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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周洛曾以為自己會死掉。看著南雅的車遠去,他的心碎掉了,他倒了下去,看見山還是那麼綠,天還是那麼藍。

他清醒的時候聞到消毒水的味道,知道自己在醫院,他睜開眼睛,希望看見南雅的臉,哪怕是冷漠絕情的。

可沒有,很多人圍在床邊,唯獨沒有南雅。

之後的八年,她再也沒出現過,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清水鎮再也沒了旗袍店。原來的店面很快被一個文具店取代。

周父周母拜託親戚、司機和陳鈞,別把周洛和南雅的事說出去,他們丟不起那個人,更怕周洛因此被懷疑作偽證。

沒人忍心再傷害那個少年,這個秘密保存得很好。南雅消失後,鎮上再度傳起風言風語,說她跟著外邊的有錢人跑了。但漸漸不過幾個月,就沒人提起她了。

周洛再也沒回過清水鎮,他無法忍受那種身處墳墓般的孤獨,好像他是一個異類,待在那麼熟悉的地方,每處都有她的影子,偏偏沒有一個人再提起她。沒有一個人。

只有他,還守著那個封存在記憶裡的沒有半點改變的小鎮。

物是人非,這是多麼殘忍的一個詞。

當年的一切都在,只有她不在了。

那麼多年,他總想著那個空房子。她多決絕,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想到發瘋想到仇恨,她心裡他恐怕不那麼重要,所以才走得義無反顧頭也不回。

他想過很多次她為什麼要走。他想了很多理由,或許因為最後對她的揭發讓她失去安全感,或許是林桂香的指責讓她感到羞恥。

又或許,她只是不相信他會一直愛她,她只是認為他對她的喜歡像大人們說的那樣,是一場幻覺,一場誤會。所以她才逃走,來驗證一下。

可他證明了,證明了八年,她卻不回來驗收成果了。

她把他忘了麼。

怎麼能這樣呢。

你出了那麼難的題,卻不回來給我打分了,可我還在認真做題,還坐在考場等你啊。

她不在的日子裡,他一個人過著曾許諾給她的生活。沒日沒夜地學習進修,充實自身。一進大學就跟著師兄們的創業公司實習,大三就自己單干,偏偏學業也沒落下。

他以光的速度從少年長成了男人。

八年,他達到了同齡人十八年或許都達不到的高峰。他想,他現在不是二十五歲,他應該是三十五歲了。三十五歲的老練和成功,三十五歲的財富和成熟,三十五歲的沉默和滄桑。

還有三十五歲的理智和沉穩。長大了,他想清楚了,那時候他太年輕稚嫩,太衝動盲目,太簡單理想,的確不是好的依靠。憑著一腔熱情綁在一起,或許可能撞得頭破血流。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不是當年的意氣少年了,但,她卻也不回來找他了。

怕他太令人失望,連回憶都毀掉嗎?可他沒有啊。

他沒有撒謊,別人活一年的時間,他活三年。他都做到了。

可她一直不回來驗收。

那麼多痛苦的夜裡,他常常望著天花板,給自己念求她和好時對她讀的那首詩,《鬱悶之事》。

最鬱悶的事,不是想看的小說沒翻譯成母語,不是大熱天沒喝到啤酒,不是朋友家咖啡不香醇,而是——

沒死在夏天,當一切都明亮,鏟子挖土也輕鬆。

為什麼最鬱悶,因為那些都是人事,只此一件是天意。

是你做盡了人事也無法挽回的天意。

……

第二天,周洛去街上走了一圈,鎮裡的人都還認得他,小一點的孩子就沒印象了,被父母強迫著拉到他面前說要像這個叔叔學習。看著孩子們臉上陌生而委屈的不情願,周洛一陣尷尬。

