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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履霜/凡可愛的都不可信(2)

  他聲音很輕,甚至還帶著幾分譏誚,顧婉凝面色慘白,驚駭地望著他:「虞浩霆,你瘋了!這不關旁人的事……」

  虞浩霆凝視著她,忽然撩起她肩上的一縷青絲深深一嗅,手指用力捻著她的頭髮,「我要是瘋了,也是你逼的。」他說罷,深深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眼瞳中慍怒已淡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抹痛楚。

  顧婉凝不禁愕然,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他卻已走了。

  他一定是瘋了。

  他若不是瘋了,怎麼會一點也瞧不出她對自己的虛與委蛇?她根本就沒想要留在他身邊,她不惜作踐自己的身子,也不要他的孩子。

  他竟一點兒也沒有瞧出來?

  她日日在他身邊,語笑嫣然,溫柔婉轉,那樣的情致萬千……難道都是他自欺欺人嗎?他這樣的一廂情願,以至於他根本沒想過要去分辨,或者,是他太想要她了,他根本就不願意去分辨。若不是那天她慌亂之間,話裡出了紕漏,恐怕他現在還被蒙在鼓裡。

  可即便是知道了,他又能怎樣?

  他捨不得她。

  他捨不得不要她,也捨不得傷了她。饒是他盛怒之下,一見她頰邊的指印也仍是心中一疼,先就懊惱自己手上失了分寸,竟這樣重手。

  他只好走。

  他怕她又說出什麼叫他惱火的話來,自己一怒之下會傷了她;他怕她真的對他說,她一直都是在敷衍他。

  他只好走。

  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叫一個女人逼成這樣。

  虞浩霆又是一連數日都待在陸軍部,且沉默寡言,即便是邵朗逸通報北地一切順遂的密電,也沒讓他面上多添一分霽色。郭茂蘭再三問楊雲楓,楊雲楓除了一句「是顧小姐的事」,便再不肯多說。郭茂蘭心下納罕,從綏江回來還好端端的,怎麼一夜之間又鬧到這個地步?

  汪石卿從楊雲楓嘴裡也問不出更多的緣由,他在辦公室裡沉吟許久,一會兒想起虞靖遠去國之前的托付:「你也不能讓他鬧出什麼事來。」一會兒又想起龔揆則的話:「這女孩子留不得了。」——這幾個月來,虞浩霆幾番喜怒莫測都是為她,卻不說別的,單是因為一個女人能這樣分他的心,也真是留不得了。

  秋色越深,夜就越長。

  虞浩霆過了一點鐘才躺下,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想了一想,乾脆披衣起身走了出來。衛朔原是和衣睡在外頭的沙發上,一聽到聲音立刻就醒了。虞浩霆衝他一擺手:「你睡吧。我就在外頭走走。」

  陸軍部此時只有當班的機要秘書和話務員屋裡還亮著燈,四下裡一片寂靜,樹影婆娑,風露清寒。虞浩霆慢慢在庭院中踱著步子,一眼瞥見廊下的幾盆菊花開得正盛,便想起中秋那天在綏江行營,顧婉凝立在一片錦繡斑斕的秋菊之間,她含羞一笑,身畔的繁花就都謝了。

  他心裡隱隱作痛,如今的夜已經這樣涼了,也不知道她……他今日看見這幾枝花想起她;昨天,在明月夜吃飯,他瞧見一個女孩子辮梢上打著兩朵蝴蝶結也想起她;前天,小霍帶了幾盒西點過來,裡頭有一盒macaron,他看了一眼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婉凝倒喜歡吃這個」——他這樣想她,一想起她心裡卻都是涼的。

  虞浩霆心中一歎,便想回去找些事做,卻忽然聽見有人語帶嘲意地沉吟:「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聲音不大,但在這靜夜之中卻格外清晰。虞浩霆一怔,循聲便瞧見不遠處的烏桕樹下正轉悠著一個人影——「楊雲楓?」

  楊雲楓正站在樹下出神,一聽竟是虞浩霆叫他,立刻快步趕了過來:「四少!」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怎麼大半夜的站在外頭?」

  楊雲楓忙道:「沒什麼,就是睡不著,出來走走,四少有什麼事嗎?」

  他這樣一問,虞浩霆才想起自己卻也是「大半夜的站在外頭」「睡不著,出來走走」,心下倒有些好笑:「你剛才一個人在那兒說什麼?」

  楊雲楓黑暗中面色一紅:「我說……」他心思一轉,已住了口。

  虞浩霆見他不語,冷冷一笑,沉聲道:「為誰風露立中宵?」

  楊雲楓聽他語氣不善,連忙說:「我只是一時感慨,不是說您。」

  虞浩霆接口便問:「你感慨什麼?」

  楊雲楓這才發覺自己剛才那句「不是說您」著實有越描越黑之嫌,只好硬著頭皮答道:「我是感慨我自己。」

  虞浩霆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了?」

  楊雲楓有些心虛地答道:「一點兒私事。」

  虞浩霆聞言,作勢在他腿上踹了一腳:「我的私事你們個個都知道,你們的私事我倒問不得了?」

  楊雲楓抿了抿嘴唇,躊躇著說:「……我前陣子交了個女朋友,有些棘手。」

  虞浩霆聽了心裡不由一樂:「人家不中意你?」

  「也不是。」

  「那是怎麼了?」

  「她……不想跟我結婚。」

  虞浩霆玩味道:「你倒是認真了?」

  楊雲楓語氣中全是無奈:「我也沒有辦法。她一日不嫁給我,我就一日不得安心。」

  「就為了個女人?沒出息!」虞浩霆先是想笑,復又一想,已是一陣惘然。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為了個女人」「沒有辦法」「不得安心」?自己若是個「有出息」的,又怎會此時此地和他一樣,在這裡「為誰風露立中宵」?

