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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海桐

李燃從岩石步道走下來的時候,陳見夏正呆呆望著她從沒見過的修剪得圓乎乎的幾叢灌木——或者算是喬木?細長水滴狀的葉子表面有一層蠟質,泛著油潤的光。白色花團小小的,比單瓣丁香還小,藏在葉子裡,她是聞到了一股像茉莉一樣的香氣,循著找了過去,不仔細看就差點錯過了。

她問,這是茉莉嗎?

其實應該問你好嗎,難過吧,想哭就哭吧。

但她不敢看李燃,第一句就結結巴巴問這是什麼花,李燃說,好像叫海桐。

他說,火葬場淨瞎搞,咱們這兒太冷了,種點松樹得了,不應該種這種花,會死的。

「南方才有這種花。」

南方。陳見夏低頭:「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我爺爺愛養花,家裡有植物百科圖鑒,」李燃說,「你去的時候沒看見嗎?」

「我記得。好多,茉莉、君子蘭、文竹、一品紅……陽台都堆滿了。爺爺挨個給我介紹過。」陳見夏點頭。「高一時候去餐廳,我就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哪裡都去過,你說是因為——」

「因為我爺爺。」

在李燃顫抖的尾音終止前,陳見夏高高地踮起腳摟住了李燃,讓他像個小孩一樣伏在她的頸窩,溫溫熱熱的,是呼吸也是淚水。

她的心皺巴成一團,被澆得潮濕垮塌。陳見夏越是慶幸自己不必去直視那雙紅通通的眼睛,越是將他抱得更緊,好像這樣就可以突破重重衣物的阻隔,讓兩顆跳動的心赤裸相見,他沉重的悲傷的無暇顧及的心,和她愧疚驚惶竊喜卑劣的心,是不是可以跳出相同的頻率?

「週五爺爺突然清醒了,說不想待在加護病房了,旁邊只有護士,自己家裡人一個都見不到,我爸就真的把他轉移出來了,我還以為他這次又能挺過去了,特別高興。後來才知道,大人都說,這叫迴光返照……爺爺把我一個人留下了,說要跟我單獨說說話。

「爺爺找了半天,遞給我一個東西,都藏得皺皺巴巴起毛茬了——是個存折。

「我爺爺身體最弱的時候我還在跟他抱怨,說我自己沒本事,是個廢物,只能靠爸媽,把你扔在了縣一中,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還要靠假裝答應家裡去留學中介那邊學語言,他們才答應讓我出門。當時爺爺跟我說,知道自己弱小是好事,你還是個小孩,知道了就比不知道強,知道了以後,才是大人了。」

說完這句,李燃上氣不接下氣,陳見夏第一次聽到他帶著奶音和哭腔的顫抖,下意識順著他後腦勺的毛。

她從沒覺得自己如此像一個大人。

李燃的爺爺恐怕是剛住院那會兒就把小金庫帶在身上了,病得糊塗時到處藏,清醒了卻找不到了,病床底下左摸摸右摸摸,這件衣服那件衣服口袋全翻空,翻不到,急了。李燃也不知道他要找什麼,幾乎把病房裡所有東西都在老人眼前晃了一遍,最後才在爺爺住院時穿的羽絨服內袋裡發現了已經打卷的存折。

找到的時候,老頭兒終於笑了,因為肺部擴散,笑聲像風箱。他眼睛已經看不清,摸索著拉過李燃的胳膊,用最大的力氣包著他的手,讓他一定要攥緊。爺爺躺的時間太久,已經肌肉萎縮了,手指骨節都凸出來,硌得他疼。

陳見夏想起自己家。媽媽曾經因為她爺爺去世前單獨找二叔和大輝哥說話,堅信老人臨終前一定會有體己交給偏心的孩子,可能是存折,可能是以前打的金戒指金鐲子;本來是無從證實的事,因為二嬸有意跟親戚們透口風說鄭玉清拼了個兒子還是沒被爺爺認可,愈發顯得真實,口水仗打了不知道多少輪,都是陳見夏成長的背景音。

