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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

親愛的孩子,這一回一天兩場的演出,我很替你擔心,好姆媽說你事後喊手筋痛,不知是否馬上就過去?到倫敦後在巴斯登台是否跟平時一樣?那麼重的節目,舒曼的Toccata[托卡塔]和Kreisleriana[克萊斯勒偶記]1 都相當彆扭,辰容易使手指疲勞;每次聽見國內彈琴的人壞了手,都暗暗為你發愁。當然主要是方法問題,但過度疲勞也有關係,望千萬注意!你從新西蘭最後階段起,前後緊張了一星期,回家後可曾完全鬆下來,恢復正常?可惜你的神經質也太像我們了!看書興奮了睡不好,聽音樂興奮了睡不好,想著一星半點的事也睡不好……簡直跟你爸爸媽媽一模一樣!但願你每年暑期都能徹底relax[放鬆,休憩],下月去德國就希望能好好休息。年輕力壯的時候不要大逞強,過了四卜五歲樣樣要走下坡路:最要緊及早留些餘地,精力、體力、感情,要想法做到細水長流!孩子,千萬記住這話:你於的這一行最傷人,做父母的時時刻刻掛念你的健康,——不僅眼前的健康,而且是十年二十年後的健康!你在立身處肚方面能夠潔身臼愛,我們完全放心;在節約精力,護養神經方面也要能自愛才好!

你此次兩過香港,想必對於我六一年春天竭力勸你取消在港的約會的理由,瞭解得更清楚了,沈先生也來了信,有些情形和我預料的差不多。幸虧他和好姆媽事事謹慎,處處小心,總算平安度過,總的客觀反應,目前還不得而知。明年的事第一要看東南亞大局,如越南戰事擴大,一切都談不到。目前對此不能多存奢望。你岳丈想來也會周密考慮的。

此外,你這一回最大的收穫恐怕還是在感情方面,和我們三次通話,美中不足的是五月四日、六月五日早上兩次電話中你沒有叫我,大概你太緊張,當然不是爭規矩,而是少聽見一聲「爸爸」好像大有損失。媽媽聽你每次叫她,才高興呢!好姆媽和好好爹爹那份慈母般的愛護與深情,多少消解了你思鄉懷國的飢渴。昨天同時收到她們倆的長信,媽媽一面念信一面止不住流淚。這樣的熱情,激動,真是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我們有這樣的朋友(李先生六月四日從下午六時起到晚上九時,心裡就想著你的演出。上月二十三日就得到朋友報告,知道你大概的節目),你有這樣的親長(十多年來天舅舅一直關心你,好姆媽五月底以前的幾封信,他都看了,看得眼睛也濕了,你知道天舅舅從不大流露感情的),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也夠幸福了。她們把你四十多小時的生活行動描寫得詳詳細細,自從你一九五三年離家以後,你的實際生活我們從來沒有知道得這麼多的。她們的信,二十四小時內,我們已看了四遍,每看一遍都好像和你團聚一會。可是孩子,你回英後可曾去信向她們道謝?當然她們會原諒你忙亂,也不計較禮數,只是你不能不表示你的心意。信短一些不要緊,卻絕對不能杏無消息。人家給了你那麼多,怎麼能不回報一星半點呢?何況你只消抽出半小時的時間寫幾行字,人家就夠快慰了!劉抗和陳人浩伯伯處唱片一定要送,張數不拘,也是心意為重。此事本月底以前一定要辦,否則一出門,一拖就是幾個月。

你新西蘭信中提到horizontal[橫(水平式)的]與vertical(縱(垂直式)的]兩個字,不知是不是近來西方知識界流行的用語?還是你自己創造的?據我的理解,你說的水平的(或平面的,水平式的),是指從平等地位出發,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換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滲透的方式,不知不覺流入人的心坎裡;垂直的是帶強制性質的灌輸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觀的效果來說,前者是潛移默化,後者是被動的(或是被迫的)接受。不知我這個解釋對不對?一個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滲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個人對待新事物或外來的文化藝術採取「化」的態度,才可以達到融會貫通,彼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於生搬硬套,削足適履。受也罷,與也罷,從化字出發(我消化人家的,讓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沒有鬥爭,不過井非表面化的短時期的猛烈的鬥爭,而是潛在的長期的比較緩和的鬥爭。誰能說「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

你六三年十月二十三來信提到你在北歐和維也納演出時, 你的playing[演奏]與理解又邁了一大步;從那時到現在,是否那一大步更鞏固了?有沒有新的進展、新的發現?——不消說,進展必然有,我要知道的是比較重要而具體的進展!身子是否仍能不搖擺(或者極少搖擺)?

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來信說在「重練莫扎特的Rondo in A Min.

1 蘭德萊爾,奧地利舞曲,亦稱德國舞曲。流行干十八、十九世紀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