  楊雲楓此時已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只是他卻不敢開口取笑虞浩霆,想了一想,忽然說:「四少,我想去綏江。」

  虞浩霆聽他這樣一說,不免有些詫異:「你走得遠了,倒能安心了嗎?」

  楊雲楓正容道:「丈夫處世兮立功名。將軍都是打出來的,我就是要打出一份功名來,讓她知道我楊雲楓值得她托付終身。」

  「好。你有這個心,我必然成全你。下個月你就去蔡正琰那兒報到。」虞浩霆面色一霽:「仗,有的你打。不過,戰事一起,前線槍林彈雨,我不會叫他格外照拂你,你要小心。」

  楊雲楓聽罷神色一凜,對虞浩霆肅然行禮;「雲楓絕不給四少丟臉!」

  虞浩霆點了點頭:「行了,去睡吧。」

  楊雲楓答了聲「是」,轉身去了。虞浩霆瞧著他的背影,自失地一笑,楊雲楓這主意倒是簡單。可是,他呢?他還不值得她托付終身嗎?

  夜色深沉,方青雯帶著些倦意從黃包車上下來,一眼看見等在路邊的楊雲楓,先是詫異,隨即便挑起了一個嫵媚的笑容:「楊參謀,好久不見了。」

  楊雲楓打量著她,面上卻是少有的凝重:「我明天要去綏江。」

  方青雯一怔,她知道楊雲楓是虞浩霆的侍從官,軍中的行程安排從來不對她說,怎麼今天等在這裡直直地就說了這麼一句?她心中驚異,眼中卻仍漾著笑意:「那等楊參謀回來,可要記得照顧仙樂斯的生意。」

  楊雲楓笑意寥落,又帶了幾分玩味瞧著她:「我這次是去前線,說不好什麼時候回來。」

  方青雯心頭一顫,停了一停,才又笑道:「看來是江寧太無趣,讓你待煩了。」

  楊雲楓沒有接她的話,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彷彿要把她刻進自己的眼眸裡去:「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你等著我,我一定回來娶你。」

  楊雲楓一字一句地說完,轉身就走。方青雯想要叫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來,只是定定地愣在那裡。

  她原以為他再不會來見她了。

  那天,她正替楊雲楓繫著襯衫上的紐扣,他忽然又滿眼笑意地吻了下來,方青雯嬌嗔著躲他:「別鬧,我真的要遲了。」楊雲楓卻不聽,握著她軟軟的腰肢不肯放手,眼中笑意流轉:「我難得有一天假期,你別去了。」

  方青雯懶懶一笑,去掰他的手:「誰叫你今天才說?我可來不及找人替我的班。」說著,便朝外頭揚聲喚道,「秋姨,盛一碗桂花酒釀圓子來。」

  秋姨應著聲端了吃食進來,見他們兩人這個情形,不由低頭暗笑,楊雲楓只好放開了手,由著方青雯從他懷裡逃開了去。

  方青雯塗著口紅,從鏡子裡瞧見楊雲楓靠在窗邊,只是望著自己,轉臉笑道:「圓子是我自己做的,酒釀也是我托同鄉從家裡帶過來的,你嘗一嘗?」楊雲楓聽了,輕輕一笑,便坐下來細細吃了。

  方青雯見他一口一口吃得十分認真,不由好笑:「甜嗎?」

  楊雲楓抬眼笑道:「不如你甜。」

  方青雯極柔媚地瞟了他一眼,便要拎了手袋出門,不防卻被楊雲楓拉住了,她微一蹙眉,眼神裡頭半是無奈半是撒嬌,在楊雲楓頰邊柔柔地印了一抹珊瑚色的唇印:「你一個男人,還是個扛槍的,怎麼比女孩子還纏人?」

  楊雲楓手上用力,方青雯身子一輕便被他攬在了膝上:「我說真的,你別去了。」

  方青雯一雙狹長的鳳眼垂了下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雲楓在方青雯額頭上輕輕一吻,柔聲道:「回頭我忙起來顧不上你,你整天在仙樂斯我可不放心。不如我們結婚,你以後都別去了,好不好?」

  他目光中柔情款款,方青雯卻依舊垂著眼睛,並不看他,楊雲楓便伸手去觸她的唇:「快說好。」

  方青雯沒有說「好」,反而從他懷裡緩緩站了起來,她面上仍浮著笑意,聲音也還是一樣的沉嫵:「有件事我從來沒問過你,你多大了?」

  楊雲楓撫著她擱在自己肩上的手,皺著眉笑道:「怎麼了?現在就要合我的八字?」

  方青雯笑意闌珊地看著他:「你有沒有二十五?」

  楊雲楓怔了一下,臉上的笑容褪了下去,極快地說了一句:「二十四。」

  「你上個月給我過的是二十七歲生日,你還記得吧?」

  楊雲楓也站起身來,攬住她的肩,笑道:「我就是聽人家說『女大三,抱金磚』,所以才想早點把你娶回家去。」

  方青雯由他攬著自己,卻避了他的目光:「你如今一個月的薪水是多少?你知不知道我每個月做衣服買香水的錢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