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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0章

19

大門前的麥當勞在蘇寧電器第二層,八點過後很冷清,大號咖啡七折,等於廉價咖啡館,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

除了服務生,裡面只有八個人。其中四位是成對坐著的,談笑風生,看上去象戀愛中的大學生。

剩下的四個裡有一個是女的。排除。

只剩下三個男人,有一個明顯年過五十,排除。

最後兩位看上去都在三十歲左右。

東邊的那個,個子不大但肌肉發達,長得很像成龍。他正在啃一個巨無霸,生菜、蛋黃醬從手指頭溢出來,掉了一桌子。酸黃瓜裡腮幫子裡喀喀作響。

西邊的那個戴著一副眼鏡,長相清秀,膚色白皙,穿一件方格子襯衫,桌上放著一杯咖啡一盒薯條,正專心地看報紙。

皮皮覺得他的樣子很斯文,很像大學老師。

要見的人叫程少波。皮皮特意GOOGLE了一番,倒真有這個人。真在C城科學院數學所。皮皮又上期刊網查他的論文,還真不少。此君畢業於北大數學系,在國外留學數年,有國外大學數學博士的學位。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對於小菊來說,程少波就是當之無愧的鑽石男了。雖然年紀大了一點,畢竟未婚,且工作穩定、收入頗豐、一個人的名下就佔了一大堆基金。

可是,皮皮又覺得很奇怪,像他這樣的資歷,北京上海找工作都很容易,為什麼要留在C大這個不起眼的城市呢。難不成他也和賀蘭靜霆一樣,是隻狐狸?

程少波說,相認的記號是他手裡拿一張報紙。可是皮皮一進來就發現大門旁邊掛著一個黑漆漆的木盒,盛著一疊碼好的報紙,供人任意取看。裡面的客人只要不在聊天的,似乎人手一份。看來這人真是沒經驗。皮皮也有點傻眼。她在「成龍」和「方格子」之間權衡半天,想直接上前去搭話,又覺得還是先假裝去買杯咖啡繼續觀察一下比較好。

店子裡只有兩個服務生。一個勤快地擦著櫃檯。一個在旁邊的水池裡洗咖啡壺。皮皮點了咖啡交了錢,服務生指了指咖啡機說:「稍等,我們正在做新的咖啡。」

她站到一邊。沒過幾秒,門被推開了,又進來了三個男人。為首是一位五短身材,頭大如斗,戴著禮帽,背著皮包,濃眉大眼,雙耳垂肩,笑咪咪地好似彌勒佛。他的神情也很宗教。身子沉,走起路來,地板格格作響。身後尾隨著著兩個時尚男生,奇妝異服,聽著耳機。

服務生過來招呼:「晚上好,先生您想要點什麼?」

「咖,咖,咖……」

「咖啡?」

為首那人點頭。

「多大杯的?」

「大,大,大,大……」

「大杯?」

那人又點頭。

「您還要點什麼嗎?」

「不不,不,不不……」

「一共是八塊五。」

「謝,……」

不知是緊張還是天生結巴,那人說了半天,一個整句也沒有。服務生倒是很耐心,一面認真地聽,一面及時猜測他的意思,迅速接住話頭:「不謝。您要加牛奶和糖嗎?」

「兩,兩,兩……」

「兩份奶?」

他點頭,又說:「不,不,不……」

「不要糖?」

他又點頭。

「請到這邊稍等,咖啡馬上就好。」

那人的樣子有點尷尬,轉身到旁邊和皮皮一起等咖啡。其間,他們對視了一下,「彌勒佛」友好地衝她一笑,皮皮忽然發現他的胳膊裡夾著一張報紙。

程少波?

「您是程先生嗎?我是辛小菊。」皮皮禮貌地伸手過去。

那人微微地怔了,便很大方地握住了她的手:「辛,辛,辛……」他一路「辛」下去,皮皮一路耐心地等,等了一分多鐘,他才說:「辛小姐你,你,你……」

「我很好。」皮皮只好幫他說完。

所幸這時咖啡好了,程少波趕緊接過兩杯咖啡,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大步流星地向窗口的座位走去。

不知為什麼,雖然口吃得近乎於有交流障礙,皮皮對這人的印象不壞。他非常鎮定,無論多麼尷尬的場面,他都能保持自己的尊嚴。

可惜他不知道小菊天生不僅性急而且挑剔。如果她的耐心有常人的一半,也不會像如今這樣缺朋少友,孤獨無助。她很慶幸自己接下這項任務,至少在兩人之間可以起到緩衝的作用。可這位先生也實在太口吃了,皮皮不禁發愁怎麼將談話進行下去。不料程少波從皮包裡掏出一個Tablet筆記本,將屏幕一擰,對著皮皮辟辟啪啪地打起字來。

——對不起,我天生口吃,說話很慢,請耐心。

皮皮繼續傻眼。

這個人打字賽過光束啊。至少每分鐘兩百五十字,參加打字比賽肯定能拿名次。

「嗯……放心吧。如果你願意打字,我沒意見。」

——小姐貴姓?

