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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結局

荊楚就這麼死了。

無論活著的時候是多麼厲害,心裡有多少山河日月、溝壑萬千,一刀劈下去,他也依然是一灘爛肉,看起來除了燒得焦了點、爛了點之外,與其他人的屍體並沒有什麼不同。

好在還有淵松這麼一個願意哭他的人。

有道說,十個天上飛的,能頂百個地上跑的,阿赫蘿帶來的上千個有翼獸人一來,山谷中的戰局頓時如一片風捲殘雲。

天才亮,便徹底結束了。

茗朱到底還是死在了他的愚蠢上,布冬眼睜睜地看著獸人們將他殘缺的屍體抬出來,說不出一句話,他知道自己應該向華沂請罪,痛陳自己教子無妨,叫長子險些壞了戰局……可是他說不出口——起碼在他兒子的屍體面前,他開不了這個口。

布冬只好微微彎著腰,有些佝僂地站在那裡,目送著那些人抬著茗朱走遠,腳就像生了根,眼就像失了焦,背……卻已經給歲月壓彎了。

山谷外,華沂蹲在荊楚的屍體面前,表情木木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索萊木走過來,說道:「我自以為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還是方才老女王告訴我的。」

華沂鼻音有些重得「嗯」了一聲,敷衍地問道:「是什麼?」

「她說這是一種特別古老的『武器』,還是她年幼的時候聽長輩說過的——有一種在冰川深處、極寒的水中生長的魚,名叫做『緞子魚』,取這種魚的魚皮,刮去魚鱗,再用米醋炮製七七四十九天,便能水火不侵。用這種魚皮紮成小球,裡面注入火油,不能注滿,須得留些許空隙才行,而後將一根極細的捻穿入其中,縫在人腹中,這樣的人就叫做『火球人』。」

華沂先前有些興趣缺缺,聽到此處,卻不禁抬起了頭。

索萊木接著道:「因為魚皮極堅韌,所以火油不會灑在人腹中,只是那火球人身上畢竟多餘一個零件,所以通常行動比常人略顯遲緩,並且無論胖瘦,皆有外鼓的小腹,另有胃口不好、消化不暢等毛病。荊楚拿幼兒做火球人,想來孩童虛胖者也是有的,而且一來他們身體容易有小毛病,二來腆著小肚子的小東西也不算稀奇,行動遲緩通常會被認為是還小,走路走不利索的緣故,所以一直沒有人在意。火球人露在皮膚外面的捻乃是緞子魚魚腸所製成,平時於人無礙,點著的時候,便直接能順著那魚腸燒入人的肺腑,將火油點著,那火油被封在魚皮球裡,膨脹而無處釋放,最終能將那小球撐到五六尺見方,到了極致炸裂,方圓幾十丈之內都無人能倖免,也幸虧是長安那一刀,在火油沒少到徹底開之前便捅穿了魚皮……若是換個人,怕是沒有他這樣的手勁與準頭了。」

這個絕世功臣長安卻不在這裡,他被隨行的醫師帶走了。

華沂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我還以為他臨走的時候懷裡抱著的是他的兒子,想著他不愛父母兄弟,卻到底還是知道心疼自己的骨肉的……誰知他是抱著個終極的火球。連畜生都不食其子……」

索萊木慢吞吞地說道:「這你就錯了,畜生還真有食子的——小魚破卵而生,大多被其母所食,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再吃回自己的肚子裡,這樣想來,那火球乃是魚皮所致,豈不是正有寓意?」

華沂歎道:「你別放屁了,人又不是魚。唉,他那樣聰明的人,何至如此?」

「你不懂。」索萊木擺擺手,說道,「你雖然越長越歪,可是好歹天性寬和,縱然偶爾不是東西糊塗一回,事後也知道是非曲直,如何能明白他那樣偏執到不顧一切的心性?」

華沂:「……」

他隱約地覺得自己被索萊木數落了。

索萊木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你可知道有些人,他們明明既不講究吃,也不講究穿,卻偏偏要想方設法地揮霍自己的財產麼?荊楚便是那樣的人,他生而聰明絕頂,卻從來曲高和寡,世間沒有人懂他,人們只當他是個出身高貴的亞獸,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表現出自己的價值,生來就注定要明珠蒙塵,混於魚目之間。或許唯有這樣的『揮霍』,叫所有人都怕他、不敢直視他,提起他的名字便戰慄不已,才算解了他心裡這股與天生世俗的仇。」

