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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吳定緣睜開眼來,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怪異的牢籠之中。這個牢籠形狀是不規則的,它是由數十條如肋骨般的褐色大木條構成,這些大肋木橫躺斜插,彼此交錯如同一片竹林,只在中間圍出一個極狹窄的小空間。

剛才的強烈撞擊,讓吳定緣腦袋裡仍在嗡嗡響蕩。他強忍眩暈,勉強伸手去晃其中一根木條,可惜卻紋絲不動。他再一低頭,發現身前還橫著另外一具軀體:蘇荊溪雙目緊閉,額頭上一縷鮮血緩緩下滑,在慘白的臉頰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吳定緣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搞清楚之前發生的事情。

這條漕船從壩上躍下運河後,強烈的衝勢讓它像楔子一樣插入附近的臨時船塢。船頭一路撞碎閘門、浮槽、吊龍口,然後直通通地頂進船塢盡頭的匠作坊。匠作坊裡擺著一堆堆加工到一半的榆木舵桿、杉木大桅、船肋板條等大料,被這麼一撞,辟里啪啦地散落下來。

他與蘇荊溪從船頭跌落的同時,便好巧不巧地被這些坍塌的木料給埋住了。幸運的是,這些大木都是厚長條形狀,彼此碰撞交叉,沒有壓實在身上。但船料實在太重了,光靠人力根本沒法撼動,活像個關蛐蛐的木籠。

木籠外頭一片寂靜,不知道梁興甫是個什麼情況。此時吳定緣顧不上那凶神,他先俯下身去探蘇荊溪的鼻息,呼吸微弱。他好歹做過捕吏,多少知道一點急救之術,便托起她後頸枕在臂彎,去掐人中。

連掐了十幾下後,一聲虛弱的呼喚從蘇荊溪唇間飄出來:「這是驟沖昏瞀之症,又不是閉氣,掐人中沒用,你照我說的做……」

在這種狀況之下,蘇荊溪居然保持著冷靜。她閉著眼睛,斷斷續續地發出指示,每一個都簡潔明瞭。吳定緣依言施救,其中一些手法不免有肌膚相觸,事涉禮法之大防。只是說者虛弱,聽者專注,加上牢籠裡陰冷侷促,兩人都生不出絲毫旖旎之心。

蘇荊溪的手段高妙,吳定緣執行得認真,過不多時,她總算恢復了些許精神。吳定緣又從她腰間摸出一袋止血藥粉,這本是給太子預備的,被他抓出一把抹在蘇荊溪額頭,再撕了半條袖子纏住。

蘇荊溪其實頭部受傷甚重,但如今條件所限,也只能勉強這麼維持住了。

「這裡太冷,得更暖些才好。」蘇荊溪半靠著他肩膀,喘息著說道。吳定緣要把外袍脫下來給她披上,蘇荊溪說:「人身似火,你來把我抱緊。」她的語氣平淡,好似醫師在給患者開方子。吳定緣略一猶豫,伸開雙臂把她擁在懷裡,胸膛緊貼腦門。

他雖然常去富樂院,耳濡目染了不少男歡女愛,自己卻從未與一個女子貼得這般近。倒是蘇荊溪一點不見尷尬,還凝神去聽他胸音:「你心跳得可有些厲害……也好,血流得快,還更暖和點。」說完往他懷裡拱了拱,讓兩人之間再無空隙。

黑暗中,有幽幽的藥香衝入吳定緣的鼻孔,以至他渾身僵直,一絲肌肉也不敢挪動。從認識以來,蘇荊溪被這個凶暴的南京捕吏罵過、踹過、捆過,見他如今居然瑟縮得像只小乳貓,不覺一陣好笑。她怕他肌肉太過緊繃,有意岔開話題:「也不知太子可曾脫困。」

「在船落下來之前,我把他踢下去了。怎麼也比落到梁興甫手裡強,希望小杏仁能撿到他吧。」吳定緣總算稍稍放鬆了點。

「說起來,這位太子爺可一點也不像個天潢貴胄,毛躁,脾氣急,情緒起落比江潮還大。」

「那傢伙啊,棺材裡頭擱脂粉——死要面子。」吳定緣刻毒地補充了一句。

反正他們哪兒也去不了,便保持著相擁的姿勢,你一言,我一語,描摹起太子性格裡的惡劣之處。說第三個人的壞話,永遠是兩個人聊天最好的佐料,氣氛慢慢鬆弛下來,姿勢也變得自然。

「不知你注意到沒有,每次一有人說他不配做皇帝,太子反應就特別大。我猜他如此咄咄逼人,只是為了掩蓋心中的恐懼與失落吧,大概平時不甚自信之故。」蘇荊溪不知不覺又犯了職業病,「這很奇怪,作為大明皇太子,按說這該是他最不缺的東西。」

「他對旁人的眼光這麼在意,大概是因為還在乎什麼東西吧。」吳定緣簡短地評價了一句。

「聽起來,這可不光是在說太子呢。」

牢籠裡的空氣似乎有些凝滯,吳定緣心裡一陣後悔。這女人太擅長從言辭裡窺出真意,稍有破綻便會被看穿心思。

「我跟他可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能說說嗎?」蘇荊溪道。她感覺吳定緣的身體僵了一下,不由得笑道:「不必緊張,只是閒談而已。咱們在這裡左右動不得,多聊聊天,有助於保持神意警醒。再者說,反正在瓜洲水牢裡,你不是已跟太子吐露過一次心事了嗎?」

吳定緣點了點頭,雖然他並不覺得太子會記得這種無聊的小事。

「還記得你說出來的感覺嗎?是不是像卸除了一點點包袱,根骨都輕了幾分?」蘇荊溪的語氣就像一根蔦蘿,看似虛弱柔軟,卻不知不覺纏繞上來,等吳定緣覺察時,發現難以推拒。

「可是……」

「做人坦誠,心無負累。多少煩惱,都是庸人自擾憋出來的。無論如何,總比你靠酗酒來逃避要好。」蘇荊溪說到這裡,環顧四周,忽然笑了,「哎呀,還記得我說過的嗎?再遇著像汪家水牢那樣的處境,你我之間也許會變得更坦誠一些,沒想到這麼快就應驗了。」

這裡一片漆黑,又動彈不得,除了沒有水,倒真與水牢所差無多。蘇荊溪見吳定緣還是很緊張,便道:「看來是天意使然。這樣好了,你說說你的,我便講講我的,咱們誰也不吃虧。」

這個回答大大地出乎吳定緣的意料。那日在瓜洲水邊,他開口問王姑娘是誰,蘇荊溪避而未答,現在卻主動表示要開口。吳定緣猶豫片刻,輕輕歎了口氣:「好吧……」

他剛要開口,蘇荊溪說等一下,然後調整了一下姿勢,把耳朵貼在他右胸肋骨上:「人的骨頭,亦能傳導聲音,右胸不存心跳,可以聽得最為真切。」

吳定緣猶豫地半伸開胳膊,把手虛搭在她肩頭,擺出個摟抱的姿勢,再一次講起了當年變成「篾篙子」的過往。

低沉的聲音化為煙氣,繚繞於這個支離破碎的船塢之間,飄過竹架,掠過桐油大缸口,穿過船篷和棧板之間,並最終隨著灰塵徐徐落定。這一次的講述一氣呵成,全程蘇荊溪聽得十分認真。待他講完之後,她仍保持著聆聽的姿勢,若有所思。直到吳定緣咳了一聲,蘇荊溪才抬起臉,道:「感覺如何?」

吳定緣從胸中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確實覺得肩上鬆快了一點。蘇荊溪輕輕笑道:「你可真是個執拗的人啊,只為一個身世,居然作踐自己到這地步。」

「也許吧。」吳定緣苦笑著摸摸後頸,「我娘親從小便說我脖子硬,強起來幾頭牛都拽不動,死頂起來能一條路走到黑。我這脾氣,也許是隨我那個不知是誰的親爹吧。」

蘇荊溪若有所悟,道:「難怪我總感覺你怪怪的。你看,從南京開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動的,都是別人要求的,就沒有自己主動想要的。我們蘇州有句話:船行無針路,四向皆逆風。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什麼,所以無論如何,都擺脫不開這種茫然。」

「你以為我不想知道嗎!」吳定緣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可我一個羊角風病患,又能如何?」

「你這個病,其實來得很蹊蹺……」一涉及醫症,蘇荊溪便神情認真起來,「癇病分為風、驚、痰、食、虛、蟲等。你一見火光就犯病,聽起來該是驚癇之症,想必是曾經遇到過什麼可怖之物,埋下了病根。」

「可我在知道自己身世前,並沒犯病啊。」

蘇荊溪搖搖頭,道:「這可未必。驚癇的病根千變萬化,未必只有一端。我曾見過一樁病案,病人幼時在雷雨天的稻田里猝遇一蛇,嚇昏過去,醒來時全不記得。之後,病人一切行動如常,單看見雷電或蛇都不會犯病,但四十歲那年,恰好又在雷雨天裡看到房樑上一條蛇,立刻犯了驚癇。從此之後,即便只遇到雷電或只遇到蛇,都會復發。」

