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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凌不疑將少商輕巧的提至自己肩高,猶如用手指捏著一隻幼貓細膩柔弱的後頸,不費吹灰之力。女孩雙腳離地,身家安全盡數寄托在他兩手鬆緊之間,頓時大呼小叫驚恐不已。此時此刻,強弱分明。可是凌不疑自問,提起來之後呢?難道真的一把摔死。

  他想,打是不能打的,若是打上一頓就能解決問題,那他一定是全天下最有『道理』的人之一。然後,他也不能和她逞口舌之利,因為這女孩有一套詭異卻能自洽圓滿的歪理,真吵起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既然打不得罵不得,那麼只剩『嚇』之一途,他雙臂略使勁,將女孩提的更高些,打算將她拋上一拋,接住後挑個地方咬上一口,先出口惡氣再說……

  與此同時,少商雖被提在半空中,但耳清目明,一眼看見凌不疑面無表情,但目色沉沉,陰晦不善,顯是要收拾自己的樣子,立刻大聲叫起來——「你有功夫與我計較不如先擔憂一下皇后娘娘罷!」

  凌不疑手上一停,順勢將女孩柔軟纖細的腰身搭在自己肩上。

  少商頭下腳上的懸掛在他身上,雙手一頓亂刨順著他寬闊背脊爬上他另一端肩頭才算緩口氣,隨即連忙說道,「今日娘娘說五公主在外圈地隱丁,上萬畝呢,才報了二十丁口,這可不是小事!誰知越娘娘也知道了,這要是叫陛下知道了……」

  「陛下自然知道,因為這本就是陛下告訴皇后的。」適才被女孩一頓亂摸,凌不疑只覺觸身輕軟,又一手掐著女孩的腰身,哪怕隔著衣衫掌下的肌膚都是滑膩難言,柔不見骨。於是,他不急著嚇她了。

  少商被這消息驚的一時忘了掙扎:「陛下早就知道了?」嗯,那麼越妃那裡肯定也是皇帝告知的,這老伯可真真是重度晚期的天秤座!

  凌不疑側頭看女孩,興味道:「為何你會覺得深宮后妃都知道的事,陛下會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暗暗埋怨,這樣大的過錯,皇后對五公主居然也未有責罰,輕輕放過?你放心,待皇后壽辰過後,五公主會發現她辛苦籌謀的田地莊園乃至錢財,早被陛下罰沒入庫。數年心血,一朝成空。至於當初攛掇她犯下貪暴之罪的數名門客,也已盡數擒拿後處死了。」

  少商張大了嘴巴,回不過氣來,一時之間竟還有些可憐五公主:「……這,這,皇后已經知道陛下動手了?」難怪她都懶得責罵女兒。

  凌不疑的笑中略帶幾分嘲意:「有人向陛下諫言,不如將公主門下那幾名首惡的頭顱送給五公主,以示小懲大誡。不過陛下顧念皇后,就給留了全屍。後日,五公主會看見自己昔日寵信的門客的屍首被碼放成一列,擺在家中正堂,恭候她回府。好了,東拉西扯拖延也夠了,如今可說說你我之事了……」說到此處,他語氣變沉。

  就在此時,少商趁他神思另分之際,趕緊伸手去撓他腰側,期待猛虎疏忽神龍怕癢,好讓她僥倖逃脫魔掌,只要溜出這間宮室她就不信凌不疑會當著眾人的面來捉拿她!

  不過凌不疑何等身手,身上的每束肌肉都機敏強勁,反應尤比思緒更快,當即左手一鬆,側身一個反手擒拿,將女孩像陀螺般在空中一捻,隨後一掌將其拍覆在地板上。

  雖說他並未用力,然而少商依舊覺得渾身麻痛,頭暈目眩,眼前飛過一片五光十色,男人鑲嵌著夜明珠的玉帶,散著幽幽沉香的織金衣襟,晃著幽幽寶石綠光的腕扣,最後落在她視線中的是他垂下袍裾上的金銀紋繡。

  她此時好像一隻四腳著地的小烏龜,龜殼上壓著凌不疑的一對十指山,她連喘氣都艱難,用盡氣力大喊:「有本事你只用一隻手!」蠻勁上湧,她滿心都是悍勇之氣,當年她打架也沒輸過人的好嗎!

