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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別的女的

都沒有耐心等到第二天,見夏和李燃商量了幾句,決定讓她爸爸下午就住進腫瘤醫院。

兩人在車後座上聊著聊著,達成了一致意見,門靜脈癌栓凶險,早半天是半天。

李燃沒有跟她細說自己費了多少功夫找到已經和他爸爸結仇的叔叔,又是怎樣討到了那麼多流程門路和「中間人」的聯繫方式。但她看得出來,前一天晚上他沒少喝。

「那個叔叔剛換過肝,能喝酒嗎?」

「自己玩不了,就帶一群兄弟看別人玩,過眼癮,以前自己喝,還知道悠著點,現在都是下面的人替喝,勸起酒來像憋著股勁兒要別人的命。媽的,心理變態。」

陳見夏低下了頭。人說大恩不言謝,她終於明白什麼意思了,不是刻意不說,是講不出口。

「我可不是跟你訴苦啊!你別感動哭了。」李燃撇清,還誇張地往旁邊挪了挪,好像怕被陳見夏眼淚澆到。

然後他發現見夏一臉沉靜,沉靜得有些可怕。

「下次要不帶上我吧。」陳見夏說,「如果有下次的話,我也能喝一點的。」

正在這時楚天闊的電話打了進來,估計是開的免提,凌翔茜跟他你一言我一語的,陳見夏索性也開了免提,讓李燃一起聽。

兩個人剛從凌翔茜姑姑所在的醫院出來,趁熱複述姑姑的話,陳見夏一句都沒有打斷,冷靜聽完了。總結起來其實就是,省城大夫對病情的判斷基本是準確的,但後續的救治,也的確要找到最準確的門路,最好找曾經做過類似手術的患者,把對方的經辦人和主治醫師的聯繫方式全都要到,僅僅只是「問問」,沒有人會擔風險幫忙運作,即使是凌翔茜親姑姑,也說了,不是本院患者也不是她自己的親戚,這種事兒鞭長莫及。

在凌翔茜脆生生地說完「什麼鞭長莫及,我姑其實就是不願意摻和,怕給自己惹事兒」之後,楚天闊在旁邊清了清嗓子。

「你到底是幫忙還是給人添堵?」楚天闊無奈。

陳見夏哭笑不得:「已經幫了很大忙了。這個節骨眼了,我需要聽最實在的話,謝謝你們。」

凌翔茜還想找補:「我的錯我的錯,我一開始就不該說是我同學,一說同學我姑那態度肯定不當回事,你乾脆把你爸帶來北京,我們帶他去辦入院,她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同學了……」

陳見夏好不容易才安撫住熱情過頭的凌翔茜,最後是楚天闊把話接過來,說:「她不是跟你客氣,也不是人來瘋,北京雖然床位緊張,但這真的是個值得考慮的建議,如何做決定還是要看你自己,見夏,隨時給我們打電話。」

見夏聽到這裡,鼻子忽然有點酸。

她說,好,我隨時找你們。

陳見夏掛下電話,說:「我昨天找了他們,正好碰上他倆約會定情,你有沒有覺得凌翔茜變了?」

李燃點頭,「有點像我初中剛認識她的那個樣子了,長得漂亮,講話不過腦子。後來就被我們班女生集體排擠了……要不是林楊說,其實我也沒發現。反正她一下子就學乖了,假模假式的,上高中以後更加了,說話都繞彎子說,跟你們那個裝×狂班長絕配。」

「我們班長不是裝×狂。」

李燃繼續說:「還好,不用上學了,她慢慢變回去了,暴露本性了,正常多了。——但你們班長還是個裝×狂。」

陳見夏實在懶得糾正他了。

青蔥歲月好像回來過,短短一瞬,然後更遙遠了。她還記得與李燃一起在電話裡背後偷偷八卦楚天闊與凌翔茜的除夕夜,只是再也不會有一座固定而堅實的學校困住一群人,讓她近距離觀賞、串聯旁人愛情的點點滴滴。

曾經無比親近的戰友楚天闊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變成了通訊錄裡的點贊之交,許久才藉著節假日問候幾句,忽然炸出舊日戀情,只有結果,沒有過程。

即便不親近了,昨天她問了那麼多人,聽了無數漂亮話,只有他倆真的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去醫院幫她打聽。

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陳見夏打開手機備忘錄,對李燃說:「你把你打聽到的流程和可能需要打點中間人的費用再跟我說一遍行嗎,我詳細記一下。我需要安排時間和我手頭的現金,哦,還有你說的那幾個腫瘤醫院的熟人、天津那邊的中間人的聯繫方式,咱們聊完,我就得開始——」