經過南雅的旗袍店,它又換成了一家服裝店。即使時過八年,這家店裡賣的衣服都不如南雅當年的時尚好看。

她一直清清楚楚地知道什麼是美。

周洛轉進巷子,走幾步,停幾步,前一秒想去看,後一秒又不敢。就這樣磨蹭著,終於還是走到南雅家門口。

那房子沒有變化,鳳凰花樹也在那裡。樹老了八歲,枝椏更茂密了,風一吹,花枝在陽光下蕩漾,他又看到二樓的木窗。

過去的八年,恐怕是社會發展最快的八年,手機電腦,飛機地鐵,高樓大廈,他在北京親眼見證那座城瘋狂地日新月異。

可回到這裡,彷彿瞬間被打回原形,他又被時間生生拖回到八年前。

他在那裡站了很久,最後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只能轉身離開。

回到家裡,林桂香告訴他說陳鈞打電話來找,約他去聚聚。

林桂香的小賣部和音像店盤出去了,重新租店面開了大超市,員工幾十人,正的副的經理好幾個,她再不用操勞。

很快陳鈞又打電話過來,讓周洛去他開的咖啡廳坐坐。

周洛推門進去,服務員問幾位,還未作答,陳鈞的聲音傳來:「我兄弟誒!」

目光相對,看到彼此都有些變化的臉,相視一笑,就回到過去了。

變化的日子,我沒參與;未變的過去,我還記得。

廳內裝飾得特有情調,估計是清水鎮頭一例。並不是吃飯時間,沒什麼人,陳鈞搭著周洛的肩膀往裡走:「誒?你小子是不是又長高了?比我上次去北京時又高了。」

周洛說:「我原本就比你高。」

陳鈞說:「扯淡,比我帥倒是真的。——哎,你那大公司,發展還行吧?」

周洛說:「湊活。」

陳鈞笑著捶他一拳,說:「又謙虛。誰不知道這幾年網絡發展得跟坐火箭一樣。」

周洛說:「最近準備再弄個公司,試試貿易。」

陳鈞「哇」一聲,豎了個大拇指。

周洛說:「你要有興趣可以來玩玩。」

陳鈞道:「我暫時就不挪窩啦。我爸媽已經沒了一個,我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們受不了。」

周洛點點頭算瞭解。

坐下了,周洛問:「你呢,生意怎麼樣?」

陳鈞笑:「挺好的,我正想再招幾個廚師。」

周洛看一眼菜單,酒水飲料燒烤西餐應有盡有:「花樣多啊,咖啡倒少。」

陳鈞哈哈笑:「噱頭。我這兒就是個偽裝高檔的土餐館。對了,我家的煲仔飯,嘖嘖,一絕,一會兒嘗嘗。」

周洛說:「好。——誒,你兒子呢?」

陳鈞說:「在家爬呢。」

周洛說:「他媽媽是做什麼的?」

陳鈞說:「開店啊。就以前旗袍店那裡。」

周洛愣了一愣,臉色微變。

陳鈞哪裡會察覺不到,一時就沒說話。

周洛摸出煙盒和打火機,抽出一支煙含在嘴裡,低下頭剛要打火,抬眼看他:「你這兒可以抽煙麼?」

陳鈞笑起來:「沒那麼講究。」

周洛點燃火,吸一口煙,把煙盒和火機扔給陳鈞,後者也點燃一支。

陳鈞說:「剛打電話找你,你媽讓我問問,有沒有遇到合意的。不結婚也該談了。」

周洛說:「沒有。」

陳鈞料到了這回答,猶豫一會兒,問:「還記著南雅?」

周洛牽起半邊唇角,哼出一聲笑。

陳鈞歎氣:「你呀,骨子裡還是個讀書人,讀迂腐了都。怎麼這麼癡情啊?」

周洛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不是他癡情,是他別無選擇。這個世界太陌生了,連他的很多個自己都陌生了。他熟悉的只有當年那個挖荸薺疊風車翻牆去為她讀詩的少年。