「你是說,我的驚癇,非得是火光和身世之謎湊到一塊,才會出事?也是小時候留下的病根?」

「這我可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到,你內心隱藏著一種很深的恐懼,你自己都未能覺察的恐懼。你的一切所作所為,酗酒也罷,驚癇也罷,都是為了避開這種恐懼。」

「胡說,人怎麼會害怕自己都不記得的東西。」吳定緣摸摸下巴,不自然地說。

「你也許會遺忘了恐懼的細節,但絕不會遺忘那種感覺。你仔細想想,你酗酒時真的是覺得好喝嗎?還是為了換取一夜渾渾噩噩?」

面對犀利的質問,吳定緣沉默不語。蘇荊溪盯著他的眼睛,道:「諱疾忌醫,這可不好。你這個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對那種恐懼,把它擊敗,才能夠根除——所以你到底在恐懼什麼?是外頭那個病佛敵嗎?」

吳定緣臉色一變,道:「怎麼可能!我是打不過他,可不代表我會怕他!」

「你們吳家跟病佛敵之間,恐怕並非仇敵這麼簡單吧?」

她剛才在土堤上已注意到,梁興甫要殺死吳定緣時,臉上浮現出的不是復仇的快意,而是一種微妙的欣慰與感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動作與情緒,居然同時出現在一個病佛敵身上,這讓蘇荊溪覺得好奇。她先前聽太子提過,說吳定緣罵梁興甫的話是「忘恩負義」,便知道他們之間必有更深的淵源。

吳定緣無奈地搖了搖頭,蘇荊溪這是在誘導他一次把秘密傾吐乾淨啊。不過,也好,在這個大難隨時臨頭的狹窄空間,反而讓人擁有了開口的勇氣:

「永樂十八年冬,梁興甫硬闖金陵城,先是把南城兵馬司打得稀爛,然後又潛入城內攪擾四方,博得佛敵之名。應天知府頭疼至極,逼著我爹立下了軍令狀,半個月之內要把他擒住。我爹動用了大批差役,還請了很多江湖上的硬手,卻一無所獲。

「當時我不服氣,一直也在暗中查訪,但跟官府的查法不太一樣。我仔細勘察了梁興甫每次犯事的地點,都在輿圖上標出來,試圖找出規律。腳磨地有印,嘴喘氣有味,他只要還是個人,肯定會留下點什麼。我終於發現:他每次犯案,附近必有水井。金陵原來戰亂頻繁,很多水井都有密道相連,這樣圍城時不用擔心沒水。過了那麼多年,大家都差不多快忘了這回事,沒想到他還記得,用這些井道來回移動,難怪官兵都捉不到。

「我立刻把這個發現告訴我爹,並設計了一個誘捕之計。我爹大喜,立刻著手安排人手,三天之後果然把他圍在了冶城山上。我爹身先士卒,劃傷了他的面孔,眼看凶頑即將完蛋,可柏川橋那邊的火藥庫突然爆炸,舉城皆驚,梁興甫趁機重傷逃走。

「我本以為這是他運氣好,可再一查,發現火藥庫的爆炸十分蹊蹺,而且頗多線索與我爹有牽連。我跟著我爹,發現他竟然把梁興甫藏在清涼山下的一座寺廟裡養傷。我十分驚訝,質問我爹為何這麼做。我爹說他當年在江湖上混時,曾與梁興甫有舊,故而冒著偌大風險留了他一命。梁興甫傷癒之後,便自行離開了。」

「令尊怕是沒說實話。」蘇荊溪評價道。

「我自然知道。可他既然不想說,我也懶得問,只是多問他討了些錢喝酒。」吳定緣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當時梁興甫離開時,說了要報答我家的救命大恩。沒想到他現在恩將仇報,竟一心要殺掉恩人全家。」

「也許……他不是以怨報德,而是真心相信,把你們全家超度升天才是最好的報答。」

「這也太荒唐了吧!」

「我知道的一些病人,跟梁興甫差不多。他們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並沉溺其中,執著到了極致,在世人看來便是瘋的。」

「好了,好了,不說他了,越說越晦氣!」吳定緣晃了晃腦袋,「現在到你說了。」蘇荊溪偏了偏頭,仍舊用前額貼住胸膛。她的聲音不同於平時的冷靜或溫柔,就像被掀去了一層湖縐紗面,露出了真正的質感:

「我那一位手帕之交,名叫王錦湖,是蘇州長洲人氏,是個極聰明的姑娘。我與她在同一位老師手下修習岐黃之術,因此相識,可以說是情同姐妹。錦湖在醫道上的天資遠勝於我,假以時日,必是義妁、鮑姑、張小娘子一般的人物。我們經常歎息世人偏見太重,女子為醫者少之又少。而受制於禮法,太多女子沒法延請男醫師診治,以致香消玉殞,實在可惜。在入學那一年的乞巧節,我和錦湖對著明月立下誓言,他日學成,在蘇杭一帶開個女醫館,我們都是坐館,一邊設帳收徒,一邊治病救人,教江南女子再無疾病之苦。

「可惜的是,她家裡覺得,醫道對女子來說終究是雜學,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便在永樂二十年把她遠嫁京城一家高門——若只是如此,也還罷了。蘇州與京城有漕河暢通,我與她時時鴻雁傳書,可聊解思念之情。錦湖甚至在信裡勉勵我,讓我一個人把女醫館開起來,代替她去享受她所憧憬卻再不能觸及的那種生活。我從字裡行間,能感受到她在京城生活的苦悶,卻無能為力,只能多寫幾封信去,希望能為她稍做排遣,聊解雲樹之思。」

「雲樹之思?什麼意思?」吳定緣插了一句。

「這是杜甫的《春日憶李白》: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蘇荊溪知道吳定緣肚子裡墨水不多,笑著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形容朋友別離思念的話。」吳定緣「哦」了一聲,也不知聽懂了沒有。

「可就在一年前,我驚訝地發現,這些信石沉大海,再無回應,她整個人完全消失了。我很驚慌,親自去王家詢問,卻沒有回應,托人去京城打聽,也毫無音信。於是,我決定自己去查,一查才發現,她在永樂二十二年已經死了,死在夫家最堂皇、最殘忍的手段之下,帶著不甘與惶恐,就這樣死了。你能想像我那時的心情嗎?就像是把心臟剖開,把砒霜與鉤吻灌下去,流過全身經脈。」

說到這裡,蘇荊溪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嬌弱的身軀微微彎曲,彷彿劇毒至今仍在侵蝕。吳定緣不得不把她抱得再緊一些,才能抑制住她的顫抖。

「參與這一次謀殺的,有很多人,他們的名字我都知道。有些已經死了,有些還活著。可我一個遠在蘇州的女人,又能如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錦湖在獨墅湖畔立一座衣冠塚,四時祭拜,只盼她能轉世到個好人家。

「當我以為自己會慢慢走出傷痛時,卻聽到一個消息,殺害錦湖的其中一個兇手朱卜花,居然大搖大擺去了南京……當天晚上,我夢到了錦湖。她漂浮在一片漆黑狹窄的幽冥之中,身上吊著一根細細的絲線。她的臉色鐵青,眶內唯余眼白,雙手十指流著髒污的血。她告訴我說,每一個魂魄,都靠陽世之人的思念為絲牽繫,方不墮無間地獄。而整個世界只有我還在惦念她、關心她,只有一根細絲還在牽著她的魂魄。說到這裡,錦湖的身體開始擺動起來,一邊搖擺一邊在哭在怨,在慘呼,在尖叫,在重現她臨死前的可怖神情。這個夢,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復現,每一次都令我痛徹心扉,讓沸騰的毒液滲透全身。我知道,我必須替她報仇,否則她將永墮深獄。」

說到這裡,蘇荊溪突然自嘲地笑了:「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自己是醫師,自然知道這一切與錦湖無關。不過,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內心一股戾氣無可抒發,遂化成夢裡錦湖,給自己一個理由罷了。這是心病,卻不必用心藥來醫,只要化為一劑心毒就夠了——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吳定緣磨動著嘴唇,嗓子有些乾澀。他猜到是復仇,卻沒想到竟是如此熾烈決絕。

「我決定殺掉每一個害死錦湖的兇手,至死方休。所以我主動陪同太子北上京城,不為忠君,亦不為報國,只為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為了一個在世人眼裡微不足道的女人。」蘇荊溪疲憊地說道,似乎因這段故事耗盡了心神,整個人癱軟在吳定緣懷裡。

「竟能為一個朋友做到這地步……你們的感情可真好啊。」

「我這一世,只有一個交心好友,魂魄相通,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唉,你不會明白的。」

「我怎麼不明白,過命的交情嘛。」

吳定緣看向蘇荊溪的眼神,微微有了變化,飽含著欽佩、憐惜、敬畏,甚至還帶了一點羨慕。她這麼一個弱女子,居然能為朋友做到這地步,著實令大部分男子因之蒙羞。

「你這是幗幗不讓鬚眉啊。」他想起瓦子裡形容穆桂英的一句話。

「是巾幗不讓鬚眉。」蘇荊溪撲哧笑出聲來,氣氛緩和了不少。兩個人交換了秘密之後,關係總算不那麼僵了。

過了不多時,對面突然傳來「卡啦」一聲,似是什麼東西被拽倒。過不多時,又是「嘩啦」一聲,鏗鏘作響,黑暗中似乎有什麼野獸在逐漸逼近。兩個人的身體,都是一顫。

這幾乎沒有第二種可能。

不知梁興甫為何耽擱那麼久才過來,但此時兩人身陷囚籠,逃不能逃,戰不能戰,只待他過來甕中捉鱉。吳定緣伸出手又晃了晃木條,紋絲不動,當真是窮途末路。這一次,他可沒有在黃冊庫的好運氣了。

吳定緣歎了口氣,看了眼仍伏在胸前的蘇荊溪,卻驟然怔住了。

原來蘇荊溪不只有額頭上的撞傷,她的右腿也被死死壓在了一條斷水梁下,雖不至粉碎,但也動彈不得。之前蘇荊溪在指導他施救時,這麼嚴重的腿傷卻一字不提。甚至她主動撲在吳定緣懷裡,是為了刻意轉移視線,不叫他覺察。

可這又是何必?

