚。裡頭竟是銀兩和首飾。

“這是我的私房錢。我存著,原本是想如若要遠走高飛,就用這錢度日的。如今便給瞭你,你去開武館吧。”

“這……這……我不能要。”山賊覺得那錢袋直燙手。

“你不要,便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來接我。我告訴你,京城裡的人都不是好惹的,我娘要逼我嫁的,定是位高權重的大戶。屆時我若是過得不好,受欺負,憑你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把我接走。你不怕死,我卻是不想沒瞭倚靠。”

山賊盯著那錢袋,眼眶一熱,他咬緊牙關,心裡直恨自己沒用。

“這錢銀是我借你的,你早日安頓好,早日來接我,錢銀以後要還給我的。”

山賊僵立在那兒,想瞭半天,心裡明白她說的是實情。他忽地抬手,狠狠給瞭自己一個耳光,啞著聲音道:“是我沒用。”

“你說這些,我不愛聽。還是那些什麼山腳山頂的泥有道理。”

山賊用力點頭:“你等著我,我一定盡快來接你。”

“你要給我寫信。”

“好。”山賊又用力點點頭,眼淚湧出眼眶,他臊得用袖子用力擦去,再點頭道,“我回去就好好學字,你等我。”

丁妍珊笑,輕聲道:“我等你,你要快來。”

山賊猛地將她擁進懷裡,緊緊地抱住瞭她。

三年過去。

丁妍珊二十有三,是京城裡有名的老姑娘和潑辣貨。

為瞭不嫁人這樁事,她鬧瞭好幾場,且都是真刀真槍真拼命的鬧法。最後她娘親沒瞭辦法,也不再有人傢願意娶她,就是做妾室也不敢再要她瞭。

京城裡風言風語,丁妍珊卻不急不惱。

她每個月都能從居沐兒那裡收到好幾封信。信是來自遙遠的地方,信上的字很醜,但情意真切。寫信的那個漢子事無巨細地向她稟告著自己的生活起居、營生狀況。信裡沒有憂傷和挫折,全是令人開心的事。但丁妍珊知道,他吃瞭很多苦。

丁妍珊也給他寫信,她的信很簡單,因為她的生活很簡單。

她在等他。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終於有一天,他的信上寫著,這是最後一封信,因為他要來瞭,他來接她。

他信守諾言,他來瞭。

他沒有魯莽行事,他找瞭龍二夫人幫忙,當然龍二夫人就使喚瞭一下龍二爺幫忙。於是嫁不出去的丁傢二小姐要嫁人瞭。

嫁的是龍傢的一個遠房親戚,遠得繞瞭好幾圈都說不清輩分關系的親戚。這親戚不但住得遠,而且還窮,據說聘禮寒酸得隻有三個箱子。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丁二小姐答應瞭。

這頭有龍二爺壓著,那頭有丁二小姐鬧著,丁傢沒瞭辦法,也或許丁夫人早對這個女兒沒瞭心思,於是這樁婚事成瞭。

那日,一輛裝點一新的紅綢佈馬車,接走瞭京城裡的話題人物丁妍珊。從此,這個人留在京城的消息便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刁蠻任性,最後無奈下嫁瞭個鄉下人。可是無論坊間怎麼傳,丁妍珊卻知道,她從此過上瞭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