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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眾生皆苦

陳見夏被酒店電話叫醒時,整個人像陷在流沙之中一樣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幸虧李燃教會了她怎麼使用酒店的叫早服務,否則憑她自己那隻小靈通微弱的鬧鐘,非遲到不可。

床怎麼這麼舒服,為什麼越舒服的床越睡不醒?陳見夏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己全身都被伺候出了富貴病,沒有一處不酸痛。

今晚回宿舍了一定不習慣,由奢入儉難。

洗漱完畢背起書包,都拉開門了,她還是幾步奔回房內,一個背式魚躍砸回了柔軟的床上,彈了一彈。

再見了。她撫摸著被子,不禁笑起來。

這種丟人的舉動可是連李燃也不能告訴的。

李燃昨天交代過她如何讓大堂的禮賓幫忙叫出租車。等車時候見夏仰頭看背後高聳入雲的大樓,心想,總有一天我也會飛來飛去,忙碌又高級,把香格里拉當作歇腳的中轉站的。一定會的。

早高峰的市中心有些擁堵,車在靠近人行道的外車道走走停停,見夏無意間往窗外一瞟,看到了媽媽帶著小偉經過。

瞬間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熱水袋透心涼。

出租車的車玻璃不貼膜,從外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幸虧見夏媽媽沒注意到她。陳見夏拚命地往裡側坐,把校服蒙在頭上裝作假寐。偏偏車堵在路口,和母子倆一起等紅燈。見夏透過校服拉鏈的空隙死死盯著他們,漫長的半分鐘後,兩個人邊說話邊轉了彎。

見夏總算重新活過來。

後半程她呆呆盯著外面,校服一直沒從頭上取下來。

昨天她敢那麼膽大,都是因為篤定媽媽不會關心她,不會晚上給她打電話噓寒問暖。但如果俞丹也知道了昨晚宿舍漏水的事情呢?會不會詢問她?會不會不信她?會不會打電話問她媽媽?

陳見夏咬唇緊密盤算著。昨夜那些浪漫旖旎的心思,統統不知去向。

出租車停在學校後身的巷子口,這裡人少不惹眼。見夏付了車資,一開車門就看見了於絲絲。

「你不是住宿舍嗎,這是從哪兒來呀?」

於絲絲還真是一針見血。

見夏笑笑:「昨天宿舍漏水,宿管老師讓我回我自己家住了。我家搬到省城來了。」

她在最後一句話故意配上了自信的微笑,成功讓於絲絲轉移了注意力,露出「這也值得顯擺」的輕蔑笑容,轉身走了。

但也把見夏自己的路堵死了。她本想給媽媽打個電話,撒謊說昨晚太晚了不想打擾弟弟休息,自作主張去住了鐵路局賓館,俞丹那邊的說辭相應保持一致。

躊躇再三,還是俞丹和媽媽更重要,於絲絲總不至於主動跑去俞丹那裡說三道四吧?就算露餡了,她也可以大方承認,她是跟於絲絲吹牛的,為了顯擺自己在省城有個家。

見夏推演了好幾遍,覺得夠穩妥,於是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忙著送弟弟,只是埋怨她膽子太大,居然敢自己住賓館,多了沒說什麼。

第一堂就是語文課,陳見夏戰戰兢兢四十分鐘,俞丹好像並沒收到任何關於宿舍水管的消息,連個眼神都沒給她,一下課就夾著教案出門了。

做課間操排隊列時候李燃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只有兩個字,抬頭。

見夏抬頭,看到教學樓頂樓天台上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靠在欄杆上,明目張膽地逃了課間操。

遙遙地,她就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熱度。那麼多人,他怎麼知道她是哪個小黑點呢?還是說他壓根不知道?