  凌不疑單腿跪於她身旁,聞言一哼,鬆開右手負於身後。

  少商努力掙扎一番,依舊翻身無望,她只好厚著臉皮又喊:「有本事你別用手!」

  凌不疑嘴角彎起,也不爭辯,當下雙手負背,屈起跪著的那條腿,以膝頭壓在女孩的肩背之上,因他腿形極長,即使屈腿對折也比女孩肩背長。

  少商再度努力妄圖翻過五指山,然而依舊徒勞,她索性連臉皮都不要了:「有本事你手腳都別用!」

  凌不疑忍笑,依舊照她說的收了腿。少商才感到身上一輕,還不及喜悅立刻被泰山壓頂般蓋住了——凌不疑的確手腳都不用了,他直接整個人壓到她身上了。

  男子身高體健,更肩骨骼修長有力,肌肉緊致結實,這般一壓幾乎直接擠去了少商大半腔子的氣,這回她連叫囂的力氣都沒了,只能兩隻小手啪嗒啪嗒的拍打地板。

  凌不疑略略挪開些體重,少商趕緊深吸一口氣,憋悶的胸腔終得解救,沒力氣叫喊,只能回頭用力瞪他一眼,表示滿腔的不滿——誰知凌不疑的臉正懸在她左肩上方,怔怔的看她。

  女孩皮膚瑩透,白如初雪,因劇烈掙扎而使面頰緋紅,更映襯的雙瞳烏黑如漆,情緒多變,一忽兒憤恨,一忽兒懊悔,又一忽兒害怕。當真眼波盈然,絢麗無雙。

  他的思緒忽然飛去了多年前。

  那年他十四歲,在皇帝艱難的贊成下,隨崔祐喬裝成商隊遠走西城雪域。崔祐雖無繼父名亦無繼父實,可卻懷了一腔岩漿般熱忱的繼父心,一路上將他照顧的周周道道。他們足足走了幾個月,才看見高聳天際的雪嶺。

  在那裡,他見到一直小小的雪貂,冰雪晶瑩的皮毛,翠玉剔透的眼眸,左前足呈墨色,體型嬌小,不過兩掌大。他第一眼看見就喜歡的不行,它顛顛啃食榛果時他覺得可愛,它擺動短小的身子咬自己尾巴時他覺得可愛,甚至連沖它咆哮嘶叫他也覺得可愛。

  不過這隻小雪貂一點也不友善,它不但暴躁狡獪,牙齒尖利,細爪上甚至還有微微的毒性,但彼時他少年氣十足,在崔侯的無條件縱容下,他張羅人手細細籌謀,布下天羅地網,終於活捉了這隻小雪貂。

  起初他還擔心小雪貂桀驁難養,誰知僅僅過了一日,它就乖乖吃他投喂的食物,讓他撫摸它光滑柔軟的皮毛,甚至在他研磨寫字時會乖乖趴在書案上,歪著小腦袋看他——他滿心柔軟。連崔侯都說這小東西看來挺乖巧的,可以收□□寵。

  於是他放鬆了警惕,解開小雪貂腳腕上銀扣,結果次日它就逃之夭夭,再無蹤影。

  後來他自我開解——這種天地間的生靈,自由自在,靈活機變,哪怕山民再貪圖它們的皮毛也很難捕捉,完全可以好好活下去,自己幹嘛非要捉它呢。

  待回程時,他們再次路過那座雪嶺,他與山民閒聊時才知道,原來許久之前雪山上還有不少雪貂,誰知後來遷來一窩雪嶺朱額吊睛虎,不但兇猛異常,還機智果決,正是這種雪貂的天敵,短短數十年它們就消亡殆盡。

  山民們已有七八年不曾見過雪貂蹤跡了,言語之間,眾人都說他上回捉到過的那隻小雪貂可能是那支種族最後的成員了。

  正在少年怔忡之際,一名老獵戶忽說他見過那隻小雪貂。

  那日他本是去獵虎的,將自己掩蓋在雪堆中埋伏時,恰好看見一頭顧盼雄偉的猛虎緩緩經過,口中正叼著一隻父祖輩說起過形貌的雪貂。小小的身子僵硬無力,肚腹血肉綻裂,皮毛上滿是血污,纖細嬌小的左前足呈墨色——算算日子,正是從他處逃走不久。

  少年難過了很久,回了都城依舊終日鬱鬱不歡。崔侯偷偷將此事告知皇帝,皇帝趕緊跑來對他說了一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道理以圖開解。

  這道理他都懂,可他完全不贊成。

  若真是這樣的話,父母何必約束兒女,夫子何必管教學生,讓他們去自得其樂好了,隨手在太學裡掄一遍,能找出三成之數真正熱愛讀書樂在其中的儒生算他輸!