李燃家裡不同。爺爺做了一輩子郵差,體己錢總共能有多少,事業成功的兒子兒媳定然看不上,傳給唯一的、最愛的孫子,不會有誰計較老人最後的一點任性。

「他疼你,給你零花錢。」見夏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捋順他後腦勺翹起來的髮絲。

「不是零花錢。」

李燃鬆開手,往後退了半步。陳見夏感覺到他的目光,忽然心跳如鼓,她被某種預感壓住了視線,壓得死死的,粘在海桐花上、鞋子上、步道石上,怎麼都抬不起來。

「他是為了讓我自己選,」李燃抹了一把臉,清了清鼻音,堅定地說,「他說我爸斷我糧逼我出去讀書是耍流氓,存折裡的錢不多,八萬塊,三本大學學費可能貴一點,但學費生活費往返交通加一起……怎麼都貴不過八萬塊吧?爺爺說,只有當兩條路我都能走,都有人支持,那我的選擇才是自己真正想選的……見夏,爺爺都知道,爺爺知道我想和你一起去南京。」

陳見夏宛如被施了咒,小小白白的海桐花裡似乎藏了世間萬象,香得讓人失去神志。

「……見夏?」

無邊的沉默讓李燃有些慌神,他伸出手想拉她。

「我不會再拖累你了。之前吵架的時候你罵我,說我反正還能去英國讀書,有家裡人兜底,不能理解你考不好的心情——其實我明白的,雖然只有一點點明白,但我可以做決定了,不光是靠爺爺給的錢,我上大學以後自由了,也能想方設法賺一些的,還有……你別因為我說這些有壓力,好像我因為你跟家裡鬧翻了你承擔多大責任似的,沒有的,不會的,我爸也不是不變通的人,從小到大我跟他逆反慣了,就這次鬧得大一點而已,沒事的,到時候我都登記入校了,他還能怎樣,說不定以後還會去南京投資一些小產業,不是不能緩和關係的……」

李燃語無倫次,亂刀剖出一顆心,只要陳見夏抬起頭就能看見,血淋淋地冒著熱氣。

就在這時,李燃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來,嗯了幾聲掛斷。

「中午要請參加葬禮的親戚朋友吃宴,我得回去找我家裡人了。他們包了兩輛大巴車回市中心,反正來參加葬禮的好多互相不認識,你跟我們一起——」

陳見夏按下他指著遠處的手臂:「我坐公交,倒一趟直接到校門口,換乘就在同一站,都不用走路。你別管我了。」

「可是……」

電話又響起來。葬禮上的家屬往往沒有時間悲傷,最要緊的是張羅好來賓,李燃雖然還是個高中生,忽然跑不見了也不像話。陳見夏把他往前推,李燃沒辦法,一邊舉著電話一邊往告別廳的方向跑。

跑了幾步,他停下來,轉過身:「見夏,謝謝你過來。」

「不是應該的嗎?」陳見夏沉下語氣嗔怪,「快去忙吧,家裡人找你呢!」

「你回學校了告訴我!」

「知道了!」

「爺爺也會高興的,你能來送他。」

陳見夏咬著嘴唇,「是我應該的。」

李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陳見夏依稀記得自己爺爺和外公的葬禮流程,家屬從清晨迎接前來祭奠的親友、家門口舉行繁簡不一的儀式、集體出發、等待遺體告別、挑選骨灰盒、等待火化、裝殮骨灰……一切都要在正午十二點前結束,看似短短一上午,也能將人耗得心力交瘁,孝子賢孫們跪了起,起了跪,整個殯儀館許多個告別廳時間表排得滿滿,哀樂不停,上演一場又一場緊鑼密鼓的傷心。

停靈三日,出殯是週三,她理應去上學的,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機會進入告別廳瞻仰李燃爺爺的儀容,還是特意請了病假,早上五點半天將將亮就已經站在公交站等首班車,站了近兩個小時才到達江北城郊的市立火葬場。

