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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五十層的電梯幾乎是瞬間到了樓底,皮皮也從天堂掉進了地獄。從邁出電梯的第一步起,背部又開始火辣辣地燒痛起來。她咬牙快步向大廳走去,一位擦肩而過的藍衣女子扭頭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皮皮覺得嘴唇濕濕地,像塗了某種唇膏,用手指摸了一下,指尖上有一滴血跡。她趕緊掏出餐巾紙擦了擦嘴,嘴唇被賀蘭咬破了一道,傷口很小,也不是很痛,可是血就像是橡膠樹上被割了一刀,一滴一滴,源源不斷地滲出來,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皮皮這才想起被天狐咬過的傷口是不會癒合的,當年賀蘭身上的咬傷,流血不止,終究為此送命。如今被他咬回一口,天道也算公平。

  盤算著以目前身上的疼痛,騎車回店不大可能,皮皮於是改坐租車來到「花無缺」。店裡一切如常,有幾個顧客正在挑花,小菊正在理賬。皮皮恍恍忽忽地下了車,一步一挨地蹭到門口,小菊抬頭看見,嚇了一跳,放下賬本走過來扶住了她:「你怎麼了?」

  皮皮心中一暖,畢竟多年閨蜜,就算分手,見自己受苦,仍然不忍,語氣中透出了關切,皮皮把痛出來的眼淚憋回眼眶裡,抬起頭,勉強笑了笑:「身子有點不舒服。」

  「大姨媽來了?」一般來了月事的女人都會說這種話,小菊以為是痛經。

  皮皮一邊說著,身子蝦米一下彎了下去,小菊將她半拖半拽地拉到裡間沙發上躺下來,從櫃子裡翻出個水杯倒了點熱水,加了一勺蜂蜜遞給她:「喝點?」

  皮皮搖頭。

  與無明之火相比,她的喉嚨更痛,像被開水燙過一般,每吞嚥一下如有硬物強行通過刀割的傷口。在路上皮皮就試圖吞下止痛劑,根本嚥不下去,一大口全部嘔出來,所幸隨身拿著花桶,才沒嘔到坐椅上。此時此刻,劇痛愈發難忍,就算吞嚥自己的口水整個食道都像岩漿流過一般,更別說喝水吃藥了。

  小菊看著她,片刻,忽然道:「皮皮我得送你去醫院。」

  「我沒事,歇會兒就成。」

  「你病了,」她遞給她一面鏡子,「樣子怪嚇人的。」

  鏡子裡面的自己不但面白如紙,滿臉還爬滿細小的血絲,眼珠充血,嘴唇發黑,看上去活像個吸血殭屍,皮皮嚇了一跳,手一抖,鏡子跌在地上摔成兩半。

  小菊掏出手機就要撥120,皮皮忽然尖呼一聲,一把奪過小菊的手機扔到一邊:「不去醫院,去了也沒用!」

  「皮皮,皮皮!」小菊強行把她從沙發上拉起來,「我們必須去醫院!」

  皮皮用力一掙,身子縮在沙發上,緊緊抱住一個枕頭:「聽我說……小菊……」

  小菊只得坐下來:「究竟出什麼事了?」

  「賀蘭靜霆回來了。」

  「我知道啊。前幾天你不是帶他來過我們店嗎?他現在在哪?我幫你打電話?」

  「別找他,」皮皮的眼淚終於湧出來了,「小菊,我恐怕活不過今天了。」

  皮皮急促地喘氣,小菊呆呆地看著她。

  「有些事……關於你爸爸……我覺得你有權知道。」皮皮拉著小菊的手,「當時我是想救他來著……」

  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小菊輕輕地說:「皮皮,我知道你是想對我好。我也老嫌我爸。真的,自從他病了之後我就老在想,這老頭怎麼這麼煩人啊,怎麼老添亂啊,怎麼還不死啊!可是——」