華沂皺眉道:「你既然這樣明白他,為什麼方才不說出來?」

索萊木略顯刻薄地輕輕一笑:「我為什麼要說出來?叫他臨死前心情平靜、死得其所對我有什麼好處,誰又來……」

他的話音突然一頓,隨後若無其事地接著道:「再者這不過是我一家之言,我不是他肚子裡的蟲,怎麼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華沂搖了搖頭,他太累了,甚至沒能注意到索萊木生硬轉開的話音,只是道:「我還是不明白你那亂七八糟揮霍來揮霍去的話……可他或者是生不逢時吧,世上也許有一天就沒有獸人和亞獸了。」

索萊木一愣:「怎麼說?」

「物競天擇,你看眼下行商亂竄,便是有些獸人遠行,也大多懶得自己走,願意騎著牲畜代步。打獵有刀槍劍戟,家中有芽麥連天……若是有一天大陸一統,連仗都不打了,還要獸人做什麼?」

華沂說完,又搖了搖頭,也不等索萊木答話,便自己站起身來,將沾染了血跡的袖子挽起,不再看荊楚的屍體,負手往山谷中大步走去。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已經三天三夜沒合過眼的獵人,終於獵到了那隻狐狸,拿在手中,卻沒有什麼欣喜,只是彷彿解脫……以及想要一頭倒下去睡個顛倒浮生的疲憊。

但在那之前,他得去看看長安。

長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海珠城中,他自己的帳子、自己的床上。

他渾身都被包紮起來了,試著動了一下,只覺得整個人給綁得像個殭屍,連手都很難抬起來。

他先是不分東南西北地愣了一會,隨即想起來了那場叫他精疲力竭的大戰,於是猛地坐了起來,握住自己的右腕。

而後,長安的臉色從慌張變成了凝重——右腕可以用,可是使不上力氣。

那一刻,長安對自己的身體彷彿有了某種奇特的感應,他就是有那種感覺,知道自己即使拆了繃帶和藥,也說不定……再不能用右手拿刀了。

一想到這個,長安整個人都凝固了片刻,然後他忽然脫力一般地仰面倒在床上,胳膊橫在臉上,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一點脆弱叫他多日來所思所慮全都趁虛而入——那死在他自己刀下的路達,在他面前無聲倒下的卡佐……

他心中從未這樣五味陳雜。

路達臨死前,看他的眼神幾乎叫長安覺得喘不過氣來,當時被壓抑住的揪心的難受,這會全都後知後覺地向他湧過來。

而就在這時,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長安放下胳膊,轉過頭,眼圈微微有些紅,是阿葉進來了。

阿葉瘦得脫了形,手裡端著一個大大的托盤,上面放著內服的與外用的兩碗藥。

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兩三歲的男孩,怯生生地露出一個頭來,小心翼翼地看著長安。

阿葉見他已經醒了,並沒有驚詫,只是將喝的藥放在了長安床頭,柔聲道:「王守了你三天三夜,方才站得猛了險些暈過去,這才被陸泉硬給架走了去休息。」

長安一口將藥喝乾,點了點頭,看著阿葉熟練地拆開他右手的繃帶,給他換藥。

「這手啊,我沒辦法。」阿葉用極溫柔的聲音,卻吐出了對醫師而言坦誠得有些殘忍的話。

可是長安無法責備她,他一想到卡佐,面對阿葉時,就簡直連一句話也說不出。

帳子中靜得像死了一樣,過了好一會,阿葉才又若無其事般地叮囑道:「不過依我看,你的手並不是大問題,畢竟四肢而已,哪裡斷了也不要命,只是你心肺生來就比別人弱些,這回外傷好說,內裡的病症卻難治,以後可要自己多在意些,別總是玩命逞英雄。」

長安低聲道:「我沒有逞英雄,都是分內的事。」

他話音沒落,一滴眼淚就順著阿葉的長睫毛落到了長安的手心中,長安的手本能地一縮,卻被阿葉按住了,她頭也不抬,任憑自己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手裡卻依然一絲不苟地將長安的右腕重新包紮起來。