他愛那個少年啊,他想把他找回來。

那麼多自己裡,那個才是他一生最愛的一個自己。可「他」迷失了,走丟了,多可憐吶。

陳鈞問:「一直在找她?」

周洛說:「托過各路朋友。」

陳鈞說:「她那名字好找啊。」

周洛說:「躲著我吧。」

陳鈞默了一會兒,說:「還怪你媽麼?」

周洛沒吭聲,好久才搖了搖頭。

陳鈞歎了一口氣,說:「哎,人都是這樣。沒得到的,總記得真切。」

周洛搖頭:「不是。我和她……」

他沒說了,陳鈞愣半晌,瞪大眼睛:「臥槽,阿洛——你小子看不出啊。你簡直比楊小川還拽,他只是跟同學搞,你……你太前衛了!」

周洛說:「我倒寧願從一開始就不認識這個人。」

陳鈞說:「真的?」

周洛說:「假的。」

陳鈞說:「切。」

周洛笑了一下。

陳鈞又說:「真有那麼好?」

周洛說:「什麼?」

陳鈞說:「南雅啊,那個女人就真有那麼好麼?讓你記掛那麼久。」

周洛呼出一口煙,思索了半刻:「其實也沒那麼好。和她一樣好的,比她好的,也有很多。」

陳鈞不平:「就是啊,那你還……」

周洛話沒說完:「可我只要她。」

他淡淡說著,煙放在煙灰缸邊,磕了磕灰。

陳鈞一時無語,也有些難受:「阿洛,算了。別往牛角尖裡鑽,你總想著她,就斷了其他的路。給自己一個機會,嘗試和別的女人交往,或許一切就都好了。」

周洛搖搖頭:「你不懂。——沒意思。——別的女人都沒意思。」

沒她有意思。

沒她陰險,沒她狠毒,沒她心機,沒她冷酷,沒她神秘,沒她善良,沒她溫柔,沒她乾淨,沒她清醒。

他明明是最瞭解她的,最配她的。她卻放棄了,這女人,傻不傻。

他抽掉最後一口煙,把煙頭摁進煙灰缸裡,狠狠摁滅。

……

周洛在清水鎮待了幾天,能打聽的都再次打聽了,依然沒有南雅的消息,一點都沒有。

周洛還有工作,啟程回了北京。

……

……

……

【番外2】

又到一年的最後一天,周洛和往年一樣刻意加大工作量,想讓自己忘記新年這件事。

但那天下班時,年輕的秘書過來敲他的門,笑道:「Boss,新年夜還不休息?跟我們去跨年吧。」

周洛說:「你們玩,我還有事。」

一個小伙子笑:「老闆加班,我們怎麼好意思?」

周洛笑一下,說:「不好意思就全留下加班。」

大夥兒知道他開玩笑,裝模作樣地一陣哀嚎。

其中一個小姑娘則道:「誰說是加班?萬一boss有約?」

周洛說:「沒人約我。」

「我!」

「我!」

「我!」

周洛任他們鬧。

笑完鬧完了,一群年輕人們嘻嘻哈哈著跑開。

「Boss新年快樂,明年再來給你賺錢!」

一層樓安靜了。

周洛臉上的笑容淡去,轉過椅子,望著落地窗外繁華的CBD中心,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坐了很久,電話響了。是大學舍友陶鑫:「喂周洛,你可別鬧我啊!」

周洛莫名其妙:「怎麼了?」

「別裝不知道!上次跟你說了要介紹個學妹給你認識,人都帶來了,你還不出現!」

周洛一愣,好像上個月陶鑫這麼提過一嘴,他當時忙,隨口應了一聲,還以為是介紹人來上班呢。沒想到……

這架勢,是相親來了?

