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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終朝采綠

  宮內人盡知,長沙郡王蕭定梁與皇孫雖為叔侄而年相彷彿,常相伴嬉戲,情誼甚篤。

  每每在吳才人閣內尋不見了郡王之時,他必在延祚宮與皇孫做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東宮向太子妃請安,便攜帶皇孫和一干宮人,至御苑中遊戲至午時,才讓宮人引皇孫回東宮用膳和午睡。不過片刻分離,皇孫卻依舊戀戀不捨,與定梁約定午睡後便再相見,定梁好言安慰他兩句,將他打發走。回到自己閣中,草草吃了幾個點心,又馬不停蹄往延祚宮趕,直到當日丟失竹馬之處方駐足。幾個跟隨他的宮人內侍並非延祚宮內人,倒也不大清楚此處的禁忌,見他欲進入一處宮苑,自覺也當隨從,定梁卻轉頭吩咐道:「你們就在門外守候,我片刻便返回來。」伸手接過了內侍手中一路替他捧著的瓷**,挾在脅下,到底不肯聽人苦苦勸告,自己推門入內,想了想反手便將門閂搭上,徒留一干人隔牆歎息,只怕他再惹出禍事來,卻要帶累自家受池魚之殃。

  午後庭院空無一人,寂寂無聲。定梁繞過荼靡架,穿過花徑,直步至簷下時,衣袍忽被牽扯,不由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是石山旁探生出的一枝胡枝子,牽扯住自己的衣角。便將瓷**放在一旁,伸手去解那花枝,最終雖然解除了桎梏,一時不慎,食指指腹卻被花刺誤傷。他也不以為意,便將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提了**子逕自進入閣內。

  閣內依然清靜,不見宮人往來之狀。定梁自記事起便未曾一人獨處,也不知這宮內竟有這等安靜地界,不免覺得奇怪。他原本打算苑內無人,從權到閣內再遣人通報,此時卻覺得情勢尷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對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時,卻又苦無舟楫。好在他年紀尚小,不過顧忌了片刻便洒然忘卻煩惱,一步步向閣內走去。

  這只是東宮的孺人所居,宮室並不寬廣,定梁從中堂穿過,一路未遇阻礙,便徑向東閣走去。東閣內用截間格子復又分出內外兩層空間,入室便可見中牆上高懸著一幅水月觀音立軸,便不免駐足一觀。畫中觀音白衣加身,瓔珞繞頸,赤足站立於蓮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觀足底水中之月。寶相於莊嚴慈悲之中,又帶三分溫柔,稍類人間女子。其前不設香煙,只有小几上一隻定窯白瓷**,斜斜插著兩枝苑內花草。定梁生母閣中亦奉觀自在寶相,卻不同於此處,他只覺得這位觀音似乎更加可親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兩眼,才越過格子進入內室。內裡陳設亦頗為簡樸,一張湘妃竹榻依牆而設,三面環著枕屏,屏上素白,無書無畫,上垂帷幄,此外不過臨窗有一幾一案而已。當日的美人依舊一身綠衣,手腕上掛著一柄象牙柄的團扇,背向閣門獨自閒坐,正在案前擺設棋子,此刻聽見有人聲入內,亦不回頭,只是問道:「夕香,你怎麼便起來了?」

  定梁手中持物,不便見禮,只得一躬身應道:「顧娘子,臣送新**過來。一路上未曾遇見宮人,未經通稟便擅入,請娘子不要怪罪。」顧孺人雖認錯了人,卻並未顯出十分驚訝的神態,聞聲起身,向他輕輕一拂以示還禮,微笑道:「小將軍信近於義,使人感佩。」接過他手中瓷**,亦不多看,便隨手擱置一旁。又見他額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幾邊,親手斟了一盞白水遞給他,致歉道:「內人皆在晝寢,不及烹茶待客,小將軍勿怪。」雖是敘說此等尷尬情事,神情卻甚是自如,並無絲毫赧顏之態。

  她說話行事與週遭之人大不相同,卻絕不是像那宮人口中所說的神志昏昧,定梁心中不由更加好奇。連忙點了點頭,向她道謝後接過水一口飲盡,一眼看見那案上棋盤,已經排列著半壁黑白之子,想是棋譜已經擺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解的關節。他近日初習此道,看見了不免技癢,遂指著棋盤笑道:「娘子若不嫌棄,臣陪娘子一弈可好?」顧孺人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只怕門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礙事,我是一個人溜出來的,別人不知道。」顧孺人也不去揭破他這謊話,含笑為他端過一隻椅子,道:「如此便請賜教。」