  什麼子非魚,那也要看是什麼魚,如果是條不懂事的小小傻魚,當然要捉起來好好教養耐心說服,不然被大魚吃了怎辦,那還樂什麼!

  還什麼不懂事的孩兒出去跌個鼻青臉腫就知道天高地厚了,若是那些混蛋高門子弟,各個皮實的很,等閒吃不了虧;可若像那隻小雪貂,皮薄命脆,稍一蹦躂就沒命了怎辦。

  凌不疑回過神來,看看壓在自己身下的女孩,稚弱憤慨,桀驁美麗,以及……不知死活。

  哼,還想和樓垚走到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去大展身手,她恐怕根本不知道窮山惡水之處的可怕,沒領教過宿族世家在地方上的經營之深。

  前幾年有兩名平民出身的儒生憑著一腔熱血,自告奮勇要去那最難管束之地,陛下拗不過就點了他們去做地方官,可憐連侍衛家將都沒有,湊了幾個護衛保鏢就上任了。

  結果一個死在了任上,據說是開解山民鬥毆時被誤傷致死。另一個行事還算謹慎柔和,可惜他那美貌溫柔的妻子被當地權族之首看中了,也不知怎麼使了手段,硬是逼著她絕婚改嫁。就樓垚那副直不籠統的肚腸,除非到任後不爭不鬧不作為,不然,哪怕樓程兩家給足了護衛家將,那些地頭蛇真要算計,那也是三更五更之差。到那時,她程少商又該如何。

  想到這裡,凌不疑目色發深,少商被他看的發慌,攢出一小口氣道:「……你要壓我到何時啊。」要換未婚妻直說即可,不用壓死她吧。

  凌不疑森森道:「看我被那賤婢羞辱誣陷,你倒笑的高興。今日若是樓垚受這般對待,你還能坐得住嗎。」

  「不不不,我替你報仇了啊!」少商趕緊道,「我在那枚紫柰上動了手腳,若她全吃了必然叫她上吐下瀉,□□!不過……」她笑的尷尬,「你找來了五皇子作證,那紫柰她只咬了一口,就不知效用如何了。」

  凌不疑面色稍霽,語氣略緩,「就知道做些見不得人的伎倆。」隨後左掌一撐,翻身坐在地板上,右手順帶將趴在地上的女孩撈到自己懷中。

  少商終於逃出五指山,一手推著他的肩,一手拍著自己的胸膛,大口吸氣。

  凌不疑也伸手到她背上順氣,含笑道:「居然還敢跟我動手。我真動起手來,十個你也捏死了。」

  少商終於喘勻了氣:「總要試一試,難道束手就擒啊!」她就不是坐以待斃的人!還有,程少宮教的防身術一點用也沒有,說到底,找神棍教習武藝算她傻!

  「……你若是想習武,我來教你。」女孩已經呼吸正常了,然而他的手掌並未離開她的背,反而順著那條纖細的脊椎一節一節摸下去,直至細若柔柳的小小腰肢。

  少商被他摟的渾身不自在,更別說腰上那只緊緊扣著的手掌,她掙扎著想挪開些,不料卻被凌不疑的手臂箍的更緊了,滿身籠罩著他清麝冷峻的男子氣息,她板起略紅的臉:「你不要動手動腳的,我們還沒和好呢!」

  凌不疑低頭微笑,手指順著她袖口的花卉繡紋,輕輕撫摸她小小的手腕,內側細肌嫩如稚羔,「嗯,和好,是以之前我們『好』過?」

  少商幾欲吐血,幸虧她混過道,不然就被調戲去了!她一面奪回自己被摸的發麻的手腕,一邊臉紅結巴但義正詞嚴的回擊:「以前通通不論!要緊的是以後!至於以後好不好,要看凌大人今後如何行事了?」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以後該如何行事?」凌不疑微笑道。

  少商將下巴高高抬起,裝出一副倨傲的模樣——不管成不成,氣勢要端足了,「很簡單,以後凌大人若有關於我的決議,務必要我點頭。不能你背著替我決定了什麼,我都不知道吧!就像這回,你叫人盯著我多久了,我一概不知呢!」