吳定緣驚疑之餘,迅速把兩人的對談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突然想通了。

蘇荊溪說什麼搜集病案,都是幌子,她繞了一大圈,真正目的不是探聽吳定緣的故事,而是找個借口,不露痕跡地把自己的復仇大計講給吳定緣聽。

從右腿被壓住之後,這個女人知道自己沒法活著離開船塢。而吳定緣還有機會活著逃出去,回到太子身邊。他一定會把這故事說給太子聽,而太子登基之後,必然不會放過錦湖的夫家——這樣一來,即便自己死了,復仇仍可以繼續。真是苦心孤詣的好算計!

她居然強忍劇痛,在極短的時間內動了這一連串的心思,簡直太……吳定緣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蘇荊溪才好。

蘇荊溪注意到他盯著自己右腿,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瞞不住你……可我並沒騙你什麼,我說的都是真的。只要能報得了仇,生死又有什麼打緊……」她從他的胸膛上勉強撐起,離開懷抱,整個人虛虛地向地面滑下去。

吳定緣一陣苦笑,道:「有時候我還挺羨慕你的。面對仇敵,憋著口氣弄死就行。現在我的仇敵就在眼前,我甚至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一邊說著,吳定緣一邊脫下自己的袍子,輕輕覆住蘇荊溪的身軀。然後他從牢籠的間隙伸出手去,從附近撿回更多的散碎船料殘骸,撒在她身上。饒是蘇荊溪聰睿過人,也被他這一番舉動搞糊塗了,只好伏在地上盡量不動。

遠處的「卡啦」聲逐漸逼近,吳定緣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很快蘇荊溪便被大大小小的碎木片蓋住,不點亮火燭湊近,是發現不了的。

「我剛才說過,我跟太子不一樣。他在意別人的評價,是因為還在乎什麼。而我現在什麼都不在乎,包括我自己。」吳定緣從囚籠裡站起來,挺直了胸膛,「如果你還有機會見到太子,讓他趕緊回京城去,不要管我了。」

蘇荊溪有些發怔,但出於直覺,她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過不多時,一個高大的身軀在囚籠外的黑暗中浮現。梁興甫的肩、背與粗大的臂彎肌肉上插著許多碎木竹屑,半個腦袋上都扣滿了褐皮漆,還有幾條鐵鏈斜搭在身體上,隨著走動不住搖晃,發出鏗鏘的碰撞聲。

看來剛才碰撞之時,他是被甩到了更麻煩的地方,到現在才算脫困。

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梁興甫孜孜以求的目標,居然被船料困在如此狹小的地方,靜等著他來取走,這一定是佛母護佑的結果。

梁興甫走到囚籠前,一言不發地盯著吳定緣,想要多享受一會兒這美妙一刻。直到吳定緣的一口唾沫飛出牢籠,落到額頭上,他才伸出手來,握緊其中一根板條。

吳定緣撼不動的大料,在梁興甫的巨力之下被輕易抬起。平衡一失,囚籠「嘩啦」一聲坍塌解體,梁興甫的手捏住吳定緣的手臂,把他硬生生拖了出來。吳定緣沒有做任何反抗,因為這毫無意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仇恨的眼神一直瞪著梁興甫,牽引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確保梁興甫不會再往這個囚籠裡多看一眼。

既然脫不開囚籠,那麼唯一保住蘇荊溪的辦法,就是把她藏得更深些。這策略說來簡單,只要一個人願意主動犧牲,便可實現。

梁興甫解下身上的鐵鏈,將吳定緣五花大綁,然後將他扛在肩上,朝著船塢外頭走去。吳定緣知道自己必然無倖,勉強抬起脖子,最後瞥了一眼身後。

「一線生機,還是留給你們這種還在乎些什麼的人吧……」他道,隨即閉上眼睛,等待著命運的最終一刻降臨。

此時,在禮字壩的運河對面,混亂已經接近尾聲。在永安營的強力彈壓之下,三百多個縴夫全都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那些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官吏,也都被拖到樹下,接受簡單的救治。

「廷益,這次我欠你一個大人情!回頭去宋風樓,我請你吃最地道的宋嫂魚羹!」

方篤對于謙深深一揖,語氣裡一半感激,一半後怕。沒想到這些白蓮餘孽如此囂張,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五壩之上。若不是于謙堅持要他出兵,只怕漕河運輸都要為之中斷,他作為當值官員怕是要倒大霉。

于謙趕緊把方篤扶起,嘴上客氣著什麼同年之誼,心裡卻是一陣苦笑。

他的本意,是用白蓮教的名頭嚇唬方篤,好出動永安營去對付梁興甫。可誰想到假戲真做,白蓮教居然真的在禮字壩策動暴亂。方篤的麻煩解決了,可于謙的目的一個也沒實現。

他掃過河岸,黑壓壓一片全都是光著身子的縴夫。太子不見蹤跡,吳定緣和蘇荊溪也不知下落,梁興甫這個大敵更是消失不見。怎麼想,這都不是一個好兆頭……于謙強抑住不安,對方篤道:「白蓮信眾狡黠,千萬不要掉以輕心,這壩上壩下,得好好搜查一下才好。」

方篤點點頭:「廷益考慮得周到。我這就派人去運河對岸,賊人一個也別想走脫!」于謙猶豫了一下,道:「若是搜到什麼可疑人物,不妨知會一聲,也好讓我安心。」

他不敢在方篤面前透露太子身份,可又得仰仗永安營來找人,講話時必須斟字酌句,特別累人。方篤滿口答應,一轉身,臉色突然一沉。

原來那位薛孔目被人救醒,一臉狼狽地跑到老槐樹下請罪。方篤二話沒說,抬起腿來狠狠踢過去一腳,把他打翻在地。這個儒生在漕河上混得久了,行事也沾染了江湖的彪悍氣。

「你貪蟲穿了心!縴夫伙食都敢剋扣五成,真不把陳總兵放在眼裡嗎?」方篤痛罵。

他知道下面的人不乾淨,只是沒想到貪蠢到這地步。縴夫是力役中最辛苦的,盤壩又是拉縴中最累的活,一分油葷一分力氣,所以縴夫伙食一向得供足。膽敢在這裡頭截留五成,那是成心跟漕運過不去啊。

薛孔目趕緊辯解,說伙食沒有剋扣,只是食材沒來得及送來,他願意墊錢先補上,為陳總兵分憂。至於漕船傾覆,不是管理上的疏漏,而是白蓮餘孽故意搗亂之故。

方篤知道這些小吏世代攀附在漕務衙門下面,盤根錯節,自己一個流官也不敢太過責罰。既然薛孔目願意吐錢出來贖錯,又把盤壩事故推給白蓮信眾,把上官的麻煩擇得乾乾淨淨,他也就不為已甚。

反正一沒死人,二沒波及城內,三來彈壓及時,方篤覺得這個分寸剛剛好,沒必要再搞大了。

方篤開口道:「如今給你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把混進縴夫裡的白蓮教眾挑出來,一併送到刑部分司的獄裡。記住,不得枉抓一民,不得漏逃一人。」——他特意提醒一句,是告訴薛孔目抓幾個典型,別把人都抓光了,誰來幹活?

