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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弄璋/世上如儂有幾人(3)

  這小副官名叫馬騰,今年才不過20歲。馬騰不是本地人,在家鄉有的沒的念過兩年私塾,後來家裡窮,實在養不下這麼多孩子,他就跟著圍子裡的人背井離鄉吃了軍糧,渾渾噩噩當了四年大頭兵,突然就撞了大運。天上掉下來一個神仙似的營長,人精明,手面闊,講義氣,最要緊的是在長官的長官的長官那裡有面子,所以他們的功勞,有一分是一分,沒人敢昧;不像過去,苦哈哈熬了半天,上面的人吃了肉嚼了渣,他們連湯都喝不上兩口。

  要說涇源的駐軍有運氣,那他馬騰就是最有運氣的一個,先是被「提拔」成傳令兵,今年霍仲祺升了團長,他這個貼身副官也水漲船高撈了個中尉銜兒,要是他們這回真把呼蘭山的「旋風李」連窩端掉,保不齊他還能再升一格。

  「團座,這是小白從家裡帶來的狼牙蜜,這兩瓶是留給您的。」

  霍仲祺無謂地笑了笑:「我用不著,拿去討好你那個……叫小蕙是吧?」

  馬騰臉上一紅,訕笑著說:「我們都拿了,這是專給您的。」

  「放那兒吧。」霍仲祺說著,站起身來穿了大衣:「我出去走走,你要是有事不用跟著我。」

  馬騰連忙跟上去:「我的事兒不就是您嗎?」

  頭頂黃澄澄的月亮又大又圓,墨藍的天空沒一絲雲彩,馬騰跟在霍仲祺身後,看著他頎身玉立的背影,忍不住琢磨起這位年輕長官來。

  如今他們都信實了他是個「公子」,他跟著霍仲祺去過渭州,別說宋師長,就是劉長官對他也是客氣得不得了,渭州行署的人說團座有個當行政院長的爹,行政院長有多大他不知道,但他們團座大概也是個「皇親國戚」了,那他幹嗎要耗在他們這兒呢?剿匪的時候不要命似的,有時候他都懷疑是不是呼蘭山那些桿子跟他有仇,哪兒像個「公子」?

  再往最俗的事兒上說,當兵的都稀罕女人,有道是「軍床睡三年,母豬賽貂蟬」,可他們團座大人就偏不稀罕。算起來,團座這樣的漂亮人物沒有女人不喜歡,甭管是莊子裡的小寡婦俏丫頭,還是玉香樓的紅牌姑娘,見了他們團座,都恨不得把眼珠子粘過來,就連宋師長的三小姐都風塵僕僕地跑到涇源來,那個洋學生的做派……嗨,他都不好意思說,結果團座愛答不理地問了兩句話,立刻就冷著臉叫人送回去了。他就沒見過這麼不待見女人的長官,想到這兒,忽然心裡一跳,乖乖,不會他們團座稀罕……正胡思亂想得沒有邊際,忽然聽見兩句「花兒」飄了出來:「花兒裡好不過白牡丹,歡裡頭好不過少年……」

  一聽就知道是隴北本地的小曲,遠遠一望,就見一幫子大兵攏在營房外頭逗樂,他們一路走過來,那邊唱得越發熱鬧了。這邊一句「我維下的花兒你沒有見,是西北五省的牡丹」,人堆裡立刻就有人起哄:「嘴臉!還牡丹……」接著又有人甩出一段:「妹像捲心尕白菜,園里長到園子外,人又心疼臉又白,指頭一彈水出來」,起哄的人就更多了。

  有眼尖的看見他們過來,趕緊整裝起來行禮,四周圍一靜,霍仲祺閒閒笑道:「你們接著來,我也聽聽。」他一向好脾氣,涇源的老兵也跟他混熟了,當下便有人道:「團座,您來一個給俺們……啊,給俺們學習,學習學習。」

  有人起了頭攛掇,其餘的人沒有不幫襯的道理,霍仲祺也不好矜持,只是山歌小調他著實不會,京戲昆腔隴北這裡也沒人聽,他想了想,從大衣口袋裡摸出把口琴來:「唱我不會,吹個曲子吧。」

  團長肯獻藝,屬下們自然沒有挑剔的道理,只有憋足了力氣準備給長官喝彩。誰知他剛吹了一句,一班人都安靜了,一直到他一段吹完,也沒人叫好拍巴掌。霍仲祺看了看大夥兒的神色,了然笑道:「我吹得不好,還是你們來。」

  馬騰有些為難地耷拉著腦袋,磨磨嘰嘰地嘟噥道:「團座,不是您吹得不好,是您這個調調——它不敞亮。」

  他這句確是實話,不能說霍仲祺這曲子吹得不好,只是這曲子吹出來聽得人心裡悶悶的,連夜色月色都叫人發愁。後來,他有好幾回都聽見霍仲祺吹這首曲子,一次比一次叫人胸口發悶。一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這是首洋人的曲子,名字也莫名其妙,叫《綠袖子》。

  霍仲祺聞言,自失地一笑:「好,那你來個敞亮的!」他這麼一說,剛才空憋著力氣沒叫成好的一班人立馬附和起來。馬騰撓了撓頭,撇嘴道:「他們唱的我不會,俺們那兒的曲兒也不是他們那個調調。」

  霍仲祺笑道:「那就揀你會的來。」

  馬騰想了想,一清嗓子,果然是極敞亮的調門撂了出來:

  「旮梁樑上站一個俏妹妹,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山丹丹開花滿哇哇紅,紅不過妹妹你的紅嘴唇。」

  霍仲祺聽著他唱,只覺得心頭驟然一陣抽痛,他不敢觸碰的那些記憶如洪水澎湃,一瞬間就衝垮了所有的堤壩河岸。如果所有的一切都無可挽回,他也只能這樣不可救藥——

  「交上個心來看下個你,捨得下性命捨不下你。

  是誰呀留下個人愛人,是誰呀留下個人想人。

  你讓哥哥等你到啥時候?