  「我沒有殺害你爸。」

  小菊的身子猛地一怔,眼睛冒出了亮光:「我爸還活著?」

  皮皮凝視著她,半晌,咬了咬嘴唇:「叔叔已經走了。只是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小菊,我想跟你說點事兒,現在不說以後沒機會了。在說之前你得先幫我個忙。」

  「你說。」

  「咱們……裝現金的箱子裡,有面小鏡子,你去拿給我。」

  小菊打開櫃子裡面的一個小鐵箱,一直以來都是用來存放現金和賬目的,此外還有些兩個女生覺得重要的一些零散的小東西,比如□□、存折、契據之類。有店裡的,也有自家的。各自裝在密封的文件袋裡。小菊打開鎖,拿出寫著皮皮的文件袋,從裡面翻出一面小圓鏡,遞給皮皮。

  小鏡子其實是皮皮以前的一個粉餅盒,粉餅用完了,準備扔掉時,皮皮把裡面的鏡子摳出來,將幾枚從燕王墓裡挖出的「照石」用強力膠粘了上去,拼成一個鏡子的形狀。這樣的小鏡子皮皮一共作過兩個。一個給了賀蘭觿,一個悄悄地收在花店裡,誰也沒告訴,以備急用。皮皮心想,賀蘭要她死,反正她也欠他一條命,就只求安安靜靜地死去。怕就怕他又想出什麼折磨人的花招,逼著自己去當奴隸,做各種不想做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樣,她也不能讓他好過囉,就用這塊「照妖鏡」跟他同歸於盡!想罷,將小鏡子塞進貼胸的口袋,對小菊道:「小菊,你記性好,幫我……記一組密碼。」

  一聽她這是交待後事的光景兒,小菊也急了:「幹嘛呀你!我什麼密碼都不聽。走,看醫生去,病好了該幹嘛幹嘛!」

  「沒時間了,我多半活不過今天了……」皮皮急哭了,「你聽我一回行嗎?」

  見她如此鄭重,小菊只好道:「說吧,我記著!」

  皮皮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了一長串的密碼,說了兩遍,小菊記下了。皮皮於是拿起一旁的剪刀將自己的頭髮絞下一把,擰成一團塞到小菊的手中:「假如有一天,有位自稱是『祭司』的人來找我,我不在了,他可能會向你打聽我。但他不會相信你,除非你把這個交給他。」

  小菊看著手中的頭髮:「交給他,他就相信了?」

  「對。上面有我的氣味。」皮皮接著道,「他會報出這串密碼的前十位數,如果完全正確,你就把剩下的全部告訴他。」

  小菊越聽越莫名其妙:「皮皮,你是加入了國安局,還是加入了黑社會?」

  「都不是。」皮皮喘了兩口氣,搖搖頭:「小菊,有件事說出來難以置信,我當初也不相信,可它們都是真的!因為是我親眼看見的!」

  小菊怔了怔,認真地聽著。

  「你爸爸他……不是人。」

  小菊呆住。

  儘管意識已有些模糊不清,但這並不妨礙皮皮把狐族的故事、賀蘭的故事、小菊爸爸的死前後不搭、簡明扼要、一股腦地都說出來。她一面氣喘吁吁地說,一面緊緊地拉著小菊的手,生怕再過一小時喉嚨就會腫得不能說話,或者一口氣喘不過來小命交待了……

  從頭到尾辛小菊一言不發,認真地聽著。直到最後講完才長長地噓出一口氣,好像終於看完了一部強情節、高懸念的玄幻大片:「也就是說,我爸他……是只……狐狸?」

  皮皮心想,壞了。她忘記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假如沒有父親的干擾,小菊將會成為一名數學家,或者說是科學家。怪力亂神這種事她從來就不信。果然,小菊看著自己的表情充滿了同情,就像在同情一個高燒中的囈症患者。