薛孔目聞言大喜。本來是貪腐小吏逼迫民反,他搞不好要被殺頭,現在方篤把它直接定性為白蓮餘孽鬧事,自己的罪過就沒那麼大了。

方篤交代完之後,繼續去跟于謙說話。薛孔目獰笑著拎起燈籠,走到這群黑壓壓蹲著的縴夫中間,一個一個照過去。很快他走到孔十八身前:「老東西,怎麼樣?剛才的囂張勁呢?嚥回到狗肚子裡去了?」孔十八一口痰飛過來,薛孔目閃身避過,狠狠地砸了他肚子一拳,老頭痛苦地蜷起身子,把剛才吃的饅頭嘔了出來。

「這個是首惡!」薛孔目大聲道,永安營的兵丁立刻把孔十八往外拖。他又看了一眼旁邊的朱瞻基,好像也是首先衝上來的幾個,一指:「這個也是!」

薛孔目一口氣又挑出來八個縴夫,都是平日裡看不順眼的刺頭。永安營的士兵拿繩子把他們反手拴成一串,押著往刑部分司送。

一長串犯人就這麼垂頭喪氣,踉踉蹌蹌地從大槐樹旁邊走過,朝著新城而去。于謙站在槐樹之下,下意識地朝這邊望了一眼。他對白蓮教深惡痛絕,能多抓幾個總是好的,這時他忽然發現,隊伍裡有個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可惜夜色深重,附近人數太多,三晃兩晃便看不見了。

于謙本想走過去,仔細張望一下,忽然耳邊傳來方篤的聲音:「廷益,運河那邊似乎搜到了什麼人。」于謙一聽,立刻把注意力轉回到這邊來。那支隊伍,便繼續朝前走去,很快隱沒在黑暗之中。

根據前方永安營傳回的消息,他們進入了被漕船撞毀的船塢裡,並從中發現一個平民女子。當時她被壓在一堆木料堆下,額頭與左腳都受了傷。

「蘇大夫?!」

聽完匯報,于謙忍不住喊出聲來。方篤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認識?」于謙說:「這是我同來淮安的朋友。」

「你的朋友,怎麼會跑到那裡去?」方篤有些驚訝。漕船在盤壩時,上頭不能留人,一個女人大半夜怎麼上的船?于謙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等她過來一問便知。他不善扯謊,索性把麻煩推給蘇荊溪,她肯定可以在一瞬間想到一個合乎情理的故事。

過不多時,永安營兵把蘇荊溪帶到大槐樹下。于謙快走上前,低聲急切詢問。蘇荊溪雖然神色委頓,神志還算清醒,便把之前的遭遇講了一遍。講到吳定緣被梁興甫抓走時,于謙第一次感覺到,她的語氣裡產生了微微的波動,似乎有一縷情緒從破裂的外殼散逸出來。

不過,他此時無暇顧及別的感受,道:「也就是說,太子之前就掉下船了?」

「是的。」

「具體位置?」

「就在漕船被拽到禮字壩的頂端時,朝反方向摔下去的。」蘇荊溪抬起胳膊朝那邊一指。

于謙二話不說,撩起袍角撒腿就跑。他一口氣跑到運河旁邊,沿著壩側的纖路一路尋找。路面上到處都是腳印和垃圾,于謙忽然看到遠處有一個躺在地上的影子,心中一陣狂跳。等趕到那影子旁邊,他才發現是一具縴夫屍體,枯瘦的身子上還蓋著發臭的篷布。

于謙又是慶幸,又是失望。他抬頭看了看,禮字壩就在側旁,如果太子跌下來的話,應該就落在這附近。他索性趴在泥地上,在燈籠照耀下一寸寸地搜尋。這裡遍佈縴夫的腳印大多是前深後淺,因為他們需要身體前傾,用力拽動纖繩。其中只有幾個平淺的腳印,一看就不是縴夫所留。

他沿著這串古怪的足跡,一路摸到了附近一條分水渠。于謙看到,渠內泥沙裡有一個凹陷下去的人形坑,似是什麼東西從天下砸下來的。于謙精神一振,再沿渠找了一圈,終於發現渠隙裡捲成一團的衣袍與灰靴,毫無疑問,這是屬於太子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脫光自己再離開?

一個荒唐的念頭像白駒一樣閃過心頭,于謙猛然直起身子,訝異地看向遠處那群赤條條的縴夫。

「砰」的一聲,牢房的柵門被重重關上。

剛剛推進牢裡面的,是十個被指認為白蓮餘孽的縴夫。他們被永安營的人押到刑部分司之後,先扔在這座屬獄之內。今晚官府的第一要務是恢復盤壩,至於怎麼收拾他們,要等漕河通暢之後再說。

這間牢房不算太小,縱橫有二十多步,塞進十來個人一點不嫌擁擠。地上鋪著殘缺不全的蘆葦蓆子,牆角是一片片尿苔,牢內陰暗潮濕,但總體來說味道還好。牢門上掛起一把鐵鑄雲翅大鎖,鎖頭沉重黑亮,就是鐵錘都別想砸開。

等到獄卒一走,這些縴夫立刻聚攏起來,圍在了孔十八身邊。剛才薛孔目那一通毆打,打得老頭萎靡不堪,一路上幾乎是被人攙到牢房,一進來就癱靠在牆角,受創匪淺。

「你們都給我記住……」孔十八聲音虛弱,可威嚴猶在,「等會兒推官問話,你們只管把罪過往我這兒推,說是被我騙來的,揭發我脅迫你們作惡。若問起壇裡的事,你們就說沒燒過香,沒拜過佛母,都是被我這個壇祝騙來的。」

「可這麼說,佛母會不會不高興……」一個縴夫頗有些猶豫。

「咱們窮苦人為了活命而已,佛母慈悲,不會為難。你們就照我說的說!」

可其他人面面相覷,都有些為難。這一轉臉就往同伴身上潑髒水的事,良心上實在有些……再者說,如果他們這麼供述出來,孔十八是必然要被判死刑的……

孔十八眼睛一瞪,大聲道:「這有什麼為難?咱們動手前都約好了,誰出了事,家人由活下來的人共養。我一個孤老頭子,死了便乾淨,你們不用有什麼負擔,合算!」

朱瞻基一直在冷眼旁觀。也許真如孔十八所說,他們暴亂的目的,只是讓薛孔目不敢再中飽私囊,讓大部分縴夫能吃上飯。現在只付出了十個人入獄的代價,就達成了目的,哪怕孔十八因此被殺,也「合算」。

他不期然想起了白龍掛。那些人每年送幾個人給官府歸案,換來盜取糧食的默許,以養活楊家墳那千餘流民。他們的做法,與孔十八頗有相似之處。這些底層百姓唯一能拿出來做交換的,只有人命,而且視之為「合算」。

這時孔十八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洪望小兄弟,你來,我有幾句話要說。」朱瞻基一愣,他找我能有什麼事?可還是趕緊湊過去了。

說來也怪,朱瞻基跟白蓮教的仇恨極深,可面對這個連累自己入獄的老信眾,怎麼也恨不起來。他走過去蹲下身子,孔十八端詳了他一陣:

「你不是普通的莊戶人家。」

朱瞻基一瞬間全身繃緊,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孔十八這時笑了,道:「莫緊張,關起門來上榻,誰家沒點藏著掖著的事?我不是查你來歷,只是問你一句話:能不能接了我的香壇?」

「啥?」太子莫名其妙。

「我肯定是出不去啦,可我在外頭起的那個香壇,總得有人照管。」孔十八掃視了一圈牢裡的同伴,「這些鄉親都是好人,可他們一輩子除了服徭役,從來沒離開過村子十里,更談不上什麼見識,管不來香壇的。我看你談吐不凡,肯定讀過不少書,去了不少地方。你來做這個壇祝,我也放心。」

朱瞻基覺得這事太荒唐了:你知道你在幹嗎嗎?邀請大明皇太子加入白蓮教擔任壇祝?

「你連我的來歷都不知道,就這麼放心把香壇交給我?」他找了個理由婉拒。

孔十八笑了笑,道:「這又不是什麼家財廟產,有什麼不放心?來壇裡燒香的,都是十里八鄉的窮苦百姓,尤其老太太特別多,她們又嘮叨又強,可最誠心不過,寧可省下自己一口,也要捐給壇裡。再就是那些孩子,來了也不唸經,就想偷一口供品糕點吃。他們爹媽天天刨地,沒人管,若不是香壇幫著收攏,不定什麼時候就掉河裡淹死、瞎吃野果毒死、栽到井裡摔死什麼的。那些皮猴子簡直是魔星下凡……」

說著說著,孔十八的話開始多起來,神情越發鬆弛,不像是在說服,慢慢變得像是在回味。他顯然對自己的香壇極為熟稔,一樁樁事情、一個個人歷數下來,說得津津有味。周圍的縴夫們,年紀小的開始啜泣,年紀大的也是面色凝重。

他們都意識到,這是在托孤。

「其實佛母如何神通,我不曾親見。可有了這麼一處香壇,把鄉親們攏在一塊,互相都有照應。趕上年景差的時候,至少能撐下去。所以我死了不可惜,唯一掛念的,就是把壇祝傳給一個有辦法的人,讓香火別滅了就行……我這次一定會死,可你們得在這壩下活下去不是?」

孔十八的聲音,逐漸低落下去,這一段話說得他疲憊不堪。周圍的縴夫撲通都跪下了,紛紛哭了起來。他們平日受壇祝的恩惠頗多,心甘情願追隨,突然聽到這麼一句,又怎能忍得住。

朱瞻基看到此情此景,心潮劇烈地澎湃而起,他突然有一種強烈衝動,想要說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只要太子一句話,孔十八一定可以活命,這些人一定都能得到赦免。他們明明沒做錯什麼,只是掙扎著想要活下去而已,為什麼要承受這種苦難?