「辛小菊。」

——您不是的。您是小菊的朋友,對嗎?

「您怎麼知道我不是?」

——在出門之前我想像過小菊是什麼樣子,您和我的想像相距甚遠。

皮皮愣了,指著自己的臉:「您是指的相貌嗎?」

——要不我出道簡單的方程您解一下?

一句話直戳軟肋。皮皮只好承認:「好吧,我不是小菊,我是小菊的朋友關皮皮。她……爸爸病了,臨時有點事來不了。」

——其實她可以事先給我打個電話。這樣我比較不容易感到被戲弄。

那人的臉色有點發沉,將鍵盤敲得辟啪作響。

「程先生,我不認為您會願意收到小菊的電話。」皮皮微微一笑,兩手一攤,很外交地將話擋了回去。

屏幕上的字迅速地閃動,幾乎是憤怒的。

——您以為我害怕小菊知道我結巴嗎?她不會介意的。我這人可愛的地方多了去了。

皮皮一口咖啡噴到地上。

「您誤會了。作為小菊的朋友,」她鎮定地清了清嗓子,「我才不管她和誰約會呢。我主要是擔心她的安全。你們是網友,互相不瞭解,貿然相會,萬一出事怎麼辦。」

程少波掏出工作證擺在她面前。

皮皮毫不客氣地拿到手中仔細審查,看看正面,看看反面,又對著燈光檢查了鋼印和水印。不錯,是他的照片,出生年月籍貫部門一應俱全。如假包換的程少波。

檢查完畢,雙手奉還,她發現程少波咪著眼,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過了一會,打出五個字:「質檢通過?」

皮皮點點頭,到露台上撥通手機:「小菊,你在哪裡?」

「怎麼這麼久才打電話,我都在一樓逛半個小時啦。我爸在家裡哼嘰都快把我的手機打爆掉了。靠,他知不知我這張卡接聽也要一毛五一分鐘的。」

「人見到了。還不錯,挺有個性。當然也有點小問題,相信你不會介意。」

「什麼小問題?」

「有點口吃。」

「沒事兒,我爸還口吃呢,搞數學的都口吃。陳景潤也口吃。」

「他告訴過你嗎?」

「告訴過。還說口吃得很厲害,我若實在著急不如學啞語。他這人說話特逗,真的。」

皮皮徹底無語。

對面的街頭忽然響起了清亮的吉它聲,她的視線飄了過去。

「皮皮——」小菊在那頭叫道,「皮皮——」

街對面的樓下是一排小賣部,當中有個花店。新開的,巨大的花籃八字排開。今天也不是什麼節日啊,可能就是開張誌慶吧,請來了校園樂隊來助興,門口站了很多人。皮皮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不是一個,是兩個。

她忽然間心痛如割,連忙將視線移開。

「皮皮!」小菊繼續叫道,「你還在聽電話嗎?我可要上來了。」

緩過神來,她努力鎮定:「你上來吧。你去和程先生說話,我報社裡還有事,比較急,先走了。」

「好吧,路上小心。」

「嗯。」

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視線放回去。

那兒,淺紅色的衣影,田欣手拿著一串糖葫蘆,偎依在一個高個子男生的胸前。男生的左臂親暱地挽著她的腰,不時地歪過頭去和她說話。

本來她還不能確定那個女生是田欣,但那件衣服肯定是的。淺紅色的背後有個巨大的V字,皮皮見過不只一次。從高中時代起田欣就愛穿有文字符號的衣服,從內衣外套到襪子圍巾,無一倖免。

而家麟,她只用看後腦勺就能認出來。

大約是呼吸太急促,吸了太多的冷氣,皮皮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睜開眼時已是淚眼模糊。樓下是喧鬧的人群,往來的車燈劃出一道道光影。所有的一切都在移動,偏偏她不想見到的兩個人親密相擁,形成一個定格,將她的視線牢牢凍住。