李燃伸手按住她的手機,「不用你自己記,不一定都能按我說的那麼順利,每到一個步驟,我確定好了再都告訴你,而且我全程都會跟你一起,不管是去天津還是哪裡。」

「一起?」

「對啊,我們一起。」

她終於明白剛剛楚天闊和凌翔茜的電話裡究竟是哪個詞讓她一瞬間羨慕得發瘋。

我們。

見夏偏頭去看窗外,不想讓他發現她的動容。

「往哪兒看呢,看我。」李燃伸手扳她的頭,「你故意的吧,剛給你打電話,你什麼語氣,跟我裝什麼,昨天差點為你家的事兒喝掛了,你回上海一整天一條短信都沒有,還跟我陰陽怪氣,裝不熟裝客套是吧?氣得我差點都不想來了。睡都睡過了,突然失憶不認識我了?」

陳見夏猛地打掉他的手。李燃愣住了。

如果剛才是玩笑,現在李燃真的開始生氣了:「面對我,你不用動不動擺出一副上班的樣子吧,是,知道您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成熟冷靜不矯情,跟我這些,都不算什麼。」

「是對你來說不算什麼吧?」見夏反問。

李燃皺眉:「別繞,陳見夏,你有話直說。」

陳見夏打開相冊,把他的微信頭像圖片?在他面前:

「你女朋友知道你對外不承認她,還跟別的女的睡嗎?」

陳見夏自以為輕描淡寫地嘲諷到了點子上,卻不想,語言是一把利刃,她唯一可用的姿勢竟是從胸口扎進去,先將自己捅個對穿,才能傷害到被擋在身後的少年。

別的女的。

不是「我們」。沒有「我們」。我就是別的女的。

別的女的還要跟你保持冷靜、理智對話,因為別的女的需要你幫忙救她爸爸的命。

不等李燃回應,陳見夏自己的眼淚先飆了出來,拉開車門跑了出去。

或許是天無絕人之路,昨天饒曉婷他們也提過腫瘤醫院。見夏給饒曉婷發微信,對方沒回,她直接打微信語音,依然沒有人接。

見夏說:「在忙?那我先找你老公問,是腫瘤醫院的事,你有空回我。」

成年人有一條不成文的社交規則,如果她認識一對夫婦,那麼有事一定先找女方。

王南昱接得倒是很快,但聽語氣,宿醉未醒的樣子。

他彷彿事先知道了陳見夏要問什麼,告訴她,饒曉婷在杭州拍衣服呢,最近接到了好幾個劇組的服裝採購,網店也要上新,有事兒找他就行。

「然……然後,然後你幾點到?我提前到醫院等你,你到了,我再給主任打電話。」王南昱說。

見夏全家到得比和王南昱約定的早了半個小時,她嘗試拿爸爸的病例和CT、核磁共振片子自己辦入院,得知床位全滿。

等到王南昱打電話說自己到了,見夏差點沒認出來——胖了些,一身名牌,臉膛發紅,混在候診大廳的人群中,儼然中年成功人士模版。

他不知給誰打了個電話,床位就有了。

小偉和見夏分頭辦手續,最後爸爸入住了六人間病房,王南昱還在一個勁兒解釋,太急了,否則有四人甚至兩個人的,現在委屈叔叔了,是他辦事不到位……

見夏手足無措,一個勁兒搖頭,很好了,真的很好了,「麻煩你了。」

他們一起在病房門口站著,王南昱忽然稍微拉開一點點Polo衫的領子,指著自己鎖骨附近一道非常清晰的暗紅色的傷疤:「你救過我一命,自己不知道吧?」

疤痕的起始和結尾都藏在衣服下,只脖子附近那一點點就觸目驚心。

「出過一次車禍,高速上,我坐副駕,跟我一起的三個人,開車的腰椎以下截癱,後排倆一個植物人一個死了,死的那個是急剎車時候從前擋風玻璃飛出去了,大半個人都是在我們車前面十幾米找到的。就我沒太大事兒,因為我系安全帶了。」

王南昱看著見夏迷茫的眼神,笑了:「自己都忘了吧。我剛開車時候,大家覺得系安全帶傻,都沒這個習慣。我從縣城開車送你去振華,你自己非要系,還把我插在副駕駛上的卡扣給收起來了,說,以後最好都繫上。」

這道疤是安全帶給他留下的,一道疤換了一條命。

「那次之後,我跟曉婷結婚了。」王南昱扯了一把陳見夏,讓她避讓開走廊經過的輪椅,「當時給我們送的就是腫瘤醫院的急診,後來轉的市立醫院。她照顧了我一個月,明知道當時車裡有個女的在跟我好,我們出車禍是背著她一起出去玩,她還是照顧了我一個月。出院我就跟她說,領證吧。」