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衝不過雙唇。理智化成于謙的模樣,反覆在腦內勸諫,說這樣不安全,這樣太危險……朱瞻基終究還是把衝動按了回去,跺了跺腳,大聲道:「若我是皇上,就把這勞什子漕運停了,百姓便不必再受這盤壩之苦了!」

監牢裡的縴夫們聽了,紛紛點頭附和。他們只當朱瞻基在說氣話,但覺得很過癮。沒了漕運,沿途官府就不必徵調徭役,大家可以安心在家裡種田了。

只有孔十八沒出言應和,看向朱瞻基的眼神越發犀利起來。

「你們都散開歇歇吧,我跟洪望小兄弟單獨說幾句。」他忽然說。

縴夫們以為兩人開始移交香壇事務了,紛紛散到牢獄各處待著。孔十八從腰間取下一方巾子,從旁邊的瓦盆裡蘸了蘸水,讓朱瞻基先擦擦臉。

朱瞻基臉上的泥水早就干了,變成一層薄薄的硬殼,很不舒服。他接過巾子,一邊擦臉一邊說:「承蒙厚愛,可惜我真沒辦法接管香壇,您還是另外選賢的好。」

孔十八盯著他,反而說起另外一個話題:「你可知道小老兒從前是做什麼的?」

「當兵?」

「呵呵,眼睛比隼子還尖。」孔十八讚了一句,「我是淮安附近的軍戶出身,年輕時勾軍去了燕藩,然後一直在興和千戶所裡面,做一個夜不收。」

朱瞻基瞳孔一縮,「夜不收」是明軍的偵騎尖兵,而興和千戶所位於大明與韃靼的邊境地帶,永樂皇帝數次北征,都是從這裡出征。有本事在興和當夜不收的人,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難怪他策動暴亂的手段那麼高明,邊軍連韃靼精騎都不放在眼裡,何況區區一個中原河壩。

「我在一次征伐中受了傷,再也上不得陣。軍中想留我做個教頭,不過我年紀大了,終究思鄉難免,便脫換了軍籍,回到淮安府。」

後面的事情,孔十八沒說。但朱瞻基多少猜得到,多半不盡如人意,否則他也不致被徵調過來盤壩。太子疑惑的是,他突然說起這個幹嗎?

孔十八道:「小老兒常年在邊境,看到了太多事情。這些事跟鄉親們是沒法講的,說了他們也不懂。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聽懂。你剛才那句話,說得不對。要說漕河之上的弊端,那真是比水蚊子還多,但若因此廢棄南北漕運,那句話怎麼講?怕噎著就不吃飯了。」

朱瞻基一瞬間以為自己回到了朝議現場。要知道,洪熙皇帝打算遷都的主因之一,正是京城用度全靠江南支撐,每年漕運靡費浩大。倘若遷回南京,便可以省掉大半漕費。

汪極反對遷都,是因為他在漕河上的利益過於巨大。這個老兵明明被漕務折騰得快死了,怎麼也這麼說?

「為什麼?」太子問。

「我在邊關待了許多年,看見草原上的勢力像野草一樣此起彼伏。北元的烏薩哈爾汗大汗沒了,還有韃靼,有瓦剌,有兀良哈,打服了一個阿魯台,又冒出一個馬哈木,打服了馬哈木,阿魯台又叛變了。自始至終,北邊的邊患就沒停息過。他們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你強的時候就躲得遠遠的,你變弱了,他們就撲上來,一口一口地咬你的血肉。」

孔十八說起這些時的口氣,跟剛才截然不同,凌厲如朔北的風。

「我是個大頭兵,不懂那些朝政的彎彎繞繞。我就知道一點,如今的北境邊關,背後就是京城,就是皇上,所以糧草兵器、甲冑輜重什麼的,要多少有多少,邊牆也修得結實,足以震懾那些韃子。要是皇上回南京去了,會怎樣?」

朱瞻基答道:「就算皇帝南遷,這裡也會留下一員上將或者藩王,一切依循舊制便是。」

孔十八搖搖頭:「沒用的,你就算把徐達、常遇春都找來,也沒用。永樂爺為什麼放著錦繡江南不住,把京城擺在離草原不遠的北平?因為他知道,只有京城擱在那兒,邊關的士兵才有主心骨;只有皇上親守國門,才能帶動漕運,把物資輸送到北境。」

朱瞻基心中一震,他可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

「天下的力量,永遠都是朝著天子和國都流動。國都一遷,漕運必停,漕運一停,邊事失去支持,必然弛廢不堪。朝廷在南京安享繁華,可北邊的狼們也會成群結隊出來覓食,從此邊關永無寧日——永樂爺跟你說過他的用意嗎?」

「皇爺爺自然是說過的,只是父皇也有他的考……」太子說到一半,舌頭與牙齒突然頓住了。一股冰涼的寒意霎時從心中湧出,順心脈流經四肢百骸,把他凍結在原地。

「呵呵,果然。」

孔十八的目光一凝,雙臂一彎,向朱瞻基行了個軍中大禮:「周圍人多眼雜,屬下不能施以全禮,還望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手腳一陣陣發涼。難怪孔十八這麼突兀地聊起國策,原來是在試探他的身份。他對這話題太過熟悉,反而放鬆了警惕,露出馬腳。

「你是怎麼……」

「殿下您跟隨永樂爺掃北時,興和千戶所調了一批騎兵,遠遠地遮護您的營盤,我是其中一個。」孔十八說得頗為自得,「當夜不收的人,眼力都像一根蜂刺那麼毒。太子的相貌、形體都得烙在心裡,永遠忘不了。適才我看您的面容和動作有些熟悉,所以稍微試探了一下,還望恕罪。」

原來他剛才拿汗巾讓我擦臉,是為了確認相貌。朱瞻基待在原地,面對夜不收——哪怕是個退役的夜不收——真是什麼都瞞不住。孔十八笑道:「屬下也是糊塗,居然還想把您拉進香壇,腦子裡的馬奶酒灌得實在太滿了。」

朱瞻基尷尬地笑了笑。孔十八很識相,壓低聲音道:「殿下微服至此,必有道理,不必說給屬下聽。只是有個問題,還請殿下示下。」

「講。」太子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殿下混入我等之間,又被抓進這監牢,實是一個意外,對吧?」

「是的。」朱瞻基抓了抓腦袋。

「屬下可助太子離開這牢獄,只是求太子一件事……我知道朝廷不容白蓮,只求念在這一壇信眾不曾作奸犯科的分上,能寬赦他們的罪過。他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都到這時候了,他居然不是求赦免自己,而是去保那些信眾。朱瞻基嘴上還有些不服氣,道:「我只要亮出身份,便可走出監牢,還用得著你來救嗎?」

「殿下若能露出真身,早便露了,何必等到現在?」

太子啞口無言,在這個老兵面前他簡直無處遁形。孔十八從懷裡掏出一朵銅蓮花,蓮分八瓣三層,頗為精緻:「這便是信物,每個香壇都有一朵。殿下出去,可以憑借此物讓他們幫忙。」

朱瞻基默默把蓮花接過去,心裡有些委屈。其實只要走進陳瑄的衙門,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可于謙堅持不許他表露身份,這才淪落至此。

孔十八笑了笑,欠起屁股,把蘆葦蓆子掀起一角。葦席下面,赫然是一個土洞,洞口剛好夠一人鑽進去。朱瞻基大驚,這可是刑部分司的監牢,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個破綻?這些縴夫又是怎麼知道的?

孔十八道:「自從來了淮安,我便安排了人手輪流犯事,被關到這裡懲戒。每個進來的人,都趁機偷偷挖上一段,積少成多,就成了這麼一條地道。」

「你們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

「官吏狡毒,有備無患而已。」

朱瞻基登時無語。這個老「夜不收」實在太可怕了,幸虧他只關心自家香壇的鄉親們,若是真起了反心,只怕淮安城都會被攪得天翻地覆。

他疑道:「既然有現成的地道,為何你們不跑?」

「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能跑哪裡去?好讓殿下知道,老百姓但凡有半分指望,便不會亂來——這洞,是給那些還不致走投無路的人留的。」

太子覺得孔十八似乎話裡有話,不過如今還不宜追究,他把銅蓮花接過來,抬起右手,道:「我朱瞻基對天發誓……」話說一半,卻被孔十八把手按下去了。

「殿下身份尊貴,犯不上專門為我們起誓。我是老軍,殿下是太子,若是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該做的事,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

朱瞻基一陣激動,孔十八抬手道:「適才揍薛孔目時,你明明可以趁亂離開,為何跟著我們衝過去了?」

「因為看他不順眼,那賊廝鳥該死!」

孔十八仰頭大笑,讓開了洞口,道:「實不相瞞,屬下相救,不是因為您的太子身份,而是因為殿下那痛快的一棍。」

朱瞻基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跳進洞裡。

其他縴夫聚攏過來,擋住了從監牢外看來的視線。居然一個人都沒流露出羨慕,也沒一個人表示也要逃走。

這個孔十八治軍真是有一套,倘若此人身居京營要職,還不知能調教出什麼樣的軍兵來。太子暗自感歎了一句,一矮身子,鑽進洞裡。

孔十八迅速把蘆葦蓆子蓋好,又叫來幾個人並肩坐在上面,伸直雙腿壓在蓆子邊緣。一直到屁股下沒動靜了,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顯出幾許感慨與訝異。

他在北地經歷了諸多奇事,可都沒有剛才那麼離奇。

沒過多久,監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孔十八眉頭一皺,刑部分司再怎麼急,也得等雞鳴之後再開審,現在誰會跑過來?

