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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皮皮的花店叫作「花無缺」,起名字的人是她的同學兼好友辛小菊。皮皮承認這名字有點無厘頭,不過又好記又響亮,用久了也產生了一種自豪感。剛入這行的時候皮皮沒有很多錢,只在富春街租了一個很小的攤位,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十幾種鮮花隨便那麼一擺就沒了插足之地。沒過多久小菊的父親辛志強中風,她急需一份時間靈活的工作,就拿著自己的積蓄入了伙。她那偏癱的父親成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胡言亂語,非但吃喝拉撒靠人照顧,稍有不如意還撒潑犯癡,跟女兒吵架,將尿盆亂扔。小菊每天坐兩小時的公車奔波於父親與花店之間,累得精疲力竭。她婆家的公寓倒是近,也有多餘的房間,辛志強搬去住了不到一星期就鬧得人憎狗嫌,小菊無奈,只得將他送回老屋,請護工看護。

  在花店裡小菊包攬了所有的重活:進貨分貨、訂製花籃、上門送花。皮皮則負責看店做帳、談價採購,偶爾也應邀做插花及園藝指導。兩人素來情同姐妹,偶有爭執也能各自退讓,相處得十分默契。

  富春街一帶是個熱鬧的所在,被一大片商業中心、高檔公寓及寫字樓團團包圍著。花店雖多,競爭雖大,客源倒是不愁。街對面就是一家大醫院,就算淡季也有銷路。鋪子經營了兩三年,賺了些錢,皮皮換了個大一點的門面,除了鮮花還賣盆景和工藝品,生意越做越火。

  在皮皮的印象裡,從小到大辛小菊絕對是個好人。為人子,懂事;為人友,仗義;為□□,賢惠,就算給人打工都是最勤快的夥計。偏偏這樣一個好人,日子過得比誰都鬧心。

  就在賀蘭觿離開皮皮的那一年,小菊嫁給了程少波——某科學院數學所的研究員。兩人倒是非常相愛,只是少波的家中還住著他的寡母楊玉英,一位電力設計院的工程師。自從聽說了小菊的家境,楊玉英便對這門婚事一萬個不答應。倒不是嫌小菊家窮,而是擔心她會像她父親那樣有精神方面的遺傳病。這邊楊玉英千般阻攔,恨不得以死相逼;那邊熱戀中的程少波卻先斬後奏,偷偷打了結婚證。玉英知道後暴跳如雷,差點氣出了心臟病。最後還是小菊委屈求全,上門給婆婆下跪認錯,又挨了她好幾個巴掌,這才磕磕碰碰地進了門。

  婚後的日子自然不如意。小菊這一跪,跪掉自己的威風,從此在婆婆面前就硬不起來。這楊玉英更是得理不饒人,對媳婦處處歧視、百般挑剔。程少波雖然心中不滿,一來天生口吃討厭爭執,二來生性溫和懼怕母親,加之小菊那瘋癲的父親還動不動地找上門來鬧事,一顆偏向妻子的心也漸漸地淡了,遂埋首學問,來了個不聞不問耳根清靜。

  婆媳兩人明槍暗箭地鬥了幾年,原指望小菊生個孩子能有所好轉,偏偏小菊一無所出,父親又得了偏癱,愈發增加了婆家的厭惡。在這種時候,於情於理,程家都得拿錢出來給老人看病。小菊於是更加理虧,玉英於是氣焰更高。辛志強卻是一往無前地越病越重,醫療費成了個大窟窿。小菊好不易有了一份事業,掙來的錢差不多全付給了護工,一年到頭入不敷出,更不要談什麼成就感了。多年的折騰和勞累把一個好強爽快的小菊也熬成了超級怨婦。每天一到店裡就痛陳革命家史,回到家中就神經緊張,聽見父親唧唧歪歪又忍不住發脾氣,一提到婆婆更是火冒三丈。