見夏失笑,早上的插曲徹底放在了腦後。

她高興得太早。

做完操集體整隊時,楚天闊把班委會的人叫到一起,提前回了教學樓,直奔俞丹的辦公室開會。見夏站在人堆最後,聽俞丹不鹹不淡地宣佈學校對籃球賽群架的處理意見。

「相比打架,我更不希望看到大家把心思放到不正的地方,我理解你們是為了班級榮譽,但衝動就是衝動,傷到筋骨怎麼辦,難道要休學?楚天闊,這次你也太失職了。」

楚天闊的聲音很誠懇:「對不起俞老師,都是我的責任。」

才怪。見夏在心裡偷偷笑。每當意識到只有自己瞭解楚天闊的表裡不一,她就會有些得意。

俞丹沒有過多責怪楚天闊,語氣和緩地繼續了下去:「咱們班和二班都禁賽了。準備這麼久,得到這樣一個結果,已經是足夠的教訓,我就不多說什麼了。我聽於絲絲匯報說,二班裡面混著外班進來挑事的,這個學校還在追查,而且很好查,不會輕易放過。」

見夏心裡咯登一下,掏出手機,站在最後一排偷偷發短信給李燃通風報信。

「我看咱們還是再開一次班會,楚天闊、於絲絲一起組織一下,讓大家反省反省這次的教訓,團結是好事,但集體主義也不能失去理智。回去上課吧。」大家應聲準備離開,俞丹忽然又想起什麼,「對了,陳見夏?」

陳見夏一慌,手機就掉在了地上,塑料機身不禁摔,每次一落地就會把電池板摔出來,這次也不例外。

還好前面擋著幾排人,她埋頭迅速把零件都撿起來,來不及組裝,一股腦揣進口袋。

「你幹什麼呢?」俞丹的語氣十分不滿。

「把東西碰掉了,」陳見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理直氣壯,而且她做到了,她現在對俞丹仍然有股火氣,把心虛燒變了顏色,「俞老師什麼事?我聽著呢。」

聲音輕快,又誠懇又坦蕩,連楚天闊聽了都有些意外。

俞丹極快地蹙了一下眉,沒追究:「你留一下,宿管老師跟我說你那間宿舍漏水一時半會修不好,這兩天沒辦法住了。鄭家姝倒是沒關係,你的住宿得解決一下。你昨天怎麼住的?」

於絲絲笑了,輕聲插話:「見夏說她家人搬來省城住了。」

怎麼,以為我編瞎話嗎?見夏瞥了一眼於絲絲,自己都沒意識到眼風有多凌厲。

「是。我弟弟到省城讀書了,剛安頓好。我媽媽還說禮拜一來學校跟您打聲招呼。」

一下子把俞丹要她媽媽電話的企圖給堵死了。

陳見夏迅速打定主意:今天週四,她今天開始就回家連住四天,到了下禮拜一,估計誰也記不清楚宿舍究竟漏了幾天水。

見夏隨著眾人離開辦公室。經過門口時差點和於絲絲撞到,她後退半步,朝於絲絲粲然一笑:「您先走。」

您。於絲絲沉下臉,快步離開了。倒是楚天闊走在最後,盯了她半天,見夏終於忍不住問,怎麼了?

「沒,就是覺得你有點變了。」

見夏眨眨眼,看著楚天闊,楚天闊卻歪頭去看走廊上懸掛著的化學家畫像。

「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楚天闊翻眼睛想了想:「我覺得是變好了。」

見夏這次笑得是真開懷:「那就好。」

放學後等公交車時,見夏和李燃通電話,把一天發生的事情都絮絮講給他聽,李燃嗯嗯答應著,囑咐她一切小心。

媽媽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見夏和媽媽住次臥,弟弟自己住在主臥。見夏頗有微詞,媽媽卻嫌她毛病多:「主臥次臥有什麼關係,床都一樣大,你弟弟要學習,當然得住大屋。」

