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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日不見,兩日不見……十五日後也不見!

  小瑜眼見英名手中忽然握著那個玉珮,不禁由衷的為他喜悅,叫了起來,淚,也霎時從她的眸子落下。

  小瑜聞言,只感到一陣心痛,她不虞這個稍微抬首,目光已能震攝世人的男孩,如今會心灰意懶至此,再者,她還發現,英名在說這番話時,他曾在壽宴時雙目所流露的驚世劍光,竟已消失無影無蹤……

  英名聞言兩眼放光,但應雄隨即又有點不忿的道:「不過你別太早高興!你若繼續留在這裡,我,一定會令你求生不得……」

  人間的夫妻情事總是這樣的!慕龍在愛妻死後的第一年,十分思念亡妻慕夫人,第二年,他還是相當思念她,第三年,他仍可以說是忘不了她,但第四年……

  或許,是一個十一歲鐵鑄男孩,在亡母身故後忍了多時的一顆淚,一顆義無反顧的淚……

  荻紅卻依舊舍不得離開那面鏡子半眼半分,不耐煩的答:「是了是了!妹子,你怎麼這樣急呢?又不是有什麼大事,今天只是前去『念妻崖』拜祭舅娘吧了。你也須讓姊姊好好整妝,不然怎麼出外見人呢?」

  時已漸近黃昏,其實若非因荻紅一再拖延了起行時分,恐怕三人早便到了,也不用遲至若此。

  他終於找著了他們。

  夜深。

  小瑜臉上飛紅,搖首:「不!今日不單我和你,有一個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亦約了他一起同行。」

  只是,就在應雄背向著英名,為慕夫人上香之際,猝地「滴」的一聲,一顆燙熱的水珠,竟然滴到慕夫人的遺容之上。

  應雄!

  然而小瑜絲毫未有半分恐慌,皆因她適才已憑聲音認出來人。

  想必,他認為自己剋死了慕夫人,再不能連她唯一的兒子也害了……

  唯一變了的,是他那誓不抬首的頭;他已經成全慕夫人死前心願,在這五年抬首做人。

  那摸骨聖手猶是毫不動情,冷冷道:「呸!轉運續命?你造你的春秋大夢吧!讓我聖手告訴你!命運絕不能變!你相公是死定了!即使你跪在我跟前跪至死也沒用!橫豎我是盲的,看不見你,你儘管跪吧!不過可別忘記我的話,你相公的命運是怎樣也改變不了的!嘿嘿……」

  翌日,當應雄前往臨時為慕夫人所搭的靈堂,欲為他的娘親上香之時,他便發現,慕夫人手中,又再次握著那便邊玉珮,而英名,早已在為慕夫人上第一炷香。

  「能早日和好如初!」

  他的氣概,早已給內咎與悔恨,消蝕得——蕩然無存!

  這猶不止!當他躍上英名徹夜為他所備的馬時,居然還刻意掃了英名一腿,把他踢得頭破血流,應雄憎恨英名之情之深,可想而知。

  惟有英名,無論他受了多麼重的傷,在歇息一會之後,他還是不惜冒傷、蹣跚地、一拐一跌地往那竹林尋找,卻不料老天爺比人間的殺手更無情,竟於他尋找之時,下起雨來……

  只有小瑜,一直旁觀者清,一直暗暗把英名為他倆所幹的一切看在眼裡心裡。

  可是,起行的時分,已給慢條斯理的荻紅一拖再拖,小瑜倒是焦慮萬分:「姊姊,你這樣說……便不對了,舅娘當年對我姊妹倆有照顧之德,單是這種恩德,我們每年祭她一次,也是無法報答,有怎能不算是大事?」

  乍聞這個問題,應雄驕矜的眼睛頓時泛起一絲罕見的惆悵,他答:「他……不來了!

