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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恩典

漁夫馬甲說有希望不如沒希望,並不是一句風涼話。陳見夏很快體會到了過山車一般的喜悲。

午飯後第三天,李燃接了個電話,告訴她,有希望。

廣州一個三十三歲的快遞員在出租屋煤氣中毒,搶救無效,AB型血,配型有望,成功了。

又過了三個小時,他又接了電話。

快遞員未婚,父母雙亡,無法第一時間聯繫到直系親屬,協調員說,沒有親屬簽字,沒可能摘,來不及了。

陳見夏很後悔自己沒讓媽媽迴避,媽媽只聽到了第一個電話,歡天喜地告訴了爸爸,她沒攔住。

夕陽照進病房,陳見夏決定自己去和爸爸講。

一看到她進門的表情,見夏爸爸就明白了。他笑笑說,自己在科裡察言觀色一輩子了,什麼都不用說了。

「那就聊點別的吧。困嗎?」

「睡了一下午了。」

騙人。知道有希望之後,爸爸不可能睡得著。

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許多。

爸爸那個自己花錢卻假裝單位配車的科長退休前被查,咬了很多人,也包括不合規地生了兩個孩子的見夏爸爸,肝硬化來得是時候,給了她爸爸體面退休的理由。

還聊到了盧阿姨,女兒很爭氣,移民去了澳大利亞,卻沒提帶她走,並且再也沒回來過。盧阿姨也生了一場病,摘了卵巢,忽然就老了,當初溫柔知性地說生男生女一個樣,後來竟也拉著見夏媽媽拉家常說早知道像你一樣就好了,還是得留一個在身邊,現在都不知道孩子是給誰養的。

也許當初她也不覺得生男生女一個樣,並沒有那麼知性,只是為了在見夏爸爸面前襯托自己不像鄭玉清一樣庸俗。

也許她只是變了,生活的苦痛改變每個人。

東拉西扯很久,爸爸忽然說,小夏,我知道你盡力了。

「我媽嘴太快,」陳見夏不想接這麼像蓋棺論定的話題,撒謊道,「其實之前就有好幾個肝源,這種消息每天都有,我只是這次沒瞞住她,你別當多大個事兒似的,說不定明天又有兩個消息,我都麻木了。」

爸爸彷彿相信了,但演得不太好。

「爸爸媽媽其實對你不太好。」

陳見夏終於不耐煩:「爸你有病啊?!」

「的確有病。這不正治呢麼。」

她幾乎沒聽到過自己爸爸開玩笑,先是愕然,然後才笑了。

這段時間對誰都不輕鬆,爸爸剛入院就抽了十四管血,抽動脈血的時候,陳見夏以為護士要殺人——針頭是直著扎進身體的,她看著,自己半邊身體嚇麻了。

抽動脈血比靜脈血難的不是一點半點,找不準深度就等於白扎,實習護士沒有太多抽動脈血的練習機會,比病人和家屬表現得還緊張,扎進去一次,拔出來一點,找不對便重來,連扎五針,見夏爸爸疼得一腦門汗,還在犯公務員病,跟人家擺老同志架子,說,別緊張,別緊張。

二型糖尿病凝血功能不好,五針過後,護士也放棄了,幾乎是逃走的,跑去找護士長了。臨走前對陳見夏喊,你按住,把棉花按住!

按了整整十五分鐘。護士長來了,啪一針就準確抽出來了。陳見夏有些埋怨,說為什麼拿我爸練手,他快疼死了。

「都不想做被練手的,那他們怎麼長經驗,都指著我?」熱門三甲醫院的護士長脾氣都不好,直接把陳見夏懟得沒脾氣。如果她不是病人家屬,肯定也覺得護士長說得對,不給機會,實習護士要怎麼成長為新的護士長呢?