  皮皮帶著賀蘭觿來到花店時,上午剛剛開始。

  店門大開,顧客稀少,小菊正蹲在地上給鮮花剪根,給花桶換水。一旁的小桶裡裝了半桶剪下的黃葉和枯枝。看見皮皮,驚喜地站起來,給她來了個大大的擁抱。

  「你可回來了!」

  「是不是生意太忙,累壞你了?」看著小菊臉上大大的黑眼圈和微微腫起有眼泡,皮皮不禁皺起了眉頭。幾個月不見她顯得面黃肌瘦,憔悴不堪,彷彿大病了一場的樣子。

  「淡季,能忙到哪裡去。」小菊苦笑,「一人守店太無聊,人家就是想你啦。」

  皮皮心想,小菊一定又捲入到了某種戰爭或煩惱,當下也不便多提,於是說:「介紹一下,這是賀蘭觿——我的先生。賀蘭,這是我的好朋友兼生意合夥人辛小菊。」

  兩人禮貌地握了握手。

  「哇!好帥!」小菊驚訝地打量著他,「皮皮,你不是說賀蘭去國外公幹了嗎——」

  「剛回來。」

  「來來來,坐這邊。賀蘭,想喝什麼茶?我們這裡有花茶和綠茶。」小菊擦了擦面前的一張桌子,將幾個花盆移開,慇勤地說。

  「謝謝,不用。」賀蘭觿沒有坐,卻問了一句題外話,「你父親的病好些了嗎?」

  「他……嗯……老樣子。」

  皮皮低下頭,微微納罕。一路上她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關於小菊的家事還來不及提起。這賀蘭觿怎麼會突然想起問候小菊的父親,又怎麼知道他有病?

  「那你呢,過得好嗎?」賀蘭觿又問。

  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上去像是禮節性的問候,又彷彿話中有話。

  偏偏這不鹹不淡的問候讓小菊一下子不自在了。她不安地看了皮皮一眼,支吾著道:「不好不壞……老樣子。」

  賀蘭觿點點頭,不再問了。

  皮皮脫下大衣,挽起袖子,將地上的花桶碼好,將一排排的鮮花上架,電話響了起來。

  「是訂花的,我來接吧。」小菊搶著說。

  「發現沒?我的手已經好了。」皮皮揚了揚自己的手腕,「你歇著,我來接。」

  果然是訂花,一打玫瑰,週五送到海天大廈1107室。皮皮熟練地記下電話號碼。繼而又來了兩位顧客,訂三套花籃,小菊和皮皮連忙向客人詢問場合、解釋花語、又給他們看各種樣品和照片。忙碌間瞥了一眼賀蘭觿,見他安靜地坐在一旁,雙眸凝視遠方,彷彿參禪打坐一般,不禁好笑地過去推了推他,「別發呆了。等會兒我陪你到市場裡走一走,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東西。」

  「你們這裡有魚賣嗎?」他問。

  「你想吃魚?那得去中南路的菜市場。」

  「我指——觀賞性的魚類。」

  「有有!我們這兒可多了,過了花市就是魚市。」

  「我去逛逛,你忙你的。」

  「哎——你不熟這裡的路,還是我陪你去吧。」皮皮趕緊說。

  「不用。」賀蘭觿攔住她,掏出折疊的盲杖,「你別跟著我。」

  看著祭司大人固執的背影,皮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服務完客人,小菊過來說:「你看,老公回來了,什麼都順了,連你的手都好了。皮皮,我覺得你特好命,真的!」

  她一面說,一面用墩布將地板認認真真地拖了一遍。然後去倉庫拿出一個飯盒,掏出一隻包子認真地啃了起來。啃了兩口,忽然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皮皮嚇了一跳:「怎麼啦?出什麼事啦?」

  「昨天少波說……要跟我離婚。」

  這委屈大發了,小菊一難過,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皮皮連忙遞給她一盒紙巾:「不會吧?人家是開玩笑的啦。一定是你們吵架了,少波一動火就說了氣話。」

  「沒吵,好久都沒吵了。最近他都不怎麼理我,上了床都不碰我。倒是他媽動不動對他使眼色。兩人當著我的面說悄悄話兒。」

  皮皮跌足道:「我覺得,這事兒是他媽的餿主意。——少波肯定是被逼的。」

  「以前又不是沒逼過。老太婆尋死覓活地跟我們鬧多少回了,不都挺過來了麼?是少波一直想要個孩子,我們一直也沒有。去醫院查了,說我們都正常。」小菊哽咽,「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吃藥燒香求仙拜佛都快成迷信了。」