反正我也沒想回來,以後也不會再來。見夏腹誹,不再爭執,轉而說起讓媽媽去拜訪俞丹的事。

「老師知道你來常住了,想見見你,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就主動說,你本來就打算好了禮拜一去拜訪,省得我們班主任挑理。」見夏抱著媽媽的胳膊,說得輕鬆,笑得討喜,活脫脫一個女李燃。

她突然想,如果當初朝媽媽討要步步高復讀機的時候,也能這麼服軟,而不是鐵骨錚錚,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還沒等陳見夏自我反省完,媽媽就笑著掐了她臉蛋一下,吩咐道:「小聲點,你弟弟做作業不能聽見噪音,你也不體諒他。」

見夏笑容僵了僵。那她中考複習時候,弟弟在客廳把電視開那麼大聲還跟著笑,又算什麼?

再討巧也換不來復讀機的,她想什麼呢。

但這些煩惱都抵不過給弟弟輔導功課。小偉並不算聰明,虛榮心卻很強,見夏講什麼他都說自己早就會,一做題就傻眼,給他講解他還不耐煩,姐弟免不了拌嘴,媽媽旗幟鮮明地站在弟弟一邊,嫌她沒耐心,氣得陳見夏只住了兩天,禮拜六上午就拎著大包小裹奔回了宿舍。

她沒告訴李燃自己已經恢復自由了,而是用這兩天時間扎扎實實地學習,每天溫書到後半夜。

我勤奮刻苦也是為了你。見夏咬著自動鉛筆的屁股,一邊想著輔助線的位置,一邊想著李燃。

李燃依然在短信裡問她:我到底算不算你男朋友?

陳見夏沒回答,卻默默做好了兩頭兼顧的打算。

也許會很艱辛,但她不會再給任何人指責自己不務正業的機會。

冬天悄無聲息地來了,又是一年。

見夏從箱子裡翻出李燃的圍巾,繞著脖子纏了一圈又一圈。

十一月冰天雪地,困在有暖氣的室內的時間越來越多,陳見夏和於絲絲的同桌矛盾也愈演愈烈。

真有什麼大過節也就算了。她倆之間是一根細細的縫衣線,密密的都是小疙瘩,解不開,捋不直,是萬里長征趕路時來不及從鞋子裡倒出去的一粒沙石,是密閉牢房裡一隻抓不到卻總在耳邊嗡嗡的蚊子,是全天下女生逃不開的藩籬。

井裡的蛤蟆抬起頭,一小片薄雲遮住整片天。

每天發生的都是小事:你碰灑了我的水杯,弄濕了我的筆袋;你又碰灑了我的水杯,弄濕了我的筆記本;你又碰灑了我的水杯……

越是小事越讓人內傷,因為單獨看起來,每一件都不值得發火,認真了反會落一身不是。

「那就買個帶蓋子的水壺啊,」李燃不理解,「你幹嗎還一直用水杯?」

「我買了!有時候接了熱水也不能總悶著啊,偶爾喝了一口沒來得及蓋,她起身去上廁所時動作總是那麼大,一晃桌子就又灑我一身,還特別大聲地說對不起,超級熱情地幫我找紙巾,大家都覺得她只是冒失——冒失什麼,一次兩次,次次都抖,她『帕金森』嗎?等她找到紙巾,我一本筆記都廢了!」

見夏眉毛一豎正要接著發作,李燃拉住她,食指豎起在唇邊示意她噤聲。

有漸漸走近的腳步和說話聲。

李燃陪陳見夏翹了體育課,兩個人一起坐在行政區頂層的樓梯間。每到下午自習時,這一塊就成了清淨的風水寶地,許多人膩煩教室裡的濁氣,都跑到樓梯間來看書或聊天,只是沒想到上午竟也有人查這裡。見夏慌張地拉住了李燃的袖子,用眼神問他,怎麼辦?