王南昱從包裡摸出煙,知道醫院不能抽,捏了捏又揣回去。

陳見夏有點拿不準王南昱為什麼忽然和她說這些。

「不用搭理我,我以前就覺得奇怪,只要跟你這種好學生待在一起,就特愛感悟人生。」

「多大年紀了,」見夏苦笑,「還『好學生』呢。」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我偶爾能從朋友圈看見,曉婷發展得越來越好了,比我這種『好學生』賺得多。」

「她好啥啊——」王南昱本能地、像所有北方大老爺們一樣想損媳婦兩句表示謙虛,但停住了,「是還行。她從小就能吃苦。現在是我配不上她了,一年到頭不著家,全國飛,一問就是在忙。我倆誰也不管誰。」

「有小孩了嗎?」

「四歲了,在我媽那邊帶著呢,後來有次過年,她不想回來,我倆吵架,她跟我說後悔生孩子,長妊娠紋,身材到現在都恢復不了,以前店裡偶爾她自己還能臭美當個模特拍拍上新,現在都不敢了,說修圖都修不過來。」

陳見夏好像的確開啟了王南昱身上的感性開關,他認真問她:「女的是不是都這樣啊,到了一個年紀追著你要結婚,不給她個名分不讓她安定就跟怎麼了似的,發瘋。再過幾年,該有的有了,又跟你說,全都不是她想要的。到底想要啥?」

陳見夏無法想像王南昱描述出來的饒曉婷,拚命回憶到的依然是饒曉婷半夜拉著她不讓她睡覺,非要講「男女之間那點事兒」,腦仁只有核桃大小似的計較王南昱身邊出現的每個女人,被甩了一巴掌依然不計較、轉眼就笑靨如花的樣子。

饒曉婷想要什麼?陳見夏覺得自己明白,又不完全明白。女人生命中都要爬過一座山,高矮地貌不同,於是不同此涼熱,但總歸比一生在草原望到頭的人懂得更多一點。

見夏跳到結論:「那就這樣?」

王南昱不解:「那要哪樣?日子不過了?」

護士這時候喊見夏爸爸去做PET-CT。

「不是做過CT,我看你給我發過,又做?別是醫院創收,我給你打電話問問,不要花冤枉錢。」王南昱說著掏出手機要打電話,被見夏阻止了。

「我查過了,不是冤枉錢,我爸以前沒做過。」

見夏給他解釋PET是Positron Emission Tomography,「正電子發射計算機斷層顯像」,讓病人喝下帶輕微放射性的某種示蹤劑,再做CT,是普通CT的一種補充。

「好像就是通過血液循環把示蹤劑傳遍全身,照的時候病灶會發出螢光點,發出螢光點的位置就代表有癌細胞,以此監測有沒有擴散。」

「那得多大輻射啊?」

「都這樣了還怕輻射嗎?」見夏和他一起坐在放射科外等待。

王南昱先關心的是:「多少錢啊?能報嗎?」

「好像一萬五?有這麼貴嗎,等下我找單子看一眼。」

「天,這麼貴?醫保能報嗎?還是得自己先墊付?」

「自己先付。之後應該……能……能報吧?」她發現自己社會經驗少得可憐,鄭玉清罵她這些年來逃離在外對家中事知之甚少,並不是完全沒道理。

要等二十分鐘,兩個人把能聊的話都聊完了,見夏想要勸王南昱先離開,幫忙辦入院是一回事,當陪客耗精神是另一回事。

「人情已經還不完了,就算讓你系安全帶救過你一命,那也是巧合,也得你自己能聽得進去,現在是兩回事,趕緊走吧,大夫跟我說了,看PET-CT的結果再商量下一步的事情,如果……」

如果擴散了,就不用想下一步了。

見夏父親癌栓生長的位置非常微妙,能不能換,符不符合移植國標,全在大夫一念之間。

嚴格意義上他處在擴散前期,但誰也不知道是哪一刻開始擴散,七周只是一個估算,或許能撐八周,也或許就是明天。這種風險之下,死亡率會驟升,換了極可能屬於浪費肝源。凌翔茜說姑姑不想摻和,情有可原。

王南昱抬手腕看表,陳見夏瞥見一塊勞力士。他說:「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李燃跟你說沒說過,我參股了個會所,不用去外面吃,就……」

見夏靜靜看著他。

「李燃?」

王南昱尷尬一笑,兩人對著沉默,王南昱終於開口。

從一開始他就覺得沒啥好隱瞞,他們只是鬧彆扭,已經配合演出一下午了,演得夠夠的了,說漏了就說漏了吧。

「昨天他打電話問我腫瘤醫院的事,比你問得還早呢。」王南昱說,「他說你爸必須先轉到腫瘤醫院,後面的事,他再安排。你要是用他,他就自己帶你來,你要是不用他,就都說成是我的關係。」

王南昱用眼角瞟了好幾眼,陳見夏才像個重啟的機器人一樣說,我有話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