  可惜,小瑜正在全神貫注找那玉配,並沒有看見他這絲笑意……

  「我已找回那……半邊玉珮,」

  這五年來,應雄對英名真是「無微不致」,是的!任何一個細微的機會,他都不會放過,他總是毫不吝嗇,出言出力盡情賤踏、奚落英名。

  英名默默的瞄著小瑜在雨中纖弱的背影,瞄著她那雙不怕污髒泥濘卻仍然在挖在找的小手,他本已不動的嘴角,遽地微微一翹。

  他還是無法逃避她。

  「姊姊,已經日上三竿了,你再不動身,恐怕今夜也無法抵達目的地。」

  小瑜誠心的為她的舅娘上了一炷清香,應雄也上了一炷,英名也是;只是,三人雖同時上香,所站的位置卻是相當遙遠。

  那是一絲感激的微笑。

  那婦人乍聞自己的官人沒救,急得哭了出來,淚下如雨的哀求:「摸骨公!我……

  荻紅的叫嚷聲猶在二人身後響著,可是應雄並沒有回頭的意思,只是一直挾著小瑜向前飛掠,簡直是——「郎心如鐵」!

  「我也不想再與任何人接近,我已不想再見任何人!」

  說時又繼續俯身尋找。

  本應可錦衣美食一生的他,終於在崖上活活餓死了。

  念妻崖,位於慕龍鎮外二十里;傳聞,這是一個殉情的地方。

  接著,他那污髒的白衣身影,便如同一頭孤單的鬼魅般消失於偌大的竹林之中。

  原來!這瞎子是此市集上以摸骨看一生的運程維生的江湖術士,更向有「摸骨聖手」

  小瑜又不禁回望站於其左畔的應雄,隨即更嚇了一跳,赫見此刻的應雄呆呆看著亡母清墳,神情如同鐵鑄,彷彿正在默默告訴墳裡的慕夫人,他已經對自己的一生沒有什麼心願!

  英名微微抬首,赫見以傘為他擋雨的人竟是小瑜,不由一愣,似沒有想過她在此夜闌人靜之時,還會冒雨前來看他,更沒料到她寧願自身濕透也要為他擋雨,他道:「是……

  無法逃避一段欲斷難斷的情。

  應雄與小瑜聞聲頓覺納罕,不約而同朝話聲所傳的方向眺去,英名卻仍舊漠然。

  這雙眼睛,充滿了好奇、欣賞,與探究。

  應雄,他本應高床暖枕去,何解還冒雨站於此竹林之中?他,為誰佇立終宵?

  她已經十六歲了。

  小瑜的鬢髮已給雨水打得如水蛇般黏附在其額上臉上,雨水更在她小小粉靨上一顆一顆的滴下,已分不清她究竟有沒有為英雄落難而哭,她僅是淒然的點了點頭,勸:「英……名表……哥,算……了吧!那玉珮那樣小,這竹林……卻奇大,想必……它早已給……與水打濕的泥……埋在……地下,即使……你再找……也不會再找著……它的了……」

  他也不需她看見。

  你約了他?他竟然答應了——你?」

  他,渾身也同樣給雨水打得濕得無可再濕,他那頭本來梳理整齊的頭髮,早已散了下來,刺進他的眼睛裡俊臉裡,可是,他的神情卻一點也不頹喪,相反,看見英名一心一意在雨中沒命的找尋玉珮,他的臉反而泛起一絲感動。

  他的眼睛,還是像五年前一樣,彷彿可以看進人的心裡,可是常人卻無法從他的眼睛裡瞧出什麼。

  英名。

  他放不下一個父親,一個用五兩銀買他回來的父親。縱然當年他買他的手段卑鄙,可是,他畢竟也用白花花的銀兩,輾轉為他尋覓命硬的師父,養育他多年。

  可惜,這女人實在低估了其夫對她的深情!

  恨!

  應雄去後不久,寂寥的竹林,遽地響起了一聲高呼!

  二人放眼一望,只見市集上其中一個攤檔,正坐著一男一女,那個女的,一看便知是個尋常人家的婦人,而那個男的,卻是雙目失明的中年瞎子,適才的話也是出自其口!

  小瑜輕輕的、隨意的把一朵白色的花插在發上,卻也沒有對鏡自賞,也不知是自信,抑是她從不介意自己的容貌。

  後來,其夫當真高中狀元回來,其妻固然欣喜萬分,深感自己終生所托非人,只是,其妻是青樓歌妓的事,很快就被狀元的同僚得悉,為免令愛郎於人前蒙羞,這個為丈夫不惜犧牲自己的女人,最後亦作出了最大犧牲,於念妻崖跳崖自盡,結束了薄命了一生,也結束了自己與愛郎的夫妻名份,免他給世人恥笑。