皮皮的腦中一片空白。

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身後正好有張椅子,上面還有一層積雪。她木然地坐下來,冰冷的水點點地滲進了自己的牛仔褲。

他們還在那裡。

先是進了花店,買了一束玫瑰。然後出來,手挽手地去隔壁喝珍珠奶茶。沒過多久,一人捧著一大杯奶茶出來又一起走向燒烤城。在門口他們遇到了朋友,彼此開懷大笑,朋友拍了拍家麟的肩,反覆地說兩個字。

皮皮模仿他的口型。

先是一個很小的O,然後嘴角拉直。

無敵?舒心?鬆緊?流行?——究竟是哪個詞呢?她在心裡默默地數著。

沒多久她就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

恭喜。

那人在說,恭喜恭喜。

就在兩人雙雙要進燒烤城的一剎那,皮皮撥通了家麟的手機。在那邊,她看見家麟打開了電話。

「喂?」

「家麟,是皮皮。」

「哦,你好。」

「不是什麼要緊的電話,就是找你聊聊天。」

「嗯,我正在外面有事,不方便說話,過半個小時再打給你,好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聲音盡量保持平靜:「既然你忙就明天再說吧。再見。」

沒等對方回答,她果然地掛掉了電話,又去撥田欣的手機。

話機打開時她正在和另一個熟人談笑,而且笑到一半:「喂,誰呀?」

「關皮皮。」

「噢,皮皮你好!」她大聲說,皮皮可以看見從她口裡呵出的白氣:「你是問演唱會的票吧?放心,包在我身上,過兩天讓陶家麟給你送過來。」

「這麼熱鬧啊,在哪裡玩呢?」

「正和同學們吃燒烤呢。」

她的聲音真是興高采烈的。

皮皮只覺得一股無名的怒火從腳心一直燒到頭頂,偏偏口氣更加輕描淡寫:「對了,你最近見到家麟了麼?」

「沒有。」

真果斷。

雖然隔得很遠,皮皮能看見田欣的臉色忽然變了。她抬起頭,看了看家麟。

皮皮掛斷了電話。

她蹬蹬地衝下樓,衝出麥當勞,向著對街跑去。一路上她都覺得熱,渾身跟發了高燒似的,在一陣燒烤的濃煙中她衝進了燒烤店,對準一臉驚愕的家麟就是一拳!

家麟完全沒有避開,她聽見鼻樑斷裂的聲音。

然後,他的鼻子開始流血。

皮皮繼續揮拳,迎上來的卻是田欣。田欣一把扯住了她的領子:「住手!關皮皮!」

皮皮冷笑著將她推到一邊:「關你什麼事,今天是我和陶家麟之間的恩怨。你別插手,不然連你一塊揍。」

田欣也冷笑:「真是工廠裡出來的,說撒野就撒野。你再敢揍家麟,我就揍你!」

皮皮直直地又是一拳,田欣閃過,反手一扭,皮皮一陣抽筋地痛。顧不得那麼多,她去踢田欣的腿,兩人扭打起來。

她完全不記得四周都有些什麼人,似乎大家都想看這場戲,有人上來拉她,她露出嘶咬的模樣,有個人企圖抓她的手,她對著那人就是一腳。

她好像聽見家麟在大喝,可是她只顧拉住田欣的頭髮,專注地打架。兩人在地上打滾,互相尖叫著掐著對方的脖子。

忽然間,一股大力從背後襲來,有人強行抱住了她的腰,強行將她從田欣的懷中拉了出來。

她回頭一看,是家麟,便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的眼淚掉出來。

皮皮從不輕易掉淚,特別在這種時刻。

生平第一次,她被家麟很不客氣地拽出了人群。他叫了出租,將她塞進車裡,低聲吼道:「皮皮,你先回去!」

皮皮一把抓住家麟的手,臉扭曲了:「家麟!告訴我,這只是誤會!我會向她道歉。」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過了幾秒鐘,他說:「皮皮,你可以打我,但不可以打田欣。她是我的妻子。」

「你……你的妻子?」

她吃驚地看著他,迅速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黃燦燦的戒指。不禁雙手摀住了自己的眼睛,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結婚了?」

「我們今天拿的結婚證。本來打算過幾天再通知你——」

「你和田欣?靠!我CAO!陶家麟,這個世界,除了我……除了我,還有誰配得上你!」皮皮死死拉住他的手,絕望地質問。

——是的,她問心無愧。她關皮皮配得上陶家麟,不是因為她門當戶對,不是因為她有前途有學歷,而是因為她會對他好。會一輩子和他同甘共苦、盡自己所能對他好。這種承諾,在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奶奶和家麟,她關皮皮不會給任何一個人。