周洛低下腦袋,用力摁著額頭:「我忘了。要不你請她吃頓飯吧,飯錢算我的。」

「你不來了?」

「加班。」周洛說。

「誰大過節的加班?」陶鑫道,「你不來我把她領你家去!」

周洛:「……」

節日的車流堵得像停車場。

周洛遲到了,坐下時借口說開會耽擱,但對方不介意,虧他有副好皮相,那女孩一看見他,臉頰就紅了,眼裡也含了笑,看得出她對周洛很滿意,甚至是驚喜的。

陶鑫給兩人介紹,女孩叫簡宜,長相清純可人,是比周洛他們低四級的直系學妹,剛畢業。

簡宜挺會說話:「以前在學校就聽過你的名字,不過我上學時你都畢業了,沒見過。」

陶鑫說:「他在學校的時候就招女生喜歡,但一直沒談過戀愛。忙事業忙的。」

簡宜詫異極了,眼裡閃過一絲光芒:「沒談過戀愛,不會吧?」

周洛笑笑,說:「談過的。」

這回輪到陶鑫詫異:「什麼時候?我居然不知道。」

周洛說:「高中,你當然不知道。」

「哦,那難怪。」陶鑫不在意了。

簡宜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又開玩笑地說:「早戀啊,真有勇氣。」

周洛勾一勾唇角算是回應。

比起跟他戀愛時南雅需要交付的勇氣,他那點兒荷爾蒙跟衝動算得了什麼。而他長大後才明瞭。

一頓飯吃得不尷不尬,陶鑫和簡宜掌握著聊天主動,周洛雖然有問必答,禮貌到了極致,但也感覺得到他雖然不冷淡,卻也絕不熱情。

飯後周洛去洗手,陶鑫跟過去:「你覺得她怎麼樣?」

周洛說:「我之前以為你是推薦她來招聘的。」

陶鑫瞪大眼睛:「系花誒,這還入不了你的眼吶。」

周洛說:「我們系這四年有沒有七個女生?」

「還開玩笑。」陶鑫笑出一聲,「簡宜挺不錯的,人漂亮,性格又好,工作能力也強,跟你很配呀。你要是不想那麼急,先讓她去你那兒上班也行。慢慢相處,辦公室戀情……」

話沒說完,周洛關了水龍頭,說:「走吧。」

陶鑫問:「過會兒我就走了,你跟她出去玩吧,今天跨年。別浪費機會。」

周洛說:「我還有事,不去了。」

「別找借口了。今晚跨年,能有什麼事?我……」陶鑫還要說什麼,看周洛表情變冷淡了,是真不想去。

他也知道他脾氣,就沒繼續說了,只問:「徹底沒戲?」

周洛點一下頭。

陶鑫無奈地歎氣:「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出家當和尚麼?」

周洛笑笑:「說不定呢。」

三人走出餐廳,周洛跟陶鑫和簡宜告別。

簡宜問:「你不去跨年麼?」

周洛說:「有別的事情。你們好好玩。」

簡宜也不好多問了,又半開玩笑道:「學長,你們公司現在有招聘嗎?我想試試誒。」

周洛說:「網站上有。要是感興趣,歡迎投簡歷。」

這話說得,好像很歡迎,卻又不給捷徑。

簡宜得體地笑笑:「我會去看的。」

周洛沒多停留,走了。

坐上車,周洛拉了拉領帶和襯衫,累。

……

……

……

【番外3】

以往過春節都是父母去北京,這次,周洛回了清水鎮過年。

鎮上的過年氣氛比大城市濃厚許多,鄉味年味都重,讓人不免又有很深的懷舊感。

人一懷舊,就容易變得寬容。

周洛和父母的關係緩和了很多,林桂香珍惜與兒子重修的親近,也很少在他面前催促戀愛事宜了。想著兒子才二十五六,年輕得很吶。

以後的日子那麼長,總有一天得想明白過來,對過去和現實低頭。

然而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他仍然是那個樣子,只有事業蒸蒸日上的消息,別的就沒了。