  「英……名表哥!你找到了……那玉珮?你找到了?那……真是太好了!」

  同一時間,一條人影已掠進屋內,身形之快,竟不待小瑜與荻紅瞧清處來者何人,已一手拉著小瑜的手,挾著她穿屋而出。

  他掩飾得很好,為了成全他的娘親,他一直演得很好。

  倏地,本來嘈吵的市集,赫然響起了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高聲呼道:「唏!我早已說過,你相公是沒得救了!你快替他辦身後事吧!不要再來煩我!」

  英名找了許久許久,還是找不著那玉珮,可是他猶沒有放棄的意思,然而,無論他的心多渴望能夠找回它,他也僅是一個血肉之軀的人……

  「好好留下來照顧你的……」

  其實,他又何嘗不怕自己會誤及其他人,包括小瑜;他與小瑜,也是保持著一段距離。

  遺憾的是,許多年後的今天,念妻崖上雖立著一個慕龍為悼念慕夫人的墓塚……

  消失於漫天風雨中。

  這絲染在玉珮上的血漬,本在靜靜細訴著一個動人故事,一個關於一個大哥如何為其義弟找回玉珮,找至十根指頭滴血的故事……

  小瑜溫柔一笑:「應雄表哥,你應該知道的,其實這些年來,雖然你一直與他『貌離神離』,更從沒與他一起前去拜祭舅娘,但他仍有單獨前去拜祭舅娘;他對舅娘的一片心,你應該明白的!我知道他一直都避開你,只是,當我對他說,如果舅娘看見她倆個兒子能夠一起去拜祭她,在她墳前一團和睦的話,那她在天之靈一定會非常高興;你猜他的反應如何?他毫不考慮便一口答應與我們一起去了。」

  荻紅一呆,沒料到妹子會為舅娘駁斥自己,反駁道:「啐!妹子,你倒是情深意重的很!怪不得應雄表弟時常愛與你一起啦!哼!行了行了!大姊這就與你一起去拍應雄表弟的馬屁吧!」

  只是,到得大家忙得差不多的時後,一朝驚醒,總又無奈地發現,自己的一生,已在忙碌中冉冉老去……

  暮色漸濃漸重,念妻崖在夕陽之下,益發顯得淒迷纏綿;而崖上慕夫人的墓塚,更是格外孤清。

  英名定定的看著她,看著她那張真誠的臉,一雙眼睛,也不知在想著些什麼,他猝地冷冷道:「我……與你非……稔熟,你不用為我這種不祥人而找,像你這種嬌嬌女,還是快回房裡高床暖枕去吧!」

  他渾身上下已給滂沱大雨打得透,傷口本已凝結的血塊,復給冷雨化開,血,又再源源不住的淌出來,可是他猶毫不理會,他只一心一意要尋出他要找得東西……

  他也放不下一個大哥,一個本來對他並不怎樣,最後卻因母成恨的大哥;如果留下來繼續默默看顧二人可以報答慕夫人,他在所不惜。

  小瑜已感到渾身濕冷無比,牙根也開始打顫了,可是她還是為他堅持下去,她強顏歡笑的答:「我……也在找玉珮呀!」

  她竟然為他如此!她竟然為他如此!

  正因為摸骨聖手這一句話,惹來了一個不服的人!一個見義勇為的人!

  「鏡吧!」

  這雙眼睛,是一個看似很有智慧的眼睛。

  然而應雄,他所幹的一切,他都不用任何人曉得。

  全因為一個他暗裡極為欣賞的義弟,還有一個玉珮!

