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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皮皮回到家時,奶奶正把剛做好的豆瓣醬裝進玻璃罐子。回到c城後,皮皮只給家裡打過一個電話,一來是因為賀蘭觿的突然出現讓皮皮十分興奮,急著幫他找回記憶,佔住了她的時間;二來是因為皮皮不願意回家。雖然名義上嫁給了賀蘭靜霆,爸媽從沒見過這個女婿,他們覺得皮皮受騙了,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能聽進去皮皮的各種借口,什麼賀蘭在海外做生意啦,生意遇到麻煩了,簽證有問題啦,航空公司罷工啦,遇到龍捲風啦……一年過後,明白人都知道她在忽悠,怕她難過也不揭破,只是再也不提這個女婿了。

  既然女婿不露面,女婿在c城頂級富人區淥水山莊裡的宅子就是皮皮的,至少皮皮媽這麼認為。可惜閒庭街遠離市中,一家人要是住在那裡,每天再去城裡上班幾乎不可能。皮皮媽於是鼓動皮皮把閒庭街的宅子賣掉,這筆錢在市中心夠買好幾個高檔公寓,皮皮住一套、爸媽住一套,剩下的拿來出租,大家從此都不用工作了。如果再把宅子裡的古玩字畫拿去一賣,幾輩子都夠花了。如意算盤啪啪響,其實也不算異想天開:既然皮皮與賀蘭是合法夫妻,又沒簽任何婚前協議,賀蘭的財產當然就有一半屬於皮皮,她怎麼處置都可以。姑爺在國外滯留不歸,多半是有了二奶,沒準已經有孩子安家落戶了,原配拋之腦後,皮皮出於面子死不承認而已。用腳趾頭想都是這邏輯呀:低調富豪一時衝動娶了小戶人家的女兒,不見家長,不來提親,一聲不吭地把證拿了,沒過多久就地蒸發了。就算舊社會娶妾也還要張羅一下呢,這不是明擺地瞧不起皮皮麼。姑爺如此不待見,怎麼花他的錢都無所謂——反正他有得是錢——也許這房產就是他在國外泡二奶扔給皮皮的安家費呢。媽媽跟皮皮說了自己的提議,言語中有種報仇雪恨的快感。

  提議被皮皮一口否決,媽媽為此賭了幾天的氣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勸說女兒面對現實,承認自己被男人拋棄,不要對這個婚姻再抱有任何幻想。皮皮聽罷五內催傷,與媽媽大吵一頓後獨自搬去閒庭街了,從此之後,只在週末回家看看他們。

  「唉喲喂,皮皮你回來了?」一看見孫女兒,奶奶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兒,高興地站起來。

  「奶奶。」

  奶奶打量了一眼皮皮,立即看出不對勁:「怎麼了?臉色這麼差?病了?」

  「有點不舒服,想在床上躺一會兒。」皮皮虛弱地說。

  「趕緊躺下。」奶奶陪著皮皮進了裡間。二十多年來皮皮一直與奶奶「同房」,祖孫倆感情深厚。搬走之後奶奶跟著皮皮去閒庭街住了幾個月,受不了山裡的濕氣又搬回來了。皮皮的床一直沒撤掉,只在上面堆放了兩個紙箱。奶奶打開櫥子找出床單迅速鋪好,皮皮在第一時間就倒在了床上,直把奶奶嚇了一跳。

  「沒發燒啊。」她摸了摸皮皮的額頭,不僅不熱反而發涼。但皮皮看上去臉色蒼白、滿頭冷汗、渾身發抖、心跳飛快——不是病是什麼!

  「皮皮,哪裡不舒服?我找你爸去,讓他帶你看醫生。」奶奶轉身要打電話。

  「不用了奶奶。」皮皮輕輕地說,「是暈車,睡一會兒就好了。」

  「怎麼會暈車呢?你從來不暈車呀。」

  「我只想躺一會兒……」

  「也行。我去給你做薑湯,喝幾口,殺殺菌沒準兒就好了。」奶奶轉身去了廚房。

  皮皮咬牙側臥在床上,只覺得整個背部、頸部、包括後腦勺都像大火燒過一般地疼痛,彷彿被人揭了皮,又彷彿被千萬隻鋼針扎過,痛到沒辦法呼吸。

  疼痛從賀蘭觿的車離開自己十分鐘之後就開始了。皮皮先頭並不在意,覺得可以忍受。畢竟她被「無明之火」燒過。賀蘭不是說過麼,被這種火燒過的人身上不會留有痕跡,但痛的感覺跟燒傷一模一樣。可是賀蘭將她鬆綁之後,她就一點也不痛了。皮皮於是想當然地以為無明之火雖然可怕,只要離開火源就沒事了。