幸好腳步聲就停在了樓下。

但說話聲卻差點讓見夏嚇得背過氣去——是俞丹。

李燃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示意她仔細聽。

「就不能等我下班?」俞丹的聲音有些激動,即使刻意壓制也聽得分明。

「我在學校不方便總接電話,我掛了就說明我有事,還一遍一遍打,你媽到底什麼意思?有什麼事兒至於急得一刻也沒法等?還跟你告狀,你也一遍遍打,你們娘兒倆是想逼我在學校待不下去嗎?」

說到最後已有哭腔。

「咱倆結婚多少年了?八年了吧?我哪兒對不起你們家?當初結婚時候你家有什麼?家徒四壁,還住平房,半夜冷,讓你媽拿條十幾年前的虎牌毛毯過來還不捨得,事後還往回要,我計較過嗎?是,我生的是女兒,你媽盼孫子,這都什麼年代了,你自己問問你周圍同事,可笑不可笑!」

見夏慢慢垂下肩膀。竟然又是這樣的故事,竟然發生在俞丹的身上。

俞丹和她媽媽還是不同的。她媽媽自己也盼兒子,歡天喜地地懷了二胎。

「眼看著還有半年就高三,我帶的這個班是能出成績的,說不定出個省狀元!多少人眼紅呢,我不可能這種時候備孕,到了高三怎麼辦,讓我把親手帶上來的尖子班交給別人?高考考了清華北大記誰頭上?你口口聲聲說體諒我,你和你媽一起胡鬧,你體諒我什麼了?」

俞丹掛了電話,就在見夏他們腳下的樓層嗚嗚哭,哭到最後擤了幾次鼻涕,總算平靜下來。見夏神情肅穆地聆聽著腳步聲逐漸遠去到聽不見。

「誰都不容易。」半晌,見夏輕輕歎息。

「是啊,眾生皆苦,」李燃也跟著感慨,「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愛別離……還有兩個是什麼來著?」

氣氛輕鬆了些,見夏笑了:「顯擺不了了吧?忘了?」

「……想不起來。」

「也有你不知道的,真好。」

李燃嘁了一聲。見夏轉頭認真地看他:「那你有什麼苦呢?」

「先說你有什麼苦。」李燃反問她。

「很多啊,」見夏扳著指頭,毫不忸怩,「學習越來越吃力,俞丹防賊一樣盯著我還瞧不起我,沒有朋友,於絲絲天天跟我作對,爸媽偏心,壓力大……」

不知不覺,她已經能這樣輕鬆地把心底的暗流和盤托出。

對李燃,她從來沒有面具。

「我回答你了,輪到你了,你有什麼苦嗎?生老病死?還談不上。怨憎會,愛別離……」見夏追問。

「我想起後兩個是什麼了!」李燃拍了一下腦門,「一個叫求不得,一個叫五蘊盛。」

「……什麼?」

「我爺爺給我講過,」李燃盯著對面牆上的十字窗玻璃,「五蘊盛是前面所有苦的根源,五蘊六識,聲色犬馬,都是對人生的執迷和追求,有追求就會有苦,人活著,就沒有不苦的。」

見夏聽得入了迷,雖然她知道李燃也不過一知半解。

「那要怎麼辦?」她問。

李燃笑了:「簡單啊,出家,色即是空。」

「滾,胡說八道,你去出家啊!」

「我怎麼可能出家,出家了還怎麼——」他說著,突然靠近,在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一下,見夏迅速漲紅了臉。

「流氓!」她跳下了幾級台階,轉頭對他怒目而視。

兩人都對那天酒店裡的初吻諱莫如深,也再沒有任何親密的舉動,直到剛才。

初吻……見夏想到這裡,忽然十分懷疑地審視眼前這個老油條,她自然是初吻,他呢?

「喂,我問你,」她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樣子,手指卻下意識地摸著嘴唇,「你……你是第一次親別人嗎?」

李燃沉默了很久,輕聲說:「不是。」

見夏愕然。

李燃卻慢慢綻放一臉燦爛又邪氣的笑容。

「剛才那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