  其時天方入秋,閣內的窗格卻仍按夏日習慣未鋪設窗紙,窗外竹簾也依舊高高捲起,午後和風陣陣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搖擺,棋盤上花影與日影重疊縱橫,一室內皆是清通秋氣。二人一方拾黑,一方拾白,各自將棋子重歸入篋。定梁便先手揀了黑子,顧孺人也不推讓,看著他在棋盤上先落了一子,才執白跟隨。定梁本來初學,棋力不是餘人對手,但平日與人對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雖然最終是輸時多贏時少,總也是互相都走過百步,不算十分難看。顧孺人卻沒有半分婉轉迴環情態,連刺帶拶,不過數十手,白子便已將黑子封死。定梁細細察看局勢,自己已是走投無路,又不甘就此認輸,絞盡腦汁想要再拖得一時片刻,卻又苦於無計可施。舉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抬頭去看她,見她正輕輕搖著團扇,目向窗外觀看婆娑花影,眉宇之間如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勝負之心,鬢邊碎發隨扇風輕輕擺動,而那手腕潔白,竟與扇柄無二。定梁雖然年紀幼小,卻也知道此景靜好,不知何故,臉上微微一熱,將手中棋子投還篋中,告饒道:「是臣輸了。」

  顧孺人起身施禮笑道:「小將軍承讓。」她已有謝客之意,再留未免顯得mian pi太厚,定梁也起身還禮道:「叨擾了娘子,臣這便告辭。」顧孺人點頭笑道:「小將軍請遄行,只是妾還有一語奉告。請將軍以後勿再涉足此地,亦請勿將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定梁思想前後情事,自以為得解,道:「臣絕不敢妨礙娘子清譽,就此告退。」顧孺人搖頭笑道:「非是此話,此事無害於妾,只恐無益於將軍。」說話間,窗外風聲大作,便聞嘩嘩作響,似有書頁翻動之聲,卻是顧孺人案上幾張紙未用鎮紙鎮好,被穿堂風吹到了地上。定梁連忙俯身幫她撿拾,不經意間看到其上文字,心中不由大感訝異。顧孺人卻似並不欲他細看,伸手接過紙張放回書案,笑道:「正如將軍所言,林下確是多有悲風。」

  定梁愣了片刻,忽然答道:「林下有風,卻不是悲風。」顧孺人微微一怔,忽用團扇蔽面,咯咯笑了起來,雖不可顧見她臉上神情,但眼角眉梢卻甚顯愉悅。定梁忽想起適才石山邊迎風擺動的那枝裊娜秋花,一時不由看得有些怔忪。見她直笑了半晌方移開了扇子,道:「多謝將軍。」

  定梁逗得美人展頤,心中也大感得意,轉過身便向閣門外跑,及至門邊,又想起一事,便又折回。顧孺人見他回轉,詫異問道:「小將軍可是遺忘了什麼東西在此?」定梁朝她一拱手道:「臣想起一事頗為失禮,還未報與娘子知道。」顧孺人挑眉問道:「何事?」定梁道:「我叫作蕭定梁,梁木之梁。」顧孺人含笑點點頭,道:「妾知道了。」

  看著定梁終於走遠,顧孺人這才又捧起他送來的那只淨水**,默默看了片刻,走至外室將佛前貢**替換了下來。見置**處略有塵埃,便取巾帕輕輕拂拭而去。又從院內剪了新鮮花枝,插入**中,這才重新入室。

  定梁出了顧孺人的閣子,也不回別處,順路又去尋找皇孫。皇孫早已醒來,正坐在閣外玉階上等他到來,兩人帶著失而復得的竹馬,到後苑嬉鬧了半日,直到日影轉低,定梁才忽然記起一樁要緊事來,越想越不安心,忙對皇孫道:「阿元,我要先回去了。」皇孫極為失望,扯住他玉帶問道:「六叔到哪裡去?我也要一同去。」定梁將竹馬遞給他,解釋道:「殿下叫我寫的字,我還沒有寫,我怕他今日要查看,須得趕緊補上。阿元便先回到你娘身邊去罷,六叔明日再來陪你玩。」說罷轉身匆匆跑開。事情既然與父親有關,皇孫也不敢再多作言語,扁著嘴跨在竹馬上,悻悻地由宮人領回。

  果然不出定梁所料,晚膳過後,太子閒來無事,便要查問他近日功課。定梁剛剛惡補完畢的幾頁仿書,其間不免夾雜著一二濫竽充數之作,此刻交了上去,心中自然忐忑,站在一旁偷偷觀察定權面上的神情。見定權翻了兩頁,眉頭微微一擰,便心知大事不妙。他雖然年紀不大,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卻還是懂得的,眼看著太子翻動案上書冊,似是要尋找什麼東西,連忙躡手躡腳便往閣門口躲閃,還未走得兩步,便聽定權喝道:「你站住。」