  皮皮在劇痛中步行了半個小時,終於堅持不住地倒在路邊,一位好心的司機扶起她,把她送回家門。在路上,皮皮痛到緊咬牙關、不能說話,司機覺得很可憐,遞給她一瓶礦泉水。皮皮喝了一口,涼水進入體內,背部的灼痛略有減輕,她於是將冰涼的水瓶貼在火辣辣的後頸上。就這麼一路不斷的「冷敷」著,才勉強熬到終點。

  接下來的三天,情況越來越糟。皮皮被疼痛折磨得神經過敏,通宵難寐,不能見光,不能聽聲,看見食物都想嘔吐。她開始迅速消瘦,瘦到顴骨突出、眼眶凹陷、身輕如燕。她不停地流汗,開始還強忍著□□,漸漸地就說起了胡話,一家人全都嚇壞了,要送皮皮去醫院急診,卻遭到她果斷拒絕、甚至威脅。爸爸想強行把她抱下床,手一碰到皮皮的身上,她就發狂尖叫,亂踢亂咬。

  又這樣連續折騰了兩天,皮皮陷入到半昏迷狀態,半瞇著眼,痛到睡不著,但也不清醒,皮皮媽摟著她哭了:「皮皮啊,別跟媽媽強了,媽媽帶你去醫院!」

  「我不去……不管用……」皮皮迷迷乎乎地說。

  「家麟來了。」奶奶說。

  皮皮沒有力氣睜開眼,卻感到屋內飄來一股陌生的氣息,一個男人無聲無息地走到她身邊不由分說地將她從床上抱起來。被他碰到的肌膚開始劇烈地疼痛,皮皮想尖叫,想回到床上,卻已經失去了叫喊的力氣。

  「皮皮,你必須要去醫院。就算一時治不好,至少可以打止痛針啊!」家麟說道。

  止、痛、針?

  對啊!怎麼就沒想到有止痛針呢?——已吃下大把止疼片的皮皮知道止疼藥是無效的,但止痛針應當是不同的成份吧?也許有效呢?

  皮皮想到這裡不再掙扎,居然自己站了起來,任由家麟將她扶到車上,送進了醫院。

  醫生將皮皮檢查了半天,疼痛部位的表皮沒有變色、起泡、化膿、腫脹、發炎、發燙——沒有任何傷口或瘢痕。但據皮皮的描述,其痛苦的程度相當於二度燒傷。醫生懷疑皮皮的交感神經纖維受到損傷,但皮皮自己包括整個家族都沒有這種病史,其它的症狀也不像。皮皮有口難言,千求萬懇,醫生開了口服的鎮痛劑。藥一服下,皮皮頓時覺得好多了。她仍然很痛,但痛楚已變得可以忍受。整個過程家麟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一邊,耐心地等著醫生檢查完畢。他替皮皮拿了藥,然後開車帶著她去了一家餐館。

  「吃點東西吧,」他說,「你需要營養。」

  賀蘭離去後不久,家麟曾向皮皮求過婚,被她拒絕了。對這個結果家麟並不感到意外,卻也從此不談愛情,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事業當中,迅速崛起成為c城地產界的新秀。每隔一段時間——尤其是節日——家麟一定會來看望皮皮。要是皮皮不在c城,他也會去看望皮皮的家人,請他們吃飯,給他們禮物,甚至帶他們去郊遊,有次皮皮爸膽結石發作,正巧皮皮去了北方,從護送、到住院、到開刀、前前後後十餘天,家麟全程照顧。可以這麼說,除了不是皮皮的丈夫,家麟一絲不苟地履行著女婿的責任。全家人不顧皮皮想與家麟保持距離的原則,跟準女婿越拉越攏,甚至把家裡的存款都拿出來放心交給家麟去投資。就這麼堅持了好幾年,兩人之間不愉快的往事很快就被原諒了。年輕人嘛,誰沒犯過錯呢?皮皮也不是十全十美呀。以陶家麟現在的身份,能這樣知錯能改、委屈求全、已經難能可貴了。家麟用誠意、毅力和決心終於為自己扳回了一局。與此對照,賀蘭的表現全都減成了負數。久而久之,高低立見,勝負已出。終於有一天,全家人當著皮皮的面開起了小會,一致要求皮皮離開賀蘭,嫁給家麟。