可是,他不要。家麟不要。

他強行擰開她的手,輕輕地說:「聽著,皮皮。我不想我們之間是這種結局。」

「是為了出國嗎?」她顫聲地問,「是因為我英文不好嗎?你是怕我拖你的後腿嗎?家麟我忘了告訴你,有一位朋友,很有錢的朋友,他願意資助我們——」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搖頭,「我喜歡她。」

「你騙我!」

「我喜歡田欣,」他一字一字地道,「是那種有愛情的喜歡。」

車開了。捲起一地的風雪。

有人在打掃殘局。拾起歪倒的桌凳。她看見家麟回到田欣身邊,將自己的大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然後他們頭挨著頭,溫柔地擁抱,互相撫慰,彷彿逃過一場災難。

她的手劃破了,臉被田欣抓得生疼。

她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努力地回憶剛才的那一幕,只得到一些零散的碎片。

記憶正在以另一種方式組合著。

——可以上北大的田欣選擇了和家麟同一所大學。

——他們在同一個GRE班上。

——那次下暴雨,田欣趕過來陪她過生日。因為家麟會來。

——再往前,田欣曾多次陪皮皮回家,她聽皮皮講故事比家麟還認真,還狂熱。

——再往前,是田欣自己向班主任要求幫助皮皮學習而換成了她的同桌。

——在家麟面前,皮皮從未停止過對田欣的稱讚。

皮皮直罵自己是傻瓜。她為什麼就沒有早點看出來呢?

「小姐您去哪裡?」

「同仁路43號,C城晚報宿舍大樓。」

回到家,皮皮倒頭就睡。第二天她請了病假,又睡了一天。第三天她打起精神上班,一上班就接到佩佩的電話:「皮皮。」

「嗨。」她的聲音怏怏的。

「失戀了?」

「你怎麼知道?」

「家麟給我打過電話。我到你家砸門你都不開。後來鄰居說你準時出來丟過垃圾,才算沒報警。」

「我睡了。」

「聽著,你夠狠的,你把家麟的鼻樑都打斷了。他們明天去美國,機票已經訂好了。」

「……」

「家麟說他一直想對你說清一切,但一直鼓不起勇氣。田欣打從高中起就追他,到了大學終於成了戀人。因為一直珍惜著你的友誼,他們倆都不忍心向你直說。為此田欣還受了不少委屈呢。」

「好吧,是我Stupid。」她漠然地應了一句。

「我卻不這麼看。佩佩,你不能輕易放棄家麟。」

「你說得太對了。」皮皮打了一個哈欠,大大地喝了一口茶。「他們都結婚了,我還不放棄,我當第三者啊。」

「雙雙出國留學,這多半是家族之間的協議,未必有什麼真愛。你只告訴我,你要不要陶家麟回到你身邊?剩下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皮皮問:「你怎麼想辦法?」

「是這樣。他們明天上午十點坐飛機去北京。明天上午你一口氣吞下五片安眠藥,放心,死不了。我算好時間給家麟打電話,說你自殺。他只要還有一分憐惜你,就非回來不可。」

皮皮失笑:「佩佩,你真毒。」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知道嗎,佩佩,昨天我終於認識了自己。」

「你認識了自己?」

「原來我也可以這麼粗暴。」她繼續喝茶,哂笑,「以前同學們笑我是從工廠裡出來的,我還不服氣,成天搶著要當淑女。」

「皮皮你真是行動的巨人,語言的矮子。我要對你刮目相看。」

一番話說得她又想起前天的事,心裡一酸,幾乎抽泣。有同事看了她一眼,她忙將一疊紙翻得沙沙作響,掩飾過去。

「今天別上班了,出來陪我喝杯咖啡吧。」佩佩忽然說。

「不行,我得上班,我不能回家,一回家我非得瘋掉不可。再說你也忙。」

「不是回家,是喝咖啡。我不忙,你出來吧。你們主任都出來了,你積極個屁。」

「你怎麼知道我們主任出來了。」

「我就在你們報社的門口。」

皮皮請假拿著小包出了大門,遠遠地看見了佩佩和小菊。

當著她們,她忽然淚流滿面。

20

計劃是這樣的,佩佩說。

——十點三十二分的飛機,他們會提前一個小時到機場辦手續。國內航班提前三十分鐘登機,我們不能把已坐上飛機的陶家麟叫出來,那時他多半已關掉了手機。因此我們會在九點四十五分給他打電話,報告你自殺的消息。他若對你還有一線關懷,就會不顧一切地趕回來。路上是一小時車程,他正好錯過那班飛機。C城到北京的班機每天只有一趟,坐火車則需兩天兩夜。錯過了這一班就等於錯過了去美國的那一班。