  「這很難。」凌不疑語氣堅定,「一者,有時需要事急從權;二者,有時你不明白其中的要緊,我就得替你決定了。」

  「事急從權也就罷了,什麼叫做『我不明白其中的要緊』,我是蠢材嗎?我亦不是不講道理之人,我只是想知道你要對我做什麼,這並不逾越吧!」

  「婦人眼界!」凌不疑冷冷道,「我與你來打個比方。倘若有人溺水,你欲相救,可我手下的人攔著不讓你救,你待如何?」

  「呵呵,這有何難。」少商渾不在意,她自認自己不是好人。

  「倘若水裡之人是你家人親友呢?」

  少商立刻勃然大怒:「你不會打個好點的比方啊!」

  「好,若水裡之人是一荏弱孩童呢?」

  少商僵住了。

  過了半晌,她看著那雙深褐色的俊目,滿心真誠,艱難道:「凌大人,難道看見無辜孩童活活溺死,卻袖手旁觀?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凌不疑久久凝視女孩,冷峻的眉眼忽的溫柔起來:「我知道你也不是這樣的人。」

  少商回以嫣然一笑,這許多日來她都沒這麼真誠的笑了。

  「……可如果那是對頭使侏儒假扮的孩童,欲行刺殺之計呢?」凌不疑揉揉她的額發。

  少商一呆。

  「就算那是真的孩童,倘若救了之後就會壞去全盤計劃,並且害死許多人的性命呢?」

  少商繼續呆。

  「有些事很難抉擇,見了傷心,想了傷情。真遇上這種事,還不如就讓我手下人瞞著你——你說聽見水邊傳來呼救聲,他們說你聽錯了,這樣不是很好。」凌不疑緩緩道。

  乍聽起來這邏輯很有道理,可少商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只能含糊道:「…我,我得想想…」

  凌不疑對她的動搖表示滿意,手指繞著她柔滑的垂發,閒閒的問道:「娘娘的千秋,不知你備了什麼賀禮。」

  他不說還好,一說少商一肚子氣:「你將我困在宮裡,我能籌辦什麼賀禮!你知道我這些日有多著急嗎,我看你是安心看我出醜!」可恨的是事起突然,她連那副精鐵工具都沒帶,不然做兩個小擺件糊弄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無妨,我替你備了賀禮。」凌不疑笑道。

  「不勞您費心了。」少商一臉驕矜,得意洋洋,「我已經備好賀禮了。」說著她從袖中抽|出心愛的青竹短笛,在凌不疑面前晃了晃,猶如小孩子在大人跟前炫耀。

  「我要為皇后吹奏一曲……你別皺眉頭,也別嫌禮輕了。月前我叔父叔母終於將新曲譜完了,將曲譜寄給了我,我在家中演練了許久,真是好曲子啊!不是我自誇,真是清揚婉兮,雅致不俗,闔都城都沒聽過的好曲子!倒時我在御前吹奏,完了後告訴陛下這是我家叔父叔母的功勞,他們夫妻恩愛,同心同德,方得此妙曲!怎樣怎樣,這份賀禮不壞吧?」

  凌不疑靜靜聽女孩吹噓了一通,忽問:「這支曲子既是你叔父叔母所譜,想來原先應是琴簫合奏吧。」

  少商一愣:「呃,是呀,不過短笛也可以吹的,略改動幾處就成了,雖然意境差了點,不過也很好聽的。」

  凌不疑點點頭,又問:「那如果陛下問,既然原曲是琴簫合奏,你為何獨自一人吹笛,而不是找我合奏呢?」

  少商張大了嘴巴,做夢也想不到還有這一出。她人都傻了。

  饒她機變百出,也繞不過自己這位未婚夫奇詭曲折的思路,她又急又慌道:「…為,為什麼陛下要問這種問題啊,為何要問這麼刁鑽的問題啊…」

  凌不疑重重將女孩推開,冷著臉站起身,道:「我亦會撫琴。」

  說完,他就抬步走出宮室,只留少商一人呆坐在地板上。

  ——所以,她不但要對他的物質生活噓寒問暖,還要關懷他的精神生活對嗎,可他們還在吵架,在冷戰啊!需不需要這麼計較啊!

  作者有話要說:

  本卷還有幾章要完結了,我想寫的細一點。如果這卷結尾不好,下卷就很難開頭了,心急的讀者可以等一等,等這卷完結了再看,沒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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