李燃終於抽身來見她,她已經等了三個多小時。暮春北方的早晨還是很冷,花壇台階濕漉漉的,有露水,坐久了褲子也浸濕了,徹骨的寒。

這些苦是她自己找的。我應該的。她想。

李燃的好,像洶湧的浪頭將她捲進了負罪的海洋,哀樂中靜坐幾小時吃的苦頭不過是海中浮木,她緊緊地抱著,馬上就要堅持不住了。

你別這麼好了,我求求你。

我快要恨你了。

「李燃!」

他回過身,她終於敢隔著遠遠的距離直視他通紅的溫柔的眼睛。

「我答應你一件事吧。」

「什麼事?」

「什麼事都行!」

真的,什麼事情都可以。

如果老天爺讓你說,別走,我們一起去南京——如果你說。

李燃迷惑地望著她,「見夏,你怎麼了?」

陳見夏不說話。良久,李燃終於還是把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當作她詞不達意的安慰了,含著眼淚一笑。

「好,我想想。你別反悔。」

「我……我不會的。」

少年爽朗一笑,像是在笑她冒傻氣,擦了擦眼睛,轉身跑掉了。

陳見夏握著吊環隨著公交車左右搖晃,太陽應該在天空正中,街上的每個人都被照得無所遁形,影子蓋不住腳,車窗外明亮得讓她眼眶發酸。

她接到了楚天闊的短信。

「恭喜。你得開始準備材料了。」

新的一周開始了。

陳見夏將楚天闊轉交的清單資料都小心複印了兩份,花了一整天核對每一項的中英文填寫,又將戶口本、身份證、學生證原件複印件彩色掃瞄件放在同一整理夾中妥帖保存。上週末爸爸到省城,從老舊公文包裡掏出剛在縣分所打出來的工資卡銀行流水和申請凍結三個月的五萬元固定存款證明,鄭重地彷彿把未來也一起遞到了陳見夏掌心。

「我媽怎麼說?」她一邊有條不紊地檢查著銀行證明,一邊輕描淡寫地問。

「沒跟她說那麼細,就說你提前考上國外的大學了,不用自己家花錢,學校在國際上跟北大清華地位差不多。」

見夏頓了頓,「沒說我要走多久?」

「先不用說,辦完了再告訴她,不影響。」

爸爸神情非常坦然,並不像是因為擔憂見夏的媽媽會捨不得孩子而撒了什麼善意的謊言——陳見夏可以免費出去讀大學,這是一件大事,也是好事,就應該這麼辦,這是順應常理和習慣的決定,不需要經過深思熟慮,是爸爸作為一家之主的決定,無須和家裡見識短淺的那口子商量。

陳見夏完全贊同父親的行為,她也覺得沒有更好的辦法,媽媽的確是纏雜不清的人,這一年來更是因為見夏方方面面的忤逆而有些恨她——這世界上有不盼著孩子好的母親嗎?或許有。媽媽甚至未必意識得到自己是恨著女兒的,她要的不是她好,是她乖。

但,就真的一丁點都不商量嗎?

陳見夏愣愣地看著,父親坐在她的書桌前,瞇著眼讀她填好的表,浸在陽光下,若不是空氣裡的浮塵飄動,一切彷彿靜止了。

她想起從小到大的飯桌上,爸爸也是這樣讀著報紙,微微瞇著眼睛,大部分時間一言不發,只有媽媽在講話、忙碌、張羅、和孩子吵架。到處都是她的聲音——奶奶家老房子爭奪戰、二叔二嬸究竟有沒有私吞存折和金鐲子、女兒早戀不要臉……到處都是她的聲音。

然而她的爸爸,沉默的、偶爾流露出一絲不耐煩和無奈的男人,隱在一切背後的男人,輕描淡寫地說,這事兒不用跟你媽商量。

爸爸放下表格,微笑著說,小夏出息了,比你弟弟強。

陳見夏頓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剛剛得到了從記事起便噘著嘴巴哭鬧不休、孜孜以求的那句肯定,輕而易舉地。

在她已經不想要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