——是的,五顆安眠藥非常安全,劑量只夠你昏睡一天,我已向權威人士咨詢過。如今安眠藥的致死劑量是一次性吞食三十二瓶。就算如此,自殺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八。搶救的過程包括洗胃、插管、呼吸機、心電、用藥、血液過濾、後遺症以及大約三萬塊錢的治療和康復費用。

——記得在你的枕下放一個錄音機。如果家麟有什麼懺悔和表白,儘管你在熟睡,以後還可以聽到。

——不用擔心家麟會識破。醫院那邊我有位朋友,他會盡可能地把你的病情說得無比嚴重。

……

說實在的,佩佩和小菊都說了些什麼皮皮沒認真聽。

流了兩天兩夜的淚,她的眼睛受了傷,彷彿產生了白內障。看一切都很模糊,特別是人的臉。

然後她不停地吸鼻子,桌前的餐巾紙小山一樣地堆了起來。

為了表示自己在聽,皮皮抿了一口咖啡,直直地看著面前的兩張臉:「這麼說來,你們兩位誰也不覺得這個主意很蠢?——是我交錯了朋友,還是你們的瓊瑤劇看多了?」

佩佩和小菊立即表示她們完全清楚這個主意其蠢無比,說到底就是天雷加狗血。可是她們又齊齊地說:

「蠢不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

「皮皮,你現在是由和平時期進入戰爭時期。戰爭講的就是兵不厭詐。何況你是愛家麟的。千假萬假,這個不假。」佩佩握著她的手,企圖使她鎮定:「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辦法。」

皮皮幾乎要冷笑:「我會幹這事嗎?我關皮皮有這麼可憐嗎?你們說說看,我犯得著用死去乞求他嗎?」

不顧佩佩和小菊的勸說,她情緒激動地走到門外。雪後的陽光刺眼地射過來,如道道寒芒。空氣中藏著凜冽,浮動的人群如海市蜃樓。她站立片刻,不知該走向何方。便在這一剎那間,她忽然意識到家麟明天就要離開她了,去國離鄉,此生再也不回。那心陡然一空,彷彿從高空墜落,一直掉向深谷。

她想也不想就回到了剛才的桌子,向佩佩伸出手:「安眠藥在哪裡?給我。」

那一晚,靠著一顆安眠藥,皮皮獲得了穩定的睡眠。

臨睡前她對自己說,明天她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

那是《飄》裡的最後一句話。

安眠藥果然有效。直到八點三十皮皮才被電話的鈴聲弄醒。上班已經遲到了。

那端傳來佩佩充滿行動的聲音:「我們要給家麟打電話了,你的藥吃了沒?」

「沒,還沒。」藥瓶就在床頭上,她將它抓在手裡,不知是膽小還是心虛,脊背出了一溜冷汗:「你確信我死不了,對吧?」

「絕對死不了。你若實在害怕就少吃兩顆吧,不會洗胃的啦。快點吃,藥效發作還要一段時間呢。如果他回來你還沒有睡著就麻煩了。太假的戲沒法演。」

白色的藥丸在掌心滾動,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有一顆掉到地上,一直滾到床底。她連忙彎腰去找。

她想的不是這些。

她想起家麟考GRE瘦了好幾斤;想起他好不易申請到了一個肯給他全獎的學校;想起家麟的家雖遠比皮皮的家富裕,但父母也就是一般的國家幹部,不是肥差也不是貪官,最多能給他機票和零花錢,根本負擔不起他在國外的學費和生活費。

她不可以在最後一刻破壞他。就算他不承認她們是情侶,是愛人,她們之間至少還有友情。

那個從小到大一直牽著她的手保護著她的人,那個在一切分數說了算的扭曲學校裡小心翼翼護得她的尊嚴和信心的人。那個在她上大學第一天去看望她的人。那個從小陪她一起玩,一起撿玻璃,一起看雜耍,給他壓歲錢的人。