周洛回清水鎮的次數變得頻繁,每次回來卻是到處閒逛打聽,仍是找南雅。林桂香雖然頭疼,但也放任他不管了。

到了五月,周洛又回了鎮上。和往常一樣,還是沒有消息。

離開那天到市裡坐飛機,在機場意外遇到林方路。

周洛行走匆忙,並沒注意,林方路先給他打招呼:「周洛?」

周洛客氣地笑笑:「林警官。你這是——」

林方路道:「休假回家。我早不在清水鎮工作啦,調職到了省城。你呢?回家了?」

周洛略微笑笑:「嗯。」

林方路說:「你多年沒回了啊。」

「是啊。」周洛說著,腦子卻突然一閃,他回鎮上那麼多次,一次都沒見過林方路。他說:「我回過很多次,一直在找人。」

林方路似乎有些意外:「你還在找她?」

聽他這話,周洛察覺到不對:「你說南雅麼?你怎麼知道?」

林方路歎了口氣,說:「南雅她自首了。」

周洛一愣:「你說什麼?」

林方路道:「她自首前提過條件,那邊考慮著實際情況特殊處理,並沒有把她弄回轄地,當時我作為這邊的人員去處理過她的案子。鎮上的人都不知道。」

周洛問:「什麼時候的事兒?……她……」

林方路說:「判了刑,但沒入獄。……六七年前的事兒。各種考量後判的緩刑。幾年前刑期就過了。」

周洛默了半刻,這個情況他不是沒猜過,也不全然意外。她從來都是那個對自己的未來與命運表現得異常清醒的女人。

他問:「她人在哪兒?」

林方路遲疑一秒:「跟你在一個地方。」

周洛怎麼也沒想到,找了那麼久的人,居然和他在同一座城市。

飛機落地那一刻,周洛心臟跳得像不是自己的,想著林方路說的話:

「那時我經常去看她,怕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辛苦,我也有點私心,哈,明知道她是哪種性格,卻還想試一下,我以為她和你斷了聯絡,就會選擇新的依靠,比如我。後來才想明白,她不需要。

早在她選擇自首的時候,我就該看清了。她做這個選擇是為了你。如果不是想著未來或許會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見到你,她哪會做這些?她不論選擇這世上哪一個男人,都不至於這麼做啊。

周洛,早在八年前,你就改變了她。或者說,是她對你的愛,改變了她自己。」

在林方路看來,她曾對那座小鎮那個世紀失去希望,卻因為愛他,給自己找回了真正的溫暖與人性。

而在周洛看來,她還是她,一直如此。那個有計劃有準備,掌控自己命運,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的女人。

最終,她還是選了那條難走的道路。

這就是南雅啊。

……

周洛到了那條街道,他在附近找了個停車場,坐在車裡,再一次看了看鏡子裡自己,年輕,硬朗,氣宇軒昂,異常緊張。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出去。

過了天橋,望著對面的高樓大廈,他並沒有看見林方路說的那個顯眼的標誌。

下了天橋往路邊走,一群趕去上學的小學生們跑向公交車站,擦身而過間,那張熟悉的臉!

周洛的心被攫住,立刻回頭,聲音也不是自己的了:

「宛灣!」

那個十歲多的小女孩停住,回頭看,長髮馬尾在風裡飛揚。

周洛瞪大眼睛,胸膛起伏著,他錯愕地,一瞬不眨地注視著孩子巴掌大的小臉。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小女孩也詫異地看著他,揪著書包帶子,細細的眉毛輕輕揪起,她歪了歪頭,試探著問:

「……周洛叔叔?」

就是她啊,周洛問:「你還記得我?」

宛灣緩慢地搖了搖頭:「記不太清了。但我知道你。」

周洛正揣摩這話裡的意思,車站那邊有小學生喊:

「南!車來啦!」

宛灣回頭看一眼,匆忙道:「我要上學去了。」她往他身後指,「你身後,那個商場後邊,一棟三層的樓。周洛叔叔再見!」

周洛立在原地,看公交車啟動,宛灣和她的同學們擠到了一起,透過玻璃窗,她興奮地對他招手。

周洛衝她擺擺手,笑了。

繞過一座大廈,周洛一眼就看見了南雅在的地方。

獨棟的三層現代化商場,正方形如同小玻璃缸,樓面左上角是紅色的品牌名:「小雅」。

一副巨大的招貼畫自樓頂懸掛下來,畫中簡單幾筆勾勒出一位美麗女子的背影,她身著一身旗袍,古典的青花紋,一眼看是女子,再一眼看又像是一件細潤美好的瓷器。

「小雅春夏服裝發佈會」

旁邊有幾行小字:「你清醒,溫柔,一塵不染;前路難走,但你還是我一生最美的風景。」

周洛怔了許久。

他進了樓,走過明淨透亮的展廳和五光十色的衣櫥,心越來越緊張。

經過禮服類衣櫥時,聽到幾人在輕聲說話。

「可我想要南總親手做的旗袍呀,我結婚的西式中式禮服都準備好了,就差旗袍。」

「要不您先看看這邊……」

「我看了,都好得不得了。可別人出錢也買得到。我結婚一輩子就一次,我要更好的,最好的。加多少錢都可以。」

「可南總日程滿了。我們家還有很多旗袍師傅,很多師傅的手藝都……」

「我不要他們做的,我就要南總做的。我的西式禮服全是意大利名家高定的,旗袍也不能落下。」

「日程已經排到一年後,其他客人都是提前預定的,我們也難做是不是?」

客人理虧,轉而埋怨未婚夫:「早就告訴你要提前來,你不信!都怪你!」

未婚夫也幫忙遊說:「就不能擠時間麼?」

「擠時間必然以品質為代價,將心比心,您希望受到這樣的待遇嗎?」

客人服氣,可還是難過,委屈道:「這婚不結了!」

未婚夫趕緊勸哄。

「小姐,你可能只喜歡南總做的旗袍,但你應該不知道我們家還有高級定制團隊,裡邊的師傅全是南總手把手教出來的,十幾位師傅為你量身定做,還有南總監督。他們今天正好在做,您要不要去觀摩一下,如果覺得信得過呢?」

「——來都來了,那就去看看吧。」

周洛立在原地看他們,緩衝著胸腔裡有些難以控制的情緒。

一位員工走過來,微笑:「先生你有什麼需要嗎?」

周洛說:「我想見南雅。」

對方愣了一愣,說:「您有預約嗎?」

周洛說:「沒有。」

對方抱歉地笑笑:「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南總很忙,沒有預約是……」

周洛說:「我是宛灣的爸爸。」

……

周洛站在棕色的木門外,聽到自己的心劇烈搏動著,要跳瘋了,而他無能為力。剛要推門,門突然拉開,周洛一驚,幾位外國設計師走了出來。

周洛瞥見辦公室裡窗明几淨,掛了幾件旗袍,立了幾位假人,竟有些像當年的旗袍店。

門很快闔上。

周洛深吸一口氣,推開門。陽光從一面玻璃窗外灑進來,他看見了她,烏髮成髻,一身青花,側著身,正在整理假人身上的旗袍。

周洛關上門,隔著偌大的辦公室看著她,激越洶湧的情緒陡然間潮退了下去,心在一瞬間平息,彷彿漂泊多年,終於到了港灣。

南雅聽到關門聲,說:「東西放桌上吧,剛下邊說誰來找我?」

周洛沒做聲,笑著,凝望著她。

南雅終於回頭看,一刻間瞪大了眼瞳,受驚不小的樣子,正如那年他趴在櫃檯上從白蝴蝶的夢裡醒來時看到的那樣。她的手還懸在旗袍上。

和當年一樣,她緩緩收回手,溫溫地彎了彎唇角:「你來了?」

眼神膠著著,是思念,是悔悟,是寬恕,是依戀。

周洛邁開步子,朝她一步步走過去,她站在原地等他。

她等著他走到她面前,她沒有拒絕他的到來,沒有推開他風塵僕僕的身影,她仰望著他,略略含淚,對他微笑。

如此感激,如此深愛。

周洛也淚濕眼眶,也微笑,說:「小雅,你看,我長大了,還是沒忘記你。」

八年一晃而過,他終於追趕上了她。

「小雅,你看呀,我長這麼大了,還是愛著你吶。——多好。你還是那麼年輕,我卻老了。真好。」他低頭,額頭輕點她的額頭,單手捧住她的臉頰,輕聲問,「你說好麼?」

南雅始終微微顫抖著,說不出別的話。最後終於開口,問:「周洛,喝茶麼?」

一如當年。

「好。」他含著淚笑。

她轉身拉他去木桌那邊,周洛坐下,看見桌角的小瓷瓶裡插著一隻褪了色的彩色紙風車。

南雅煮了水,

周洛說:「好久沒給你念詩了,今天念一首吧。」

南雅說:「誰的?」

周洛說:「海子。」

她就笑了。

水沸了,南雅擺好砂壺瓷杯,洗茶,煮茶,沏茶,徐徐而來,如行雲流水。

她在煮茶,他在念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他念完,把手裡的信箋紙遞給她。

她拿出鑰匙,拉開一道小抽屜,一摞寫滿詩歌的信箋擺在那裡,她把那張信箋紙放回它應該在的地方。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

那個夏午,陽光充沛。

你對著我微笑,什麼也不說,

為此,我卻像等了整整一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