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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程昶步履沉重地邁入京兆府,抬眼一望,偌大的院子當中停了一抬步輦。

  步輦前後各站了兩人,一旁還有小廝舉著華蓋,背著鑼鼓。

  程昶問:「這……是……什麼?」

  身邊的小廝答:「三公子,您忘了,這是昭元二年的萬壽節,太皇太后賜給您的。」

  步輦只有皇室能用,程昶身為琮親王的小兒子,自然也算。

  早些年程昶毛都沒長齊的時候,還不似眼下這般混賬,一張如星似月的臉孔在太皇太后面前十分得喜。那年太皇太后生辰,問昶兒可有什麼想要的,程昶指著太奶奶身下的八抬步輦說喜歡,太皇太后回頭就賜了他一個。

  程昶得了步輦,十分得意,後來每逢佳節吉日,必要讓人抬著他在金陵城招搖一遭。

  程昶當然明白眼前是何物。

  就是那種……古裝劇裡,皇帝,或者各宮娘娘,在宮內行走的代步工具,兩根橫木當中扎一個凳子,兩頭由侍衛扛在肩上。

  程昶的聲音都在顫抖:「我……要……坐,這個,回王府?」

  「是,小王爺,您看還有什麼不妥的?」

  步輦跟轎子不一樣。

  最大的區別在於,它是敞篷的,沿途的人都能圍觀。

  程昶又問:「我從前……經常坐這個?」

  「也不是經常。」小廝道,「畢竟是太皇太后所賜之物,也就著逢吉日了坐一坐,整個金陵城獨這一抬,打城門口過,連老丞相、小郡王的馬車瞧見了您,都得給您讓道呢!」

  程昶盯著小廝,小廝的瞳孔裡倒映著他的身影。

  其實這個程昶跟他上輩子有七八分像,大約因為從小油水兒好,沒病沒災,所以長得格外俊俏。

  程昶一直覺得自己智商情商都還可以,這還是第一回 ,他不得不用一種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著自己。

  他以為這是什麼?限量版敞篷超跑嗎?

  還招搖過市?嫌自己不夠丟人?

  程昶心裡的感受就一個字,悔。

  後悔自己心臟驟停後,怎麼沒死透,非要穿來這裡?

  後悔自己穿來的時候,求生欲為什麼要這麼強,怎麼沒再度淹死在水裡?

  他上輩子因為先天的心臟病,十分珍惜所擁有的時光,短短一生二十餘年,自問比常人活得努力認真,一朝穿越來了這裡,媽的沒一天就活夠了!

  程昶掙扎:「我能不能……不坐,這個東西?」

  小廝們彷彿沒聽懂,用一種既費解又謙卑的眼神望著他。

  程昶繼而反應過來,原來的程昶是被人害死的,他眼下過來,行為已與過去有異,不該再露破綻,若讓人看出端倪,發現有機可趁就不好了。

  惜命的本能告訴他,要忍。

  程昶剛抬腳邁入步輦,身後的雲浠忽然喚了聲:「三公子。」

  雲浠似想起什麼,走近兩步:「三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程昶一點頭,院子裡的衙差與王府的小廝們自覺退得遠遠的去了。

  雲浠道:「今早三公子醉極了可能不曾察覺,您被人從秦淮河裡救上來的時候,袖囊裡被塞了兩塊金磚,應該是……被人謀害的。」

  她抱劍拱手一拜:「此事卑職一定會竭力追查,還望三公子多加小心。」

  程昶愣了愣,不明白雲浠為什麼要與他刻意多說一句這個。

  在心中思量一番,轉而了悟——他是琮親王的小兒子,身份貴不可言,今日落了水,幸好「命還在」,看衙門裡那個張大人的態度,巴不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定會把金磚的事按下不表,權當意外處置。否則叫王府的人知道他堂堂小王爺其實是被人害了,朝廷追究其責任,豈不攤上了大麻煩。

  看來千百年來當官的,大都一樣德行。

  程昶沒應聲,倒是多看了雲浠一眼。

  他生得泠如星朗如月,一瞬靜下來,連覆在睫上的春暉都似葉上霜。

  這姑娘……人還不錯。

  他張了張口:「你……」

  還沒「你」出個所以然,身後的小廝又一聲喚:「小王爺!」

  小廝伸手比著天陽,諂媚提醒:「小王爺,未時三刻吉,好時辰到了,咱們這就回府吧?」

  程昶一瞬間萬念俱灰,認命地在輦上坐了,一聲鑼響驚得他一個激靈,下一刻,步輦高抬,華蓋高舉,兩名王府小廝衝到隊伍最前,左鳴鑼,右喝道地吆喝著走了。

  看著程昶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羅姝好奇地問一旁站班子的雲浠:「阿汀,你方才與三公子說什麼呢?」

  雲浠自知不能把金磚的事告訴旁人,道:「他今早落水,我提醒他要當心。」

  羅姝納罕:「你還有心提醒他這個?你忘了,三年前,你一個人帶著雲洛哥哥的屍身回京,是誰把雲洛哥哥的棺材撞翻的?」

  「這是兩碼事。」雲浠搖了搖頭,「到底是我當值的時候出了事,該我提醒他。」

  她這話其實只說了一半。

  程昶被害的事,張懷魯可以瞞著,她卻不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有朝一日這事捅到琮親王跟前,張懷魯可以推脫說手底下的人沒如實稟報,她如何推脫?還不如當下就擔了。

  再者說……今日程昶落水後,確實有一點不對勁,說不上是哪裡,好像有點不記事,整個人都比以往慢了一拍。

  也不知是不是淹壞了腦子,往後會不會落了病根。

  雲浠想到這裡就打住。

  她心道,算了,三公子堂堂小王爺,天潢貴胄的出身,他往後如何,與自己有什麼相干?