  皮皮一聽也急了:「你們感情這麼好,可不能頂不住壓力說散就散啊!」

  「我也這麼說,可是少波昨天的語氣特別堅決。昨晚說完這事兒就去了辦公室,生怕我糾纏他。老太婆更鬧心,直接把協議書拍在我臉上,行李都給我扔門外了,讓我立即滾蛋。」

  「惡劣,老夫人太惡劣了!」皮皮本來是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這會兒也來氣了,見小菊已氣紅了眼,又怕她不理智,趕緊強調重點,「先別管她!說到底這還是你和少波的事兒,別讓她輕易攪和了!」

  「是啊,他們母子倆齊了心兒地要離婚,我能不配合嗎?昨晚我提著行李回到家,轉身就打的到少波的研究所,當著他的面將字一簽,給他一個大嘴巴,揚長而去。」

  這是小菊的風格,這是肯定的小菊的風格,只是皮皮一下子不能接受。

  「你……你這樣啊!」皮皮傻掉了,「這不正中了老夫人的計嗎?」

  「我本來還想給他媽一個大嘴巴,看她年紀大了,實在不好意思動手。」小菊說,「我是衝動了一點,唉,反正也就是這樣了,長痛不如短痛罷了!」

  說罷,怒猶未盡,猛得一拍桌子:「都這時候了我能不衝動嗎?是你你能鎮定住?」

  「……不能。」皮皮轉身去冰箱給她倒了半杯豆奶,「我脾氣比你還躁呢。話說當初你就不該去下跪服軟,要是我——」

  「能不提那事嗎?我辛小菊這一輩子就當了這一回瓊瑤,還落得這個下場!」小菊一仰頭,將豆奶一飲而盡,磨刀霍霍地看著地板,胸口急切地起伏著。

  「不提不提,那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一切重新開始唄,就是腦子挺亂的。」

  皮皮握住她的手,等她鎮定下來,勸道:「我覺得你還得爭取少波。無論如何他還是愛你的。生孩子的事情,慢慢來。」

  「不求他了。和他過就永遠少不了有個老太太在中間攪和。一輩子這麼短,何必天天和自己過不去?上輩子又不欠他什麼!」

  「別這麼說,少波對你還是挺好的。記不記得他還幫你伺候過你爸,你爸發瘋將尿盆扣在他頭上,他都沒生氣。你給你爸買藥,他也沒少給你錢吧?當初為了和你結婚,不也跟他媽幹過幾仗嗎?再說點實際的,以你現在的情況想重新認識一個男人,讓他的父母接受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

  「唉……也是。」小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用紙巾擦了擦眼睛。皮皮雖然也天天在現實裡打滾兒,畢竟歷經過神奇,對生對死對人世都換了一種看法。而小菊卻彷彿一直掙扎在死海之中,結婚的快樂轉瞬即逝,除了發瘋的老爸,又添了個找事的婆婆,兩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小菊見這話沒法往下說,越說越沒個出頭之路,便換了一個話題,「你家賀蘭眼睛不好啊?」