  他總是口是心非,甚至乎對另一個他,他也是「口是心非」。

  一雙能洞悉一切「劍」的眼睛。

  今夜的雨,不但打在英名與小瑜身上,也打在另一個人身上。

  小瑜一怔,不虞他會對自己一番熱誠口出冷言冷語,急道:「不……祥人?英名……

  「你除了有一個可能會成為英雄的義子,也有一個絕不會負你臨終所托的——」

  忙碌眾生,日夕為口為家奔馳,從沒有半分喘息。

  饒是如此,英名卻始終像欠了他父子倆什麼似的,無論他們對他如何不好,他還是逆來順受。

  小瑜聽那摸骨聖手如此惡巴巴的,正想勸應雄不要生事,誰知應雄未待她出口,已搶著與那瞎子針鋒相對:「呵呵!你代天行命?很好!本少爺就要看看你如何代天行命!」

  「我不需任何人認同,更不需『他』知道我所幹的;娘親,我只要你曉得……」

  瞧他適才轟在銅鏡上的一掌,與及他此刻向前飛掠的身形,他在這五年之內,武功少說已經倍增,不!也許不僅倍增!他的真正實力,只是未再有機會完全發揮而已。

  可惜,應雄比誰都聰明。他很快便知道是誰的傑作。他並沒有用這盆燒好的水,更總是趁英名偶兒經過的時候,不發一言地在他的跟前潑掉那些水。

  小瑜眼見他為要找回這玉珮給慕夫人,不顧風不顧雨不顧傷不顧冷,私下實是深深感動,當下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逼個很大決定似的,遽地,她把傘拋掉,也一起與他俯身於泥濘中尋找!

  小瑜!

  小瑜向知自己這個表哥辭鋒利害,實不知如何應對,唯有顧左右而言他:「是……

  那摸骨聖手本一直在為有人向他跪地乞求而洋洋得意,詎料卻乍聞一個十六歲少年的聲音如此揶揄自己,不禁勃然大怒,罵:「乳臭未乾的小子!你懂個鳥?聽你聲音,也只不過是十六上下年紀,老子在江湖替人摸骨之時,你還沒出世呢!你算老幾?老子替人摸骨,代天行命,你敢觸怒我?」

  小瑜話中的「他」是誰?應雄何其聰明?一聽便知道是誰,他陡地變色:「什麼?

  小瑜感到萬分可惜,想不到落難的英雄,如同是一柄銹了的劍,惟是,他為尋回玉珮交給慕夫人的一顆心,她仍是相當珍惜,她道:「很……好!英……名表哥,既然你認為與我並不……稔熟,不需要……我幫忙,我也不再……幫你……便是了,但,我……

  惟一不變的,是他那頭漫不經意的散發,他那身如雪白衣,和他那雙驕矜的眼睛!

  因為他娘親總算沒有白死而感動!因為他娘親真的有一個很想她安心而去的兒子!

  「無!愧!於——」

  四字的玉珮!

  小瑜聞他答應,登時展露歡顏,而就在同一時間,應雄已與她來至慕府大門之前,他們也隨即瞥見了二人適才話中的「他」。

  天大地大,一個男兒何處不能棲身?他為何還要留在慕府?還要耽在這個不歡迎他的地方?

  彷彿,但實情呢?

  雨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停,只是英名卻已沒給漫天風雨潑打,因為他的頂上,遽然多了一柄傘!

  英名乍見應雄,當場如下人般讓開,像是有點慚愧的道:「大……哥,」

  其夫得悉她的死訊後悲痛不已,更日夕守於崖邊,不眠不食,希望愛妻的一縷芳魂,能夠回來與他相聚,然而……

  只見應雄十根淌血的指頭之內,正緊緊握著一件殘舊之物,一件刻著「送給娘親」

  可惜,風聲太大,英名的欣喜又太深,雨勢又太烈,英名,並沒有聽見那絲玉珮上的血漬所泣訴的故事,而那絲動人的血漬,也在英名握著玉珮時,瞬間便被暴雨沖洗而去……

  應雄似亦不想再談這個問題,岔開話題道:「小瑜表妹,爹既然不去念妻崖,今日也只餘我和你,你,不怕我會吃了你的吧?」他總是沒半點正經。

  他本送給慕夫人的半邊心意。

  眼前的他,僅是一個再無英雄神采、自暴自棄的——凡人。

  他這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英雄雖不再低首,但慕夫人的死,卻給他一個很重很大的打擊,他更深信,自己是刑克至親的孤星,縱然慕夫人臨終時叮囑他,別要相信自己的命運,但他還是認為自己無法逃出命運……

  即使落泊如英名,無論他千般不願,還有小瑜靠在他身畔,與他一起埋首尋玉。

  命運真的牢不可變?