她甚至後悔自己打了他。

這一切只能證明自己是個索要無度的孩子。只能證明兒戲不可以當真。

也許愛情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他不過是她的鄰家大哥,早晚要做路人甲。

那些一廂情願的春夢,似是而非的調情,青澀得無法承認的山盟海誓……

甚至田欣那充滿陰謀的友情,都曾支撐過她度過高中三年的苦難時光。她和家麟讓所有的人都認為皮皮很獨特,獨特到會有本年級最棒的男生和最棒的女生同時做她的朋友。誰都瞧不起她的分數,誰都對她心存敬畏。

來路不明的交換,她不是沒有得利。

「嗨佩佩,」她捏著話筒,手心手背都是汗,「我改變主意了。你別給他打電話了。」

「哎哎哎,你這是怎麼啦?心軟啦?我告訴你關皮皮,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陶家麟這一去,五六年都不會回來。就算回來也變成孩子他爹了。」

「佩佩,」她閉上眼睛,眼淚嘩嘩地往下掉,「還用得著試探嗎?他已經做出了選擇。選擇了不要我,要田欣。就讓我面對現實吧。」

「你真是死腦筋!他陶家麟就是考試考多了,考成了一團麵糊,被田欣那個小妖精鬼迷了心竅。你還記不記得他是怎麼對你好的?難道那個是假的?靠,整個C城一中的女生都妒忌你。他喜歡田欣?我怎麼就沒發現?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家麟天天就和你一人回家,對別的女生全都不冷不熱,當年汪萱那麼明目張膽地追他,為了請到他還破天荒地請我們桃花島一干人到水上公園party。結果呢?你不記得了?家麟就是不肯跟她近乎,硬在公園裡教了你兩個小時的游泳,把汪萱氣得半死。你說家麟不喜歡你,我才不信呢!」

你也是個麵糊,皮皮在心裡暗罵:「別說了。你想想,那天全班的女生都去了,只有一個人沒去。」

「嘶——」佩佩在抽冷氣,「田欣!」

「你記不記得,自那天以後,汪萱和田欣再也不說話了。當時我們還猜呢,汪萱人人都請了,怎麼沒請田欣。」

「……是啊。我以為她們吵架了。以前她倆不是挺好麼?一個第一一個第二。我還奇怪呢,那田欣怎麼忽然間就成了你的好朋友,你還跟我天天誇她。」

「她不是對你也挺好的麼?替你補習過數學,還請你吃過冰淇淋。」

「靠!呸!陰險的毒蛇!」

「怎麼說呢,她也算是用心良苦吧。」

「就這麼算了,太便宜她了吧!」佩佩現在有了POWER,她的性格正向女強人方向發展,「我去找人查一下她申請學校偽造了分數沒有。媽的,只要有一個分數是假的我就告到她美國的大學去。」佩佩在那頭大叫。

「嗨佩佩,算了。」皮皮說,「她畢竟是家麟的妻子。也許她是真地愛他,我也無話可說。」

「受不了你,就算你想高尚也用不著這麼快失去鬥志。好伐?」

「我掛了,今天還得上班呢。再見。」

皮皮到浴室去找眼霜,回來時電話又響了。

傳來小菊的聲音:「皮皮,佩佩說你不幹了?」

「不幹了。」

「不幹了就不幹了,我出個新主意哈。我叫上一兄弟,現在就去機場把田欣揍一頓,把她揍進醫院,家麟上不了飛機,剩下的那個回心轉意啥的,你自己想辦法。——你也是的,昨天就該叫上我,揍人的事,我比你行啊。」

高中畢業這幾年,小菊正迅速地向地痞流氓的方向發展,談上戀愛還一身的戾氣。

「喂,你們有完沒完啊?武俠小說看多了!」

「這不是要給你出氣嗎?說實話我就不愛演什麼感情戲。出氣就是出氣,出氣就要有暴力。」

「您該幹嘛幹嘛去。」

「要不今天我帶你去看電影。少波送我兩張票,是科技館的球幕電影,講外太空的,看不?看完咱們去小桃園吃大餐,佩佩說了她請客。晚上去吉祥鳥K歌……」

「對不起……這幾天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皮皮,你有爹有媽有奶奶還有我們這群不爭氣的姐兒們,你可別想不開啊。……再說,沒準家麟跟田欣過不好,離婚了呢。你這不是又有指望了。國外離婚率可高啦。美國都有百分之四十多!」