  你不心軟呀,你不心疼呀,難不成你要把哥哥變成相思鬼?」

  陽春天氣,亭台亦新,南園的桃花夭夭灼灼,烘樓照壁,在透藍的天色下,越發顯得煊赫鮮妍。

  帶著蓁蓁轉了一陣子,康雅婕忽然有些倦,春光明迷,一失神間,就讓人辨不出今夕何夕,悠長一歎旁人不聞,反而先驚了她自己。這樣的錦繡華年像是擱久了的緞面,在箱子裡頭乍一看依稀還是舊時的瑰麗無匹,可拿到陽光下才發覺,縱然強撐出粲然生輝的架子,終究塵意暗生,失了舊時明艷——她自嘲地一笑,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她是來散心的呢。

  小孩子玩兒的時候一股子精神,才消停下來就犯困,保姆抱了蓁蓁進內室睡下,只剩下寶紋伺候著康雅婕在水榭裡喝茶。她抬眼瞧見「春亦歸」的招牌,大約是取自「無雨無風春亦歸」,想一想,真真是天地最無情,它要春光爛漫就絕不理會你的愁思脈脈。

  沈玉茗嫁做人婦,「春亦歸」的生意便不怎麼做了,也只有康雅婕這樣的人到南園來,才有招待。只是沈玉茗搬去了梅園路的宅子,不過隔三岔五才來看看,平日裡便只有冰兒帶人料理。這會兒「春亦歸」有溫室裡新種出的草莓,市面兒上少見的稀罕物,康雅婕見了也覺得鮮麗可愛,用果簽嘗了一顆,著實甜潤可口。她心情一好,見冰兒清秀淨扮,又態度慇勤,一時無事,便同她搭起話來:「你跟著你阿姊有多久了?」

  「回夫人的話,有六年多了。」

  康雅婕隨口道:「你阿姊是個有福氣的。」又打量了冰兒一眼,微微一笑:「那她沒想著怎麼安排你嗎?」

  「呃……」冰兒臉龐紅了紅,像是急於轉過這個話頭,侷促地冒出一句,「呃……夫人今天怎麼一個人來?也沒和二夫人、三夫人搭個伴兒,眼下正是……正是桃花最盛的時候呢!」她話一出口,立在康雅婕身畔的寶紋就斜了她一眼,這丫頭也太沒有眼色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果然,康雅婕的神色冷了下來,唇邊笑意猶在,只是沒了暖意,懶懶道:「她們都忙,不得空。」

  冰兒被寶紋一眼斜過來,似是更窘迫了,張了張口,又低著頭不敢應聲。

  康雅婕也不欲和她多言,只道:「你有別的事,就去忙吧。」

  冰兒小心地答了聲「是」,欠身退了幾步,忽然一咬唇,聲音壓得細細的:「夫人是出了名的高華寬厚,只是……只是冰兒多一句嘴:夫人還是留心二夫人一些吧,知人知面不知心……」說著,扭身疾走兩步就要跨出水榭。

  康雅婕見狀,連忙叫住了她:「你站住!」盯在冰兒臉上看了片刻,鬆鬆一笑,「丫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冰兒漲紅著臉,期期艾艾地懇求道:「夫人,我不能說。」

  康雅婕哂笑著打量了她一眼:「你要是不打算說,剛才又何必多嘴呢?」

  冰兒聞言,縮起的肩膀不覺沉了下來,之前的緊張侷促也去了泰半,只飛快地瞥了一眼邊上的寶紋。康雅婕會意,便對寶紋吩咐道:「你去看看小姐醒了沒有?等蓁蓁醒了,就來叫我。」

  待寶紋轉過了曲廊,康雅婕斂去了最後一點笑意,對冰兒道:「說吧。」

  康雅婕靠在窗邊,看著邵朗逸那輛黑色的梅賽德斯在樓前停穩,胸腔裡生出一絲淒苦的安慰。她叫人打電話去泠湖說蓁蓁病了,他這樣在意蓁蓁讓她覺得安慰,可是如今他肯來見她,就只是因為女兒嗎?她攏了攏身上的鉤花披肩,對著鏡子收起每一點落寞的痕跡,揚起一個凜然的笑容。

  邵朗逸在敞開的房門上敲了兩下:「蓁蓁呢?」

  康雅婕從鏡子裡和他對視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蓁蓁沒事,在花園裡玩兒呢。」

  邵朗逸也沒什麼慍意,只勾了勾唇角:「你什麼時候也這麼無聊了?」

  康雅婕盈盈一笑:「那你說,我要想見你一面,還有什麼法子呢?」

  邵朗逸點了下頭,便轉身要走,康雅婕也不攔他,只是譏誚地笑道:「我今天要說的事,你不聽,我可就說給別人聽了。」

  邵朗逸順勢靠在門邊,面上浮出一個淡若雲影的笑容:「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康雅婕笑吟吟地看著他:「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你幹嗎要娶那個姓顧的丫頭。不過,我倒知道虞四少為什麼不要她了——她跟你說了沒有?」她話到此處,滿意地看見邵朗逸眸中閃過一痕意味不明的銳光,然而他的人還是那麼若無其事:「你說。」

  「去年汪石卿結婚,虞四少去了鄴南,你還記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