為首的是分司的推官方篤,他旁邊還跟著一個面相方正的男子,看服色是個書生,看氣質卻像一位官員。那男子一馬當先,走到柵欄跟前,試圖把腦袋探進來。方篤抬手示意,自有幾盞燈籠抬起來,把整個牢房照得如同白晝。

「廷益,這裡有你要找的人嗎?」方篤問。

于謙在每一個囚犯的臉上掃過去,最終失望地歎了一口氣。他剛才意識到,太子可能混在縴夫之中,便立刻去找方篤,把河邊那幾百個縴夫一一查驗了一遍,可惜一無所獲。于謙想到永安營抓走十個首惡,便要求再去分司牢裡查驗。

方篤對此有些不情願,可畢竟欠了于謙一個大人情,只好陪著一起發瘋。現在看到于謙沒找到,便開口勸道:「既然沒有,我們還是走吧。回頭我請淮安府丞發一道文,在城裡幫你找找。」

于謙雖不甘心,也只好如此。他轉身正要離開,陪同來的薛孔目卻「咦」了一聲,疾步向前數了數,大聲驚道:

「怎麼只有九個人了?」

淮安城北不遠有一座缽池山,外形盤紓凹曲,形若缽盂,因而得名。相傳這裡乃是王子喬煉丹的所在,因此被列入道家七十二福地。不過,如今缽池山上的道家衣缽,只有一座籍籍無名的乾元道院,反倒是隔林相望的景會寺,乃是淮東名剎,香火極為旺盛。

乾元道院與景會寺分立於缽池山兩側,兩條山脊蛇形而下,交會在南側山麓。地勢在那裡突兀地拔起一個懸坡,密佈桃林。淮安人管這裡叫望江頭,因為坡下不遠便是漕運河道。

吳定緣被五花大綁,四肢縛在一個松木架子上,就像一條躺在砧板上的死魚。梁興甫仔細地檢查了每一處繩結,後退幾步,似乎在欣賞一幅丹青畫作。

吳定緣閉目不語,現在他沒什麼想說的,只待一死而已。

梁興甫在地上插了三炷檀香,念誦了一陣經文,然後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吳定緣。那張被燒傷的可怖面孔,此時居然變得有幾分慈眉善目,有如悔悟的金剛。

「定緣,你們吳家對我有大恩,現在終於到了報答之時。」

梁興甫見吳定緣不理睬,也沒動怒,他從腰間摸出一把剃度用的扁刀,磨得很是尖利,月光下閃著寒光。

「接下來,我會用這把解脫刀,把你的肉身慢慢剮掉。人的肉身沉浸世毒,侵擾五蘊,乃是諸法煩惱之因,招聚生死之苦的集諦。我助你割捨肉身,便可得大解脫,度去極樂世界。這是無上屍陀密法。」

梁興甫念叨著似通非通的法門,將扁刀緊緊貼在吳定緣的右手手背,冰涼的觸感令他一哆嗦。

「接下來會非常疼,你會無比痛恨我,這就對了。屍陀密法的要旨,就是通過極度的痛苦,逼出你身體裡的嗔怒恚怨之毒,隨血肉一併割捨,才會了無掛礙地飛昇法界。尋常人為何有輪迴之苦?正是肉身不捨、嗔毒未淨的緣故。可惜你爹鐵獅子在這之前便死了,來不及施行屍陀密法,我願自承業報,把這一份恩情還給他的兒子。這一番苦心,你往生極樂世界便會知道。」

梁興甫說這話時,表情不見一絲猙獰,反而露出無比真摯,可見是發自內心的。饒是吳定緣心如死灰,嘴角也禁不住抽動了一下。看來正如蘇荊溪猜測的那樣,這個病佛敵絕對是瘋了。

「昔日我心智蒙塵,錯漏善緣,所幸得見尊長以肉身證道,以屍陀密法解脫,方才徹悟。你若見到尊長,記得要代我叩安哪。」梁興甫絮絮叨叨說著,吳定緣也懶得問他尊長是誰,把雙眼一閉,只待一死。只是他的牙齒無法抑制地輕輕磕動著,暴露出了心中的恐懼。

梁興甫又念了一道《要行捨身經》,把刀刃貼在吳定緣手背,正要用力一剮。就在這時,旁邊桃林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梁護法,先停手!」

剃刀微微一顫,梁興甫和吳定緣同時朝那邊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掀過桃枝,朝這邊走過來。她的手裡,還捏著半個剛摘下來的油桃,嘴裡卡嚓卡嚓嚼得正香。

吳定緣不認識她,梁興甫卻冷冷道:「昨葉何,你來得倒快。」

「哎呀,緊趕慢趕,差點還是沒趕上。」昨葉何又啃了一口桃子,然後丟到地上,拿絹帕擦了擦手,「這個人,你暫時不能殺。」

「嗯?」梁興甫以為她會先問太子的下落,沒想到居然關心起吳定緣來了。

「我在金陵城裡查了一圈,打聽到一樁有趣的事情……」昨葉何笑盈盈地走到吳定緣面前,先細細端詳一番,又好奇地伸出手來,摸了一下他的鼻尖,「我需要帶他去濟南一趟。」

本來已存死志的吳定緣,「唰」地睜開眼睛。這女人在金陵城打聽出什麼事了?為何非但不殺自己,還要帶自己去濟南?

梁興甫手握剃刀,面無表情,道:「我正在施行屍陀密法,不得中斷。」昨葉何早習慣了他這種神神道道,吸了吸鼻子,道:「哼,你不緩也得緩,這個人,我可是要送到佛母面前的。這傢伙說不定會成為佛母翻盤的機緣。」

昨葉何沒有細說機緣是什麼。梁興甫的眉頭不由蹙了一下,畢竟授他屍陀密法的,正是白蓮佛母本人。她的機緣,他也不好去攪擾。

「那就權且押下,待我去淮安擒得太子,跟你一併去濟南不遲。」梁興甫淡淡道。昨葉何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古怪:「呃……這個,太子的事,不用我們操心了。」

「捉到了?」

「不,另外有人接手了。」

梁興甫順著昨葉何的視線,朝桃林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胖子踱步而出,他臉膛黝黑,頜下一圈硬須,體形肥碩,凸起的肚皮幾乎要把綠羅褶袍撐爆,勉強被一條嵌玉束帶勒住。

胖子爬山累得有點喘,先抽出一柄泥金扇子,拽開領口呼哧呼哧扇了一通。昨葉何伸手指向他:「這是北邊那位貴人的使者,叫狻猊公子。」說到這名字,她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龍生九子,老五叫作狻猊。這胖子用「狻猊」做代號,反差實在太大了。

吳定緣在木架上一聽「北邊那位貴人」,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一直以來,都是白蓮教與朱卜花這樣的棋子在前衝殺,籌謀這一切的棋手卻隱在黑幕之後。如今帷幕一角掀開,這位棋手終於現出了一絲端倪。

這位狻猊公子雖然裝束普通,腰間卻束著那一條玉帶,這是宗室才有的規格。能驅使一位宗室為之效命,那位貴人的身份可以說呼之欲出,一如于謙所推測的那樣。

狻猊公子看了看吳定緣,很快把視線移開,泥金扇子「啪」地一合,笑瞇瞇道:「本來呢,我家貴人跟你們佛母都約好了,咱們一南一北,同時發動。我們北邊差不多解決了,可南京城那麼周密的佈局,你們居然都能讓太子逃掉,還折了一個朱卜花——白蓮教盛名之下,名實難副啊。」

這個質問看似隨意,昨葉何卻聽出其中的嚴重性。這次搞出這麼大失誤,讓貴人與白蓮教的盟約岌岌可危。若失去了貴人的信任,白蓮教只怕是……說是生死存亡之危也不為過。

昨葉何柳眉一挑,正要開口辯解,狻猊公子卻倒轉扇柄,輕佻地挑起她的下巴,道:「不過,這也是貴人自己的錯,自家的大事,讓外人干豈會盡心竭力呢?接下來你們不要管了,本公子會親自抓總,小娘子盡可安心。」

一張油乎乎的面孔湊近昨葉何,鼻孔翕張,彷彿在聞她身上的香氣。昨葉何不動聲色地從旁邊樹上摘下一枚桃子,用力塞到他嘴裡。這動作略顯親暱,卻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接近:「你莫要掉以輕心,太子身旁也有人輔佐,此時已揚帆北上也說不定。」

狻猊公子嘿嘿一笑,把桃子拿在手裡,踱步走到望江頭的邊緣,俯瞰著那條蜿蜒向前的人造大河,道:「同為水生,龍蛇豈能相同?你們的鼠目,揣度不出真龍的心思。漕河北上有徐州,有濟寧,有臨清,有滄州,只要太子還在千里漕河之上,就一定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胖嘟嘟的手掌往下一翻,五根蘿蔔粗的指頭攏成一個肉籠子。

昨葉何知道,狻猊公子這一番話,絕不是胡吹大氣。那位貴人的身份高不可測,連朱卜花都能甘心投靠,可見在官府裡極有影響力。他若是想在漕河之上發力,失掉吳定緣的太子只怕難逃一劫。

「可中原寬闊,若他不走漕河呢?」昨葉何美目一挑。

狻猊公子哈哈一笑,金扇輕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此地正是王子喬煉丹遺跡,你們身在仙人居所,怎麼還操這麼多俗心?」