  燙熱的水珠,像淚,不!也許是真正的淚……

  而此傘的主人,此刻卻竟然不顧漫天風雨打在自己身上,也要騰出這柄傘為一個落難濕透的英雄擋雨……

  除了身材長得與應雄一般高大外,他的神情,仍如往昔一樣,總有說不出、道不盡的沉鬱,更出奇的滄桑。

  可惜,此時此刻的他,當年曾在他眼中洋溢著的驚世劍光,那種令世人不敢直視的目光,竟爾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倆的故事,本應就在此曲終人散;有名有利的狀元,想必會續絃再娶,開枝散葉,很快便忘卻一個曾為他當歌妓的亡妻,也羞提這個亡妻。

  只見挾她掠出房門的應雄,經過五年的冗長歲月,已長成一個英挺不凡、氣宇軒昂的男兒;他高大、灑脫,嘴角總是有意無意地流曳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羈,活脫脫是少女們夢想中的如意郎君。

  來的只有兩個念「母」的男人!

  小瑜給應雄挾著一直向前進,他和她的身軀如此接近,不由臉上一紅,她問道:「應雄……表哥,你……真的不與我姊姊一起去?」

  宛如一切生死愛恨,也會在茫茫天地、漫漫歲月中褪去。

  相信舅娘在天之靈,也很……希望得回你那半邊玉珮……陪葬,我如今……在此尋找玉珮,只是為了她,並不是……為了你,你——」

  只要再找回那玉珮,應雄便再不能反悔,他必須如言讓英名把玉珮放回慕夫人手上……

  只是,抬首與否,對他來說已無多大分別!當年他刻意低首,是因為不想再有人看見他臉上的英雄奇相,那種眼泛蓋世劍光的奇相……

  這種低下的工作,只應該下人去辦,他竟把英名視作下人?

  慕龍與應雄即使多麼傷痛,想必也早已回房休息去了,縱使他們未必可以成眠。

  而他身上所散發的皇者劍氣,也比五年前更濃更重!

  就像建成慕府的每一塊磚,也在這五年歲月中歷盡風吹雨打,致令慕府如今的雄偉巍峨,已大不如前。

  沒錯!慕龍在這一兩年來都十分忙,所以他已經沒有往妻子墳前憑弔兩年有多了。

  小瑜就站在應雄與英名中間,把他倆隔了開來。她本不想如此,可是應雄總是像不屑與英名為伍,而英名又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他,像是恐怕與他一起,他這個孤星會剋死慕夫人唯一的兒子似的。

  需要她?小瑜聞言當場窘態大露,應雄一瞄她的窘態,只覺她實在可愛極了,他促狹地補充:「小瑜表妹,你可不要誤會我需要你什麼!像你這樣醜的女孩,我應雄可還看不上眼!我只是需要你這樣的人與我一起前往祭娘親,因為——你很有誠心!」

  祭罷慕夫人後,三人便開始回程,走至半途,卻經過一個距慕龍鎮十多里的市集,時雖黃昏,惟市集上的人潮熙來攘往,買賣不絕,應雄與小瑜對這個市集似乎甚感興趣,只是英名卻是例外,他其實對許多事情都不感興趣,他更不知因何而活。

  他將會在以後整個歷程之中,徹底孤獨地干他自己認為無愧於心的事……

  沒有人為他所中的劍創療傷,也沒有人理會他所中的十三勁腿傷勢,就連他自己亦忘記了傷,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便是……尋回那半邊玉珮!

  那婦人哀懇相求,聲淚俱下,狀甚可憐,可是那摸骨聖手卻是一點同情之心也沒有,只是耍手搖頭,凶巴巴的道:「哼!我摸骨聖手雖料事如神,但你以為我真的是生神仙嗎?一年前你官人染上重病,你來求我替你摸骨,以你骨格看你相公會否渡過此劫。當時我早已告訴你,你相公是沒得救了,你不若省回他的醫藥費留待日後之用吧!你偏不聽我說!你瞧!如今我的說話是否靈驗?大夫也說你相公必在十日內病死,嘻嘻!證明我料事如神了吧?喂!你還是趕快回去送你夫一程吧!煩死了!」

  「娘親,你全下有知,也該看見了吧?」

  他毫不領情!

  英名的高呼!

  赫見他不單渾身濕透,他所披的名貴素白長衣,居然滿是污髒泥濘,他的十根指頭,更赫然盡皆鮮血淋漓,啊?他的指頭為何破了?他的白衣何以沾泥?是否緣於……

  瞧應雄滿身污泥,想必已在泥中雨中找了很久,他比英名更快找出玉珮,也許因他的傷並沒英名那樣重,只是如今,他看來比英名更落泊,髒得更不堪入目;他的長衣實在太白,他本也是一個含著銀匙出世的人,一個白衣的富家公子,一旦污髒低下起來,更教人惋惜不已。

  他還是沒變!