  「你不信?」皮皮絕望了。

  「我信。」

  「真的信?」

  「信。說完了吧,可以去醫院了哈!」

  小菊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皮皮從沙發上拉起來背在背上。這時的皮皮完全沒有力氣掙扎了,暈暈乎乎、東倒西歪地被她背出門外,一路都招不到出租,唯一的自行車也留在普安大廈了。好在醫院就在對街不遠處,小菊背著皮皮一路狂奔……皮皮在小菊的背上顛來倒去,嘴唇不斷滴血,背痛如割,胃裡也翻江倒海地湧酸水,湧到喉部痛如火炙,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皮皮,你要挺住!知道嗎!你不能死!皮皮,說話呀!關皮皮你跟我說話!」

  皮皮被小菊的大嗓門吼醒了,趕緊叮囑她:「小菊,剛才的話……不信就算了,請你一定保密。」

  「我會的!你放心吧!」

  小菊背著皮皮一路亂吼著向前衝,完全忘記了背上的這個人體重比自己還要重兩斤。開始皮皮還哼哼幾聲,漸漸地就沒音兒了,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她都不知道了。

  皮皮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手背上吊著點滴。一旁的椅子上坐著奶奶和媽媽,爸爸、小菊和家麟站在床頭,五個人將她團團圍住。

  「好些了嗎,皮皮?」奶奶問道。

  皮皮搖搖頭,覺得一點也不好。喉頭依然腫痛,背上的痛也絲毫沒有減輕。媽媽向她解釋說,根據小菊描術的病情,醫生什麼檢查都做了,血、尿、x光、b超、腦部ct之類一切都正常,現在懷疑是不是有什麼心理因素,問皮皮這段時間是否受過重大打擊,大家都說沒有。皮皮這才知道自己已在醫院裡暈睡了近兩天,現在已經是次日的夜晚了。大家一愁莫展地看著皮皮,都願意相信醫生的話,皮皮沒有病,是心裡產生了幻覺。卻不知皮皮此時已痛得如上刀山、如下火海、了無生意、只求速死,想嚎啕大哭又怕奶奶傷心,只能默默地流淚。

  「皮皮,喝點湯吧!來,銀耳湯,你最喜歡的。」看著皮皮這個樣子,媽媽拿著湯碗,一邊哭一邊勸。

  「媽……我……喝不下……」

  「你什麼都沒吃,連口水都沒喝,不能光靠營養液啊!吃一點,會好得快一些!」

  「喉嚨好痛……吃不了……」

  「好歹吃點,忍著痛也吃點兒,媽媽求你啦!」

  「媽……我活不了啦……」

  皮皮這麼一說,奶奶和媽媽不禁抱頭痛哭,爸爸也流淚了。小菊眼淚婆娑地看了一眼家麟,家麟低下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想回家……送我回家吧。」皮皮輕輕懇求著。

  「不成,醫生沒治好,咱不能回去,回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再送醫院來不急!」皮皮媽摟著皮皮放聲大哭,「我就你這麼一個閨女……」

  正在這時,忽然傳來敲門聲。小菊以為是打針的護士,拉開門卻是兩個陌生的英俊男子,雖然服色各異,均是西裝革履、衣冠楚楚。

  「你們找誰?走錯門了吧?」小菊道。

  「沒有。」為首的一位男子道,兩人走進來,一左一右地站在門邊,好像兩個保鏢。

  屋內眾人面面相覷,均覺十分詫異。奶奶站起來問道:「躺在床上的是我的孫女兒,請問你們是誰?」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用下巴微微向門外一挑,傳來腳步聲,一個高個子男人從門外走進來。