「你還沒回答我。」

胖子咧開嘴笑了,道:「那他就在路上慢慢消磨日子唄,只要下個月初到不了京城,這大局便算是底定。怎麼樣?要不要跟著本王去見識一下喪家之犬?」

昨葉何裝作沒聽見他的話,雙手一抱,道:「既然公子胸有成算,那便預祝你旗開得勝。」

「東西呢?」

狻猊公子伸出手來。昨葉何歎了口氣,這胖子果然不傻,便從懷裡把太子遺落在南京的玉珮取出來,交到他手裡。

交接完事情,昨葉何轉頭對梁興甫道:「天一亮,我就讓本地香壇安排幾匹快馬,咱們立刻出發,回濟南向佛母覆命。」梁興甫把吳定緣從松木架子上解下來,把他扛在肩上,朝山下走去。

狻猊公子一直把玩著那一塊玉珮,很顯然,他只關心朱瞻基的下落,對這個小捕吏的命運毫無興趣。

狻猊公子望著昨葉何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山道盡頭,意猶未盡地嘖了一聲:「回頭應該跟佛母說一聲,把這小娘子討來同參雙修之法。白蓮教這次辦事不力,送些補償過來也是應該的。」

他把扇子插回到脖頸後,再一次俯瞰那一條如白練般的運河。只見禮字壩附近燈火通明,大批民夫像螞蟻一樣麇集。他們正全力以赴地處理漕船事故,爭取天亮前恢復通航。河面上排隊的漕船已堵成了長長的一列,活像一條不耐煩的暗黑色水蟒。

「皇兄啊皇兄,你怎麼就不能學學朱允炆,早點認命呢?」狻猊公子長長歎了一口氣,手裡攥緊了昨葉何給的那一塊太子玉珮。

「找到了!」

幾十個永安營的士兵迅速聚攏過去,在一口水井旁的土牆底下發現了洞口。這洞口被籐蔓與牆垣遮蓋,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

方篤盯著這個洞口,氣得額頭青筋直突。這些犯人也太囂張了,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監牢裡挖出一條通道,把刑部分司當什麼了?隨意進出的勾欄嗎?更可恨的是,那些牢頭居然全無知覺,若不是薛孔目發現犯人少了一個,此事還不知何時會被揭穿。

洞口邊緣有明顯的手腳痕跡,犯人顯然已鑽出洞口,逃去無蹤。可讓方篤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個犯人,只跑了一個,他們為何不一起跑掉?那九個犯人眾口一詞,只說敬畏國法,不敢擅離,讓他無可奈何。

方篤下令讓士兵把洞填好,再取一塊青石板壓住,然後悻悻對身旁的于謙道:「廷益還想去淮安哪裡找人,我可以具奉手書,讓他們行個方便。」說完他淺淺地打了一個哈欠。

言外之意,我可不能陪你瞎折騰了。

于謙的心情更加鬱悶。他已經查遍了所有的縴夫,只差最後這一個,偏偏還跑了。那犯人到底是不是太子,根本無從知曉。永安營都搜不到人,更別說他了。

「要不然,我還是跟方篤說實話?」一個念頭跳入于謙腦海,「看方篤的言談舉止,九成沒有參與叛亂,跟他說了實情也沒關係……」可他猛一咬牙,把這個念頭生生地掐滅了。

絕不表露太子真身,這是他定下的原則,豈能自己抽自己的臉?方篤九成可能沒參加叛亂,萬一是那一成呢?太子身荷天下之重,絕不能冒險,一點都不能。

方篤既然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于謙也不好多留,向他拜別後,先去找了蘇荊溪。那個女人足智多謀,說不定會有什麼好辦法。

刑部分司已給蘇荊溪錄完了口供。她果然沒辜負于謙,編造出了一套合情合理的故事,解釋自己為何出現在漕船上,沒人產生懷疑。于謙把目前的情況跟蘇荊溪講了,她沉思片刻,無奈地搖搖頭:「我們現在沒有辦法,只能看太子自己的造化了……不過……」

「不過什麼?」

「你說那麼大一個逃洞,十個犯人卻只逃了一個,實在蹊蹺。會不會是那個逃犯身份特殊,得了其他人的庇護?會不會是太子……」

「那怎麼可能!」于謙斷然否定,「牢裡頭全都是意圖暴亂的白蓮信眾,他們怎麼會庇護太子?」

白蓮教作為兩京之謀的執行者與幫兇,與太子一方可以說是仇深似海。說他們會庇護太子,簡直比黃鼠狼給雞拜年還荒謬。

蘇荊溪輕歎一口氣,道:「若是吳定緣還在,他一定有辦法。」于謙的下巴一陣緊繃,他昨晚一門心思在尋找太子,都沒顧上痛惜「篾篙子」的下落。此時他們一籌莫展,卻念起了那個小捕吏的好。

那傢伙嘴臭臉冷,可總有辦法在窘境中劈出一線希望。倘若是他,會怎麼做呢?

于謙冷靜下來,努力模仿「篾篙子」的思路,把腦海裡的陳規都拋開,用最離經叛道最不像話的思路去發散。什麼時候于謙自己忍不住要開口斥責,差不多就是吳定緣的風格了。

思忖良久,于謙睜開眼睛,勉為其難地開了口:「我們找不到太子,那就只能讓太子來找我們了。」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就連蘇荊溪這麼沉穩內斂的人,都忍不住露出「這樣也行?」的神情。

此時已是五月二十二日(辛卯)的清晨,一大早就有稠厚的鉛雲糊滿天空,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可是淮安新、舊二城仍是熱鬧非凡,尤其是在運河與河下大街交叉的西湖嘴,更是繁盛異常。這裡連接碼頭、貨棧與雙城內外,從日出前開始便是車水馬龍、水洩不通。這些行客濺起一層飛塵,在湖嘴上空始終飄浮,竟無一時能安然落下。

在西湖嘴最熱鬧的牌坊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端坐在小方桌前,有婢女侍立一旁。桌上擺著文房四寶,不過都是粗劣貨。旁邊高立起一個大布幡,上頭寫著:「洪望學士親授程文要訣,現場點撥,保去京城,連登科甲。」那墨跡一看就是新寫,還未乾透。

過路的行人稍微認識字的,都忍不住駐足多看一眼。這個叫洪望的是什麼人?好大口氣,他點撥幾句,就能考中狀元,那他自己幹嗎不去考?再看那書生,面相倒方正,神情還挺靦腆,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狂士。

越是離奇的噱頭,越是引人議論。大明自開科取士以來,何曾有人把文章技藝當街販賣。有幾個讀書人過去試探了一下,發現這個自稱洪望的書生還真有點水平,雖沒布幡上說的那麼神奇,但引經據典,講得頗為通透。當然,也有人當面叱罵他斯文掃地,那書生臉色漲紅,只是不走。

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就連很多不識字的販夫走卒都聚攏過來,想看看這位點石成金的文章聖手。短短半個上午過去,于謙發現居然頗賺了些鈔銀。他苦笑著把這些交給蘇荊溪收藏,心中不時哀歎,此乃焚琴煮鶴呀,可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辦法,含著淚也要堅持下去。

太子化名是洪望,那麼只要他聽說有「洪望」在淮安城內擺攤,又「保去京城」,自然能猜出是誰。

等到快接近中午的時候,于謙已經接了十幾單生意,說得口乾舌乏,滿頭大汗,又不敢走開。他看看天色,正想跟蘇荊溪說舀些井水來,忽然覺得袖子一沉。

于謙一低頭,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童在扯自己。他無心逗弄,想掏出一枚銅錢打發掉。那小童卻搖搖頭,說有人想請你去堂屋講學。于謙摸摸她腦袋,說:「我走不開,讓你家大人直接來吧。」小童道:「我家大人說非洪望先生去不可,去了有剛磨的小杏仁吃。」

一聽「小杏仁」三字,于謙腦袋「嗡」了一聲。在圍觀民眾的嗟歎聲中,兩人跟著那小童離開西湖嘴。

小童帶著他們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了一片低矮的棚屋附近。這裡是淮安新城向西擴張的產物,規劃已至,但城牆未及覆蓋。所以名義上算是城內,但與城外村落無異。在這裡居住的,多是清江廠的工匠與淮安附近的佃戶。

于謙和蘇荊溪被小童帶到棚屋內的一處簡陋宅子。他剛一邁進去,立刻覺得不對,只見堂屋正中擺著一個彌勒佛,彌勒佛下一座白蓮花。四周十幾盞火苗閃動的長明燈,爐子裡有三炷香,有幾個老太太哼哼唧唧地跪在下首,不知在念什麼。

「白蓮教?!」

于謙意識到這是個陷阱,不由得驚叫起來。蘇荊溪迅速拔出髮髻中的銅釵,把那小童捉在懷裡。小童被這一嚇,哇地大哭起來。幾個老太太聽見,趕緊起身,卻被于謙死死盯住。

埋伏絕不止這幾個老太婆,對方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于謙腦子裡迅速閃過疑慮,突然看到一個人從後堂轉了出來,一身麻布短衫,那短衫上似還繡著白蓮標記,可再一看那面孔,不是太子是誰?

