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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

  從寶雞到定西這一路並不好走,天寒地凍,縱使民夫們都穿了厚厚棉衣,一路上依然有不少人手腳凍得皸裂,隊伍行進速度當然不可能太,所幸含沁也不知道是哪來能耐,好似一整支運糧隊大管家一般,衣食住行都打點得量妥帖,善桐一行人跟著他走,自然也沒受多少行路之苦。只是善桐洗漱時難免稍有不便罷了,小姑娘家愛乾淨,到了後來幾天,連話都不願意說了,恨不得把自己密密實實全包裹起來,只露一對眼珠子外頭。

  倒是四老爺和榆哥畢竟是男兒家,要比善桐粗豪得多,尤其是榆哥雖然走過了幾段漫漫長路,但繼續往西那還是第一次,含沁人又耐心,也不嫌棄他反應遲緩、結結巴巴,一路上倒是和含沁說得興起,兩人間自然也親暱了許多。善桐冷眼旁觀時,只覺得母親對桂含沁評價雖然依然失之偏頗,但也實不能說很錯。像桂含沁這樣能把方方面面關係都搞得這樣好,溫老三和他稱兄道弟,連榆哥都和他相交莫逆,就是成年人裡也不多見。

  去年糧荒緊張時候,其實很大一部分軍糧依然是用了修路民夫身上,當時西北人民被苛刻得厲害了,死傷者無算,但今日這條路修好了,就見得老帥們遠見。這條路又寬又平,雖然蜿蜒山巒之間,但來回可以容得下兩輛四輪車相向而行,就是驢馬走著也輕鬆寫意。一路上居然無一減員,是沒碰到所謂劫匪,倒是遇著了幾次負責來回掃蕩匪寇巡邏治安保安隊,含沁又是和這些隊頭兒好一番親熱寒暄,這些隊頭兒也都親暱地喊他「四少爺」,一望即知便是桂家嫡系。

  如此走了大半個月,這一日近午時分,眾人轉過了一個關口,便隱約見到遠處有一座小城,城牆上稀稀落落站了幾個兵士。含沁便沖楊家三人笑道,「這就是二表舅辦公渭源了,咱們過了渭河就能打尖歇腳。後頭才轉過去是首陽山,就是伯夷叔齊采薇那一座,至少渭源人都這樣說。」

  善榆還要等了一刻才想起來,「伯夷叔齊!」這才轉頭去看,善桐早都扭過頭看完了,又低聲和四老爺說了幾句,四老爺恍然大悟,「采薇而死嘛——嗐,你四叔年紀大了,記性不好,這都想不起來了。」

  一面說,含沁一面安頓眾民夫去城外一處眾人聚集軍營那裡納糧,三人等了一會,四老爺才道,「是不是要先進城去尋二哥?」那邊善桐歡叫一聲,「爹!」猛地就催馬前行,奔到了一個中年男子身前。

  這是個乾瘦清矍中年人,一頭黑髮中夾雜著星星點點斑白,使他多出了幾分和年齡不相稱老邁與憔悴,因過分削瘦,他雙頰微微有些凹陷,穿著一身絳紫色棉袍,頭上不但包了羊肚巾,還戴了一頂棉風帽遮擋了大半張臉,要不是善桐眼利,只怕是和一行人擦肩而過都不至於相認。聞聽得善桐聲音,他神色一動,見善桐拉下了風帽,才動容道,「是——是三妞?」

  才說了一句,那邊民夫群中又有個一身盔甲大漢罵罵咧咧地過來了,「楊糧道,大家都是驍勇,憑什麼你這樣偏心?他們許家兵就——」

  二老爺頓時顧不得和善桐夾纏不清,他沖女兒微微揮了揮手,善桐便跳下馬來躲到父親身後,聽二老爺和那大漢說理,「這是大帥發話,你們該回撤了。糧草送多了,徒然拖慢速度,我知道你們細思,無非是想多一些糧草,能進能退。但糧食就這麼一點,許家三將軍展眼就要出去換防……」

  他聲音也較從前京城時多了一絲嘶啞,可即管那大漢多麼胡攪蠻纏,二老爺還是慢條斯理不疾不徐地同他說理,說了半日,那大漢見討不了好,便悻悻然吐了一口唾沫,「真是油鹽不進,俺老祝記住你了!」

  一面說,一面又回了人群中去,二老爺卻一刻也不得閒,頓時又被一群出身各異軍人給圍住了要糧食,這群粗人口齒又並不特別乾淨,善桐藏父親身後,聽得各色髒話漫天飛揚,一時間又覺得鮮,又有幾分害怕,等二老爺緩緩把眾人都敷衍打發了,含沁又過來笑道,「二表舅,今日辛苦你了。」