  羅姝這時又道:「阿汀,你還未與我說呢。」

  「說什麼?」雲浠問。

  「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呀。」羅姝走近兩步,十分親暱地問,「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雲浠沉默一陣,如實道:「我不知道,再說吧。」

  羅姝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須臾,伸手探進袖囊裡,取出一個十分精緻小巧的盒子,塞到雲浠手裡,柔聲道:「這是寶齋閣新出的胭脂,我好不容易才買到的。原想著阿汀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若是定了,拿你做賀禮。眼下沒定,卻叫我替你心急。」

  她淺淺一笑:「阿汀,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若有了進展,千萬不要瞞著我,咱們三個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你提前告訴我,我好再給你準備一份更好的。」

  「好。」雲浠一點頭,她看了看手裡的胭脂盒,遞回給羅姝,「我眼下在衙門當差,沒法用這個,你有心,好意我心領了。」

  羅姝愕然,片刻,頗無奈地笑了笑,收回了胭脂盒,似想起什麼,又問:「對了阿汀,過些日子裴二哥哥回京當日,你去迎他嗎?我們一起去吧。」

  她一頓,又湊得更近了些,彷彿是要透露什麼天大秘密,輕聲道,「聽說姚府的姚素素也會去呢。」

  姚素素的父親是樞密院樞密使,官拜正一品。

  雲浠聽了這話,卻無動於衷,只道:「看我那日當不當值吧。」

  說著,對著衙門內喊一聲:「田泗!」

  「哎。」衙門內頃刻有人應一聲。

  不一會兒,出來一個白膚秀口,模樣十分年輕的衙差,「雲、云云捕快。」

  田泗一年前入得京兆府,一直在雲浠手下當差,除了說話有些結巴,沒什麼大毛病。

  雲浠對羅姝道:「我今日還要巡街,就不多陪你了。」

  言罷,帶著田泗走了。

  至三月,離京去迎聖駕的琮親王聽說小兒子出了事,與今上一起快馬加鞭趕回金陵,一回來就將程昶禁了足,毒打一頓後,又禁食三日,連雲浠與張懷魯拿著卷宗去登案也沒見上一面。

  張懷魯原就想把程昶落水的事當意外處理,看琮親王將一桶邪火全撒在三公子身上,樂得事不關己,乾脆撂挑子不管了。

  雲浠滿腹狐疑,倘若琮親王知道程昶落水其實是被人謀害的,金陵城斷不可能這麼風平浪靜。當日她分明告訴了程昶真相,王府的人卻沒來找,這麼看來,程昶竟是將這真相壓在了心裡,一個字也沒對旁人提?

  三公子跋扈已久,不像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

  雲浠想不通,只好讓田泗從旁打聽。

  田泗正經事沒打聽到,倒是打聽來一樁趣聞——

  琮親王一慣教子無方,將三公子禁足了半月,回頭又寵上了,拿了千兩銀票任他揮霍。

  王府裡常跟著程昶混的小廝們有日子沒惹事,閒得發慌,不知怎麼聊起醉香樓,聽說那裡的包子居然玷污了他們家小王爺的尊口,登時抄傢伙說要拆樓,程昶聽了這事,居然攔著不讓拆,又說包子味道還可以,像是怕人不信,專門著人打包,一個一個吃給府裡的人看,足足吃了三屜。

  「打包?」雲浠一愣。

  「就、就是買了,然後打封進、進食盒裡,包好,帶回府吃。」田泗解釋。

  程昶從醉香樓打包包子的消息不脛而走,金陵上下誰不曉得三公子的嘴比他當皇帝的親叔還挑,他說好吃的東西,一定是珍饈佳餚。

  醉香樓一夜之間成了金陵最火的酒樓,樓外日日裡排長龍,任誰都想品一品這天上有地上無的包子。

  有回田泗不當值,排了兩個時辰的隊,也買了一屜來嘗,吃過後,沒覺出沒什麼美味之處,對雲浠說:「味道還可以,就是、就是有——有點鹹。」

  三月末落了幾場雨,暮春一到,反而遍地生涼。

  開到極致的桃李在夜雨中凋零敗落,柔瓣委地,在秦淮水邊鋪就一岸粉白,被隔日明媚的春風一卷,釀成一天花雨。

  而裴闌,便是在這樣的時節回了京。

  他回京那天,衙門裡特地允了雲浠休沐,但雲浠沒有去迎,翌日巡街,聽見整個金陵都在議論裴闌。

  年輕的將軍踏馬歸來,身著白袍銀鎧,清朗的眉眼裡斂藏著兵戈錚然,率著十萬雄獅走在棠梨匝道,落英繽紛的秦淮,淡淡一笑,一腔溫柔便破開鐵骨滲出來。

  他是破敵制勝的將帥,是蓋世英雄,他是濁世翩翩佳公子,是與雲浠指腹為婚的夫郎。

  可指腹為婚實則是空口無憑,哪怕以一紙立諾,人心難測,豈能受白紙黑字束縛。

  雲浠年少時跟著忠勇侯在軍中待過,軍中生死離散最是尋常,她因此將緣分二字看得很透。

  江南人即便身在沙場,也懷揣著旖旎心思,每每有人離去,父親總是唱兩句小調排遣。

  怎麼唱來著?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舊境難丟掉,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裴闌回京,人人都說他二人的姻緣近了。

  雲浠卻想,她和裴闌的緣,大抵也是樓起樓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