「小菊,」皮皮趕緊換個話題,「你和少波昨晚談得怎麼樣?」

「沒……沒怎麼樣。」

「你們……嗯,怎麼交流?」

「沒交流。我們在網上交流好幾個月了。」

「那你們幹什麼?」

「我們KISS啊。他太結巴了,除了KISS還能幹什麼?……哎,你怎麼又哭了?」

「我和家麟都沒kiss過!!!我就牽過他兩次手!!!嗚嗚嗚……」

皮皮哭大發了,失敗感太強烈了。

「怎麼說呢,也怪不得人家。你也太差啦!——我是指的技術上。」

「……」

叔本華說,人類的幸福只有兩個敵人。痛苦與厭倦。你幸運地遠離了痛苦,便靠近了厭倦。若遠離了厭倦,又會靠近痛苦。

將自己的痛苦仔細一分析,皮皮頓時產生了厭倦。

人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大夢醒來,自己就是個傻子。

尼采說,偶像總有黃昏。在夢境和醉意中,悲劇誕生了。

此時此刻,皮皮準確地體會到了先哲的智慧。

她在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粉底霜,像往常一樣,買了豆漿去報社上班。走進一樓的大轉門,哲人的教導消失了,那股子無名的絕望從心底頑強地冒了出來。她糊里糊塗地在跟著轉門轉了一圈,又轉出門去。隨著著人潮,神情恍惚地去了地鐵車站。月票一劃,又隨著緩緩移動的人流,進了地鐵。

地鐵的最後一站就是機場。

沒有座位,她就站著。一路上都覺得自己的腮幫子硬硬的,好像口腔裡發了炎。

出了站台就是一道緩緩的斜坡,地面還是濕的,不過一點也不滑。有出租司機問她是否要坐車,她搖了搖頭。將圍巾摀住臉,在寒風中往前走。

機場的門是自動的。她有點後悔自己什麼也沒有帶,不接人又不送人,鬼鬼祟祟地像個劫機犯。

其實皮皮從來沒坐過飛機。莫說是皮皮,就是她爸爸、媽媽、奶奶也沒坐過。有一次跟奶奶回老家,爸爸堅持要給奶奶買張臥鋪,還被奶奶堅決制止了。

機場果然好大,好氣派。頭頂是高高的玻璃拱篷,上面掛著無數個水晶吊燈。

她只敢沿著牆邊走,那裡有一溜商店,人進人出,不易引人注目。隔著幾個巨大的水泥柱子她迅速發現了正在和田欣一起排隊辦手續的家麟。優美的側影,修長的腿,玉樹臨風、飄飄欲仙,即使鼻子上包著塊紗布他也是美男子。等在旁邊是家麟的父母和另外一對老人。估計是田欣的父母吧。

為了更加隱蔽,皮皮走進了一個咖啡館,花三十塊錢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隔著人群遠遠地打量他們。

人人看得出那是新婚燕爾的一對,也沒手挽手,也沒肩並肩,但一舉一動都透著親蜜。陪伴他們的是四個巨大的行李箱,打著紅格子的崩箱帶。

一位高個子男人從他們的前面匆忙走過,風衣的紐扣帶住了田欣的一摟披髮。田欣輕呼了一聲,那人疊聲道歉。家麟連忙托住田欣的頭,用手將她的長髮從紐扣中解開。

他的動作很輕,很小心,生怕弄痛了她。

皮皮癡癡地看著,彷彿自己的頭頂也被他的氣息拂動了。

那一股絕望更深刻了。

他們正在款款交談,可那低沉的聲音不再屬於自己。那溫柔的手不再屬於自己。那瘦高的背影也不再屬於自己。

那一念很短暫,卻形同死亡。

家麟會想這裡還有個人來送他嗎?會知道到她有多麼傷心嗎?

他會看見她嗎?會發現她嗎?

他們如此地沉醉的樣子,令皮皮覺得自己正在看一場言情片的大結局。而她自己的模樣與其說是來送別,不如說是個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她的眼睛就是個十字形的瞄準器。如果她目光就是子彈,田欣早已千瘡百孔,轟然倒地。

可悲的是,除了憤怒的目光,她只能大口地喝咖啡。

時間迅速消磨了。

遠處的兩個人托運完行李,和家長們一一擁抱,然後消失在安檢的大門內。

視線消失的那一刻襲來陣陣心酸。怕人看見,皮皮悄悄地跑到廁所,坐在馬桶上失聲哭泣。

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

是家麟的號碼。

她沒有接。

手機連續地響著。一直都是他的號碼。

到了十點,不再響了。

他們登機了。

收拾起精神回到報社,這個月是一年一度的檔案大檢查,皮皮便名正言順地躲到庫房裡整理檔案。

大約在庫房裡呆得太久,中午吃飯也忘了出來,下班時皮皮發現天早已黑了,同事們都走光了。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宿舍。一人便在街頭亂逛。