  是的!他是一頭孤單的鬼!

  他開始有要務纏身,他開始可以為要務而不往拜祭她!

  應雄看著他,似又要看進她的心裡,良久良久,他才道:「你,猜對了。」

  小瑜不虞他的反應會如斯大,唯仍溫然答道:「我……相信你會的!縱然你不願與他一起,我猜,念在舅娘份上,你也會希望,舅娘看見你倆一起前去拜祭她而開心,是不是?」

  然而,應雄似乎一點也不為自己那身沾泥的白衣可惜,也沒有為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介懷,他只是緊緊握著那個玉珮,暗暗看著彼端正埋首尋找的英名及小瑜,落寞而又淒然的自言自語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而就在這顆淚珠滴在慕夫人慈和的遺容剎那,於慕府外的某個陰暗角落,卻有一雙眼睛,透過慕府的銅牆鐵壁,遙遙看著應雄與英名。

  應雄說她醜,其實是口是心非。

  感極流淚。

  應雄露出他一貫的倨傲表情,答:「若她真的想去祭我娘親,早便該預備一切,我不需要沒有誠意的人!我只需要——」

  啊?啊?啊?

  和他!

  小瑜一面看,一面只感到無限淒酸;想不到,世上苦命的人可多著呀!但世上鐵石心腸的人有何其多?就像眼前這摸骨聖手……

  之稱。

  但,他的心呢?他的心底會否有絲毫觸動?

  只是,小瑜雖並無照鏡自賞的習慣,她的大姊荻紅,卻仍在今天這個不應照鏡自賞的日子,整妝自賞。

  「他」正在門邊靜靜的佇候著。

  應雄說罷再沒看英名一眼,轉身向著亡母的靈柩,忙著為慕夫人上香,就像英名是一堆不值一顧的廢物一樣。

  不僅如此,有一次他要外游,竟還命令英名為他備馬,否則不許他繼續留在慕家,可是,他卻偏要挑揀整個馬槽內最污髒的一匹馬,他要他把馬從頭到尾清洗得點污不留!

  他只是遽地手中一揚,手中那半截玉珮已挾勁射出,直射向數十丈外英名與小瑜埋首尋玉之地。

  他只想她不再那樣接近他這個孤星。

  了!應雄……表哥,舅父今天……會不會與我們一起去拜祭舅娘?」

  惟是,竹林偌大,且遍地給豪雨打的泥濘,一個已傷得差點要爬在地上的人,要在此找回半截玉珮,直如大海撈針……

  她並不怪應雄,她明白應雄喪母之痛,遷怒英名實不足為奇,或許假以時日,他會原諒英名亦未可料。

  也許全因為,他放心不下。

  「大姊……」小瑜只給荻紅說得滿臉通紅,更感到自己的姊姊原來並不尊重舅娘,也不尊重自己,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幸而就在此時,一個聲音突然從門外傳進來,道:「荻紅!你既認為拜我亡母沒有什麼大不了!那你就別去好了!」

  雨,不但把他打至渾身濕透,他的身軀,亦開始冷得顫抖起來,而就在他冷得牙根打顫的時後,雨,彷彿突然停了。

  夜深有雨,泣天的雨。

  英名見狀,眉頭一皺:「你,在干……什麼?」

  她醜?不!她一點也不醜!相反,小瑜正是美得超越了本份,超越了一個十六歲女孩該有的本份,只是她從不自知、自覺自己是個可以絕世的美人,她的姊姊荻紅整天在對鏡整妝,希望自己能好看一點,全因為心中暗暗妒忌自己妹子的驚世艷色。

  念妻的人——慕龍,卻沒有來!

  「希望你能守信。」

  因此,今日在舅娘慕夫人的孤墳之前,小瑜暗暗的嚮慕夫人祈求了一個心願:「舅娘,但願你在天之靈,保佑英名表哥……能早日回復當年他眼內的光芒,更希望舅娘你能保佑,他兄弟倆……」

  但到底是誰的淚?

  每一清晨,應雄也會發現,自己的案頭會有一盆燒好的水給他抹臉,這盆燒好的水,本應是給慕夫人的……

  慕夫人去世後五年……

  筆而,後人為紀念這個為夫不惜犧牲的女人,與及這個對愛妻至死不渝的男人,便把他倆斃命的這個崖,喚作——念妻崖。

  是應雄!