但輪到自己家人,是另一回事。

陳見夏盯著窗外血紅的夕陽發呆。短短時間裡發生太多事,她太疲倦,每天都會忽然陷入回憶。

一轉頭,爸爸身上抽動脈血留下的針眼還在,竟然結了一個疤。

「我這個病,純屬勞民傷財,你為什麼呢?把錢留著,投資,理財,在你工作的地方買房子。」

「買房子?」見夏笑了,「爸你知道新加坡房價嗎?知道上海購房資格嗎?而且我這點積蓄,已經錯過了,追不上漲幅了。」

陳見夏即便在最感傷的時刻,也保持著一絲理性,好像她天生就是一個記仇的小孩,可以隨時隨地跟任何人復盤任何事。

「你要是真這麼想,當初就應該攔著我在省城給你們買房子——給小偉買婚房,應該這麼說。」

陳見夏爸爸臉上流露出一絲羞赧,他一直作為一個病人被保護,近幾天直接和見夏溝通、爭吵、兵戎相見的也是鄭玉清,還沒怎麼見識過女兒的牙尖嘴利。

「你還是怨我們吧?那還這麼費心救我。」

「爸,你是想讓我安慰你,還是真想知道?」

「哈哈,」她爸爸笑了,臉因為浮腫而顯得年輕了一些,「你這麼說,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

「因為我說要傾家蕩產給你治的時候,你沒有拒絕。」

陳見夏仰頭,把眼淚逼回去。

「因為你不想死。而我是你女兒。我可以逃離家庭,可以找各種借口,巧言令色,裝傻,反正只要不回家,親戚朋友怎麼說我我聽不見。

「但只要我不忍心,我就只有這一個選擇。沒意識到沒聽見也就算了,我知道了,聽見了,我就肯定會選這條路。」

她倒寧肯她成長在豆豆那樣的家庭。再狠一點,再不堪一些,而不要摻雜那麼多歡樂的回憶。

她記得在遊樂場旋轉木馬前,爸爸躲清靜在長椅上坐著乘涼,媽媽一個人顧兩個孩子,她和弟弟都想要騎白馬,但搶的人太多了,鈴響了,時間緊迫,媽媽把弟弟抱了上去,跟她說,趕緊自己找個小車坐上得了!

但委屈憋悶過後,發誓這輩子也不要跟爸爸媽媽講話、要離家出走、要讓他們知道厲害之後,夕陽西下,他們又給姐弟倆各買了一支伊利火炬冰激凌,陳見夏不愛吃巧克力脆皮,於是弟弟幫她全啃了,把裡面的奶油留給她,她又覺得,爸媽很愛她,弟弟也沒那麼煩人,生活很幸福,今天真是難忘的一天啊,好開心啊。

還寫進了作文裡。

她有時候記得被媽媽當機立斷放棄掉的屈辱和恐懼,有時候記得夕陽下那支冰激凌的溫柔。

有時候記得爸媽因為機票太貴而找各種理由勸她不要回家,有時候記得他們轉眼就為了小偉的各種事漫天找關係撒錢,有時候又會在悶熱的長廊邊,寫著論文,哭著想家。

爸媽健康時候她躲著不回來,現在一個癌症一個神經紊亂,她千里迢迢跑回來還債,全宇宙的力量都在促成她回來還債,穩定許多年的工作泡湯,馬上就要完成的新加坡服務期中斷……好像她這輩子出生就是為了還清一些東西,再不情願也要不停地給。