  「嚴重的青光眼,白天什麼也看不見。」

  「還有這種病?」小菊訝道。

  「有啊,只是少見。」

  「瞧,他回來了。這麼快,沒帶錢包嗎?」小菊指著遠處的一個人影。

  「怎麼會呢,咦,他手裡拿著個什麼?」

  「大玻璃瓶子,裡面有一隻……小烏龜?」

  「小烏龜?」

  皮皮伸長脖子正待細看,小菊忽然拉了拉她的衣服,向她使了個眼色,悄悄用手指了指門外。

  一個穿著皮夾克披著長髮的青年正向花店走來。他長得一張冬瓜臉,個子不高,五大三粗,乍然看去像個電聲樂隊的鼓手。

  夏天的時候這人喜歡穿著背心在街頭亂逛,故意讓人看見他發達的胸肌和虎頭刺青。

  「錢老七又來了,上次的保護費我們不是交了嗎?」皮皮低聲問道,同時以最快速度鎖上錢櫃。

  「聽說漲價了。他月初來過一次,我說我不管財物,得等你回來。他一怒之下就把抽屜裡剛收的四百塊錢拿走了。」

  「那還不夠他買□□的吧。垃圾!」皮皮嘀咕了一聲,「漲了多少?」

  「一年六千。」

  「乖乖,這不是翻倍嗎?不如殺了我吧!」

  「錢我已經準備好了。他實在要就給吧,不然會派人來砸店子的。」小菊說。

  話音未落,一抬眼,錢老七已經到了。

  「七哥早!」皮皮趕緊叫了一聲。

  「七哥早!」小菊也加了一句。

  兩個人並排站著,齊齊咧嘴,露出一幅討好的笑容。

  「嗯,早。」錢老七踱進店中,黑壓壓地往櫃檯邊一坐,將臉對著收銀機道:「丫頭們,最近生意不錯吧?」

  「淡季,淡季。」

  「鹹季淡季我管不著!皮皮你是老闆發個話,先把錢交了吧。」

  「七哥,有話慢慢說,先抽支煙!」小菊將一包紅塔山塞到他手中,見他伸手在口袋裡抽出一個銀色的打火機,連忙道,「我們做小生意的也只能掙點小錢,這保護費我們肯定是交的。就是……最近手頭上比較緊。要不,先交一部分?剩下的年尾再補上?」說罷用一雙感人的悲傷的大眼睛凝著他。

  錢七將煙一點,哼了一聲,只當沒看見:「哪有那麼多話?三千塊,一次交齊。七哥保你們這一年沒災沒難。」

  「我們已經交了三千了。」皮皮小聲地提醒了一句。

  「漲了,你們生意這麼好,老大說要交一萬。我說算了,兩丫頭不容易,就六千吧。」說話間,他將一口煙緩緩地噴到皮皮的臉上,笑道,「怎麼樣,看在你們一貫老實的份上,七哥還是挺夠意思的吧?」

  皮皮被煙氣嗆得一連咳嗽了好幾聲,也不敢發怒。小菊一生氣,嗓門也大了:「街東頭的溫馨花坊大小和我們差不多,你們只收了三千。為什麼我們要多交三千?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溫馨花坊的鄭如玉讓我摸她的□□,你們讓麼?」

  皮皮趕緊用賬本擋住自己的胸口。

  錢七齜著一口黃牙,邪邪地笑道:「如果你們哪位肯陪我睡上一個月,莫說這六千,連那交上去了三千七哥也全跟你們免了。怎麼樣?考慮考慮?是心疼錢呢?還是心疼下邊?」

  皮皮雙手握拳,氣得直想抽他,卻被小菊死死拉住。

  「六千就六千吧。」小菊說,「我們這裡有兩千,剩下的明天給你。」

  「嗯,這還差不多,你這丫頭比較懂事。」

  小菊打開錢櫃,掏出準備好的一疊票子交給錢七。錢七拿到手中數了一下,塞進一個信封裡,站起來,揚了揚手:「兩位慢忙。準備好剩下的錢,七哥我明天再來。」

  他說罷轉身正要出門,皮皮的心忽然砰砰地亂跳了起來。

  她看見賀蘭觿正從門外走進來。

  兩人正好在門口碰上,幾乎是臉貼臉。錢七不耐煩地推了他一下。

  「等等。」

  賀蘭觿忽然伸出盲杖,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是錢七?」賀蘭觿斯斯文文地問道,一面說,一面折好盲杖,又將手中的玻璃瓶交給皮皮。

  「老子就是錢七!」

  「我叫賀蘭觿,關皮皮是我的妻子。」

  「哇塞,皮皮你眼光真厲害!與其找這麼個白面瞎子,還不如找你七哥呢。」錢七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到一半,臉上的肌肉僵住了。

  賀蘭觿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輕輕地一捏,只聽得「辟啪」一響,不知什麼骨頭裂了,錢七痛得嚎叫了起來。

  賀蘭觿鬆開手:「把錢放下。」

  錢七痛得冷汗直冒,只得將信封往櫃檯上一扔,口裡卻不肯服輸:「你敢惹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誰?」

  賀蘭觿冷笑一聲,忽然將他往牆上一推,一隻手用力卡住他的喉嚨,一字一字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關皮皮是我的老婆。下次若讓我再看見你對她有半分不客氣,我就擰斷你的脖子。我的話聽清楚了?」

  「聽,聽清楚了。」

  「滾。」

  錢七的臉痛白了,半天喘不過氣來。待賀蘭觿的手一鬆,他像大白天見到鬼一樣跌跌撞撞地往外逃。

  皮皮和小菊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不知是悲是喜。見錢七遠去,小菊飛速地將擺出來的花統統收回倉庫,然後將鋁合金的大門猛地一關。

  賀蘭觿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麼回事,現在就關門?不做生意了?」

  皮皮拉住他的手,戰戰兢兢地說:「賀蘭,快逃吧,我們有□□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