  哦,你們並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皮皮一面搖頭一面歎息。賀蘭走後,皮皮最不願意見到的那個人就是家麟。如果不是為了家麟,賀蘭就不會受傷,就不會被趙松劫持,更不會在自己的面前消失。皮皮可以原諒當初家麟的背叛,不能原諒自己在最危險的關頭竟然選擇犧牲賀蘭保住家麟。一切悲劇都起源於一個錯誤的念頭:她沒有關心過狐的世界,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只是一廂情願地把賀蘭當作了阿拉丁神燈。皮皮恨自己對賀蘭的愛缺乏深度,甚至懇求老天的懲罰。

  於是,懲罰來了……

  忽然間皮皮對這個突然出現的賀蘭觿又恨不起來了。甚至……一別數日,有點想念他了。如果賀蘭歸來的代價是讓她承受無明之火,她願意。

  「最近……你似乎有很多思想鬥爭?」家麟問道。他點了幾樣皮皮愛吃的菜,故意迴避了海鮮、韭菜、羊肉、筍之類的發物。餓了這些天終於緩過勁來,皮皮毫不客氣地大吃了起來。

  「何以見得?」

  「你經常自言自語。」

  「是嗎?」

  「就在剛才,你還用力地搖了搖頭,好像否決了一件什麼事。」

  皮皮笑了。

  「還痛嗎?」他看著她,柔聲問道。

  「好多了,謝謝你。」

  「再找個權威點的專家看看?」

  「不用了。」皮皮指了指自己的包,「開了這麼多鎮痛劑,夠我用一段時間的了。」

  「這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我怕你用多了產生藥物依賴。」

  「放心吧,我會好起來的。」皮皮鎮定地說。

  「皮皮,」家麟忽然握住了她的右手,將它拿到面前仔細檢查,「你的手——好了?」

  「對,忽然間就好了。」

  「你能嫁給我嗎?」他凝視著她的臉,認真地說道。

  皮皮這才想起來在自己說過的一千條拒絕家麟的理由當中,「身體殘疾」也是其中的一條。她苦笑著搖了搖頭。

  「難道你真打算一個人一輩子這麼過下去?」

  「家麟,我不是一個人。我已經結婚了。」

  「別再騙自己了好嗎?」他急切地說,「如果賀蘭靜霆真的喜歡你、關心你,會一去幾年不見人影?會連個電話都不來?我覺得奶奶分析得對,賀蘭他——」

  「你沒有資格評價我的丈夫,」皮皮冷冷地打斷他,「賀蘭靜霆就算是一百年不回家,他也是愛我的。」

  家麟靜靜地看著皮皮,覺得她已經陷入魔障,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看著他一副受挫的樣子,皮皮一下子心軟了,覺得自己太過殘忍,於是微微一笑地說道:「倒是你,家麟,應該成家了。你爸媽都盼著帶孫子呢。」

  「關皮皮,我非你不娶。如果你不嫁給我,我就一輩子不結婚。」

  「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肯相信?我已經嫁人了!」

  「那我就爭取活得比他長,我會等到他死掉的那一天。」

  皮皮正在夾一塊水煮肉,筷子懸在空中,半天沒有進口。心想這陶家麟是怎麼了,愛情又不是打架,還越挫越勇了麼?唉,人生要不要這麼無奈!

  其實這些年來類似的對話在他們之間發生過很多次,誰也沒法說服誰,總之家麟是鐵了心地要跟皮皮耗下去,無論怎麼說no都不管用。以前遇到這種情況,皮皮只能以閉嘴或轉移話題的方式來休戰。但今天,不知道是無明之火燒壞了她的神經,還是她忽然又強烈地想起了賀蘭,皮皮終於狠下心來說:「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家麟的呼吸忽然停了一下。

  皮皮抬起頭看著他,慢慢地道:「賀蘭靜霆回來了。」下一句話皮皮沒有說出來:他不是人,肯定活得比你長。

  果然,聽完這話家麟就沉默了,沉默地陪著皮皮吃完飯,沉默地將她送到家,一路上什麼也沒說。直到要跟皮皮再見時,家麟這才張口:

  「他回來了也沒關係。這一次,我要把你從他那裡搶過來。」

  「家麟——」

  「賀蘭和我都離開過你,但他的時間比我長。這還不算我們互相認識的時間。」家麟摸了摸皮皮的臉,「我有勝算。」

  「得了吧你——」

  「如果讓我去和一個不存在的人爭,可能會輸。」家麟淡淡地道,「既然他回來了,事情反而好辦了。」

  皮皮越聽越糊塗。

  「他來回了,你病了。好幾天過去了,他都沒來看過你。——皮皮,不覺得很奇怪嗎?」

  「不覺得。」皮皮死鴨子嘴硬。

  「因為他不愛你。」

  皮皮幽怨地看了家麟一眼,說了聲「再見」,把門關了。

  這一晚,在鎮痛劑和安眠藥的雙重作用下,皮皮終於睡了一個囫圇覺。天亮之後又被渾身的灼痛弄醒了,鎮痛藥劑量有限,不能亂吃,皮皮一邊忍著痛,一邊開始思考今後應該怎麼辦。

  毫無疑問,她會在不久的將來死於無明之火的折磨。而且她把鑰匙交給了賀蘭觿,相當於交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如果不打算依賴家麟的話,她需要一份收入。皮皮想起了花店。花店是皮皮開的,經過一番用心的打理,經營日趨穩定,收入上她與小菊按股分成,過日子沒問題。既然與賀蘭鬧掰又拒絕了家麟,皮皮不能再失去小菊。想到這裡,她從床上爬起來,將藥劑裝進包內,草草洗漱一番後去了花店。

  出租車帶著皮皮來到「花無缺」,店門已經打開,花卉已經擺好,小菊正要去水桶裡剪枝,一抬頭看見皮皮,愣了一下,沒作聲,她的頭上還戴著一朵小白花。

  皮皮走到她身邊坐下,隨手拿起一把剪刀,從花桶中抽出幾隻玫瑰,像往日一樣工作了起來。小菊瞪了她一眼,道:「你來幹嘛?」

  「上班。」

  這話小菊沒辦法反駁。理論上說,皮皮是花店的創始人並佔有最大股份,小菊只是合夥人。

  「這幾天生意好嗎?」皮皮問。

  「挺好的。」

  「虎頭幫的人呢?沒來煩你?」

  「他們已經不在這一帶活動了。」

  「嗯?」

  「最近誰也沒見過他們。」

  皮皮不想多問,她知道賀蘭和金鸐一定做了什麼。

  「小菊——」

  「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小菊冷冷地道,「不過你仍然是花店的主人,來這裡工作是你的權利。想讓我走也可以,你只用說一聲就好。」

  辛小菊素來吃軟不吃硬,跟她抬槓只會把事態鬧得更僵。皮皮於是笑了笑:「這個店算是我們共同經營的,而且早有分工,就按著以前的樣子工作就好。」

  小菊將一張長長的單子遞給皮皮:「這是今天你要送的花和地址。」

  皮皮本來想說身體不大舒服,但看著小菊的臉色,覺得這樣說會讓她覺得自己在拿勢,於是點了點頭。她溜了一眼地址,普安街88號group,三十層樓,三百束玫瑰,送給每層樓的指定辦公室。皮皮在心裡算了一下,三百束玫瑰,每束十一枝就是三千三百枝,把它們訂到、運來、分好、剪好、包好、裝好就是個累活兒,這麼短的時間,還有別的業務,估計小菊忙得一宿沒睡,自己也沒來幫忙,送貨算是輕鬆的了。

  「普安街88號不是普安大廈嗎,怎麼改成rino了?」皮皮問道。

  「還是那個大廈,新賣給這家公司就改名了,大家也不知道怎麼念,一律簡稱r&g。」

  「送的花這麼集中,搞活動啊?」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新公司裝修吧。前天接到的訂單。說如果滿意的話,還會續訂。」

  「太好了,這可是大單吶!」皮皮笑了一下,隨即咬了咬牙。看來身子已經開始對鎮痛劑免疫了,她的背又火燒般地痛了起來。皮皮強忍著,裝作沒事人一般地將兩大桶花放到自行車的後座上綁好。三百束玫瑰她需要搬運好幾趟,好在普安街就在前面。皮皮用冷水拍了拍臉,騎上自行車一溜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