陳見夏伏在李燃溫熱的胸口,和他講著自己混亂無序的過去,講著講著自己也覺得無趣,撐起身體去吻他,長髮散落,蓋住他的臉。

李燃伸手輕輕將她推開一點點距離,見夏故意氣他,「沒力氣了?那算了。」

「我不想自己也混在你亂七八糟的記憶裡。」他說。

「嗯?」

「以後再回憶起來,就是旋轉木馬、奶油冰激凌,還有稀里糊塗跟我做愛。」

陳見夏跌坐在床上,茫然無措。

他們沒有開燈,月光透過半扇薄紗照進來。李燃也起身,雙手捧著她的臉,晃來晃去。

「小時候的事晃出去了嗎?」

「嗯。」

他這才回吻她,說,那你記清楚。

後面的事的確記得很清楚。

又過了兩天,晚上見夏正在一邊給爸爸餵飯一邊等媽媽來換班,李燃忽然敲病房門,跟她說:「我有點事得回一趟家,把一些單據給你。」

陳見夏起身出門,她知道肯定有事。

李燃說,又有電話了。

「這次很巧,就在省城,飛回醫大二院就可以做。」

「再等等吧,」見夏不想再空歡喜了,「確定了再說。」

「我已經等了大半天了。二十歲的男孩,過馬路時候經過大貨車死角,被剮倒了,頸椎斷了,人在ICU待了一天了,已經判定腦死了。就算沒有腦死,也是高位截癱,聽大夫說,死了倒是解脫。」

見夏低著頭。若是平時閒聊,倒是能說句可惜,但她現在的立場,說什麼都不對。

她不敢承認,第一時間掠過腦海的想法竟然是,二十歲,更年輕,比之前三十三歲那個好。

噁心的念頭。

「家屬也在,協調員說,家境很差,本來孩子媽媽都答應了,要簽字了,」李燃兩根手指一捻,做了個手勢,「那個也……總之各個方面都談好了,男孩姐姐突然來了,說什麼也不同意。

「現在有兩個選擇,等他自然死亡,或者……再加一點。但如果等,不知道等多久,很多腦死的患者可以撐很多年;如果不等,就再加點,協調員會再勸,但他們也經常遇到那種家屬。」

「哪種?」

「覺得是意外之財,人都死了還能賺點,坐地起價。」

李燃垂下眼睛,陳見夏本能覺得,他還有事瞞著自己。

「就這些?」

「這些已經很難判斷了。」

「就我的經濟實力,的確很難,要是那位舒老闆,根本不擔心坐地起價什麼吧。」

「如果只是因為這個,那我就幫你了,救命的事情,有什麼好糾結的。」

李燃總是最瞭解她。

「是不是還有醒過來的可能性?你覺得我良心過不去。」

「百萬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這麼討論就沒盡頭了。你先想想,別急著做決定。我陪你待會兒。」

媽媽來交接,陳見夏回酒店,什麼也沒告訴她。

李燃洗完澡出來,正在擦頭髮,發現房間裡沒有開燈。

黑暗中,陳見夏對著窗子,跪在窗簾縫隙露出的唯一一線月光下。

罪人般喃喃自語。

「見夏?」

陳見夏回頭,她沒有哭泣的意圖,只是眼淚不受控地往下淌,好像大腦和情感在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擾。

「那個男孩,是豆豆的弟弟嗎?」

李燃沒有回答。

「我收到豆豆微信了。她朝我借錢。她說她弟弟被車撞了在ICU,每天費用很高,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騙子,還隔著小窗拍了照片。二十歲的男孩,被大卡車撞的,是嗎?」

「你沒跟她亂說吧?」李燃衝過來摁著她肩膀。

「我什麼都沒說,我沒回。」陳見夏喃喃道,「我什麼都沒回。」

協調員絕對不會告訴雙方家屬任何信息,這是基本原則。陳見夏和李燃誰也不會問。

「她也朝你借錢了吧?」陳見夏問,「你也懷疑,對不對?」

李燃沉默了一會兒,冷靜道:「你不瞭解這個姑娘,我也不瞭解,更不瞭解他們全家。她還說她媽媽死了,她媽媽不是出現了嗎?」

「嗯。」

「她借錢有可能是捨不得她弟弟,有可能是賭一把,多一天ICU的錢,能讓協調員出更高的價格。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嗯。」

「我知道就算是一個陌生人,你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你不要——」

月光下的祈禱好像有了回音。

陳見夏的手機振動起來,是媽媽。

她接通,開了免提,一陣號啕從聽筒裡穿出來,在室內迴盪。

神回答了她的提問。

然後帶走了她的爸爸。

陳見夏,這道題不用回答了。

它用她意想不到的方式,給予她殘酷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