  二老爺顯然和這個猴精猴精便宜表外甥已經極為熟悉,他笑著指了指含沁,「你這小子,只會給老舅添麻煩,自己又不肯得罪人。」

  善桐也已經明白過來:顯然含沁運送這一批軍糧,早就不止有一支將領覬覦,含沁本人又不欲和他們紛爭,便索性往上一推,把麻煩推給了二老爺。倒是累得二老爺多費了許多唇舌。

  這邊二老爺得了空,那邊善榆和四老爺自然也上前廝見,一邊和二老爺低聲說權神醫事,眾人一邊都紛紛上馬往城中馳去。進了城,含沁和二老爺打了個招呼,竟自己轉到另外一條路上,善桐和善榆都有依依不捨之色,就是四老爺都道,「一路上難得含沁照顧,怎麼才進城就走了,還打量著置辦酒席,好好為他慰勞一番!」

  這擺明了是給一家人留出說私話時間,是含沁為人過人之處。二老爺對四老爺感慨便不置可否,領著眾人城內行了一段,便進了一個氣派官署,下了馬又吩咐迎上前來老家人為眾人收拾下處,安排洗漱等等,善桐怯生生東張西望,見室內溫暖如春,便乍著膽子問父親,「爹,我能洗澡嗎?」

  天寒地凍,又要趕路,要是貿然洗浴,很可能感染風寒,也不是沒有就這樣一命嗚呼事,是以她一路都沒有沐浴,早覺得自己滿身塵垢。可又害怕家裡煤炭不夠,恐怕這要求為難了父親,因此一邊說,一邊就看二老爺臉色。

  小五房素來是嚴父慈母,二老爺對女兒還好,格外有些縱容,雖然皺了皺眉,但到底還沒說她,就吩咐下人,「去請廚子家婆娘來,就說難為她了,孩子還小自己籌措不來,請她幫著給洗個澡。」

  打發走了善桐,面色就是一變,也不分青紅皂白,劈頭先罵榆哥,「奴才秧子,誰讓你把妹妹帶來?定西城裡全是男人,她一個女兒家,能行走得方便?」

  竟是威風八面,大有說一不二不容辯駁意思,一點都不見了方纔那笑瞇瞇沒脾氣樣子……

  連四老爺也受教訓,「你嫂子糊塗,母親老了,行事也有不對地方,你就該小心勸著,來定西求醫是正經事那不用說,帶三妞出門,是誰主意?為了她哥哥結巴,讓她一個姑娘家寒冬臘月地跟著出門,虧你們想得出來!」

  四老爺對著兩個嫡兄,就和對著母親一樣,是從來都沒有脾氣,只好唯唯諾諾,老實交代,「聽說是含沁說,讓梧哥跟著過來,說二哥忙,顧不得求治事,好歹梧哥也能幫著張羅。可娘說梧哥要讀書,家裡又著實沒有別人了,妞妞兒別看年紀小,厲害著呢。就……」

  二老爺神色頓時一動,「家裡沒有別人了?三弟呢?檀哥呢?」

  一時正要細問,那邊又有兵士急匆匆闖進來,「老帥那邊來人,請您過去說話!」

  軍情大如山,二老爺只得又出了屋子,善榆這才透出一口大氣來,鬆了鬆筋骨——他一直保持著垂手侍立姿勢,眼觀鼻鼻觀心,就等著父親訓斥。四老爺看著他,也覺得善榆真有幾分可憐,就拍了拍侄子肩膀,低聲道,「你爹面上凶你,其實心裡還是疼你!別往心裡去,咱們這兒住一晚上就去定西,到了定西找到醫生,你病就能治好了。」

  榆哥掀了掀唇,想要說什麼,但又嚥了下去,他清秀而滿是靈氣面上略過了一線陰沉,再開口時又是甕聲甕氣,「四、四叔,我沒往心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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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邊二老爺發威,善桐並未適逢其會,卻是一桶熱水中愜意徜徉,還將一路帶來一包桂花香都傾進熱水裡,變了一桶熱騰騰香湯出來,痛痛地洗過了澡,一邊擦拭頭髮,一邊和借她殘湯也洗一道廚子老婆說話——這也是小五房老人了,同她很是熟慣,也並不拘謹,一邊搓澡一邊就抱怨起來。「您說這福建又哪有這樣天氣呢,就是大冷天那不洗澡也不能過日子呀,一整個冬天都這麼冷,我就和當家說,等人都散了廚房裡架火,底下燒著,這才洗了兩次,又哪裡是洗,簡直是煮!」

  又絮絮叨叨地道,「老爺也是,忙得腳不沾地,三個月就瘦了一圈。難時候一天睡不到兩個時辰,還惦記著家裡,偏偏又走不開。難時候想要請出假來回家瞧瞧,又聽說路上實不太平,噯,亂、亂、亂!」