  為一個如她所願能夠無愧於心的兒子……

  即使如何不擇手段……

  他也曾不惜捨棄高床暖枕,不惜紆尊降貴,在此竹林的另一角落暗暗以十根指頭挖泥找物?挖得他十根指頭滴血?

  「兒子!」

  走了約半日路程,英名、應雄與及小瑜,終於抵達念妻崖這個傳奇的地方。

  激情、熱愛總會隨時日如煙飄去。

  惟是,慕龍早已告老還鄉,他還有什麼要務纏身?需要他日夕忙碌?

  人間的夫妻情愛總是如此。

  應雄聽畢冷笑:「是嗎?那你可有問我——到底我喜不喜歡與他這不祥的賤人同行?」

  語聲方歇,一道氣勁已把小瑜姊妹的房門轟開,氣勁長驅直進,「碰」的一聲擊在荻紅所照的銅鏡上,登時在鏡面上留下一個強而有力的掌印,猶如在鏡中荻紅的倒影上重重摑了一記耳光一樣!

  他竟然比英名先找著那個玉珮?既已丟了它,他為何又要找它?是否,他不想英名找著它,把它放到慕夫人手中,他才要比他更快找著它?

  典型老套的故事,典型老套的結局,卻永遠又是最令人感動的情之傳奇。

  淒然而又落寞的呢喃,恍似孤雛悼念慈親的哀鳴,如迄,如訴,可是應雄卻始終未有淌下半滴眼淚。

  「我,雖然會成全慕夫人最後心願,不再在人前低首;但——」

  孰令至此?

  他早已找到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益發僵持不下!那摸骨聖手一把摸著應雄右掌,本以為以自己「摸」人無數,一摸便能摸出這小子的賤相,詎料甫摸應雄之掌,他遽地一怔!

  一雙「劍」眼!

  十六歲的她,已出落得臉如桃花,一雙剪水秋瞳,彷彿有訴不盡的思念,思念著一個她很欣賞的人。

  然而,某些人對某一些人,總像有某些特殊的緣或吸引力,縱然她和他只得處一歲,縱然他在逃避她,後來,到了許久許久以後,他終於發覺……

  就像慕府內的每一個人,也隨著五年歲月各有不同變化……

  當年十一歲的美人胚子,如今已不是美人胚子,而是正正式式、名實相副的美人!

  然而,今日的她已不再孤清了,她一生最牽掛的兩個兒子,竟聯袂前來祭她,探望她。

  還是靜靜的站在門邊,看著所有人的——生死愛……

  「心!」

  「滿意了吧?」

  然而,他真的因為其母之死而遷怒於英名?他真的是這樣的人?

  太好了!不錯!實在是太好了!只是,倘若英名在找著這半邊玉珮時能細心一點,他或會發現,玉珮之上,其實染著一絲細微得連肉眼也差點看不見的血漬,一絲從一個熱血男兒十根指頭淌出來的血絲……

  應雄遽地排眾上前,傲然對那摸骨聖手朗聲道:「命運真的絕對不能改變?嘿!江湖術士,信口開河!你又知道天機多少?依我看,你只是一個騙飯吃的人吧!這位大嫂,人言豈能盡信?別太傷心!」

  這便是小瑜一顆芳心唯一的心願,祈願之後,小瑜不由自主的朝站在自己右畔的英名一瞟,只見他正看著慕夫人的墓塚,眉頭深鎖,沉鬱之情更深,他,會否也像小瑜一樣,在心裡暗暗為慕家祈願?

  「是嗎?」應雄只是冷冷的應了一聲,看了看慕夫人手中的玉珮,又斜掃英名一眼,道:「你倒是有點本事!你放心,我不會食言!」

  一語至此,小瑜也不待英名回應,已逕自低首在泥濘中努力尋找。

  原來,今天,正是慕夫人亡故的五年忌辰,也是慕夫人的生辰,小瑜早已約好應雄一道前往「念妻崖」拜祭舅娘,這個她一直於心中暗暗敬重的舅娘。

  「求死不能的!」

  舉世盡從忙裡老。

  幸而英名並沒有發現,那顆燙熱的淚珠,一直沿著慕夫人的遺容,流嚮慕夫人的眼睛,驟眼看來,恍似是慕夫人的遺容在流淚。

  慕龍更是利害!他完全已不把英名視作一個人,因為每次他在慕府內遇上英名,總是臉不動,眼不移,渾無反應,全然當作沒看見一個人一樣!