于謙「啊」的一聲,百感交集,顧不上太子這身詭異的穿搭,上前就要叩拜。可朱瞻基瞪了他一眼,示意別聲張。于謙過於激動,猶然未覺,身子還要下拜,幸虧蘇荊溪鬆開小童,用那銅釵子去刺了一下于謙的胳膊,才讓他回過神來。

朱瞻基安撫了一下那小童,然後把兩人帶到後堂,把門窗關嚴實,這才講述起緣由。

原來朱瞻基從逃洞裡離開之後,按照孔十八的指點,來到了他掌管的那一處香壇。太子把銅蓮花一亮,香壇裡的人立刻把他奉為上賓。

白蓮教的香壇管理極為鬆散,只要有人敬拜彌勒,能聚起十來個香眾,就可以算作一壇。這裡的香壇壓根不知道白蓮教在南京搞的大事,只是吃齋禮佛,對太子毫無疑心。朱瞻基在這裡痛快地洗了個澡,吃了點東西。

他急於與于謙等人恢復聯繫,便請香壇的幾個火工外出打聽,一來二去,便聽到洪望先生街頭保去京城的奇聞,遂讓一個小童過去傳話。

于謙搓搓手,喜不自勝,道:「總之能找到殿下,便是徼天之幸。我去跟方篤說一聲,讓他準備一條盤過壩的快船,咱們盡快登船出發。」

「吳定緣呢?」太子朝他倆身後看了看。

屋子裡的氣氛一時沉重起來。蘇荊溪將他被梁興甫帶走的事講述了一遍,太子霍然起身,道:「病佛敵把他帶去哪裡了?」

蘇荊溪搖搖頭。朱瞻基濃眉一皺,又看向于謙:「你不是認識那個姓方的推官嗎?能不能讓他全城搜捕梁興甫這個巨寇?」

于謙也搖了搖頭,道:「若讓刑部分司搜城,勢必會牽扯出殿下的真實身份,太過弄險了。」

「啪」的一聲,太子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道:「你這是見死不救!梁興甫跟吳定緣家裡是死敵,落到他手裡,還能有活路嗎?啊?!」于謙垂下頭去,卻堅持道:「吳定緣遭難,臣亦痛銘五內。只是眼下時辰緊迫,殿下潛藏身份趕去京城才是最大的事。不然奸佞稱帝,生靈塗炭,又豈是一家一人之苦?」

于謙說得一點都沒錯,可朱瞻基胸口一團悶火,陡然爆發而出。他飛起一腳把圓凳踢翻,道:「藏!藏!藏!你為何總讓本王潛藏身份!難道這漕路之上所有官員都是叛賊,只有你于謙是個忠臣嗎?」

「殿下,臣不是說過嗎?我們賭不起,倘若有一人……」于謙還要苦口婆心勸,卻被蘇荊溪給攔住了。

她知道太子秉性衝動,這時講大道理,只會火上添油。蘇荊溪這邊按住于謙,那邊對朱瞻基柔聲道:「殿下息怒,吳定緣臨被擄走之前,特意叮囑過我,讓太子莫要管他,盡快返京……」

朱瞻基怒道:「不管他?只怕等我到京城,他骨頭都爛完了!」

蘇荊溪輕輕歎了一聲,把吳定緣的身世,以及吳家與病佛敵之間的恩怨,講給兩人聽。太子先前在水牢裡聽過前一半,于謙則是第一次聽。兩人聽完之後,都大為震驚。原來「篾篙子」背後,居然還隱藏著這樣的曲折。

「他所行之事,所過的生活,都是在悄無聲息地作踐自己,自我毀滅。我疑心他死志早萌。」蘇荊溪的情緒有些激動,可語氣仍保持著克制,「但這一次不一樣。他說他無可在乎之人,死便死了,聽起來和平日一樣自暴自棄。可我行醫多年,知道那只是掩飾。他真正做出這種抉擇,是因為他仍有在乎的東西——請殿下察知。」

「噹啷」一聲,那隻小香爐從于謙懷裡跌落在地,滾到太子腳邊。朱瞻基俯身把它撿起來,在手裡摩玩了一番,見到上頭血跡斑斑,不由得雙肩一垂,勉強把火氣抑住,道:「那,我們何時出發?」

于謙抬頭一喜,然後趕緊低下頭,說:「我這就去跟方篤聯繫。」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香壇。朱瞻基坐回到椅子上,有些頹然,見死不救的愧疚像一具石鎖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蘇荊溪趁這個機會,趕緊為朱瞻基處理箭傷。這幾日太子雖然折騰不休,傷口倒是癒合得不錯,眼見那該死的箭鏃即將拱出頭來了,這時更不可掉以輕心。

正處置到一半,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光光的敲門聲,本壇的管事走了進來,賠著笑臉說:「能不能請貴客借些鈔銀來,突然來了急用。」

太子知道孔十八這個香壇沒有事產,全靠窮人互相守望,這會兒有急用,八成是誰家死人或者生病了。他慷慨地一揮手,把于謙上午賺的那十幾貫寶鈔與散碎銀子送過去,管事千恩萬謝,說:「等公中有錢了一定奉還。」

太子表示不必還了,順口問了句,是什麼急用?管事說:「是用作功德捐。」又解釋了一句,「一般上壇的護法去各地辦事,佛母會發一道法旨,請當地香壇予以協助,要麼出人,要麼出錢,這個貢獻可以攢成功德,便叫作功德捐。」

「難道最近有護法來淮安了?」朱瞻基眼睛一瞇,覺得有些不對勁。

「昨天就來了,還下個法旨,讓淮安城裡各壇信徒去四大王歇廟。不過,他們要的是丁壯,本壇都是老弱病殘,便沒派人去。今天人家又來派功德捐,我們便不好回絕了。」

朱瞻基眼神一動,便對管事說:「請壇老去打聽一下,護法是做什麼大事,需要功德捐。若真是有機緣,我這裡多襄助一點也不妨。」管事大喜,捧著鈔銀趕緊出去打聽了。

屋子裡只剩下兩個人。蘇荊溪一直悉心按摩著傷口,全程一言不發,可朱瞻基知道,這姑娘冰雪聰明,必然從剛才的談話裡看出了些什麼。不過,他並不擔心蘇荊溪說破,因為她總是最能理解自己心思的。

想到這裡,朱瞻基心口暖意復生。當她的纖纖玉指再一次按在肩傷前面時,太子忍不住抬手將它握住,指尖膩滑,心中為之一漾。可惜蘇荊溪的手沒做任何停頓,在傷口周邊輕柔地按拂一圈,然後迅速移走。朱瞻基的手懸在半空,有些尷尬,只好順勢抬起手,學著吳定緣的樣子握緊拳頭一晃。

不到半個時辰,于謙跑回來說:「船都安排好了,是上好的進鮮快船,午時即走,直抵京城。」看他面色漲紅未褪,八成是方篤被他給吵煩了,勉為其難地給了他一封薦書。

於是,太子、蘇荊溪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跟著于謙匆匆離開。就在他們走出香壇之前,管事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對著太子耳語了幾句。朱瞻基「嗯」了一聲,沒做任何表示,只是讓于謙再拿些寶鈔出來給他。

在一群老太太嘟嘟囔囔的誦經聲中,他們返回西湖嘴,沿著淮安河下的車馬道跨過漕河,來到清江口。

清江口乃是淮安的漕河樞紐,這一帶幾乎沒有綠植,河岸完全被鱗次櫛比的商舖、工坊與大小碼頭填塞。行船至此,無論是盤壩過水還是走清江浦新河,皆要在這裡重新裝卸,然後滑入淮河。

昨天晚上的事故,似乎並未造成多大影響。各色尺寸的騾牛車子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團成一個個小漩渦。短褂力夫們一擁而上,在船主的呼喊聲中卸下各自的貨物,往船上扛去吊去。甲板上的船工們跑來跑去,一邊挨著漕吏官員的呵罵,一邊操弄船舷、放下跨板,還不忘跟旁邊的船隻拋去幾聲髒話。

若換作昨天之前,朱瞻基只覺滿眼混亂不堪。可如今在這一片狼藉嘈雜中,他似乎看懂了一絲混亂中蘊藏的秩序。這規律看似縹緲,卻切切實實地驅動著事情運轉,如同眼前的河流一般,泥沙俱下,粗糙渾濁,始終昂揚地向東奔流而去。

他們很快在最靠前的橋棧盡頭找到了那一條進鮮船,它的船頭高高豎起一塊「奉內府進鮮迴避」的杏黃色旗牌,這意味著漕河最高的通行權。

于謙把方篤的薦書交給船頭,順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擔心地問船頭說:「這天氣會不會耽擱出行?」船頭猛拍胸脯,說:「一會兒肯定得有場大雨,但五月本來水少,能多下點雨是好事,只會讓船行得更快。」于謙大喜,可一抬頭,發現太子在蘇荊溪的攙扶下,已踏進了客艙。

五月二十二日的午時一到,進鮮船準時開出清江口。過不多時,它從最後一道淮陰船閘滑入寬闊的淮河干流,揚帆朝西而去。

果然如那船頭所言,進鮮船剛駛入淮河,天色便徹底暗下來。陰雲迅速凝成墨團,有巨大的雨滴敲打在船頭,洇成一個個水圈。很快雨滴連綴成片,雨片又匯合成水簾,無數簾幕自天穹同時垂下,把這一條船連同船內的人,都籠罩在一片煙波水澤之中。

大部分人都躲到船艙裡面去,船頭只有一個人影久久佇立,似乎被這雨霧所困,說不出地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