  定梁避秦未成,甚是無奈,停住腳步,低聲求告道:「殿下,臣知錯了。」定權哼了一聲,也不責罵他,道:「左手。」定梁嘿嘿一笑,好言道:「哥哥,這次就饒了我罷,我這就回去重寫。」他這套把戲,定權見識已多,此刻不過嗤之以鼻,指著紙上幾個字,問道:「我記得你前幾日便說字都已經寫完了,這急就章又是怎麼回事?」定梁仔細權衡兩項罪名的深淺,忙避重就輕道,「臣絕不敢欺君,只是寫字的時候心不在焉了。」想了想,又扯起大旗道:「哥哥還曾經說過,書三寫,便魚成魯,帝成虎,這等過失也在所難免,我下次一定小心。」定權不聽他插科打諢,只是抬抬下頜,示意他站近。定梁知道他平素脾氣,便也不敢再多作違拗,慢慢延挨到他身邊,伸出了左手。定權提起戒尺,重重在他掌心擊打了幾下,將尺子扔在一旁,吩咐道:「你就在此處寫,若再寫得不好,一併再罰。」定梁既挨了打,又要重新仿書,只覺滿心不平,提起筆來伏在案上寫了兩三個字,自己也覺得不甚美觀,又急又怕,不由鼻中一酸,將筆擱置一旁,道:「殿下,臣不想寫了。」定權正隨手翻著手中冊頁,全無理睬他之意,待他自覺無趣,又提起筆來寫完一頁紙,才開口問道:「說什麼?」定梁道:「唐楷拘束無趣,臣想學寫金錯刀。」他又提出此事,定權遂將冊頁放下,解釋道:「你年紀尚小,手腕無力,當從基本學起,將來書道方不至於成為空中樓閣。待你寫好了這筆字,我看看你究竟是什麼材料,屆時再說。」定梁又遭拒絕,心中不滿,撇著嘴委屈道:「殿下寧可教給外人,也不教給我。」

  定權突聞此語,慢慢變了面色,狐疑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定梁不慎說漏了嘴,忙掩飾道:「沒有什麼,臣這就重新寫。」定權望他良久,又問道:「你還曾見何人寫過這字?」定梁不解他為何定要在這等小事上不依不饒,但見他面色威嚴,頓生畏意,搖頭否認道:「臣是信口雌黃,臣並沒有見過。」定權也不再理會他,陰沉著臉向左右吩咐道:「這幾日跟著長沙郡王的人,即刻都去給本宮找過來。」他待定梁素來親善,未曾在他面前如此作色過,此刻定梁見他鼻翼兩側已牽扯出兩路深深騰蛇紋,知道他定是惱怒到極處,又見他身邊內侍奉旨便要去拿人,深知此事不可隱瞞,一時也嚇壞了,愣了半晌方哭道:「殿下不必去叫他們,臣說……臣……」啜泣半晌,不知如何開口時,忽聽定權一聲斷喝:「說!」嚇得口齒也清爽了,道:「臣是看見殿下的側妃顧氏寫的字,與殿下有幾分相似處,這才胡說的。」定權聞言,前後細細思想,方心中稍解,卻仍覺氣不打一處來,斥責他道:「你跪下。你平白無事為何會去那個地方?」定梁撩袍跪倒,擦了把眼淚道:「臣真不是有意的。」遂將失卻竹馬之事以及還**之事一一據實說出,他口角本伶俐,三言五語倒也把前後委曲說得清楚明瞭。他小小年紀,行事如此匪夷所思,定權不免陰沉了半晌面孔,方又問:「你與蕭澤鎮日在一起廝混,他可也跟著你去了?」定梁忙替他撇清道:「阿元膽小,他真的不曾去。」定權冷笑道:「你的膽子卻是不小。」定梁tōu kuī他臉色,雖仍然板著,卻已不似適才駭人,遂奓著膽子問道:「臣只是無心,殿下為何要這般生氣,又從不許旁人去見她?」定權不願與他多談此事,亦不願他再次去見那人,攪入這渾水,只道:「她有惡疾,是以將她幽隔。」此言難服人,定梁搖頭道:「臣也與她說過幾句話,她根本便沒有病。」

  定權無語半晌,皺眉問道:「你都與她說了什麼?」定梁細細思想,便用春秋筆法,把與顧孺人對弈一事隱去不提,將餘下兩人言語大略告訴了定權,直說到「林下有風」一句,定權終是惱怒與好笑交集,忍無可忍,開口訓斥道:「你這些混賬話都是從哪裡學來的?」定梁手指著他案上的幾冊世說新語,道:「是從殿下這裡臣是前幾日才從殿下的書裡看得的。」定權只覺得自己這個弟弟刁鑽到了極處,也想不出該拿他如何是好,只得正正臉色繼續問道:「那人還和你說了什麼?」

  定梁無端跪了半日,又被他審賊般鞫讞,心中也不免鬱結,忽然答道:「沒有什麼了,她一句話也沒問起殿下來。」

  定權不知他這一語又是從何而來,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結舌半日,低聲喝道:「你跪端正了說話。日後除了你嫂嫂那裡,其餘娘子閣中,不許你再涉足。若再有這等事讓本宮得知,本宮絕不輕饒你。」

  定梁雖不知今夜的無妄之災到底為何起源,察看太子神色,卻絕不似與自己玩笑,只得低頭老實答道:「臣謹遵殿下令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