  她只是更為欣賞英名,只因他是一個難得的人。

  找著了兩個可能成為神話的人。

  與及一個思念舅娘的女孩!

  「孩兒應雄,一定會如你所願,一生……」

  劍,已在他的心中黯然了……

  「你!」

  一個將會糾纏英雄半生的人。

  「我從來都是!」英名直接了當的答:「而且,我不但……害了自己親生娘親,也害死……慕夫人……」

  五年了!他還是和多年前的他一模一樣!

  他今年也很忙!」

  換上的,只是為自己累死慕夫人的無限內咎與悔意。

  他怔住,緣於以其豐富無比的半生經驗,竟無法一摸便探知應雄底蘊!

  就在慕夫人慘死的同一夜。

  說著,應雄霍地伸出自己的右掌,邪邪一笑:「臭老頭!你就摸摸本少爺的掌,若你能摸出本少爺的過去未來,前世今生,令本少爺口服心服,那你就真的是有資格代天行命的人!」

  「看在娘親份上,今次我姑且與他同行一次吧!」

  「哼!小子!」摸骨聖手冷哼一聲,自負的道:「你以為老子會怕你麼?老子是真材實料!好!就讓老子摸一摸你!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什麼臭口臭舌的賤骨頭?」

  據說,於唐朝有一才子,清貧乏金,欠缺盤纏上京赴考,空有滿腹經綸,卻是有志難抒,其妻有見及此,不惜背著愛郎,暗地於青樓當上歌妓,零沽色笑,縱賣藝不賣身,最後亦終籌得銀兩供愛郎上京赴考。

  偌大的慕府,也為著慕夫人的死,霎時變得如同——「墓」府。

  誰知道?

  「不!」英名堅持:「我不信……有志者事不成!只要它還在這裡的話,我,一定會找著它!」

  淒淒的雨,似在哭訴蒼天,何已會令好人消逝,何以會令一個可憐的女人等不及看英雄蓋世的一天……

  但卻會一生堅守、成全其母對一個義子的心願!

  故而,每一晚,當慕龍倦得在書桌上困著之時,總還有一雙無聲的手,如慕夫人在生時一般,悄悄懷著一顆不可告人的孝心,為父親搭上披風……

  一個此刻正暗暗站在竹林另一個黑暗角、看著英名及小瑜在尋找玉珮的人。

  相公向來是好好先生,不該會如此……短命啊!而且我們夫婦倆膝下猶有五子四女,我相公……若然死了,你……教我一個寡婦,帶著……九個子女,以後該如何是好啊?摸骨公!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相公吧!」

  小瑜也不便再行細問,事實上,這段日子,她總見她的舅父慕龍,鎮日與那個鮑師爺在房內,像是商量什麼大事似的,她早覺好奇,卻又想不出所以然來。

  表哥,你還認為自己是……不祥的孤星?」

  也許,不變的,只有他……

  他的意思,是希望應雄不會食言,讓他這半邊玉珮伴著慕夫人入土為安。

  那摸骨聖手雖是兇惡,惟那婦人仍是死纏爛打,繼續哀求:「不……!摸骨公!我回去……也只是光睜著眼……看著他死,那我……不若就跪在你跟前,求求你……大發慈悲,試試有什麼方法可以轉運續命,救救我相公吧!我寧願跪在你面前至死……」

  你?」

  一路之上,他並沒與小瑜及應雄說半句話,只是一直自顧前行,而應雄看來也不屑與他說半句話,他甚至沒有看英名一眼,彷彿此人從不存在。

  他終於找到了!

  他到底在找什麼挖什麼?他可已找到了?

  儘管大海撈針不太可能,他還是把不可能便為可能!他終於在大海中撈得了針!

  而在漫天淒雨之下,有一個人,卻依然未睡,他,負著滿身滿心的創傷,就在這漫天的風雨中,就在慕府外的一個廣闊的竹林內,尋找著一些他失去的東西……

  遺憾的是,這個難得的人,他眼裡難得的蓋世劍光已隨著無止境的內咎而消逝,那是一種她極欣賞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