她先去了一家飯館胡亂地吃了一碗牛肉蓋飯。沒有胃口,吃了一小半就棄了。還令夥計將剩下的打了個包,預備當明日的中飯。

然後她獨自看了一場電影。泰坦尼克,隨著劇情又哭得稀里嘩啦。

出了影院已是半夜,她又折進了一個酒吧。

那酒吧她不是很熟悉,但聽同事們提過。很大,很熱鬧,定期有歌手來表演,是消磨時光的好去處。

開始她只想喝點冷飲。可是找不到感覺。於是她要了酒。威士忌加汽水,味道居然很好。入口有一點點麻,進了喉嚨就舒坦,到了腸胃便化作一團暖氣從腹膈中升上來。一直升到頭頂。有股飄飄欲仙的味道。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勝酒力,很快就醉了。有人問她住址,她稀里糊塗地報了門牌號,司機將她扶進了出租車。

皮皮是被凍醒的。

睜開眼就看見了月亮,一輪圓月掛在樹梢上。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叢灌木當中,身後黑魆魆的,是一棵巨松。她的下身包在羽絨襖裡。冷便是從那裡傳來的。

她的酒頓時嚇醒了。

同時甦醒的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類似撕裂的疼痛。

她探手下去,摸到一攤血。

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瘋一般地穿上了褲子,向遠處的燈光跑去。

那是一個很大很幽靜的公園。地點有點偏,平時去的人不多。但這公園裡有一個大湖,卻是C城人避暑的盛地。皮皮還記得小時候春遊,C城的小學會有一半選擇來這裡。果然,那燈光就是湖邊小道的路燈。她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發現那裡闃無人聲,除了一潭墨色的湖水一無所有。

應該怎麼辦?

報警嗎?她連自己是怎麼從酒吧裡出來的,又是怎麼坐上的出租車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出租的車牌號,也不能肯定究竟是誰幹了這事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現在的身體裡有一股可怕的氣味。陌生男人的氣味。甚至還有一股汗味和煙味。

周圍什麼也沒有,除了虛無的空氣。她的頭很痛,抽筋似的痛,牽引著面部都跟著發抖。穿上棉襖,她將口袋裡的手機掏出來。

上面有十個未接電話,大約都是家麟的吧。她想給佩佩打電話,一看時間,凌晨三點。

就算佩佩接了電話又有什麼用?陡然驚擾她的睡眠罷了。

一切都已經發生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驀然,她的腦中跳出了一個人影。

賀蘭靜霆。

他是晝伏夜出的。夜晚從來不睡,至多是在曬月亮時候打個盹。

可是那次雄黃事件之後,他們已有整整一個月沒聯繫了。他還會理睬她嗎?

何況,她也不應當向一個陌生男人述說這種事情。

她在湖邊徘徊了半個小時,湖上嗖嗖的冷風吹得她陣陣地發寒。可是她的頭卻是火熱,雙手抱著自己的胸口,也是滾燙的。她沿著一道木橋向湖水的深處走去。那是夏日游泳的地方。很多人會從小橋的盡頭跳水。皮皮會游泳,不過剛剛看完泰坦尼克,她相信自己絕不會在冰冷的水中掙扎太久。浸了水的羽絨服會變得很重,會把她一直帶到湖底。

她沒想太多便走到了小橋的盡頭。在打算扔掉手機的一剎那,鬼使神差地給賀蘭靜霆撥了一個電話。

她不想打擾任何人,只是想在自己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聽一下別人說話的聲音。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接通了。

「喂?」

是他的聲音。

「對不起。」皮皮趕緊說,「這麼晚給你打電話,其實在我只是想說一聲對不起。」

「現在是凌晨三點,」賀蘭靜霆的聲音很清晰,「皮皮,你在哪裡?」

「我……我……」她迎風打了一個噴嚏,「我在外面。你……你呢?」

「我在車上。」

「那麼,不打擾你了,再見。」她打算關電話。

「等等,」他忽然說,「我要見你。有事找你。」

「明天再說吧。」

「是要緊的事。我現在必須見到你。」

「那就在電話裡說吧。」

「關皮皮,」他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說,「不許你掛電話。」

她被他橫蠻的語氣激怒了,幽幽地笑了:「賀蘭靜霆,你若真活了九百年,對你來說,還有什麼事情是要緊的呢?」

不等他回答,她就將電話直直扔進了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