完事以後,她才抬起頭來,淚中帶笑地拉過她身後的孩子,對長安道:「這是我兒子,他剛出生的時候你還抱過他一次,如今已經這樣大了,你還認識麼?」

長安違心地點了點頭。

阿葉便拍了拍那男孩的後背,催促道:「見了城主,怎麼不叫人?」

男孩眨巴著大眼睛,話說得算利索,只是吐字還不算很清楚,叫道:「燈主。」

長安實在不知道該和這樣的小不點說些什麼,糾結了半晌,最後認認真真地糾正道:「是城主,不是燈主。」

阿葉將小男孩推到長安面前,拉過他那只完好的手放在男孩頭上,頓時,一大一小都僵硬了。

阿葉問道:「我兒子好不好?」

長安點了點頭。

阿葉就放開了他的手,自己站起來,一手端起裝滿空藥碗的盤子,一手在男孩背後輕推了一把,險些把他推進長安懷裡,說道:「好就送給你了。」

長安不知道兒子還能這樣輕描淡寫地送人,當即眼睛都睜大了,不知說什麼好。阿葉卻連說話的機會也沒給他,轉身背對著他道:「我聽說了,你那時候為了救卡佐,一個人跑進敵帳裡,險些困在裡面出不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只是他……他還是……大概我們還是沒有福氣吧,如今只剩我一個人,實在無以為報,就拿兒子來抵了,你看行麼?」

她問句結尾,卻都不等長安回答,說完,看也不看小男孩和手足無措的長安一眼,就這樣大步走了出去。

這事簡直太荒唐了,長安已經顧不得悲痛自己的右手,忙想要追上去,可是腿上一點力氣也沒有,撲通一下直接摔到了地上,半晌爬不起來。

小男孩放聲大哭起來。

長安一頭冷汗,手抬起來又放下,努力了幾次三番才重新搭在小傢伙的腦袋上,吭吭哧哧了半天,就蹦出一句生硬的:「別哭了。」

小男孩於是哭得更加肝腸寸斷。

這聲音終於驚動了門口的奴隸,幾個人忙闖進來,大驚失色地將長安重新抬到了床上。長安忙道:「去找華……算了,讓他睡會,找索萊木!告訴他阿葉莫名其妙地把兒子送給我了,叫他立刻派人去追她。」

不過,他們最終沒有追上阿葉,她作為醫師,平日裡漫山遍野地找藥材,似乎對城中大小道路比巡城的城守都要熟悉一些,不被抓到是輕而易舉,獸人們最終只在海邊高高的大礁石邊緣找到了她衣服上的一角。

下面應和著鮫人啊啊啊婉轉卻低沉的哀歌。

世間真情假意,有時候若不是站在生死關頭,又有誰說得清呢?

最後華沂還是被驚動了,親自過來點了兩個女奴,叫他們把孩子帶下去好好照顧,自己則在人們都散去以後,輕輕地坐在了長安的床邊。

長安淺眠,似乎是因為傷口疼,睡得有些不大安穩,因此立刻就醒了。

華沂將他的右手搭在自己身上,以免碰到,又從後面摟住了他,翻身躺下,長安自動地在他懷裡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便又合上眼。

可華沂不知怎麼了,一聲不吭,手卻越來越緊,到最後勒得他幾乎有些喘不上氣來,長安艱難地回過頭去:「你幹什麼呢?」

華沂原本出神,聞言手上陡然一鬆,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魔障一樣地輕聲道:「我在想,要是你出事,說不定我同她一樣,也跳下去了。」

長安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啞然無語地看著他。

華沂輕輕地執起他的右手,歎了口氣:「我今日叫過往行商以免稅費十年為交換,叫他們替你遍尋名醫……總是會好的,嗯?」

長安垂下眼,面色平靜地說道:「不會好了,我知道的……而且我的刀都斷了。」

華沂才要說什麼,卻被長安截口打斷道:「我想過了,當年師父也有一把刀,也斷了,他還像我一樣,傷了他拿刀的手。我雖然自問遠不如他,卻並不比他軟弱,右手就算徹底斷了,難道就沒有左手了麼?」

反而被他安慰了的華沂說不出話來。

長安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來。

那重傷未癒的蒼白的臉上就像綻開了一朵花,華沂心裡倏地一動,彷彿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彷彿與世無爭的小部落裡、清澈見底的小河邊、一個渾身濕淋淋的男孩子驀地對他一笑、在他手中放了一朵花的模樣。

如同人間四月一般的灼灼動人。

「不要怕,」長安握著他的手,彷彿精力不及似的閉上了眼睛,半張臉都埋在了華沂懷裡,像是回到了熟悉的窩裡的小動物,還本能地蹭了一下,他說道,「沒什麼可怕的。」

作者有話要說: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