  善桐便備細問了父親生活起居,得知如今形勢多少緩和了些,二老爺不再難以支應,也能睡得飽覺,這才放下心來。廚子老婆又嘖嘖地讚美她,「真是姑娘大了,一天兩天變,我們三妞妞也長大了,和一朵花兒一樣,就是打扮成個男孩,看著也是清俊!前幾天許家公爺、桂家少將軍和一個長得好看得不得了少爺過來,照我看啊,都比不上我們三妞妞可愛。」

  說到桂家少將軍,善桐自然多了幾分留意,就笑問,「是哪位少將軍啊?去年他們也到我們村子裡借糧來著,我們還托他給爹帶信呢。」

  「就是那個帶信過來少爺!」廚子老婆也出了屋子,一邊擦身穿衣,一邊眉飛色舞地道,「和含沁表少爺一道來,對老爺特別客氣,這一向有過定西,都經常給老爺請安。有些糙漢子不大尊重老爺,被他看著了,還幫著調停呢。雖說滿城裡都說將來成就肯定是小公爺大,但我呀就喜歡桂家少爺,有禮!有一次我門外站著,他正好也閒著沒事,我們說了半下午話,聽著家裡京城事,也聽得耐心。」

  她沖善桐擠了擠眼睛,又壓低了聲音,多少帶了打趣地道,「說起咱們三姑娘事,就要聽得耐心些了。比說起大姑娘、六姑娘事,都耐心得多。」

  善桐一下紅了臉,要不是這一向經過事情,究竟要穩重得多了,只怕就要跺著腳埋怨廚子老婆打趣她了。她囁嚅著道,「一天大兩天小,您再這樣說,爹又要發火了,這一次我來定西,他心底肯定不痛,還不知道哥哥外頭怎麼被說呢。」

  二老爺一向是個嚴父,別看對外是和風細雨和氣生財,對女兒也多少有些寵溺,但對著兒子卻從來都沒好臉色,其實對榆哥都還算是和氣了,對梧哥、楠哥,是一言不合,動輒招來長篇累牘訓斥,或者就是直接上戒尺。兒子們見了他就和見官犯人一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只是垂手等著聽訓罷了。這一次自己陪著哥哥過來求診,其實也是無奈,父親畢竟還是可以體諒,但一場訓斥卻絕免不了。

  善桐熟知父親性子,知道越勸他越要駁你面子,因此也不敢出去,後堂葳蕤了半日,將頭髮好歹擦乾了,廚子老婆打量著她今日是不出門,又從包袱裡給她尋了一身金紅提花襖裙穿了,給她梳了一個雙平髻,一邊笑道,「我們妞妞打扮得漂亮可愛一些,再撒撒嬌,老爺就不生氣了。」

  不愧是跟隨多年老家人,善桐其實也正有此意,便隨她擺佈了,又摟著她脖子親親熱熱地道,「謝謝張大娘,望江還讓我給您帶好呢,張看這一次本來要跟來,可是家裡人也少,離不得他,我們馬又不夠多……」

  和她說了些家中瑣事,打量著前頭父親火怕是已經發到一半了,便和廚子老婆一起拾掇了零碎物事,開了門板,自己罩上一件大氅,到前院堂屋找父親撒嬌。

  卻不想一掀簾子,就聽到了父親溫和笑聲,善桐一聽就知道是有客人到了。心下頓時一突,知道自己終究冒進闖禍了,正要退出屋子時,來人已經一眼看到了善桐,衝她笑瞇瞇地招手,「三妮你終於捨得見人了?還打扮得這麼漂亮——是給二表舅看吧?」

  一邊說,一邊推了推身側少年將軍,「二哥,你還記得善桐吧?從前村子裡也一起玩過幾次——」一邊又不好意思地對二老爺解釋,「那時候還有些孩子氣,沒事就拉著二哥陪我一起玩耍……」

  這活絡得渾身都是消息,一按就四處亂響,自然就是桂含沁了,善桐見廳堂裡沒有旁人,也就不曾出去,只是鼓足了勇氣,抬起頭笑道,「桂二哥,一年多不見了,你可好呢?」

  一抬頭就不禁一怔——

  桂含春是真長大了,這個身披甲冑,雖有風霜之色,但勃勃英姿幾乎噴薄而出少年虎賁,就只是站那裡,都有一股攝人生氣直撲過來,撲得善桐竟真是一怔,一句寒暄,險險就斷了口中。

  桂含春雙目一瞬不瞬,眼中異彩連閃,望著善桐亦不過片刻,便不動聲色地挪開了眼神,只有聲音中些微興奮,似乎暗示了他並不平靜心情,他說,「我還好,三世妹好嗎?」

  頓了頓,又似乎忍不住,到底還是加了一句,「一年多沒見,三世妹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