  屋內忽然安靜了。正在號哭的皮皮媽也收音了。辛小菊第一個認出了他:「賀蘭先生?」

  賀蘭觿穿著件深灰色的風衣,進門之後似乎嫌熱,脫下來交給一旁的助手,然後緩步走到小菊面前,目光深邃、表情莫測地看了她一眼:「你好,小菊。」

  「皮皮病了。」

  賀蘭觿點點頭,走到皮皮爸面前,微微鞠躬:「爸,我是賀蘭觿。」見皮皮爸呆住,似乎想不起來他是誰,又說,「皮皮叫我賀蘭靜霆。」

  一聽見這四個字,皮皮媽和皮皮奶奶都暗自心驚。這位叫賀蘭靜霆的女婿終於露面了!皮皮的家人誰也沒見過他,只在結婚照上看過一張小小的合影。雖然照片上也是很帥的男子,那是平面二維的,與面前的這位不怒自威的「3d立體版」在氣場上有很大的差異。賀蘭觿走到她們兩前,微微垂首:「奶奶,媽媽。」

  大家以為這個消失的女婿早已經不打算承認有過關皮皮這個老婆了,不料他居然很大方地叫著「爸媽」——顯然承認自己是這個家庭的一員——多年的怨恨頓時一掃而光。

  「賀蘭?」奶奶伸手摸了摸賀蘭觿的臉,彷彿不相信這是真的,「你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是的,奶奶。」

  「怎麼現在才回來呀?皮皮可是苦苦地等了你好幾年呢!」皮皮媽泣道。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是過來接皮皮回家的。」

  賀蘭觿一面說著一面走到皮皮的床邊,就在他進門的一剎那間,皮皮身上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本來可以鬆口氣,但一想到疼痛消失之後的代價,皮皮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一道黑影壓了過來,皮皮抬起眼看著他。

  「皮皮,我們回去吧。」賀蘭淡淡地說。

  「不。」

  賀蘭觿俯下身來,在她耳邊低聲說:「皮皮,你真不跟我走?不怕我把你們全家人都吃了?」

  他的語氣是惡作劇的,皮皮怔怔地看了他兩秒,大聲道:「不!」

  祭司大人一貫不愛聽見「no」這個詞,此時此刻,在眾人面前十分尷尬。這時家麟走上前來,對賀蘭觿道:「賀蘭先生,也許你過幾天再來看皮皮比較好。——她現在情緒不大穩定。」

  賀蘭觿沉默地盯了他一眼。不理睬他,轉身揭開皮皮的被子就要把她抱起來,正在這時,家麟一把攔住他:「她說了,不跟你回去。」

  兩個男人的陰影在皮皮的眼前交疊。

  賀蘭觿的臉陰沉下來,目光鷹隼般掃過來,家麟腮幫子很硬,冷靜地看著他。

  兩個男人對峙著,數秒過去,賀蘭觿道:「皮皮,告訴他我是誰。」

  「我不知道你是誰。」皮皮說。

  「再說一遍。」

  「我不認識你。」

  這話還沒說完,彷彿一陣大風刮過,賀蘭觿將皮皮像小雞一般從床上抓起來,抱在懷裡,聽見皮皮尖叫,家麟將賀蘭觿推了一把,想從他懷中把皮皮搶過來,被兩個助手一左一右地拉住。賀蘭觿將嘴貼到皮皮的耳邊,低聲說道:「皮皮,你再亂說我可要發脾氣了。你一定不想知道我發脾氣會是一種什麼樣子。」

  雖然疼痛消失了,皮皮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她的頭貼在賀蘭觿的胸前,聽得見他的心跳,她甚至認真的數了一下,一分鐘的確只跳三下。同樣的人,同樣的氣味,同樣的心跳,為什麼就不是以前的那個賀蘭觿?

  見皮皮半天不吭聲,賀蘭觿又說:「你真想我在他們面前露原形嗎?」

  「別!別!我回去!我跟你走!」皮皮立即投降了。

  這就樣賀蘭觿終於抱著皮皮向門外走去,路過皮皮爸時停了一下,說道:「爸,我接皮皮回家休養幾天,等她好些了,再帶她回家看望您們。」

  大家都被賀蘭觿的氣場震住了,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讓出一條道,看著他抱著皮皮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